为西安城的和平解放,你姥爷在四十七师开拔前就去西安城了。四十七师的开拔说明你姥爷的和平解放工作失败了。你舅舅说:和平解决不了,起码也能改善局势,半和平也行啊,解放没有悬念,就看牺牲的代价是多少。你舅舅是在你姥爷走后从西安城回来的,带回来西安城里好多消息。你舅舅说:估计西安城很快拿下,主要抵抗力量是分布在泾河、渭河一带的敌人,大修工事,想利用河水顽抗。我说:四十七师是在哪里打?你舅舅说:在渭河。没有遭过白眼挨过饿的尚家大少爷对妹妹给他找了个共产党师长的妹夫评价为乱弹琴。你舅舅跟你父亲的感情比较深,提到妹夫,你舅舅几次流泪,你舅舅说:共产党应该报答妹夫。过了几天,你舅舅扔下忧心忡忡的妹妹,又忙他的解放事业去了。
山中没有了老虎,猴子称霸王,四十七师离开云阳乡后,云阳乡的地方武装活跃了起来,成立了云阳乡区地方武装,这个时候李才从北边回来,至于北边的哪里,李才讳莫如深。李才穿一身没有胸章的解放军军装,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出任了云阳乡区民兵武装大队长,黑馍担任区中队队长,羊眼当和村小队长。土地早已在打土豪分田地中分了,金银珠宝也没有了,现在只好分桌椅板凳、锅碗盆瓢,黑馍带领着人把赵掌柜家的东西抬出来分给了百姓,羊眼也带着人把尚家的大锁砸开,把能分的东西分了。羊眼说,尚家没人好,要不大家都难为情。你姥爷是故意让家里没人的。东门外尚家与东门里赵家不同的是白天分了,晚上又送了回来。黑馍骂羊眼无能:要是我谁敢送回去就枪毙谁。
黑馍一向看不惯你姥爷那一套共产主义理想,什么苏维埃马克思的,对他来说太远。黑馍想过上好日子,至于什么样的好日子起初无非是吃白馍穿好衣,讨老婆。黑馍参加了渭北游击队,摸到枪杆子后,对好日子的追求逐渐丰富起来,除了钱、土地、高桌子低板凳以外,还有更好的东西——敬畏和权力。敬畏就是让人怕他,要人怕他就要打、砸、抢、杀人。要有权力就要巴结好能提他当官的人,让干啥就干啥,干好啥。
大人物是在你舅舅走后不几天到云阳乡的,最早的消息是由羊眼娘悄悄告诉给你奶奶的,羊眼娘说:乡里来了个大人物,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其实心狠得很,督促杀人哩。你奶奶听后吓坏了,对羊眼娘说:你让羊眼多在他们跟前说说,要杀要剐等我家北辰回来再说,我家北辰会很快回来的。羊眼娘说:我看让北辰带羊眼当解放军算了,这整天背着个枪跟黑馍争高低,早晚会出事的。你奶奶说:没有问题,就让北辰带羊眼走,到了照金,我们都会照顾羊眼的,羊眼要升个一官半职,你也来,我们老姐妹住在一起抱孙子多好。你奶奶的话把羊眼娘说得心花怒放,一再保证羊眼会保护我们的,又感叹道:你看这世道一会儿一个样子,你们要多小心。
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直被宋北辰压着的杀害游击队员案被翻了出来。开公审会这天,黑馍到尚家堡抓你奶奶,被羊眼拦在了木桥上。羊眼说:到我的地盘上抓人,要事先跟我商量。在黑馍和羊眼僵持不下的时候,李才陪着那个大人物来了。大人物确实是斯斯文文的,两个警卫一左一右跟在两边。黑馍和羊眼见了他都恭敬地叫老首长。
大人物站定,盯住羊眼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穿过了木桥。李才跟上去,问:怎么办?大人物瞪了李才一眼:这还用我说?血债要用血来还,什么你的地盘我的地盘?死了的是我们共同的兄弟。羊眼让部下让开了路,黑馍带着人直扑城角窑抓你奶奶。在这前一刻,你奶奶已经跟着羊眼娘穿过果园藏在了羊眼家。
公审会在培英学校操场召开,操场的领操台变成了主席台,主席台上方是用绳子穿着几张白纸片做成的横幅,横幅上写着“云阳乡公审大会”几个大黑字。横幅下面是一张长课桌。大人物坐在课桌中间,面前放着一支毛笔和一只砚台,还有几张小木牌。警卫站在课桌两边,李才站在主席台前侧。
小学生坐在前排,老师坐在学生后面,我抱着小槿坐在其中,我不相信他们真能杀孩子。学校师生后面就是各村的百姓,黑压压站满了半操场。会场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岗哨都由黑馍和羊眼的民兵担任。大人物面孔消瘦苍白,由于两腮塌陷而显颧骨高耸、下巴又尖又长,眼睛细长而黑亮,像一个精明、见多识广的读书人。大人物始终端坐着,眼睛里蒙着一层阴霾,目光如钢针带着闪光从阴霾里穿出来,坚硬地扫视着会场。使本该暖意洋洋的春风,渗进了缕缕阴冷,人们看一眼大人物,眼睛就赶忙躲开了。
大会正式开始前,场外一阵**,羊眼和几个民兵把赵富贵和几个曾经带头交粮的人押到了会场。被押的人都被捆成了粽子。百姓们不忍心看,纷纷低下头。我用手把小槿的眼睛捂住。
李才走到了台子中间,唾沫横飞地发表了一通讲话,大意是这几个人给国民党反动派贡献粮食,游击队决定抢回这批粮食,赵富贵探到这一消息后报告给前来督战征粮的军统特务庄平,庄平让其跑到驻扎在三原县城的国民党军队报信,使游击队夺粮行动失败,游击队员孙地娃牺牲。李才讲完后,躬身在大人物身边请大人物指示。大人物塌陷的腮里像隐藏着一条小老鼠,听了李才的请示,那条小老鼠隐隐地动了几下,然后又安静了。大人物慢腾腾地左手拿起一张小木牌,右手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让毛笔吸足墨汁,然后潇洒地一挥笔,在木牌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像投飞镖一样将木牌投到了跪在地上的赵富贵身上。一个民兵走过去,捡起木牌,插在了赵富贵的脖领里,老戏里衙门要杀人就是这样的!屏息憋气的人群发出了细微的惊呼:赵掌柜要死了!
大人物刚刚表演完,一个瘦长条迫不及待地从人群里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说,“我……我要揭发一个人。”
“好,不能让坏人隐藏起来,”李才兴奋地说,“上台来揭发。公审会就是让有冤的申冤,有苦的诉苦。”人们的目光一齐扫向这个人。这个人叫刘黑狗,绰号游狗刘,城角村的。他的衣服破烂不堪,头发又脏又长,腰间系着一条用嫩树皮拧成的绳子。见李才让他上台,他以出人头地的目光扫了一圈周围,将头一甩,雄赳赳地上了台。他踢了一脚挨着赵富贵的那个人,狠狠地说:“姚东奎,你个狗日的,你把粮食给那些你不认识的国民党反动派吃,也不给我这个同村的人吃,那年我偷了你家晒的粮食,不,不,那不叫偷,那叫取回我劳动的成果,你踢了我一脚,骂我二流子、懒货,让我吃自己种的粮食去。我没有地,到哪里种粮食?哦,你是想让我种你家的地,受你的剥削。呸,我宁愿吃泔水也不种地。”
刘黑狗一口浓痰吐在了姚东奎的头上。大人物厌恶地捂了捂自己的嘴。
姚东奎顶着那口痰跳起来,像一头暴怒的公羊,一头将刘黑狗抵到了台下,骂道:“你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满世界找泔水吃的游狗,你有啥脸数叨我?”黑馍冲上来,踢翻了姚东奎,大脚踩住了姚东奎的脖子,姚东奎呼呼喘着粗气,疯狂地叫起来,“我不服,我把粮食给国民党,是因为国民党在中条山打日本鬼子,我不出粮,难道让那些去替我们挡日本鬼子的娃饿死吗?李才,你这个怕饿死的逃兵,你有什么脸站在台上……”
黑馍将大脚踩到了姚东奎的嘴上,姚东奎无法发声了,身体因挣扎而可怕地扭动着。大人物吐出了坐在主席台上后的第一个字,“杀!”然后快速地写好一张小木牌,将木牌抛在了黑馍脚下,“就地立即执行。”
黑馍将脚移到姚东奎的胸口上,长枪的枪口抵住了姚东奎的脑袋。“叭——”一声枪响,姚东奎的头扭动了几下,白花花的脑浆和鲜红的血飞溅出来,溅了黑馍一裤腿,黑馍甩了甩腿,一股黏腻的血腥味在会场上漫延起来。人群中有的人把脸扭到一边,有的人低下来,有几个小学生哇哇吐起来,还有的哭起来。
刘黑狗挥着烂袖子喊,“啊?妈呀!我不是这意思,我不是这意思!”
黑馍对他怒喊一声,“滚!”
刘黑狗妈呀妈呀号叫着跑出了会场。
大人物对呆立一旁的李才说,“继续。”
李才缓过神来对大伙说,“本来我们决定是不杀他的,没想到他这样反动,这样公然蛊惑人心,我不是怕饿死,我那叫弃暗投明,把我的弃暗投明说成怕饿死,这是颠倒黑白,这是污蔑……”李才还想为自己辩解,被大人物的一声咳嗽给压回去了。李才张望着会场问,“谁还有要说的?”
鸦雀无声。
“没有人说了我们就……”李才的声音被打断,一个快成九十度罗锅的老头站起来,问李才,“我刚才看见你们那当官的给赵掌柜的扔牌子了,跟戏里的一样,是判赵掌柜的死刑吧?”李才皱着眉头说:“是,叔,你有啥要说的。”
“良心啊,人不能丧天良啊,如果我不替赵掌柜的说几句公道话,死了会下地狱受罪的……”
黑馍隔着一片人喊,“爹,你赶紧闭嘴!”
这是黑馍的爹张旺发。黑馍的爹说:“赵掌柜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中条山抗日前线,中条山打仗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去?你们还要抢送往中条山的粮食,赵掌柜阻拦错在哪儿了?如果不是那些娃们在前线挡着,我们这里早让日本鬼子占了,李才,你娘恐怕早让日本鬼子日了。”
黑馍喊,“你再说我就开枪了。”
张旺发拍着胸口喊,“开枪吧,朝你爹这里开,你就是个畜生,如果不是赵掌柜的收留,你早饿死了。”
黑馍对民兵喊,“你们是死人?” 几个民兵扑过去,把张旺发的嘴捂住,拖走了。
黑馍气急败坏地指着赵掌柜的,“我就是恨这老财迷,给自己儿子吃白馍,给我吃黑馍,你的儿子嘲笑我,给我起绰号黑馍。你整天给我吃黑馍,要不,我能长这么黑吗?”
台下出现了几声嘲讽的笑声,有胆子大一点的嘟囔着说,“给黑馍吃就是大善人了,不知好歹,自己的脸黑怪馍。”
大人物咳嗽了两声,李才闻声大声喊,“现在宣判赵富贵死刑,就地立即执行。”
大人物站起来摆摆手,慈悲地说:“不,不,这里是学校,孩子们要读书,不能血腥味太浓,来的时候我看见你们东门外有一片芦苇壕,就在那里吧。”
李才喊,“现将公审大会移到东门外芦苇壕。”
人群开始向校外散。大人物被李才、黑馍们拥着,走在最前面。两个警卫分散两边警惕地左顾右盼。紧跟着的是抬着桌子和椅子、高举着横幅的民兵。再后边就是那几个倒霉蛋,赵掌柜走在最前面,脖颈上还插着被大人物写上名字的木牌。大概是姚东奎的凛然激励了他,他一改刚才吓坏的样子,不屈地挺着小脑袋。小脑袋后面的小辫子开了,白发像秋天的芦苇花一样,迎风招展。春光明媚,空气清新,一群鸟在麦田上空翻飞,似乎为将吃上新麦子而兴奋不已。赵掌柜挣扎着想扭头看看曾经是自家的波浪翻滚的麦田,被民兵及时按住了。一个民兵骑着一头毛驴,挥舞着一面小红旗,在通往东门外芦苇壕的三旬公路上来回跑着,想竭力营造出一个有秩序的队伍,但人们像是没有吃饱饭或过度疲劳,踢踢踏踏,一段有一段无,有些想溜号,被旗子及时挡了回来。我背着小槿走在教师队伍中间。小槿好像睡着了,哈喇子流了我一肩。
队伍上了云惠渠大桥,就看见东门外的高坡了。云阳乡是一个古镇,四周曾有城墙,经过若干年的风吹雨淋,如今城墙颓废成高坡,高坡下就曾经是城壕的芦苇壕。会场就在坡中间。队伍的尾巴还在云惠桥上,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远远地看见横幅钉在谁家房子的山墙上,庄基此刻变成了主席台。大人物坐在课桌后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城壕里一片片翠绿的芦苇和墨绿发稠的水。
队伍终于集中在坡中了,坡是斜慢坡,松软的土壤上长着野草,正是野花开放的季节,坡上野花烂漫。人们的大脚深深地踩在野花上,防止不小心滚到芦苇壕里去。一个个倒霉蛋面向芦苇壕跪在紧挨主席台的高坡上,一个个手里紧抓住长得根深叶茂的野草,否则会固定不住自己的膝盖,滚到人群中。
大人物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直接让李才宣布对赵富贵执行枪毙。
赵掌柜瘦小的被捆成粽子一样的身躯像猴子一样拼命向上蹦,边蹦边喊,但他喊的是什么没有人听清,因为有前车之鉴,赵掌柜被一条烂毛巾早早塞住了嘴。也是因为有前车之鉴,黑馍在民兵押开赵富贵距自己一定距离后,从后面向那团芦苇花开了一枪,两个民兵一撒手,赵掌柜就像中枪的猴子一样,先蹦了一下,然后向坡下滚,坡下几簇旺盛的芦苇没有拦住他,“扑通”一声掉进了墨绿的水里。由于相隔了一段距离,游击队员黑馍没有一枪将赵富贵毙命,赵富贵掉进了墨绿的水里还像猴子一样蹦了几下,可以想象,如果赵富贵没有被捆成粽子,有可能扑腾着爬上岸来。
李才对人群喊,“杀害游击队员公审大会到此……”
“等等!”李才的声音被一个歇斯底里的破嗓门打断。喊者是那个游击队员孙地娃的娘。孙地娃的娘手里挥舞着一根拐棍,没等李才回话,就往坡上的主席台上走,步履蹒跚,宽大的大襟褂子扑棱着,像只垂死挣扎的老母鸡。一个民兵跑过去要扶她,被她打了一拐棍。孙地娃的娘走到大人物的桌子旁,却没理大人物,面对着大众,用棍子连戳了几下地皮。李才说:“大娘,有什么意见请说嘛。”
“大伙说说,”孙地娃娘将拐棍向人群扬了扬,“这审判公平吗?我儿子牺牲的时候才十六岁,人生还长着哪,只用个棺材瓤子给我儿抵命,公平吗?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国民党特务庄平来征粮,这个棺材瓤子通啥风报啥信?是不是这个理?”
李才问,“大娘,你这是啥意思?”
孙地娃娘转了一下身,侧身对着李才,顿了顿拐棍,“庄平死到哪里你们不知道可以,他的娘跑到哪里了一时抓不到也可以,可他的老婆和娃在这里!老婆跟庄平没有血脉关系,可以再找别个男人,当别个男人的老婆就跟庄平没关系了,断了,可娃是庄平的血脉,断不了,就是有了新爹也无法断,谁的娃就是谁的娃。枪毙庄平的娃,用他的娃为我娃抵命!我,就是这个意思。”
李才张口结舌,支吾道,“大娘,那是个一岁不到的娃,是无罪的。”
孙地娃娘愤怒地扔下了拐棍,两手扒拉开大衣襟,露出耷拉得很长的干瘪的**,然后照准那干瘪的**“啪啪”打了两下,说:“我儿吃着这奶长到十岁,他就不是娃?他就活该死?你不会是因为庄平是尚怀道的女婿就包庇吧?你今天的官位是尚怀道扶上去的吧?”
李才说:“大娘,你说哪儿去了?我什么时候不秉公办事了?”
孙地娃娘这才对着大人物跪下了,哭号着说:“大长官,求你为我儿主持公道。” 大人物厌恶地皱了皱眉,一个民兵去拉孙地娃娘起来,孙地娃娘说,“不给我儿报仇就不起来。”
“儿啊!你说你冤不冤啊,好不容易盼到云阳乡解放了……” 孙地娃娘撅着大屁股,对着大人物边号边磕头。大人物的目光冷酷地盯着李才,李才的脸上冒出了汗水,低头看了一会儿脚尖,一会儿抬起头用求援的目光看人群,又躲闪开人群的目光,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我脸上。
我双手紧抱着小槿,怒视着台上的孙地娃娘。小槿好像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小脸藏在我的腋窝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袖。李才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畏畏缩缩地走到大人物面前,弓着腰乞求着什么,而大人物不怎么理会,一手拿起笔,一手拿起一个小木牌,慢条斯理地写着字。
人群里发出一阵唏嘘,大人物一写字就是要杀人了。
大人物终于写完了,出人意料地将木牌摔到了李才脚下,李才弯腰拾起来,看了看,身子对着大人物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僵硬地移到台子边沿,喘着粗气喊,“现在宣判,杀害游击队员孙地娃元凶国民党特务庄平之女庄小槿死刑,就地立即执行。”
我抱着小槿站起来,喊了一声:“谁敢动这孩子一根毫毛,我爸回来杀你全家。”我的声音不高,也不尖利,但它却割裂了空气,空气发出咝咝的声音。
李才僵了。
黑馍僵了。
大人物对黑馍说:“执行命令。”
黑馍带着两个民兵,挤过一个个树桩一样僵硬的人,来到了我面前。我一手抱着小槿,一手捏着刚从头上取下来的形如鹰嘴的金属发夹,对着黑馍的眼睛说,“作恶,戳瞎你的眼睛!”
黑馍回头向台子上望去,李才踱着步,仿佛在活动刚才僵硬的腿,大人物仰天闭着眼睛,孙地娃娘还在鸡啄米一样对大人物磕着头。
黑馍回过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说出了一句令所有在场的人意外的温柔体贴的话,“大姐,我们这都是为你做好事,没有了庄平的这个包袱,你跟宋师长今后的生活干干净净,不扯不挂的一窝亲多好啊!大姐。”
我一口唾沫吐在了黑馍脸上,黑馍抹了抹脸上的唾沫,说:“大姐,其实我黑馍是个有良心的人,念着你给我吃过一块白点心,我才给你说这掏心窝子的话,你不领情,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黑馍后退一步,用枪口拨开我的发夹,又迅速向前,枪口抵住了小槿的脑袋。小槿两只眼睛对着黑馍的脸惊恐地大睁着,黄黄软软的头发刺猬一样竖了起来。
黑馍说:“大姐,你以后会感谢我的。你闭上眼,我开枪了……”
“向我开枪!打死我,是我该枪毙……”这时你奶奶像一只中枪的大鸟,从天而降,扑在了黑馍面前,护住我和小槿。“杀我吧,杀我吧,” 你奶奶疯狂地叫着,“我是庄平的娘,是我生了庄平,我该枪毙!”
黑馍的枪口移到了你奶奶胸口上,扭头看高处的大人物,大人物扔下一个小木牌,厌烦地挥挥手,“一块儿吧,老小一块儿处理掉。”
我抱着小槿,撞开黑馍的枪,向高处的大人物喊,“畜生,你杀这些对抗日有功的人是什么居心?你是汉奸还是日本鬼子托生的?你是来替日本鬼子报仇的吗?”
大人物像被一股强电流击中,整个身体抽搐了一下,将手中的毛笔投到台下,大声喊,“竟敢如此辱骂党的审判!一块儿杀掉,赶紧开枪!”
一个民兵把枪口对准了我,黑馍拦住那个民兵,垂下了头,对我说:“大姐,反抗是没有用的,我不会执行杀你的命令,想想你的将来,忍一忍,让我们把你的这两个拖累除掉吧。”黑馍抬起头的时候,两眼里竟全是泪水。
黑馍把小槿夺过去,给你奶奶,两个民兵拉开我,清出一个小空场,你奶奶抱着小槿,站在空场中间,黑馍让其他的民兵躲开,他一人向你奶奶和小槿举起了枪。
枪响了。
我晕了过去。
在枪声中倒下去的却是黑馍,一枪命中脑门。人群大乱,拥挤着四处逃,民兵们也随人群逃,想到自己的职责,又停下来胡乱朝人群头顶上放枪。混乱平息后,人们才发现,那个大人物扑在课桌上死了。背后中了两枪,让他立即毙命的是头上中的枪,子弹从耳朵上方穿颅而过,流出的白白红红的黏稠**盖住了孙地娃娘的头,老太太没中一枪一弹,活活给吓死了。大人物的两个警卫也中弹身亡。
这个杀害游击队员孙地娃的公审大会以大人物、大人物的两个警卫和黑馍被枪杀告终。在云阳乡革命历史斗争中是最黑暗的一笔也是最鲜红的一笔,但云阳乡的史料里只字未提。
是谁开的枪?哪一方面的人开的枪?是个跨世纪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