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跟宋北辰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为什么我一想到宋北辰就产生一种缠绵悱恻的感情?
母亲给我讲她跟宋北辰的故事时有一个细节,母亲站在大河岸上望嵯峨,宋北辰在河坡下饮马,宋北辰看见她的时候产生了揪心的疼痛,怎么可能?在我的想象里,那晚风撩起母亲卷曲长发和青色旗袍下摆的情景,在夕阳西下的乡村背景下一定如一幅风情万千的画,是这幅画吸引了宋北辰的目光。虽然母亲消瘦,但旗袍合体,凸凹有致地勾勒出一番乡下女人不可比拟的曲线,那是来自山坳里的人无从想象的风光。首先是那么一幅风情画吸引了宋北辰,然后是母亲当时如风雨飘摇的身世让宋北辰产生了怜爱,此后宋北辰对母亲的关爱大概跟他最初的这一瞬间产生的心理有相当的关系。父亲对母亲也是一样,父亲一生对母亲都像那块巧克力糖——把好东西交给母亲,在农村生活的时候,父亲从田野里回来,总要带点吃的交给母亲,有时候是几串野葡萄,有时候是几颗浆果,有时候是一把甜草。父亲出远门,一定会带好吃的回来,哪怕是一点点。有一次父亲去耀县,带回一块耀县的特产琼锅糖,父亲为了买这块糖,花掉了回家的车票钱,披星戴月翻过嵯峨山,步行了一百多里路。母亲知道后哭了,母亲说:过去,我家耀县那边送过来的琼锅糖多得长工都吃腻了。父亲和母亲一生的日子也像那块巧克力,是苦也是甜。母亲说,当年那个时候在他们心里巧克力就是巧克力,稀罕的糖果,不代表什么,如果与现在代表的甜蜜、浓郁、深沉的爱情等这些华丽的辞藻沾边,那纯粹是歪打正着而已。
还有一个细节,宋北辰对母亲说:不敢这样哭,会哭坏眼睛的。这说明母亲当时的视力是不错的,不然,她怎么能看到站在操场那边丁香树下的宋北辰“你不过来我就不走”的坚定?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初,距母亲这段浪漫史过去了八年,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视力极差,小时候当我从远处向她跑过去的时候,她总要问一句:是小蝶吧?听到我的应声,母亲才张开怀抱。听到宋北辰说的“不要哭了,这样哭会把眼睛哭坏的”这句话,我突然想到,母亲的眼睛没准真是哭坏的。母亲的眼睛在北京、西安城都看过,是玻璃体混浊,玻璃体混浊的其中一条原因是周边组织发炎。以前母亲经常哭,经常是夜晚捂着被子哭,眼泪存在眼窝里哪里有不发炎的?如果母亲跟宋北辰结了婚,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遭遇?
资料记载,西安城基本上是和平解放的,一共用了六个小时,伤亡解放军五十七人。歼灭国军两千多人。在庆祝西安城解放六十周年的文献展览中,我看到了解放军在咸阳过渭河的照片,没有队形,分散开来蹚水过河。解放军穿着长裤,光着膀子,戴着帽子,背着捆成炸药包一样的背包,长枪杆和鞋捆在背包顶上,渭水淹没到大腿中间。五月的河水大概还很凉,大家龇牙咧嘴,一副忍受凉水刺激的痛苦表情。如果我舅舅的情报准确,这应该是宋北辰的部队,如果宋北辰的坐骑不能蹚过这么深的河水,他也应该是这样过河的。
母亲有一只小皮箱,放在家里的大板柜上。我对这个小皮箱的印象很深,咖啡色,有铜扣,里面放的都是母亲的贵重物品,有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当教师时的工作证等。我对这个小皮箱总有一种神秘感。奶奶说,你妈妈当年是一手抱着小槿,一手提着这只皮箱从郑州逃回来的。小皮箱的铜锁扣是坏的,想翻还是可以翻的。有那么一段时间,见家里没人且判断会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会回来的时候,我就爬上板柜翻皮箱,原因是那里面有一张上面有两个解放军的照片,那时候的孩子,对解放军充满向往,何况还有一个女解放军。那个女解放军的脸像母亲,长长的,抱着孩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后面站着一个瘦高的男解放军,我觉得奇怪,解放军都是站着队扛着枪的,怎么会是这种状态?后来我发现偷看这张照片的还有奶奶, 奶奶总是把这张照片拿到院子里光线好的地方看,翻来覆去地看。有一次奶奶正看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奶奶说:这下好了,北辰有一个这样好的家我就不惦记了,我总觉得对不住人家孩子。我知道那一男一女的解放军中有一个叫北辰。
箱子里令我感兴趣的还有一双鞋,是黑色直贡呢面的,我比了比,比我的小胳膊都长,这是谁的鞋呢?
宋北辰来信的时候还没有我,我也是在母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的歌声中长大的。添一把柴仰起头唱两句,然后再添一把柴唱两句,有时候锅里的水烧开了母亲还在唱,这是留在我记忆里的母亲唱歌的基本情形。我上学后,村里的同学取笑我说:我们家的羊叫、公鸡打鸣都有了你妈歌声的意思。和村的小孩子不会说韵律,说意思。
宋北辰的消息跟韩冬的一样,是从不速之客嘴里知道的。
有一天,羊眼领着两个解放军进了门,也是不速之客的范畴,但我没有夜猫子进宅的感觉,相反,我感到那闪闪的帽徽和鲜红的领章让我家蓬荜生辉。这两个不速之客是外调宋北辰的,先找母亲谈话,后找父亲谈话。我虽然还处在懵懂的年龄,但我落草在这样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倾巢于政治疾风中的巢里,我的羽翼早硬。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听明白了四件事,一是在我家有些神秘的人物北辰姓宋,曾是位南征北战的解放军师长,但他也没有逃过“**”的风暴;二是宋北辰与母亲有关系的罪状是生活作风糜烂,解放战争期间与地主家大小姐有一腿,这个大小姐是我母亲;三是宋北辰与父亲有关系的罪状是在肃反期间,破坏镇压反革命,为国民党特务鸣冤叫屈;四是宋北辰被革命造反派打断了三条肋骨和一条腿。
我母亲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非常冷静地一口否认了她与宋北辰的往事。这样撒谎母亲是要冒很大风险的,除了我们这些小孩子村里谁不知道啊,外村有好些人都知道,而且羊眼就站在旁边,但母亲就是坚决地否认了。
无论有多少人知道我母亲与宋北辰的事情,我父亲就是不知道。我父亲说,宋北辰这个名字他第一次听说,宋北辰为他鸣冤叫屈的事他根本不知道,因为当时他被关在监狱里,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父亲说的是实话。这两个解放军走后,我的父母亲没有像以往那样凑在一起咬耳朵,而是各自木呆呆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母亲说:我跟宋北辰是有过那么一段,都准备结婚了,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但是,我宁愿死,也不能让他们从我嘴里得到半点口实。父亲像没有听见,还是木呆呆的。
后来,庄小槿从外面跑回来了,大哭大闹。那时候庄小槿已经高中毕业了,遇上“**”,没上成大学,回村劳动了。庄小槿蹬上一个小凳子,把母亲的小皮箱打开从板柜上摔下来,把宋北辰的信和照片撕得粉碎,把那一双大鞋用剪子剪破了帮子,用斧头剁烂了鞋底。我明白了,宋北辰给我们家带来了耻辱。
父母还是木呆呆地坐着,没有阻拦,奶奶两手拍着大腿,痛心不已,但也没有阻拦。也许,父亲、母亲和奶奶都希望有关宋北辰的一切东西都永远在我们家消失。
羊眼娘很快来送信了。羊眼娘说,羊眼跟那两个解放军没有说实话,解放军问村里人,村里人也说没那事,还骂他们那里人给我们大姑娘泼脏水。羊眼娘说:这天下是怎么了?连宋师长那样打江山的解放军也会遭这么大的罪?
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水果糖给了羊眼娘。水果糖是姑姑从北京寄来的,那时候我姑姑已经跟姑父进京了,姑父在中央部级机关任高官。小时候我常听到奶奶唠叨的一句话是:没有你妈妈,就没有你姑姑的今天。姑姑牢记着哥嫂的恩情,我们姐妹穿着来自北京城的衣服,吃着来自北京城的好东西,让所有知道的人都快羡慕死了。
羊眼娘走后,母亲抱了大量的柴,给锅里填满了水,拉风箱烧水,放声唱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父亲坐在我家自留地地头的井台上,雕塑一样不动。奶奶坐到父亲身边,儿啊儿啊地给父亲解释。我站在旁边听,父亲和奶奶都认为我听不懂,其实我能听懂,我听后还由此联想到了看过的《白毛女》电影,我觉得母亲像喜儿,宋北辰像王大春。照片上那个瘦瘦高高的宋北辰多像王大春啊!现在听起来我把母亲比作喜儿、把宋北辰比作王大春,有些太勉强,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可联想,只有东村跑、西村跑地看过三部用木杆子挑块白布演的电影——《白毛女》《地道战》《地雷战》。我不但把宋北辰跟王大春联系起来,还用丰富的想象让母亲这颗苦瓜因有王大春般的宋北辰的这根藤而变得甜蜜起来。我判断是非的标准很简单,能让一颗苦瓜甜蜜起来的藤有什么不好?苦瓜喜欢能让自己甜蜜的藤有什么不对?我主动到院子外给母亲抱柴,我感觉自己是想用抱柴表示点什么。表示点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想给母亲点安慰,看上去母亲是扬着头纵情歌唱,其实是在抽泣,瘦削的肩膀耸动着,背后的褂子被汗水沁湿了一片。平时母亲是家里的灵魂人物,此时是那样的孤独和可怜。我觉得此时如果母亲不尽情地拉风箱歌唱,会像喜儿一样逃到深山里住山洞吃野果变成白毛女,从此我们就没有妈妈了。
那天晚上,母亲的歌声飘**了大半夜,由嘹亮到嘶哑到歇斯底里,杜鹃啼血,至死不休,我觉得母亲的歌声让整个田野村庄都笼罩在恐怖之中。以后母亲回忆到这个夜晚时说:其实我不是在发泄什么,当时我的心情跟在三原医院里对着你爸爸唱歌的心情一样,我觉得我的歌声会给宋北辰送去福音,如果我停下来不唱歌,宋北辰会被人活活打死,或者死在昏迷中。母亲是在为遥远的正在受罪的宋北辰歌唱。
母亲是在我动笔写书后去世的,上帝让她活到八十六岁,好像就是等我写这本书。母亲得的是脑梗,后来发展成综合征,母亲能动的只有嘴和眼睛,嘴能动,却发不出一点声来,但自始至终母亲头脑都很清晰。临终前母亲的嘴剧烈地动着,眼睛巴巴地看着我,大夫说:“你妈妈有心愿未了,想办法让你妈妈闭上眼,安静地走吧!”我想了想,对母亲说,“妈妈,让我猜猜你想干什么,如果猜对了,你眨眨眼,不对,你眼睛就别动。”
“你想唱歌?”
母亲眨了眨眼。
“你知道自己发不出声了,想让我替你唱歌?”
母亲眨了眨眼。
“妈妈,如果我唱的歌对你的心思,你就眨眨眼,我就继续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母亲的眼泪从暗淡无光的眼睛里淌出来,但是,母亲没有眨一下眼睛,大概怕我误解,任凭眼泪怎么流淌都坚持不眨眼。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母亲眨了眨眼睛,怕我看不清,又使劲眨着,直到我点点头。
母亲的嘴动起来,看她的嘴形,是和着我的声音歌唱,由于脸部肌肉的僵硬,我看不出来母亲脸上的表情,但我感觉出来她的脸上正洋溢着甜蜜的笑意。母亲带着这种甜蜜的笑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自此,我知道,这些年,母亲爱着的不是我父亲,是宋北辰。可以想象,母亲临终时眼前浮现的是宋北辰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奔驰的身影,母亲的灵魂在宋北辰喜爱的歌声中脱开了她的躯体,飞向了内蒙古阿拉善草原,飞向了宋北辰。
听母亲说,宋北辰有一个蒙古族名字叫阿拉但嘎达斯,内蒙古人给男孩起名喜欢用大自然界的名字,阿拉但嘎达斯是蒙古族语,意思是北辰,即北极星。蒙古小伙子阿拉但嘎达斯奔赴延安后改名宋北辰,宋是取了带他去延安的汉人老师的姓。宋北辰就是闪耀在母亲心中的北极星,陪伴着母亲度过了那些寒夜般的日子。我想,在母亲拉风箱纵情歌唱的时候,母亲眼前的东西绝不是锅台,不是被黑烟熏黑的屋顶,而是宋北辰骑着骏马在绿色草原上奔驰的壮美情景,这样的壮美情景如鲜花幸福着她,安慰着她,是支撑她度过艰难岁月的体内的那个温暖的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