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从“圣谕碑”走近历史真实
很长一段时间,张献忠这个人物和那段历史,不知为什么,就像冥冥中有一只神奇的手,将写作、再现张献忠和那段历史,如同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又像童话世界中,那双穿在脚上就再也停息不下来的魔鞋,套到了我的脚上,驱使我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神差鬼使地,从百里外的成都,骑上摩托车,急如星火地赶到广汉房湖公园,去寻找、记录完好地保存了那段历史的一些有力片断,从而开始了写作。
朝霞正在升起。映在绚丽朝霞中的房湖公园,满目清翠,百花芳菲,雀鸟啁啾,绿草如茵。园中游人不多,非常幽静舒适。漫步园中,这里那里随处可见镌刻着古今名人题字、题诗的斑驳石壁、石碑,显出时间的久远。在天府之国四川,尤其是在成都平原上,许多公园,名胜古迹,都有这种独具的风景,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文化积淀意味。
我最终久久伫立在“圣谕碑”前。这是张献忠建大西国的第二年(公元1644年)为扬威所建,质地是红纱石,通高210厘米,宽100厘米,厚19厘米。碑的正面上方镌刻精美的龙纹,很是飘逸,中有“圣谕”两个猶劲的大字。下为一行阴刻:“天有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从这里透出一股森然的警策意味。显然,这是为他以后亲笔撰写“七杀碑”理下的伏笔。“七杀碑”是:“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然后是气势汹汹、挟风带雷的七个钢叉大字:“杀!杀!杀!杀!杀!杀!杀!”先人们说,张献忠的“七杀碑”自清朝至民国,一直摆在成都少城公园(现在的人民公园)里,过后没有了。无论“七杀碑”有,还是没有,至少可以从“圣谕碑”中,清楚地看到张献忠脉落思维的一贯性;这是他迷信武力、滥用武力,大肆屠杀的理论根据。
在一道黑漆栅栏的包围中,“圣谕碑”很俨然地坐在那里,头顶一个形似草帽的石亭,脚蹬朝靴似厚重的石墩。整体看,它恍若是一个从乡间走出来的帝王,端坐在那里,隔着历史烟云望着我,显出几分神秘和扑朔迷离。史载:当张献忠于大西大顺三年(1646)焚烧成都,将他入城时的40万和平居民和早在随唐时代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有扬(州)一益(州,成都)二的成都一火化为灰烬,至使成都在以后的百年中,成为一片废墟,成为虎狼出没之地。有史可查的是,之后,偌大个四川,只剩下区区八万余人。而且,这八万余人又主要集中在嘉定(现乐山)二峨山下的洪雅和川东石柱一带。这两地张献忠都过不去。前者有残明大将杨展领兵抗衡,后者更有明末巾帼英雄,多次带有“天下第一兵”之称的白杆杆兵北上勤王的土司夫人秦良玉与之对峙。清初,四川省的省会不得不迁往离关中相对近些的阆中。
当时,败退的张献忠引60万大军,向川北方向徐徐而退。残明大将杨展,领兵一直追击,追到汉州(今广汉)时,目睹汉州被破坏得一片狼籍,尸横遍野。杨展不再追击,命部下挖出一个大坑,将陈尸万余集中埋葬于如今“圣谕碑”下,并亲笔撰写了“万人坟记”,要手下匠人勒石于“圣谕碑”后。而今,“圣谕碑”簇新,显然是在随时培修,而背后的“万人坟记”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一铲而平,一片模糊,犹如这段并不遥远却是众说纷纭的历史。
这一切引人睱想。明末动乱年间,与李自成、张献忠同时在陕北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举旗造反的共36家,著名农民起义领袖人物也有多人。然而,最终成了正果的只有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个年龄相近,经历相仿,暗中较劲的农民起义领袖人物,最终命运何其相似!当李自成率兵杀进北京,推翻明朝,北面称帝时,张献忠也率军杀进他梦寐以求的成都,南面称王。李自成的皇帝梦只做了很短时间――因明朝大将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李自成在吴三桂与清军夹击下溃退出北京,最后在湖北九宫山,竟莫名其妙地、近乎滑稽地死于一个老农锄下。无独有偶,张献忠兵退四川西充凤凰山时,于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因叛将刘进忠指引,张献忠被前来奇袭的清军中神箭手雅布兰看得准准的,张弓搭箭,一箭射中,洞穿左乳殒命,时年41岁。
张献忠之后,整个四川,尤其成都的破坏是毁灭性的,极为惨酷。这段并不遥远的历史,留下来的史料可谓丰富至极,而且好些有根有据。但是,在“农民运动天然合理”的年代,张献忠被说成是“农民英雄”。难道历史真如胡适所言,“是一个听话的女孩子,任人打扮”吗?
造成这场历史大浩劫的原因,史家自有多种说法。但张献忠之后,接踵而至的、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清广填四川”却是不争的事实。笔者是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四川人,却又不是完全、真正意义上的四川人。迄今我还没有遇见过一个真正、完全意义上的四川人。可见,我们“四川”人,大都是“湖广填四川”的后裔。
我觉得,这尊广汉房湖公园内的“圣谕碑”,给了我种种昭示,却又说不清这种种昭示来自哪里。是张献忠那双令人过目不能忘怀的机警睿智,却又令人胆颤的寒光闪闪的眼睛?还是他那把须臾不离的宽叶宝刀照人的锋刃?是素称繁华的成都――西京,被一夜焚为灰烬的弥天大火?还是时年41岁的大西皇帝――张献忠,于西充凤凰山下,被偷袭得手的清军一箭射中时,临死前对叛将刘进忠的指责和呐喊?抑或是张献忠的最后一星火种――他的义子、兵部尚书李定国率领最后一批大西将士,在西南边陲辗转抗清,宁死不屈,长眠在滇缅边境线上的坟墓,一律向着北方、向着家乡、向着祖国李定国等人翩跹蹀躞的英魂?
沿着一条曲折坎坷的历史小道,我寻寻觅觅地向前走去。终于走进了那一片已逝的然而至今仍为人们关注的,充溢着绵绵的情、绵绵的泪、绵绵的血;戈矛并举、烽火连天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