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长歌当哭
傍江依山建屋造市,瓦板房层层叠叠,回旋往复,商铺鳞次栉比的山城重庆,静静地沐浴在大西大顺三年(1646)九月的秋阳中。重庆是长江上游最大最重要的一座城市,有川中锁匙之称,人口几十万,年来也还算热闹,江上舟楫穿梭来往。而这些天却显出了异样:江上没有了往日的舟楫穿梭来往,城中军队在不断地调动,茶数酒肆也大都关门抵户,整座城市一派战时的紧张。
“当!当!”这些天从早晨起,锣声便响个不息。往往是,一个明朝军队服饰的军官骑在马上,前面走着两个军士,当中押着一个弓腰驼背的打更匠。一时万人空巷观看这个场面。打更匠边走边不时将手中更棒一扬:“望众周知,张献忠的流军正向重庆方向窜来。曾(英)将军命令,凡我山城民众,不准通匪。凡有通匪者,格杀勿论。不报者,连罪!”打更匠一口口音很重的重庆话和着金属的颤音,水波汶似**漾开去,越发加重了紧张气氛。
这天一早,时年26岁,已被封侯的残明大将曾英站在朝天门码头隔壁他行辕高高的点将台上,凭栏极目向南岸眺望。站在此处,山城形貌历历在目。前方,江天浩茫。嘉陵江扬子江两条大江通天而来,汇合一处,有吞天吐地之势。而眼前的朝天门码头像只鱼嘴,又像个楔子,打入其中,令两江从此处分开,并收敛野性,像两条宽宽的飘带,绕巨舰似的山城重庆飘逸而去。
江风徐来,时已近午,阳光朗照。看得分明,身披大氅的曾侯,戎装在身,着软甲金盔,吊在玉带上的一把宝剑,是永历帝新近赐与他的,金色的剑鞘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他是中等个,皮肤白晰,文人相,疏淡的眉毛下,有双细瞇细瞇的,见微知著的眼睛。只要注意看一下他那双不断眨巴的眼睛,就知道,他是绵里藏针,很有些凶狠。他是福建浦田人。幼时,因父亲放官成都,之后全家随之入川。在和平岁月里,他受的是传统教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受苦中若,难为人上人”、“一举成名天下惊”,被他奉为金科玉律,身体力行。祟祯十七年,已博得功名在身的他在重庆,重庆被张献忠围了,一心要打下来。危急关头,他主动请缨杀敌,请求坐镇重庆的巡抚陈士奇拨一千军马与他,让他出城杀敌,让“献贼首尾不能相顾……”令陈巡抚好生惊訝。陈巡抚哪里知道,为了迎接这一天,他早就暗暗在私下作了许多准备。他崇拜乡贤洪承畴。洪承畴不也是半路出家,投笔从戎的吗,却是明末朝廷少有的几个干员之一,连李自成、张献忠这样出类拨萃的“巨贼”也不能不惧他三分。最终,洪承畴无法挽回明王明彻底灭亡的命运,在松辽大战中失败被俘降清。乱世年间,他要做第二个洪承畴,当然,他不会降“贼”!
陈士奇考虑再三,觉得他的建议有理,缓急之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准其所求,拨一千军马让他去忠州打西军的游击。结果,他还真行,虽被西平王刘文秀枪伤右颊,对牵制西军攻打重庆起到了一定作用。之后,陈士奇给他褒奖,并请准蜀王,授曾英参将职。
但这些对大局无补,重庆最后被张献忠拿下,陈士奇战死,曾英顿失依托,他带着参将刘长麟逃往川南农村四处隐蔽。在西军的多次追捕中,都被他们跳脱,最终被一个寺庙中的长老隐藏下来。之后,在当地寺院、士绅帮助下,曾英拉起一支军队上山,加紧练兵,扩充军队,等待机会。机会终于等到了。大西大顺二年(1645),张献忠因重用东阁大学士首辅汪兆麟,迷信武力,视人民如草芥,在全川施行暴政,失去人民拥护,各地残明势力趁机卷土重来。在川东山区蛰伏多时的曾英乘势而出,一举攻占重庆。
曾英取得重庆,手中就有了一笔很大的本钱。月前,流亡广西的明永历帝朱由榔为笼络他,封他为平蜀侯。他对永历帝心存感激,本身也没有退路,加之对张献忠类刻骨仇恨,决心好好打一仗,创盖世奇功。月来,他以重庆为据点,肆意纵兵在周围县份拉伕抢粮,扩大势力范围;将重庆附近的綦江、长寿、璧山、铜梁、合州、江北等地收入囊中;将这些地方的粮食、牛马等等洗劫一空,居民集中到重庆,造成了重庆周围几百里地的无人区。这会儿,他觉得,他就像一只浑身扎满了利刺的豪猪,任何强敌都不敢碰他,何况已经死了张献忠,正陆续在江对岸南岸汇聚的流军。
曾英年轻气盛,自以为天下无敌,殊不知眼高手低,才疏学浅,连驾驭手下诸将的本领都不够,偏偏又是目中无人。他与手下握有相当兵权的大将刘长麟、王祥等关系很僵。现他手中名兵多将广,但其实是一盘散沙,令出多门。且承平日久,军纪松地驰,官兵仗着长江天险,打了几次胜仗,以为重庆固若金汤,很是轻敌松懈。这些天,曾英听说打了败仗的西军朝重庆而来,不敢轻敌,特别是听说内中有枪伤他的西平王刘文秀,他在下令各军坚壁清野,所的船只不准出江,作好迎敌准备的同时,这会儿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隔江观看敌情。
不知什么时候,军师铁达明站在了他身边。铁达明瘦高的个子,颔下一绺稀疏胡须,寡骨脸,细长眼睛,一看就是个心机很深的人物。
“军师!”曾英用手指江对面陆续出现的西兵笑道:“你看,这些走投无路的家伙,一个个丢盔亮甲,偏偏倒倒,几天没有吃饭了吧?坐在那边眼巴巴地盯着我们重庆城,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究竟是想跳江呢,还是在隔江乞讨?”语气是轻蔑的,有种文人内在的尖酸刻薄。
“不然。”铁达明提醒他:“曾侯,我看他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刘文秀们此来是想取重庆。”
“哈哈哈!”曾英听了这话,仰天大笑。笑够了,他看着铁达明说:“刘文秀们拿啥取?张献忠已经死了。蛇无头不行,鸟无冀不飞。这支失去了主帅的烂兵要想取我斩重庆?!简直是白日做梦吧?”曾英酸了几句:“你们做军师的,做事总是小心谨慎。但过于就不好了。”
“曾侯!”军师铁达明继续提醒他:“张献忠虽说已死,但兵置于死地而后生,对岸流军中,就有西平王刘文秀,刘文秀诡诈异常,善于水战,万万不可大意!”听军师提到刘文秀,曾英在浑身一凛的同时,咬牙切齿道:“他来了最好,我正是要找他报一枪之仇,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说完不听劝阻,仅带身边四名亲兵,登上“**寇”号帅舰,解锚起航,另外两只舰船护航。
这时,不仅刘文秀、还有李定国、艾能奇三王同一群西军将士混在一起,坐在南岸一向前突起的峭壁上,注视着对岸朝天门码头和曾英动静,商量对策。散坐在他们身边的二、三千残兵残将,都是百战敢战精兵。
前天,小股精锐清军,由肃王亲自带领,由西军叛将刘进忠引路,乘着浓雾,长途奔袭,虎口捋须,在二十多万西军中游刃有余地进行偷袭、射杀张献忠,乘着浓雾退去。二十多万散布各处山头的西军顿时炸了营。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好容易招呼好自己的人马,分头向基地顺庆撤去。走到半路,又得知一个不好消息,残明大将曹勋趁势夺取了顺庆。没有办法,三王当即合计,留艾能奇殿后,招呼退下来的残兵败将,等候率军从广元撤下来的东平王孙可旺外,他们合兵一处,向重庆进发,相机攻城。
“**寇”号舰在两艘战船护卫下,大摇大摆,顺风顺水而来,离南岸很近了,刘文秀呼地站起,指着“**寇”号舰上洋洋自得的曾英对李定国说:“机会来了,趁曾英不备,我这就去取那厮首级。自古骄兵必败。三弟,等一会,你指挥全军趁势夺船杀过江去。”说时,动作麻利地脱光衣服,对身边几个水性好的兵将说:“有种的跟我来。我们已是前无进路,后退无归,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下水冒死一搏。倘若夺下这几条船只,就是我等生路。”说完,浪里白条般一闪,“咚!”地扎进江中,部下余湖、杨世国、张布等几个水性的将士,脱光衣服,左手挟弓,右手持箭,口衔利刃,随刘文秀跳入江中。
刘文秀猛地潜出水面,同船上的曾英打了个照面。这一切太突然,曾英一愣间,刘文秀踩着假水,指着曾英说:“曾英,你这个手下败将,如果当时不是跑得快,命就没了。本王到此,识相的将重庆让与我,我留你一条生路!”曾英怎么都想不到,刘文秀会以这种壮士断腕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正要说什么,双足踩水的刘文秀张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去,正中曾英脑门心。曾英“哎哟!”一声,失足落进江中,大浪一卷,瞬间没有了踪影。“**寇”舰上及旁边护卫的两舰上的亲兵亲将吓破了胆,忙叫“转舵、回返!”时,刘文秀带余湖、杨世国、张布等从水中一跃而起跳上去,手起刀落,将船上人大都杀死,将跪下连呼饶命的两个小兵跌进江中,故意绕他们一死,回去报信。
刘文秀等将掠得的三只战船,飞快驶到南岸,载上早准备好了持长枪、挠钩、鸟铳、弓箭的西军精锐四、五十人,刘文秀、李定国二王亲自率领,乘对岸混乱,炸了营之机,“嗖嗖嗖嗖!”如三只利箭射过去,船上西军将士亮枪持戟,齐声擂鼓呐喊:“曾英已被我杀死,要命的快快逃走!”说时,刘文秀、李定国带的这一彪将士已靠岸,冲了上去。守防的明军毫无斗志,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都顾自己逃命,而这彪人又夺得了更多的船,将南岸更多的西军将士载了过来。很快,重庆为西军所得,创造了一个战争奇迹。过后,东平王孙可旺率军到了重庆。四王清点人马,西军并没有太大损失,总计尚有三十余万人。大西军在重庆停留、休整三天,放开肚子吃饭,大开朵颐,士气大振。四王,审时度势,一致认定,当今之计,得联明抗清;大西军得走。但不能去北方,只能向西,由四川遵义(当时遵义是四川辖地)去滇、黔一线,依据那里的崇山峻岭、偏远地缘同南下的满军抗衡。而且规定,大西以后不管到哪里,都要严肃军纪,决不能对当地百姓大开杀戒,造就一支受到人民拥护的仁义之师。
一周后,在大西军西去贵州前夕,汪兆麟骑一匹瘦马,带上千余他的嫡系部队,从顺庆迂回曲折,费尽千辛万苦归队了。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张献忠,而是先就对他极为讨厌的孙可旺等四王。驴头马面的汪兆麟来个先声夺人,见到四王,他以为他还是首辅,责问四王:“万岁尸首现在何处?”
孙可旺恨着汪兆麟,就要发作。刘文秀温和些,将张献忠遇害经过的前前后后都说了。
“你们现在准备去向何处?”汪兆麟不请自坐,端起架子,过问四王的军机。
李定国将决定告诉了他。
“去不得、去不得!”汪兆麟将头摆着拨浪鼓一般:“你们不能只顾你们快活!”话未说完,惹怒了年轻气盛的艾能奇,猛地跳起,圆睁怒眼,指着汪兆麟鼻子大骂:“你这个老混蛋,老奸贼,你以为你是谁?好好的一个大西国,就是被你弄垮的。大西立国之初,四川全省百姓与咱送粮送草,当差纳粮,何等孝顺?万岁本要赏银发科,优待百姓,却被你伶牙利齿,将万岁面哄蒙怂恿欺骗,惹万岁爷昏了头,迷信他手中那把刀,将川中百姓几乎全部杀光。我们到了今天这步,也都是你造下的孽。到这时,你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追来,还好意思坐在这儿当我们的家,教训我们?假心假意关心皇上?”
北平王艾能奇这一番话,句句说到点子上,三王拍手叫好。汪兆麟愣了一下,却嘴犟,掉了一句文:“你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东平王孙可旺霍地站起,桌上猛拍一掌,指着吓得哆嗦的汪兆麟大骂:“与这个猪狗不如的家伙废什么话!”手一挥,大声吩咐:“给我做了!”身后两个亲兵涌出,要将汪兆麟拉下去杀了。艾能奇挥手制止,“唰!”地一声拨出利剑,指着汪兆麟:“父皇在时,我们动你不得。今天,鬼门关上成千上万冤魂等你索命。咱老子今天不劳他人动手,老子亲自来断送你的狗命!”说时,像拎小鸡一样,将汪兆麟拎到行辕外,丢到地上,挥起一剑,白光一闪,汪兆麟顿时血溅五步,丢了命。过后,汪兆麟的亲信汪勾四等四个总兵也受到清洗。
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数十万大西军离开重庆,沿着越走越陡峭的川东山路向西、向西。刚刚打了胜仗,补充了给养,调整了政策,杀了奸相汪兆麟的大西军将士觉得有了奔头。一路上,人欢马嘶,士气高昂。到了綦江,大军作短暂休息。期间,西平王刘文秀认为,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提议由东平王孙可旺暂作大西“领头人”,得到李定国、艾能奇及全军将士赞同,然而孙可旺心中不喜,他不喜欢“领头人”这个名称,他想当张献忠第二。不过,缓急之间时机不成熟,他也姑且听之受之。“领头人”领着大军接着西行。
山势越发陡峭,真个云伴马头起,路随山势升。每天每天,眼前除了大山,还是大山。往往要走几十里地才能见到一户山区人家,而且都是茅舍低矮、黝黑,像是一朵蘑菇,沿途全无一点富裕景象。进入遵义境内,以为情况会好一些,却不是。还是一派苦寒、萧条。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沿途买不到粮食,大部队吃饭给养又成了大问题。最先对前途失去信心的是都指挥关索,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他带着一营老兄弟走了。这就犹如一根导火索,将大西军离开重庆多日来,许多人憋在心中的怨气、怒气点燃,引爆了。
“我们跟着西王出来打天下,不就是为着坐天下、享福么?怎么朝这个鬼都不下蛋的地方来了?”
“越走越穷,来这个乌烟瘴气的贵州来毬!”面对将全军上下普遍的牢骚满腹,孙可旺也不作疏导,只是一味压服。
谁知越压越不服。总兵王十万、张成功半是不解,半是煽动,他们在部队中散布说:“大首领哄我们,说贵州好,却是越走越穷,连肚儿都箍不圆了,还走个毬!”孙可旺在部队中广安耳目,这样的话很快就听到了。在遵义,孙可旺为严肃军纪,将王十万、张成功逮捕革职,各打军棍八十,重申军纪。在孙可旺的高压下,大西军中甚嚣尘上的西进悲观论表面上收敛了许多,其实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南明永历元年(清顺治四年,1647)正月十二日,在遵义经营有年的王应熊望风而逃。因为残明大将王应熊对当地人民的盘剥,整顿过军纪的大西军所过之处受到人民群众热烈欢迎。史载:“道府各员、生员、耆老,俱焚香猪酒粮草远迎十里,可望等住遵义十日,秋毫不犯。”在遵义短暂休整期间,孙可旺、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四王也有一个遵义会议。在是否联明抗清,又如何联明抗清这样重大的战略问题和行军路线等具体作战步骤上,四王间发生了严重分岐,争论激烈,第一次红脸了。孙可旺对原定的路线策略产生了动摇。他认为,目前这支大西军形不成单独的政治力量,没有号召力,应该听从明永历帝的召唤,将大军拉到广西一线。那些地方远比贵州富庶,又有明永历帝这面可资利用的旗帜。清军南下,打得嬴就打,打不赢便桴海而去,浪迹天涯。
李定国不同意,坚持照他们在重庆定下的方针路线执行,继续西行。他认为,贵州,云南地处云贵高原,山势绵延,重峦叠嶂,民族众多,民风闭塞,他们对统治了中国近三百年的明朝有感情,有强烈的反满情绪,这些都是大西可资利用的地方,也是大西军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大西军如果去了广西,失去了这些优势。他再三重申,我们是联明抗清,不是降明抗清!再说,这样的方针大计,是我们大家经过慎重商讨后定下的,全军好容易才统一了认识,如果朝令夕改,必然军心大乱。
孙可旺听这话一下火了,吹胡子瞪眼睛很霸道地说:“既然我是全军上下推选出来的大头领,你们就得听我的。我马上下令,全军改道去广西。”
李定国对他再三劝阻:“去广西是必败之道,大头领你若是下命令全军改道去广西,我就自刎!”说着,“唰!”地一声拨出剑来就要自刎,慌得刘文秀、艾能奇赶忙拉着李定国,百般劝慰:“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好好商量,不要急!”云云。
孙可旺转问刘文秀、艾能奇在这个问题上的意思。
刘文秀提出了另外的建议,他认为几十万西军集中于一地,朝一个方向走,不仅供给困难,而且危险。多个鸡蛋应该存放在多个筐了里,情同此理,大西军应该分兵。接着,详细说了如何分兵,如何据守等等。李定国、艾能奇极表赞成,孙可旺默了默也同意了。不过他补充,第一,他的部队,也是西军中人数最多的部队,就留在贵州不走了。李定国率部向西,去云南开辟新区。刘文秀和艾能奇合兵一起,在云、贵、川之间游动,打击跟进的清军和吴三桂军。强调,虽然兵分三路,但他们仍要尊他为大首领,随时向他报告各地军情,接受他的提调、节制。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同意。大西军分兵,由四王带去执行。
李定国站在云南昆明大观楼上,凭栏眺望,眼前是八百里浩渺滇池,他心中波涛起伏,很不平静。
时序已经到清顺治十六年(明永历十二年,1658),距他们离开四川,已经是整整十三年了。十三年来,几十万大西军将士,在他们四王率领下,打起拥明反清的旗帜,形势一度很有利。但年来因政见不合,同室操戈,元气大伤。先是饶勇善战的北平王艾能奇率军攻打云南定番州,身先士卒攻城,被吴三桂部毒箭射中左臂,后因毒性大发,医治无效,英年早逝。接着,足智多谋,文武双全,在大西军中有很高威信、堪称擎天一柱的西平王刘文秀,率军出奇不意地打了吴三桂一个回马枪事,返回四川,克叙州、入成都,一路如卷席。与此同时,孙可旺、刘文秀和李定国合兵一处,在昆明建立了兴朝政权,独树一帜。他们派部将杨畏之,将流亡到肇庆的明永历帝朱由榔接到云南。好景不长,孙可旺在贵州自封秦王,咄咄逼人,大有居高临下,摆出一副其他三王若不服他提调,即消灭的架势。
这时,刘文秀在四川嘉定驱走杨展,建立起抗清根据地,李定国兵出湖南,在衡州设伏,杀掉了不可一世的清敬谨亲王尼堪;接着,再一战而下湖南永州。迂回大奔袭,再战广东高州、罗定、新兴、电白等州县……刘文秀和李定国神出鬼没的东西出击,极大地打击了南下清军,打掉了作为清军箭头人物吴三桂的气焰。清军连连受挫,清廷震动。明永历十年,永历帝朱由榔封李定国为晋王,封刘文秀为蜀王。同样也为王孙可旺,对刘文秀、李定国由嫉妒而生恨,他调不动二王的军队,不惜于同年八月九月十九日,对李定国发动战争,双方交战于云南交水。孙可旺战败,转至长沙公开降清;被清廷册封为秦王。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孙可旺很奇怪地在一次与吴三桂一起外出的狩猎活动中,中箭而死。关键时刻,刘文秀溘然在四川嘉定病逝。巨星陨落,对坚持在云贵抗清的大西军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专事对付西军的清军大将辰泰、都统阿尔津和前明降将,为清廷打前阵的吴三桂部、洪承畴等,都无不感叹李定国、刘文秀之难对付,特别是刘文秀。
这样一来,原来的四王之中,二死一降(不久也死),就剩下他李定国独木擎天了。目前的形势空前严峻,清军三路大军,合计四十余万,向昆明合围而来。他要以手中不足二十万人的多民族部队对付清军,何去何从,计将安出?李定国苦苦思索。
暮色渐起,眼前的景色有些模糊了。这个时节昆明的天气、景物与成都完全不同。这个时节的成都,给人一种诗意的云烟感。而在昆明,天空还是那么高远,足下,傍湖的椰林在晚风中婆娑。风一下子大了起来。眼前的八百里滇池中,哗哗的浪头,排山倒海而来,惊涛拍岸,浪花飞溅。在大观楼上凭栏远眺的晋王李定国身后的大氅被风吹得飘卷起来,护卫的亲兵们,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仍在凝想的将军,很想劝他下去,但不敢打忧他。
已届中年的李定国,高高的个子,身躯魁梧,腰肢笔挺,身着软甲金盔,外罩一件缀有一品狮子补子图案的明黄绸袍。一条玉带横挎腰间,右侧系一把纯金剑鞘上垂着红色缨络的宝剑。比较当年,他微微有些发胖了。但这胖,恰到好处,丝毫不给人以臃肿感,而显出稳重。那张轮廓分明,原先有些瘦削的脸庞丰润了些。宽宽的前额,隆准剑眉,亮亮的眼睛。颔下一绺显得潇洒的乌黑的胡须。总体看,人到中年的李定国处处显得威风。最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是李定国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当他集中注意力时,精光四射,如利剑出鞘,有种无坚不摧的穿透力;当他凝神沉思时,则表现出泰山崩于前而不瞬的冷静、深邃和智慧。
他在思索着一个即将付诸实施的重大军事行动,以及下一步整个大局的走向。
就是这天下午,明永历帝朱由榔在他的行宫里召开了一个有他,有在云、贵一带很有势力的、前明黔国公沐天波及刘文秀手下大将陈建和李国泰等出席的高级军事会议,商议:面对清军这次势在必得的夹攻,该如何应对?会上有三种意见,而且争论激烈。一种以陈建为代表,他主张将永历政权迁到四川与云南接壤的大小凉山一带。理由是,刘文秀病逝前在遗嘱中说:“臣在川尚有精兵三万余人,皆在黎(涼山)、雅(安)之间,并窖金二十余万……臣死之后,若有仓猝,请驾幸蜀。”
另一种意见以黔国公沐天波为代表。他主张不战而逃,逃到缅甸去。理由是,以现有力量与清军作战,是鸡蛋碰石头。而去缅甸,沿途筹措十多万人的粮食没有问题。进了缅甸,地远天荒,甩脱了紧追不舍的清军。但是,缅甸方面欢不欢迎?这些,会上沐天波都不愿多说,只是拢而统之地说,这一切,由他负责。
李定国则坚持在川、滇、黔与清军周旋。实在不行时,将部队拉到湖南湘西地区。他认为,湘西有相当不错的群众基础,且大山连绵。可以依据那里的地势和少数民族的支持,进则云、贵六昭为我所有;退可去两广,最终可以徐徐撤至交趾(今广东、广西大部和越南北部),还可以同在沿海抗清活跃的延平王(郑成功)会师搞抗清。
三种意见各不相让,最后只好让明永帝朱由榔拍板裁定。朱由榔是个三十来岁的白胖子,发面似的脸上总持着笑,像个弥勒佛。但像弥勒佛不等于他就是弥勒佛,只要看看他那双稀疏眉毛下一双得了祖传的、具有朱明血统特色,注意力集中时神情凌厉的鼓眼睛,就知道,朱由榔并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他在仔细倾听陈建、黔国公沐天波和现在最有力量的晋王李定国表述不同的意见时,脑海中急速地转开了圈子。他知道,他虽然名义上是一个皇帝,身后有嫔妃、太监什么的一大群,但并没有实力,他的命现在都捏在这些人手里,他必须要在其中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人的一生,尤其是皇帝,每时每刻都面临着选择,选择对了,往往胜过本身的才具十倍百倍。昔日刘备有多少才具?但他善于选择,前期选择了徐庶,在新野打了胜仗,得以缓过气来,立住了脚。后期更是在徐庶的推荐下,三顾茅庐,选择了有经天讳地大才的诸葛亮,因此踞蜀建立起蜀国,得三分之一天下数年。而最终将祖宗近三百年江山丢了的崇祯皇帝,从上任的第一天起,克尽勤奋,大事小事,事必躬亲,决心作一个中兴之主。与崇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明神宗皇帝,他百事不管,躲在深宫里尽情享福。结果呢,明神宗悠哉游哉过完一生,而崇祯却不仅丢掉了祖宗江山,丢了命,而且命运最惨。
看似猪像,心中瞭亮的朱由榔,还从历代帝王们身上总结出了这样一条,即:大智若愚,以柔克刚。刘备招紧纳才的最好办法,就是哭。难怪后世在总结到刘玄德得江山时说,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那么,今天我朱由榔处于危急关头,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三股力量的矛盾,从中制约,引导,为我所用。朱由榔对前途完全失去了信心。在他看来,已经在北京建都四年的清廷,已是大势所趋。西南这一小块地方和这么一点反清力量,被清廷肃清,是时间早晚的事。既然如此,保命要紧。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脑袋掉了,还有什么呢!他倾向于逃去缅甸,沐天波是打了包票的。因此,当三种意见摆在他面前,要他抉择时,他莫名其妙地傻笑一阵,最终滑不过去,选择了沐天波逃跑方案。他说:“朕以黔国公(沐天波)之意为意。”这是圣上裁决,他李定国还能说什么呢?!然而,在讨论到保护永历帝进至缅甸的过程、细节时,与会公推李定国率军殿后,他当仁不让答应下来……
“晋王,天黑了,风也大,请回吧!”站在李定国身后的亲将李环这样轻轻提醒了一句:“子夜后,皇上就要启程了!”
李定国这才走下楼来,亲兵带过来他那匹追风大白马,他一跨上去。“嗒嗒嗒!”大白马立刻扬起四蹄而去,如一条腾云驾雾的龙。
月亮升起来了。
在毗邻滇池的晋王府中,月影移墙,非常安静。完全看不见,也感觉不出半点战争逼近的痕迹。高墙环绕的三进院落中,具有明朝建筑特色的亭台楼阁、假山,走马转角楼种种,与内地无异。但那些挂在高高翘起的檐角上着的风铃、蹲在屋瘠上的大象、孔雀等祥瑞物等雕饰;特别是院子中,这里那里成排成行,长得葱郁、高大、婆娑的榕树、椰树等,无不带有东南亚热带、亚热带地区显著特征。
偌大的晋王府似乎早已安息。惟中间院子里一间临池的书房里,一盏灯从天黑以后一直亮到现在。书房里,李定国一会儿站在案前,久久地看着那张铺在案上,很像是一副国画的“滇缅线”地图,一动不动,凝神屏息,拈须思索;一会儿在屋里快速踱步。他在反复思虑着这次护送着永历帝的行动,还有没有什么计划不够周密的地方?他派出手下第一大将白文选打前站,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让黔国公沐天波带着他的人马,保护永历帝居中;他带着大队人马断后。军事上,他和已逝刘文秀一样,非常具体细致。他时常举出平生无数战例告诫手下将领“打仗,务必过细,决不能粗枝大叶,粗枝大叶害死人。”他举的一例是,当年,他跟着西王纤献忠在中原一带作战,有次,他们败了,明朝饶将左良玉在后紧追不舍。那时,黄河开始涨水。面对着眼前汪洋一片,将士们无不眉头皱紧裹脚不前。从后追来的左良玉,认为大西军被滚滚的黄河挡住了逃路,西军已成了他手中一只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呜金收兵,想让大部队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一鼓作气,将张献忠的大西军,一举歼灭。关键时刻,李定国不慌不忙,拄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柳枝,挽起裤腿下到河里探探才涨水的黄河,看这一段的究竟有多深。结果探明,这一段河水还并不深,兵马涉水完全过得去。他赶快告诉了张献忠,西王大喜。这个晚上,二十来万西军大队人马,趁着夜幕遮掩,人不知鬼不觉地过了黄河。第二天天亮,左良玉闻讯,率部赶到河边,眼见滔滔黄河通天来,不禁扼腕叹息,西军太鬼!
护送永历帝去到缅甸,军事上他有绝对信心。但是,去到缅甸又如何?就不是他能把握的了。他为此深深忧虑。
一阵橐橐的皮靴声由远而近,将一直沉思着的晋王陡然唤醒。从来人沉重、整齐脚步声和宝剑在他们身上的铠甲轻微的叩碰声中,他一下就听见了,来的是大将白文选和副将王镇。他太熟悉手下的将士们了。
紧接着,门上那道竹帘映现出两位将军的身影。
“晋王,是时间了!”隔帘传来白文选始终浓郁的陕西口音。
“啊?”李定国不由问:“是什么时间了?”他这才猛然惊觉,是时间了。
“三更过了。”
“好吧!”李定国说:“动身,依计而行!”这会儿,他的口气相当坚定。
车辚辚,马萧萧,将士弓箭各在腰。在永历十二年(清顺治十五年,1658)昆明十二月钢蓝色的午夜里,爷娘妻子走相送。滚滚尘埃中,二十万西军撤离昆明。李定国指挥部队作战向来神速,然而,这次因为永历小朝廷“百官扈从数万之多,日行不过三十里。”不出李定国所料,缅甸方面一开始就对接收永历帝这个亡国之君缺乏诚意,百般刁难。一会儿不准永历帝、沐天波一行深入缅境;一会儿指令永历帝、沐天波一行从缅甸八莫转往阿瓦……李定国只得背着永历帝这个沉重的包袱,在滇缅边境迂回,损失惨重,因为他无法腾出手对跟紧跟不舍的清军进行有力打击,相当被动,疲于奔命。为变被动为主动,李定国派白文选、张先壁、陈胜联率部分头在大理、玉龙关等地同跟进的清军吴三桂部进行了几次大的会战,都失败了。清军越发猖狂,跟得越紧。
这是四月下旬的一个黄昏时分。李定国痛定思痛,他将主力集中了保山,在险峻的磨盘山一带作了精心设伏,决心给轻进的吴三桂部以迎头痛击。一轮只有亚热带地区才有的、犹如是一团正在嗡嗡旋转的,已经没有了热力的火球似的太阳,正在迅速西沉。在以磨盘山为主峰的重峦叠嶂中,显出庄严神圣。从高处俯瞰,磨盘山像是一个跃上葱笼四百旋的陀螺。一片很深的绿,在夕阳中,由深入浅,最终呈现出黑暗和幽深。磨盘山口,像一朵张开口的大喇叭花,愈往里走愈是幽深、狭窄、弯曲,最窄处只能容一人一骑。两边千刃绝壁,只有巴掌大一块天。这条峡谷长达十来里。
李定国驻马在高高的磨盘山头上观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其子李嗣、还有李环等将领。李定国在这条险峻的山道两边设下三伏。部将窦民望初伏,高文贵二伏,王玺三伏;每伏精兵二千,备足箭弩火药,隐藏于两壁山上草丛中。山沟后段备有干柴数捆,只待清军进入谷中,号炮为令。届时,由初伏的窦民望部,将预先放在山头的柴捆掀下,堵死沟口,沟口沟尾的柴捆同时点燃,堵死峡谷。三伏精兵分段分片出击。
时强时弱的山风,将李定国披在身上的大氅吹得飘了起来,像是雄鹰展开的双翅。如血的残阳照在李定国那张沉思着的、有棱有角的脸上、还有他跨下的白马身,都凝然不动,像是一尊威风无比、浑然一体的雕塑。沉思良久,李定国满怀信心地对驻马簇拥身后的其子李嗣、李环等将领说:“全歼吴三桂部和卖主救荣的吴三桂本人,就在今夜!”
“爹爹!”只有二十来岁,骑一匹关外体形高大,火红如赤炭的雄骏,面貌长得与李定国酷似,手中使一杆银枪,腰上挎一把宝剑,英姿勃勃的李嗣却不无担心地说:“吴三桂十分狡猾,久经战阵,他会**,中计吗?”
“嗣儿,你知道吗?我这一路西撤时,为什么昨天以前,我们的兵士们野地做饭,还是一人挖一个灶,接着,两人合用一个灶。今天中午,就在我们退到磨盘山前,却是三人一个灶了?而且,我们将辎重丢弃得沿途都是?”李定国这是在考儿子。
“对了。爹爹!”略为沉吟,李嗣的眼睛亮了,他为豁然明白了爹爹的用兵妙计而高兴。“吴三桂那厮深通兵法。他用点灶法,从我们一路上留下多少个灶,来判断我们有多少兵。现在我们的灶越来越少,还有辎重、财物一路丢弃,特别是在这磨盘山前。他一定认为我们是被他追得溃不成军。今夜,他会认为是一举消灭我们的最好时机,放心大胆率轻骑来追!”
“这就叫利令智昏!”李定国点了点头,又对诸将交待了些作战细节,拨转马头,李嗣等将领也勒转马跟着晋王,朝山下走去。这会儿,他们全都充满必胜信心。
黑夜很快笼罩了山山谷谷。
吴三桂率领他的五万步骑,来在磨盘山口。这位身长八尺,虎额环眼,武艺过人,战场上敢战也能战的将军,原是前明镇守山海关的总兵,负有前与关外清军直接对峙,保卫京畿的重任。而就在李自成进了北京当上皇帝时,他接到李自成招降书,为国家民族计,决计归顺李自成。兵都在路上了,可是闻听他最宠爱的妾陈园园,被李自成的第一大将刘宗敏霸占,不禁冲冠一怒: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家一弱女子,枉自为人为将军!一怒之下,他投降了清廷。是他,直接改变了当时中国的格局。他打开山海关,引清军入关;作清廷鹰犬,将李自成打出北京,一直追去,直致全歼李自成部。接着,奉令率部攻打西南地区的残明势力和大西军。战争中,他凶悍异常,一路斩关夺隘,充当了清廷这一路的绝对主力。
骑在一匹体形高大俊逸、漆黑如炭的蒙古三河骏马上的吴三桂,驻马在山前观察一阵,略为思索,浓眉一扬,随即对簇拥身后的将领下达了全速追击李定国部的命令。
“大王!”因为顺治皇帝已封吴三桂为王,清将耶律休沙驱马出来劝止;耶律休沙不无担心地说:“李定国用兵向来狡猾异常,贸然挥兵进入山谷,怕会被李定国打个伏击。”
吴三桂听后,仰头来一笑,那笑中分明满含鄙视。笑完了,他以教训的口吻对清将耶律休沙说:“我自幼熟读兵书,戎马半生,这点军事上的皮毛焉能不知?李贼分明是在我雷霆打击之下,呈分崩离析之势逃窜。只要数数这一路上越来越少的行军灶就会知道,李贼的人马如鸟兽散……”似乎站在面前的毕竟是清将,他不想太伤耶律休沙的面子,来了个折衷:“不过,耶律休沙将军的担心也有道理。小心无大错。这样吧,我率轻骑并携炮兵进山,耶律将军带步兵随后跟进!”
森然的军号声吹落了天上的繁星。吴三桂率一万轻骑,携一营炮兵进入了山谷。吴三桂还是相当小心的,以防万一,他将炮营带了进去。因为西南地区,山高谷深,在云、贵、川作战的清军年来吃了不少西军的亏。清廷准其所请,这一营山炮,装备精良,是清廷花大价钱从德国克虏伯军工厂买来的。二十来门炮筒粗粗、锃锃黑亮的山炮,被一匹匹大走骡拉着,走在队伍中段。车轮转动,发出的吱嘎声和着踏踏的马蹄声,在幽深的山谷间发出久久的回声。清军进入了第一伏击圈,李嗣按捺着心中的欣喜,对伏在身边,有些按捺不着的窦民望总兵说,再让他们进来些!
“大王,你们中了埋伏,停止前进!”这时意外发生了,最初的夜幕中,有个人手上打着小白旗,他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头撞进了走在前面的清军骑兵队里。
清军当即停止前进。清军的炮兵,赶紧将一门门山炮从走骡身上卸下来,在山谷中等距离摆开,炮筒升起,对准了山谷两边高高的山崖,高度警惕,等待吴三桂进一步命令。
李嗣心中连连叫苦,他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办?他赶忙派亲兵去向在中军指挥的父亲请示。
山谷中那个突然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手摇小白旗的人,名叫卢桂生。他原是明朝大理寺卿。他跪在吴三桂马前,细说缘由:“年前,贼军势大,一举拿下大理,本官没有办法,只好伪降。朱由榔入滇后,我设法攀附到他身边作了一名书薄。此次朱由榔在大王追击下,逃去缅甸。途中我趁乱逃出,伏于山谷荆棘丛中专等大王!”他接着将李定国精心设下的三道埋伏,详细作了秉报。
吴三桂听了,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庆幸部队刚刚进谷,陷得不深。他对卢桂生说:“好!这一仗打下来,果然如你所说,本王重重赏你!”他命令骑兵下马,准备接战。要进入山谷的炮营向两边高高怕山崖上进行试探性轰击。
“轰!轰!轰!”顿时,两边山崖上炮如雨下。形势陡变,间不容发,李嗣接到父王命令,战斗打响。窦民望率军将准备好的柴禾点燃从山头上推了下去。可是,猛烈的山炮,打得埋伏两边山崖上的西军抬不起头来。一轰死伤一堆。而得到命令的山外清军步兵正向山谷冲来,这些清军还分头从两边山头迂回而上,进行清理。好好的一盘棋,因叛徒告密,主动变为了被动,李定国的整个战略布署被完全打乱了。李定国临危不乱,命令两边设伏的西军悉数冲下山来,在山谷中同清军展开肉搏战。一时,山鸣谷应,杀声如雷。史书载:“两军短兵相接,僵尸如堵墙。”一伏总兵窦民望身先士卒,奋勇杀敌,虽多处负伤,仍血战不止。最后中敌炮弹穿肋而过,仍挺刀冲杀,突击敌阵,终因流血过多,伤势太重牺牲。三伏总兵王玺也血战而死……李定国立于山头沉着指挥,敌军的炮弹在他身前身后连续轰轰爆炸,他却毫不退缩,镇定自若。吴三桂不熟悉地形,又是夜间,在西军前仆后继的英勇打击下,吴三桂下达令让部队且战且退,一直退出山谷。
天亮了,战斗止息了。阳光照亮山头,暑光撕破黎明。如狼似虎的吴三桂追兵被打退了。浑身染满鞘烟,身上披着那件被炮弹撕开了好多道口子大氅的李定国,从山头上往下看去。狭长的山谷里,敌我尸体纵横交错。成百上千的西军弟兄,其中不少是跟着他南征北战多年的骨干,倒下了。这些弟兄,好些都是在被清军的大炮炸得残肢断臂,勇猛地扑向敌人;他们或是用剩下的一只手卡着敌人的脖子、或是咬着敌人的喉咙,同归于尽……昨晚的呐喊似乎仍然声声在耳。然而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山谷间非常安静。李定国完全想像得出,昨晚弟兄们用血肉之躯,同装备精良的吴三桂虎狼之师拼命,将吴三桂师逼退的那份惊心动魄,那份惨烈。无数昨天还在面前生龙活虎的弟兄,就这样去了。他们告别了远在千里,对他们牵肠掛肚的亲人。他们年青的生命,如同山谷间一片片、一丛丛烂漫开放的山花,经一阵不期而致的暴风雨的蹂躙,过早地凋逝了。
李定国和簇拥在他身边的李嗣、李坏等将领,低下了头来。他们在心里说:安息吧,好兄弟们!
明永历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1659)五月,永历帝朱由榔、沐天波一行进入缅甸腹地,被缅王指定住在阿瓦城附近的者梗。完成了护送任务的李定国誓死不进异国他乡,率部在云南孟连、孟艮一线,一边游动打击跟进清军,不时隐入丛林休整。局势是复杂的。李定国得到当地人民拥护,大批被打散的西军将士,如张国用、赵得胜部先后归来的同时,有些被吴三桂收买的地方头人,利用当地民众多对大西军不够了解,散布妖言惑众、纠众捣乱。对这些人李定国毫不手软,他对孟艮地区一个势力很大,被吴三桂收买了的土司进行了镇压。在大批西军、明朝官吏望风而来中,泥沙俱下。对此,李定国非常警惕。原明朝广国公贺九仪,归附李定国,却暗中却同在昆明的吴三桂勾搭,李定国佯装不知。就在贺九仪阴谋叛乱前夕,李定国当众拿出贺九仪阴谋叛变的罪证,宣布贺九仪的罪行,喝令当场拿下杖毙。这一切行之有效的措施,极为有效。李定国巩固了自己的部队和自己在军中的统帅地位,巩固了他在孟连、孟艮的根据地。同时,为了牵制敌人,扩大根据地,他分兵一部与白文选,让他去滇缅边境的猛缅山区开辟新区。
李定国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永历十五年,(清顺治十八年,1661)五月,缅甸国内发生政变。国王的兄弟莾猛,纂位杀兄。在清廷的威胁利诱下下,莾猛假意请永历帝带黔国公沐天波等,尽数去首都仰光赴宴、议事。这一去,永历帝朱由榔、黔国公沐天波等,被莾猛一网打尽。除永历帝朱由榔和太后二十五人,莾猛将永历帝的随员黔国公沐天波等、上百官员尽皆杀戮。
出于民族义愤,李定国先礼而后兵。他先是致信莾猛,要他放了永历帝一行,遭到莾猛拒绝后,李定国不计成败利钝,说服白文选,点精兵三万,乘战船数百余艘,从澜沧江下水,浩浩汤汤杀入缅界。莾猛不敢正面应战,一面派人飞报吴三桂,要清军配合,捣西军后路;一面利用西军不熟悉缅甸国内情况,派缅军利用上游弯多滩急,在多处设下栅栏拦阻,江心抛下巨大的铁钩。白文选部的战船,刚进入缅境不远,就有五艘战船被凿穿了船底,进攻受阻。本来就是一百个不愿意的白文选,到帅船上找李定国来了。
“三哥!”白文选是个典型的西北大汉,黑红脸膛,大嗓门,大刀眉,熊腰虎背,平时上阵时,手中一把关大刀舞得呼呼生风,坐下一匹卷毛大黑马,人马相配,八面威风,令敌人闻风丧胆。他是员公认的虎将,战场上英勇过人,但贪图享受,嗜酒如命,他所率领的军队也不太守军纪,在张献忠时候,总是升不上去。依据早年老兄弟们在西王张献忠麾下的习惯称呼,坐一条小舢板,从上游而来的白文选,刚刚上得李定国的帅船,就这样一声。大脚踏得船板砰砰响,人未到,声音早到了。
晋王李定国礼贤下士,刚刚迎出来,白文选已气呼呼跨进舱中,“咚!”地一下坐下来,脸红脖子粗地说:“三哥,我不干了。我要带着我的弟兄们打道回府。我不能去救一个从来都没有真心对待你我兄弟的什么乌王,而让吴三桂从背后抄我的窝子!”
“贤弟!”李定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竭力劝说白文选:“不管他朱由榔如何对不起我们,他目前总是我们的皇帝,我们不能看着我们的皇帝被莾猛欺负不是!永历帝朱由榔一行二十五人,目前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然而,无论李定国怎样劝说,白文选就是听不进去,借四川人的一句话说――四季豆,不进油盐。
听完李定国的话,白文选“咚!”地一声站起,红眉毛绿眼睛对李定国说:“三哥,我可没有你那样的胸襟,我得回去顾自己的窝子!”说完,拱了拱手:“三哥,我们就此别了!”
白文选在节骨眼上临阵脱逃,将他的一万余人马,后队改作前队,弃舟登岸回国去了。李定国想想不对,赶紧吩咐儿子李嗣:“你快去追白叔……”李嗣带几个亲兵,骑马追上白文选,不意白文选却翻了脸,横刀立马对李嗣说:“不要拦我。我的书没有你爹读得多,道理也没有他懂得多,但我知道这句,‘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着,放马缓缓而去,并威胁李嗣:“贤侄不要过来。不然,我白文选认得到你李嗣,可我手中这口大刀认不得贤侄!”
李嗣看出白文选是劝不过来了,没有办法,只好回去向父亲复命。
李定国不计成败利钝,率军沿澜沧江向仰光一路攻去。十一月,白文选在云南茶山降清;被清廷封为承恩公,隶汉军正白旗,康熙十四年死。缅王莾猛一是因清廷的威胁利诱,一是为绝李定国救永历帝的念头,就在李定国率军一路攻去,离仰光指日可到时,莾猛将永历帝一行引渡给了吴三桂。吴三桂得到清廷立即就地绞死朱由榔的命令,立即将永历帝父子绞死于昆明金蝉寺。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晋王李定国,功亏一篑,只好率军沿途折回。
李定国在率军入缅作战期间,身染瘴气;回国后,又与跟进清军频繁作战,到清顺治十八年十二月,李定国已卧床不起。
在北方,这个时节水瘦山寒,而在景洪一片亚势带丛林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森林中,古木参天,气候炎热,瘴气升腾,虫蛇出没,藤萝缠结,野草疯长,不见天日。湿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定国的大营扎在这片密林中。他手上只剩下三万军,而且已大都是云、贵两省的少数民族。那些跟着他从北方来、南征北战的老兄弟,所剩不过五、六千人了。李定国栖息在一棵需四人合抱的粗壮无比,高耸入云的大榕树中段的一个板房里。这是一个森林中的黄昏。时年四十一岁的晋王已病入膏肓,三天水米不进,处于回光返照阶段。在大树上那个四四方方,只能容三四个人的小板房里。躺在一张竹**、从午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中的李定国醒过来了。
“爹爹,你终于醒来了!?”李定国眼前的“雾”一层层地散去。他看清楚了,守在面的是儿子李嗣,还有两个亲将。军中那个医术很不错的太医蹲在他的身边,眼中露出惊喜,急忙把手中的一碗药捧到晋王面前,希望他喝下去。自知生命已到最后关头的李定国却摇了摇头,他用无限留恋的眼神,将眼前的儿子、亲将们仔细地挨个上下看了个遍。生命垂危的李定国,仍然是战时打扮,全身披挂。只是,向来身体魁梧的他,已明显瘦了一大圈。戴在头上金色头盔,与瘦得变小了的脸反差太大了。那把当年由西王、义父张献忠亲手赐于他的削铁如泥“龙泉”宝剑,仍被他紧紧地被用手护着躺在身边,似乎还要随时准备跳起来拔剑杀敌。
这个时分,在大森林上空,那一轮亚热带如血的夕阳正在西沉。一缕如血的残阳,透过大榕树浓密的树冠,洒在小小的板房里跳跃、游移,如血如火;又如一只神奇的手,在编织着如梦似幻的光瓣、花环。
李定国看着儿子,已经逐渐黯淡下去的眼光忽然一亮,嘴唇噏动,李嗣知道爹爹有话要说,赶快俯下身去,将头凑到他嘴边,“爹爹,你想说什么?”
“刘、刘震,他回来没有?”儿子从父亲极为微弱的声音中听清了。他知道,爹爹直到生命垂危之时,还在万分关注、惦念明永历帝朱由榔命运。刘震是刘文秀的儿子。日前,当病中的李定国得知永历帝朱由榔父子等二十五人,被缅王莾猛当作礼物一样送给了吴三桂时,当即派刘震带人去昆明打听消息。而就从那时起,他的病情猛然加重了。刘震在昆明探得确切消息,昨天就回来了。刘震之所以没有来看望叔伯辈的晋王,就是怕他问起这事,怕他加重病情。李嗣本想把永历帝父子已被吴三桂绞死的事隐瞒下去,但看着爹爹看着他的眼神不忍。他不会撒谎,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头耷了下去。
李定国什么都明白了,只喘着气说了一句:“可惜!”说完,昏死过去,长时间地昏死过去。
当李定国再次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黎明。小板房中,光线幽微。儿子李嗣、刘震、部将靳统武等都环绕在自己身前,形容忧戚。李定国自知生命已到最后关头,他无比留恋地看了看他们,用尽力气,殷殷嘱托,气息低微:“我死后,你、你等……哪怕全部战死……荒郊野林,也不能、不能、降清!”说完,溘然而逝,年仅四十二岁。
“爹爹!”
“晋王!”……从平时很少流泪的、刚强男儿胸中迸发出的哭声,一旦迸发开来,便是惊天动地,格外悲切。丛林中,这最后一支西军将士们闻讯他们的主帅、崇敬的晋王去世的噩耗,所部三万人一下全都伏跪在地,向着晋王李定国去世的那间搭在擎天大榕树上的小木屋哭泣。一时,声震天地。
“轰隆隆!”老天似乎也为李定国的逝去而悲恸不已,好好的天突然变了。一下子阴霾低垂,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天完全黑了下来,森林像是披上了丧服。连绵的大树被狂风吹打得起伏不止。大风将小树、野草、荆棘吹得伏在地上,抬不起头来。远山、近树,全都在悲伤地哭泣。
然而,两个月后,李嗣、刘震这两个青年将领,却背叛了他们的父亲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他们解散了部队,走出景洪那片原始丛林,投降了清军,投降了吴三桂。
然而,还是有大西军李定国旧部数千人誓死不降。他们大都来自北方,虽离乡背井多年,矢志不渝。他们同当地人结婚、生子,世世代代聚居在以阿瓦河为中心、幅射百余里的山区、丛林、河谷等偏僻地,自称“挂家”,死后葬生地为“望乡台”。
他们死后,坟墓一律向着北方,向着祖国方向。他们的世世代代,死后,坟墓也一律向着北方,向着祖国方向。他们的坟墓,朴素无华,犹如他们的一生;也许只是一坯黄土,黄土上爬几茎荆棘或发黄的衰草。但是,他们的坟墓前都立有一个墓碑,墓碑上镌刻着他们的姓名籍贯。这些沿着阿瓦河流域展开的,向着北方的坟墓,一个连接一个,一片连着一片。那些飞翔在河边、林中的色彩鲜艳,各种各样可爱的雀鸟,无论是在金色的朝阳下,还是清亮的晨光中,如血的晚霞里;还是在皎皎的月光下,或是在暴风中、大雨里,都在勇敢地飞翔、婉转啁啾地鸣唱。当地人说,它们,就是长眠在阿瓦河谷中的大西军以及他们后裔的精魂。
而长眠在此地的大西将军、晋王李定国的坟墓,后来虽然被清军抄了,而且掘地三尺。但是,他却永远活在当地人心中,被当地人视为神;塑了像,供奉在家里。又不知过了几朝几代,李定国的坟墓最终又被当地人立了起来。坟墓很高大,周围环境很优美。三面古木参天,前面是一片开阔地,也是向着北方,向着祖国的方向。
再没有人来抄李定国的坟墓了。李定国的坟墓被无数的后人培整得更加巍峨壮观,俨然成了一座帝王的陵寝。在日夕晨晖中,不少当地人,有不远千里从北方来的人,还有从界河那边国外过来的人,他们虽然互不认识,却都来在李定国墓前久久地稽首、跪拜、焚香。在勐腊后山,当地人还修建了一座“汉王庙”,庙中的塑像,显然是李定国,却又是被神化、夸大了的李定国。大西时代的南平王,联明抗清时期的晋王李定国身上所展露出的那份威风,那分正气,简直就是一尊人们心目中的天神。对李定国――汉王,当地人三年一小祭,五年一大祭,而且每年春节,都要去他的陵寝呜炮祭祀。
南国的莽莽森林无言、苍苍青山无言、长长阿瓦河无言。然而,青山长在,阿瓦河长流不息――带着这段曲折坎坷的历史,它从悠远的岁月中走来,迎着升升落落的太阳,沐浴着日月星辰,向着大海,向着未来,曲折坎坷地奔去。(全文约3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