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雾弥漫,张献忠命丧凤凰山
大西大顺三年(1646,清顺治三年)。十二月十一日这个早上,川北大雾弥漫。又冷又潮又湿又飘的乳白色浓雾,像是川北农家老奶奶,从一架神奇的纺车上不断牵出的银线,绵绵不断,密密匝匝,填满了周围大大小小的山谷。往日司空见惯的重峦叠嶂、青葱绵延的山冈,完全看不见了。在西充,只有在这一带有名的、比众山高出一头,鹤立鸡群般的凤凰山才露出一个头来,若隐若现。
凤凰山的山顶上有座颇具规模的山神庙。现在,这座山神庙是张献忠的临时行辕。据说,这座山神庙很灵,平时,周围团转,四乡八邻的老乡,上山烧香拜神,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现在,因为作了张献忠行辕,再也没有人敢来了。
山神庙下,半山腰上,有一方平台。一条高高窄窄的多级红砂石台阶,像根飘带,从山神庙悠悠而下,搭到平台上。平台之中,有眼黑咕咙咚的古井,周边长满青苔,据说这是龙眼。古井一边长有一株古柏树,剑一般指向云天。很有些年辰的两株古柏,葱葱郁郁,枝干笔挺。据说,这两株古柏,是龙的两只角。而巍然屹立山头的山神庙,就是龙头了。
这座山神庙很有些宏大,三层重叠。虽说是红柱黑瓦,屋檐飞翘,架构空阔,但年久失修,有些沧桑感。进得庙来,两边廓檐上是泥塑着彩的四大天王,一边两尊,硕大无比。有的手持赤练蛇,有的脚下踏着小鬼,有的捧着青罗伞,有的手托尖顶塔,棱睛鼓眼,法象庄严可怖。拾九级青石台阶而上,进入第二道山门,迎面站一尊披甲仗剑护法神。再拾九级青石台阶而上就进了第三层,这就到顶了。正殿上原先供奉的山神,不知被张献忠命手下人撬翻,丢到哪里去了。
这个早上,浓雾弥漫中,张献忠在正殿上吃早饭。陪在他身边的一是义子、平北王艾能奇,一是中军都督王尚礼等两员大将。享受了近三年的皇帝礼仪,张献忠已丢弃不用,一切又恢复了战时模样。这样,张献忠野性毕露,反倒觉得洒脱不少。
当中摆一张油漆斑驳的八仙桌。张献忠踞中,同往常一样,他半蹲半坐,艾能奇、王尚礼两边打横,坐下都是条凳。虽然部队军粮严重不继,但毕竟是张献忠,早饭的稀饭、镘头厨下还没有上来。艾、王二将在陪张献忠喝早酒,桌上有两大盘牛肉,一大坛子酒。一个弁兵在旁侍候。
张献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一只手捋着颔下那部大胡子,一只手端着黄泥巴大斗碗,碗里盛的是当地生产的包谷酒。他一边大口喝酒,一边骂骂咧咧:“他娘的,想不到粮这么难打!刘进忠小子还真能凑热闹,降了清!看老子捉到他,非把这小子剁成肉泥不可!”日前,他接到东平王孙可旺从广元派人快马专驿送呈他的紧急文书,报:像根钉子似地楔入广元前方的朝天关,因守将刘进忠叛变降清已经丢失。
将成都焚烧净尽后,张献忠率五、六十万大西军杀向川北而来。此来,主要是打粮。川北虽丘陵起伏,历来不如川西富庶,但这几年因不是大西政权重心,没有遭到西军像成都平原那样的严重搜刮、频繁战争的蹂躙,好些老百姓家中尚有些存粮;尤其是大户人家。他是想打到相当的粮后,会同孙可旺等出川,回到陕北老家重振旗鼓,东山再起。
一路而来,他先是集重兵一举拿下川北重镇、首府顺庆,屠城三日;将城中粮草搜罗尽净;城中军民十万杀尽。接着,他嫌部队宠大累赘,来个优剩劣汰:先杀湖北兵,后杀四川兵,只留他的家乡子弟。他杀得很有计巧,将这些部队骗到一地,骗他们交出枪械,马上翻脸喊杀。一时,哀哭声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然后,他让他的陕西子弟兵,将被杀了的万千上万的胡北兵、四川兵尸体抛入嘉陵江中,或干脆丢弃于岸边田地,荒山野岭,任野狗豺狼拖拉啃噬。杀完了湖北兵、四川兵之后,部队轻装了不少。很有些乱了方寸的张献忠,再兵分两路:一路,留两万人马在顺庆,命大将狄三品带着部队造船,准备不行时,他率部从嘉陵江出川。之外,二十多万部队由他统率,从顺庆向西充方向一路打粮而去。
在他做这些决定时,风光不再的汪兆麟上蹿下跳,强力支持,诌媚万分。然而,现在非同昨日,一切都是军人说了算。昔日的东阁大学士,首辅汪兆麟现在根本没有人张他,威风扫地,完全没有一点力量。心虚的汪兆麟发现,狄三品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就像随时都要把他也杀了似的。他感到惊悚,随时像狗一样跟在张献忠后面。可是,他已经没有用了,纯粹是个累赘。张献忠率大部队去西充打粮时,就不带他,将他甩给狄三品。
从顺庆到西充,之间横梗着两条大河,一条叫西溪、一条叫荆溪;叫溪名不符实。一路而来,山高谷深,森林茂密。之间许多山寨有粮,而这些山寨大都建在山上,四周围有石城,寨子四周或临深渊或是深涧。寨主大都是当地有头脑有影响的人物。山人保甲相结,砌石为门,伐木为栅,屯粮守望。平时,当地居民在山下各选肥沃土地耕耘,一旦有警,地方甲长则派人下山帮助山民收聚所有粮食、衣物入寨拒守。大寨可容万家,各寨之间互有联系,一寨有警,他寨赶来声援。这是这一带居民年来对付已沦为匪的李自成残部――当地人称之为“摇黄”的行之有效的办法。顺庆与西充间,有大小山寨一百多座,其中势力最大、山寨最险,存粮最多的是罗为届山寨。罗为届在明朝军队中当过军官,打仗很有一套,而且周围数十寨都听他的号令。张献忠打这个寨子时很费了些力气。一路打来,费时两月,力气使尽,好容易才从顺庆打到西充,虽然劫掠的粮食数量可观,可他手下的精锐部队,也折损五万有余。
粮毕竟是打到了些,而且还打到了少量的酒、肉。张献忠这个早上吃的,喝的就是。张献忠虽然好酒,但以往他饮酒还是有节制,知道何时该饮,何时不该饮。比如在这样严峻的时刻,又是早上,空腹饮酒在他是绝无仅有的,是个例外。没有办法,他心情不好,他是借酒浇愁。
这顿早饭,其实是早酒,他吃的时间很长。他万万想不到,就是这个时候,叛将刘进忠领着满洲铁骑少量精锐偷袭而来,已借着浓雾的掩护,到了山下,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他率领的这支经过淘汰的西军,人数众多,且由刘文秀、李定国,还有他们的手下亲信将领,能征善战的白文选等,围绕着凤凰山布防。众星拱月般,严密拱卫着凤凰山。他做梦都想不到,会有少量的鞑子骑兵敢来偷袭,来捋虎须!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张献忠不禁皱起一副大刀眉喝问,而陪坐在侧的艾能奇、王尚礼也是竖起耳朵,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身经百战的张献忠似乎陡然间感到有些反常,凝神靜听。忽然,他睁大了一双素常间寒光闪闪,最近蒙上了一些迷惘神情的眼睛,惊问二将:“怎么山下会有喊杀声,未必有人敢来劫营?走,随我去看看。”他赶紧站起,随手拿起放在桌子旁边的两支短戟。艾能奇、王尚礼带身边亲兵十来名随张献忠步出大殿,刚刚走到通向二殿的九级青石台阶上时,一个前来报信的传令兵,满脸惊惶飞叉叉跑来,一下跪在张献忠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秉报:“皇、皇上,不好了!下面杀来了一队清兵,全是骑兵……”
“有多少人?”张献忠显得很冷静,只是带了点酒意,身子有些晃,站立不稳。
“不,不多,也就二三百人,但勇猛异常。在前抵挡的白(文选)将军,已关闭上山栅门。白将军请陛下千万不要下山,暂避一时。”张献忠不相信山下来的是满清铁骑。这些日子,他密切注意着清军动向。昨天,就是昨天,他得到孙可旺可靠情报:小股清军还只是迂回到了阆中城下,仅此而己。而阆中距此二百来里地,沿途山高路险,林密,谷深,清军再快也不能这时到此偷袭,除非在飞,决不可能!再说,即使真有小股清军前来偷袭,那好!我这里周围团转有百战雄兵二十来万,你小股清军既敢前来捋虎须,就不要怪我张献忠这只猛虎一口将你们吞了!因此,白文选要他“千万不要下山,暂避一时”劝阻的话,极大地激怒了他,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操你娘的,胆子这么小!”张献忠怒火攻心,扬起一脚,将跪在面前秉报的传令兵踢翻在地,带着艾能奇、王尚礼,还有紧随身边的十来名亲兵,出了山神庙,来到半山腰那个平台上,观察山下的情景。这时,浓雾已经散去了些。山下,影影绰绰中,这里那里传出喊杀声,大都是西军的声音。他心中一喜,敢于前来偷袭,捋虎须的敌军,想来已被闻讯赶来的西军分片包围截杀,陷入重围。
他习惯地捋起颔下那部大体已经长起来的大胡子。此地就是一个最好的看台。他就站在这里,看他的大部队如何将前来偷袭的少量鞑子骑兵消灭;看他的猛虎们如何将前来偷袭的小小猎物撕碎,吃掉。他万万没有想到,危险就在眼前。这时,叛将刘进忠带着一队清军已经上来,就埋伏在旁边晨雾缭绕的丛林里。
在烟云般缭绕的丛林里,刘进忠战战兢兢,用手指着站在平台上朝山下眺望的张献忠,小声对身边号称神箭手的雅布兰说:“那就是八大王张献忠――就是那个穿蟒袍,亮着一只袖子的大汉。”甚为慓悍利索的雅布兰,弯弓搭箭。“嗖!”地一声,一箭射去,箭从张献忠左胸进,右背出,射了个对穿角。
张献忠用双手护着箭,竭力稳着身子转过身来,想看清是谁向他放的暗箭。可是,只觉得天旋地转,血往外冲,周身像被撕裂了开来。他挣了一会,“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埋伏在林中的清军上百人士气大振,趁势杀出,一个个骁勇无比。艾能奇、王尚礼知道西王完了,身边亲兵又少,无心恋战,向山上跑去。
倒在山坡上的张献忠这时还没有死去。他大瞪着眼睛,像在等待着什么。一直等到叛将刘进忠带着清军围了上去,张献忠看清是刘进忠,他用手指着叛将,如雷大吼一声:“是你――?!”这才死去,时年四十一岁。
刘进忠被张献忠这一瞪一吼,竟吓破了胆,往后跌倒,中了风,竟然立即瘫了,站不起来。他是被清军抬下山的。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兵败如山倒!”
“张献忠死了!!!”在清军的鼓噪声中,西军虽多,但都不愿再战,心已怯了;一时,全部溃散,崩山似地崩溃了。
偷袭张献忠的这一彪四、五百余骑清军精锐,是肃清王亲自带来的。他们从容割下张献忠的头后,肃清王带领队伍全身而退。事后,立下大功的刘进忠如愿以偿,被清廷封王。可是,已经瘫在床的他,因为大惊骇,也可能死后的张献忠找到了他,没有放过他。他没有等到去北京领赏、受爵,就一命呜夫,死在了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