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弄巧成拙,张献忠诡诈造神
张献忠听汪兆麟说成都回澜塔很有祥瑞之气,随时都有很多人去跪拜,祈求神灵很感兴趣。这天午后,他专门带了汪兆麟和张能弟、狄三品两位少年将军去看。骑在高大俊逸乌龙驹上的张献忠,到合江亭下马,站在亭上,很有兴趣地注视着江对面那座高高的回澜塔和在江上晃动的倒影若有所思。时序已是初冬。成都虽说从严格意义上讲,是个没有冬天的城市,但空气潮湿阴冷。江上绵绵的风,将穿在他身上那件束腰锦里蟒袍吹得飘动。
汪兆麟、张能弟、狄三品站在西王身后,深怕打扰他的思绪。两位少年将军将一哨亲兵分布四周注意护卫,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张能弟、狄三品两位少年将军,作战骁勇,相貌英俊,很受张献忠宠爱。特别是张能弟,新近被张献忠纳为义子。孙可旺、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被张献忠收为义子后,曾赐张姓,后来,张献忠对他们说:“你们爹娘养你们也不容易。你们也不要跟着咱老子姓了,姓还是改回去,改回去了,还是咱老子的儿子。”而张能奇本身就姓张,在姓氏上比四个大哥占优势,显得更亲热更自然些。最近,孙可旺、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四王带兵在川内各地剿灭残明势力;右尚书王志贤在为即将建立的大西国搭建政权班子,忙得没日没夜。因此,常常跟随张献忠左右的就是他们三人。
西王是个闲不着的人,像这样长时间站在一个地方朝一个地方眺望凝思绝无仅有。张能弟、狄三品两位少年将军对此不明所以,而身着长袍大袖官服的汪兆麟心中有数。张献忠与李自成有个很大的差别。李自成以往在与明军的经年激战中,宁死不屈,百战到底;纵然打到只剩三十六骑,也拒不投降潜入商洛山中,创造条件待机再起。张献忠不同,他善于弄诡,假降。特别是他的那次假降,个人倒是躲过了一劫,却把明军的打击力转嫁给了他人。这中间有个品质问题,气节问题。但张献忠全不管这些,他只管如何对自己有利。汪兆麟看出来,张献忠在登极之前,可能借助江对面那座高高的回澜塔和晃动在江心的倒影造神,极大地提高他在全川军民心中牢不可破、无人能及的地位和威信。
这时,江对面有一个鸠形鹄面的老妇一路挑声夭夭“我的儿啊,快回来!”从笼罩起暮色的寥阔苍茫的原野尽头走来,走到回澜塔前一头跪了下去,祈求神灵。而随着那老妇的跪拜,很快,回澜塔下有了更多的跪拜者。张献忠似乎从中悟出了什么,调过头来,看着汪兆麟,一脸的征询。
“陛下!”汪兆麟赶紧迎上,心知肚明地说:“那老妇在喊魂。想来那老妇有个儿子,病已深沉,是个单传。”到四川虽然时间不长,但事事留意,处处用心的汪兆麟,对四川乡俗民情已有相当了解。他继续说下去:“老妇一定是顷尽家产请郎中为儿子看病,却总治不好,现在她儿子生命垂危。没有办法,她只好来在回澜塔下替儿子喊魂。”
“有用吗?”张献忠很有兴趣。
“有用。”汪兆麟察言观色地说:“川人认为喊魂只要有诚心,就灵。诚则灵!”
“啊!”张献忠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问汪兆麟:“神灵能有这样大的威力,能让千人万人感应遵命?”
“那是。”汪兆麟很肯定地说。
这时,隔江回澜塔下,男女老少,都在喊魂。他们点燃香烛,顶礼膜拜,祈求神灵,口中喃喃有词。当然听不见他们在祈求什么,也看不清他们的相貌举止,但分明感觉得出那份虔诚和急切。
“看来,这回澜塔在人们眼里很灵,是神灵附体?”张献忠凝思着问汪兆麟。
“是的。”
“汪尚书,你对锦江边上这回澜塔的起沿、掌故种种是否熟悉?”张献忠的思绪好像陷得很深。
“秉陛下。”汪兆麟欠身抱拳,礼数周到地向张献忠作了一揖,侃侃而言,如数家珍:“回澜塔是成都一景。明朝万历年间,为成都布政史余一龙筹措银两所建。塔身巍峨,塔前有碑。虽年代久远,碑文也已斑驳不清。可那碑,那塔极富灵性。每天都有不少人去朝拜、祈求神灵,逢年过节更甚。”汪兆麟说着狗尾续貂,啰嗦起来:“读书人去朝拜,为的是祈求功名;黎民百姓去拜,无非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袪灾去病,降福送子……”张献忠轻咳了一声,汪兆麟赶紧打住,点明主题:“陛下不是凡人,如何让川人知悉这点,最为要紧。”说着,他挨张献忠更近一些,话说得小声似蚊子哼哼,样子很诡祟:“我想,那回澜塔下定然藏匿有陛下是天神下凡类碑文,一旦当众挖出来足以震摄川人。”
“那好!”张献忠心领神会,非常高兴,当即拍定:“那这事就有劳汪尚书一手办理。”
“陛下放心,我今夜就一定办成!”
已然朦胧的夜色中,张献忠突然神情振奋,不由得用手抚着颔下那把漂亮的大胡子。他那双略微显出棕色的眼睛炯炯发光,像是放飞出来捕食的一对鹞鹰,四下里扑腾。也就在这个时候,利用回澜塔弄诡,树立自己在川人心目中不可动摇的威信地位,从而让自己顺利登极建国固国,张献忠下定了决心。
张献忠下了合江亭,翻身上马,从亲兵手中接过马缰一带,在地上踟蹰四蹄的乌龙驹咴咴两声,立即扬鬃掀尾地飞奔而去。汪兆麟和张能奇、狄三品赶紧打马率军跟上。
在蜀王宫门前,汪兆麟没有进宫,他向西王保证:事不宜迟,他今晚上就将西王交办的大事办妥贴。同时在天亮之前,在全城遍贴告示,诏告全城四十万居民,明日午时三刻前须每户出一人,在回澜塔四周集合朝拜,等候观看上天祥瑞显示。“明日午时三刻是个吉日,届时,我当众在塔下掘出碑来……让百姓们相信,陛下是上苍派下来拯救川人的神。”
张献忠很满意。
这个晚上,在占地广宏、高墙深院的左尚书汪兆麟府第的最后一个小院中,“叮叮!当当!”铁锤敲击铁钻的声音,从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传出来,反复**漾。汪尚书向来喜静!平时,除了他而外,府第中若干的佣人丫环卫士等,不管干什么,都深怕弄出一点声响,就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蚂蚁都怕踩死。奇怪了,在这样的深夜,汪尚书府第中,竟有这样持续的打击声。
而这个声响,正是汪尚书监督着弄出来的。在那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里,灯光明亮。汪兆麟神色俨然地稳坐在一把垫有明黄软垫的醉翁椅上,两手扶着椅把,凝视着他前面,蹲在地上一老一少两个石匠,在往长约一丈,宽约两尺的青石碑上细细凿字。他们是师徒两。师傅四十来岁,徒弟二十来岁,是汪尚书从众多的石匠高手中精选出来的。
夜晚很些冷,稳坐在宽大醉翁椅上的汪尚书身着锦缎大袍佝偻着身子都还有些冷,而两个全力以赴的石匠,身上只穿了一件小背心都还嫌热。随着他们手上铁锤上下挥动间,那皮肤黝黑肌肉结实的胳膊上块子肉上下滑动。他们左手执一支不到尺长,一头尖尖的铁钻凿在青石碑上,随着右手高举铁锤不断均匀击打,铁钻凿间溅起阵阵石屑。徒弟做毛胚,师傅精雕细刻,一个个带有苍古意味的篆体字逐渐显现出来。
在天亮以前,汪兆麟事先写好在青石碑上的字全部凿现了出来。联起来看,是一首带有箴言意味的诗,八行,四十字:
修塔余一龙,寻塔张献忠。
岁逢甲乙丙,此地王气隆。
西主承天德,国姓有长弓。
万方同爱戴,四海尽朝宗。
当大师傅最后凿出“大明洪武元年军师刘伯温记”这样一排碑尾小字后,大功告成。
驴头马脸的汪兆麟兴奋得鹞眼闪光,站起身来,走上前去,蹲下身来细看细品。
“嗯,手艺不错!”汪兆麟左看右看:“但太新了,如何将其处理得旧一些?”师傅也不答话,从放在地上的一个囊袋里摸出一瓶醋,倒些碑上,再用布一擦一抹,字迹立显陈旧。
“好好!”汪兆麟用手两拍,低喝一声:“王哨。”
门帘一掀,进来一位青年军官。
“这两位石匠师傅辛苦了,你带他们去吃宵夜,领赏,酒是一定要上的,而且要上好酒。”汪兆麟以目示意。
“请吧!”小校点了点头,会意地将手一比,带两位石匠下去了。不用说,这两位技艺精湛的石匠,从这里一出去,就再也不会活在世上了。杀人灭口!这是阴险毒辣的汪兆麟,也是好些大阴谋家的惯伎。这两位技艺精湛,性憨厚,听说听教的师徒俩,在完成了汪兆麟逼迫着他们参与的整个阴谋的锻打后,去吃宵夜时,因为酒中事先下了剧毒,他们中毒而死。在这个静静的黑夜里,他们的生命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逝了。
汪兆麟趁夜将做好的碑用马馱到回澜塔下埋了;他还不放心,作了一番检查,确信整个阴谋完成得天衣无缝后,这才放心。
回去时,发现原先不夜城的成都,于今四门紧闭,关门闭户,百业箫条,街上鬼花花都没有一个,偶尔有夜巡的西兵。路上只遇到一个老打更匠。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老打更匠,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毫不避让,手起更响。“家家户户,小心火烛!”静夜里,金属的颤音随着更夫苍老的声音渐渐远去,静夜越发显得凄迷而孤寂。亲兵们簇拥着坐在八抬大轿里的左尚书汪兆麟,从耳帘里注意看了一下这晚上唯一看到的人。老打更匠一副置若罔闻,生不如死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大权在握,自以为是的汪兆麟见到草芥一个的老打更匠和老打更匠表现出来的神情,心头一阵发虚,身上一阵战栗。
天亮了。
成都所有的大街小巷里贴满了以西王名义颁发的告示,人们三三两两,瑟缩着身子在告示下观看,小声议论。有不识字的请先生念念,西王严厉,稍有疏忽,没有遵章办事,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孤昨自锦江望见锁江桥外回澜塔,似有异光从塔下冲天而起。迨至江边细看,见晚霞中塔影横卧塔下,与桥影配合,恰如一副弓箭,向皇城方向回天殿射去。民谚云,‘桥似弯弓塔似箭,箭箭射到承天殿’。塔下似有异物。孤于今日午后三刻亲赴回澜塔,督御营起挖,看塔下究竟藏有何物。凡我城中居民,每户最少出一人,准时前去观看,仰体此旨,不得有误。此谕。”
是时,回澜塔下,锦江两岸,人山人海,众多西军前后左右押阵,场面蔚为壮观。己牌时分,一彪旗甲鲜明的禁卫军拥着一个骑乌龙驹仪表堂堂的将军,风驰而来。这是好些人在公开场合第一次见到张献忠。
“看看,那就是西王!”有人小声地指着来到回澜塔,翻身下马的张献忠议论。这时,一缕阳光冲破又低又厚的云团,端端照在张献忠身上,将仪表堂堂、身材高大,威风凛凛的西王映托得天神下凡似的。这天的张献忠,披一副金锁甲,头戴金盔,外罩一件簇新蜀绣蟒袍,更显威仪。若不是额头上有一块伤疤,可以说是英武;但恰恰是那块留在额头上的伤疤,为他平添了一种慓悍骁勇气。
“你看西王那部胡子像不像关(公)二爷的胡子?”作为三国时期曾经作为蜀国京城的成都,成都人对关羽有份特殊的感情。有人指点着张献忠那双与众不同,令人生畏的眼睛;指点着他坐下那匹体格修长、俊逸,浑身油黑像披了层黑锦缎似的咴咴啸叫的乌龙驹啧啧赞叹。老百姓是畏惧权威,也是崇拜权威的。这个时期,成都人对西王是顶礼膜拜的。
西王被早候在那里的左尚书汪兆麟恭迎。回澜塔下高矗一柄像征皇帝威仪的大黄伞,伞下给西王安排了一把镶金嵌玉的御椅。张献忠在那把黄伞下的御椅上坐定,带刀亲兵两边排列。
之后,汪兆麟做了个手势。“咚咚咚”八门依江排立,炮筒又短又粗的土炮,向天放了一通威天震地驱邪炮。炮声刚停,汪兆麟站到高处,挑声夭夭宣布:“午后三刻已到,御营起挖,看塔下究竟藏有何灵物。”唱声刚落,一群雄纠纠的军士押着一群手执钢钎、铁锤的汉子上来。他们个个身板结实,年轻力壮,身上只穿了件白布背心。按照指定的范围,他们在回澜塔下开挖起来,一时,他们掌的掌钎,挥的挥锤。大锤当当地砸在铁钎上,火星四溅。两岸由西军押阵的上万老百姓,好奇地等着看这些人究竟能从塔下挖出什么稀奇?一个个伸着颈项,那份专注的样子,犹如成千上万只鹅,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着长长的颈子。
终于,只听一声:“挖到了!”
坐在大黄伞下的张献忠已经等得不耐烦,听了这一声,顿时来了精神。他站起身来,瞪大眼睛,循声看去。汪兆麟指挥两名小校从塔下挖开的一个深坑中,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块断成两截的残碑,放到西王面前。汪兆麟惊了!明明放下去的是一块完整的好碑,昨夜是他亲自监视制作,埋下的;就是刚才起挖时,铁器也并没有碰着碑身,怎么会断成两截,而另一截又到哪里去了!?这时不明究里的西王,正俯身细看残碑。一边看,一边放开他洪钟般的大嗓门念道:“‘修塔余一龙,挖塔张献忠。岁逢甲乙丙,此地王气隆。’咦,这碑上怎么会有我的名字,这余一龙又是何人?”张献忠是个好演员,他用手一下一下拂着颏下那把漂亮的大胡子,觑起眼睛,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问汪兆麟。汪兆麟赶紧阐释,发挥:“西王是圣灵,早就注定是要在成都当皇帝的……”糟糕的是,汪兆麟显得中气不足,声音细若游丝。按照他预先的安排,这就有旁边一个军士挺着手中那只用笋壳做的大喇叭,将汪兆麟的话一句句放大传出去。而两岸人群中,等距离分布挑选出来一些传话军士,也都手中握着同样一个笋壳做的大喇叭,他们将碑文和汪兆麟的阐释,发挥传向四面八方,让场上的每个人都听得清。
“咦,这残碑真是神奇,给老子!”对碑文对汪兆麟的阐释,发挥,张献忠表示高度的肯定,却又问:“还有一半残碑呢?快挖出来,看上边都他娘的说了些什么?!”
“赶快挖、赶快挖!”汪兆麟转而督促挖碑汉子,暗想,大不了就是两个半截碑,但两个碑上的文字镶到一起,也能同样达到目的。
这时,王志贤闻讯骑马赶到。西王登极在即,最近一段时间,他忙得夜以继日。刚才才得到这个消息,他一听就知是怎么回事,专门赶来,怕出什么事情。
“老弟,你来得正好!”见到王志贤,张献忠亲热地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引他上去看了残碑上的文字。最了解张献忠的王志贤,这一看,完全清楚了他的用意。知道他是要装神鬼,会意地笑笑。而在一边督促挖碑汉们挖掘另一块残碑的汪兆麟,带着很深的妬意,不时用阴鸷的鹞眼瞟一眼右尚书王志贤,恨不得将他打倒在地,深埋下去。
就在这时,只听挖碑的汉子高兴地讶然一声:“找到了!”张献忠很高兴,马上说:看这残碑上又如何说?汪兆麟满怀信心地让人将两块残碑拼镶到一起;他们将这块刚刚挖到的残碑拂去泥土,与先前那块残碑拼镶起来,天衣无缝。
张献忠站到拼镶好的青石残碑前,手拈胡须,觑起眼睛,细细看去,却是越看脸色越不对劲,最后脸色铁青,就像要发怒杀人!王志贤、汪兆麟赶紧看去。这块刚挖起来的残碑,字迹斑驳模糊,细看竟是:“兴运终川北,神气播川东。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最后一行篆体小字标的是“……元年丞相诸葛亮记。”张献忠霍地一下调过头来恨着汪兆麟,意在让他解释。吓得汪兆麟往后一退一跳,赶紧跪在张献忠面前,做出一副百口莫辩可怜样小声解释:“陛下,昨夜埋下去的碑本是一块好碑,碑上的文字决不是这样的。碑尾那一行小字,也是刘伯温。不知这会儿咋变成这个样子?真是见了鬼了!请陛下鉴谅!”
张献忠气极了。他确信汪兆麟的话句句是实,却又怒不可遏,这就“唰!”地一声抽出宽叶宝刀,在刚挖起来的半截残碑上一阵乱砍,砍成粉碎。王志贤心好,出来给汪兆麟解围,说西王息怒,待我们下来查查,查清再作处置!张献忠这才收刀进鞘,吩咐道:“查出来是谁干的,立即五马分尸!”说时,脚步咚咚,翻身上了鸟龙驹,在张能弟、狄三品两位小将和大批骑卫的簇拥下,风一般而去。这事最终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