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馆内,杜秋娘正在与少年漳王李凑对坐下棋,两人都是聚精会神。
稍倾,李凑扔掉棋子,懊恼地说:先生棋艺高超,本王只好认输了!
杜秋娘收拾棋子,一面笑道:此乃雕虫小技,殿下不必懊恼。殿下最该注重,还是御龙之术,理政之经。殿下切莫忘了,自己是皇室子孙。
李凑机灵地笑道:可皇帝却轮不到本王来当。本王把棋下好,也就是了。
杜秋娘叹道:可你皇兄死于非命,还没查出真相!太皇太后正求佛保佑呢!
李凑说先生聪慧,可知我皇兄怎么死的?杜秋娘诙谐地笑道:只因你皇兄把李唐江山看成了一颗马球,或者一只狐狸,一场游戏。所以自作孽,不可活呀!李凑又思索着问:如今皇位落到另一位皇兄身上,先生又怎么讲?杜秋娘笑道:这是本朝最大的闹剧,因传话的太监没闹清楚,便把江山送给了你皇兄,其中定有奥妙。王守澄本想扶持最小的皇子,他发现传错人,怎会拥戴你皇兄?只怕另有顾虑,只好将错就错……
李凑笑道:那先生又如何看我皇兄?他可是个英明君主?杜秋娘思恃着说,你皇兄聪慧好学,秉性诚直,必会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只是他的性子却谨小慎微,有些优柔寡断。只怕他日后连军国大事也不能果决,甚至朝令夕改,那便让人担心了!
李凑皱眉说,本王也替皇兄捏把汗。听说他起初不想当皇帝,是在宦官仇士良的劝说甚至威胁下才勉强登基。仇士良自恃拥君有功,便掌握了大权,就连王守澄都靠边站了!杜秋娘忧虑地说,那仇士良绝非善类,只怕这江山社稷又要坏在他身上……
神策军总部内,仇士良和王守澄面对面地相峙着。仇士良冷笑道:王守澄,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没想到吧?咱家又回来了!你的这些好位置也坐不长了!
王守澄讽刺地冷笑着:你回来得好,扶持陛下登基,真是功不可没呀!
仇士良来回踱步,思恃着说:咱家就奇怪了,你既知江王不是你想要的君主,为何却勉强接受、将错就错了?是否你另有猫腻需要掩盖?因此不敢大做文章?
王守澄强自镇定地看着他:你这话奇怪,咱家有何事需要掩盖?
仇士良突然回身指着他:因为咱家知道,先帝就是你杀的!你怕朝廷追究下来,一体骈诛,进讨弑君之逆贼,这才退后一步,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对不对?
王守澄也指着他喝道:仇士良,你血口喷人!若真如此,你为何不将我辈赶尽杀绝?只因你也怕此举会使江王不应继立,你明知传话的飞龙骑要迎另一位新君,却胆大妄为,恃机而动,替李昂谋取了江山!你才是窃国大贼!比弑君之举更为大逆不道!
仇士良得意洋洋:可是咱家成功了!陛下已封咱家为神策军左中尉,只给你留了个右中尉之虚职。假以时日,咱家会连你那一半闲职,连同枢密使、内常侍等重要官职全部夺走!王守澄,你快卷铺盖滚蛋吧!还要感谢咱家没对你赶尽杀绝!
王守澄狠狠地瞪他一眼:仇士良,别得意太早!别以为你扶持陛下登基,他就会给你什么回报!天子自有定策,你要搞清楚,这座江山不是你送给陛下的礼物,而是他父兄留给他的遗产。你跟我一样,不过是个奴才罢了!你想要的那一切,陛下未必能给你,他能给你的只会是惩罚!一个暨越犯上、擅行废立的奴才应该得到的惩罚!
他哈哈笑着出门,仇士良朝他背影挥着拳头:哼,天子却是捏在咱家手中!
中和殿的寝宫摆设华贵,烛火通明,处处映照得富丽堂皇。唐文宗身穿龙袍,仍是一副怕冷的样子,独自搓着手,焦急地等待着。仇士良大步踏进来,倨傲地对他一拱手。唐文宗看见他,立刻兴奋地说,仇公公,你可来了!快告诉朕,今日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朕当上皇帝了?怎么朕觉得,如同儿戏一般?这怎么可能啊!
仇士良笑道:陛下,你一口一个朕,怎么还会有假?
唐文宗自嘲地笑道:可到如今,朕也不敢相信,这顶皇冠会落到朕头上。仇公公,这都多亏有了你!是你在那混乱时刻,机敏果敢,当机立断,才会有今日!
仇士良得意地说:咱家不是说过,关健时刻,要让你看看咱家的手段吗?
唐文宗惶恐地说:所以朕也给了你回报,仇公公如今是禁军首领,大内总管了!可朕却不知这天子该怎么当?朕的脑子很乱,还没理出头绪来。又是兴奋,又是激动,还有焦虑、担心和不安。朕刚去新建的兴庆宫,拜见了太皇太后,询问她如何才能当好一位天子?可是皇祖母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朕学习太宗皇帝。要虚心纳谏。
仇士良嘲笑地看着他:好啊!这虚心纳谏么,就是听咱家的……
唐文宗仿佛没听见,转身走开,似在自语:朕想得更多的还是江山社稷。自安史之乱后,大唐的元气一直未能恢复,财政收入未能增长,黎民百姓都在战乱和灾荒中挣扎,未能安居乐业。偏偏父皇与皇兄都耽于玩乐,疏于朝政,致使国库空虚。我今虽有中兴之志,但积重难返,又该从何做起?仇公公,你侍候过先帝,你得教教我!
他回过头来,突然发现仇士良脸色难看,不禁楞住了:仇公公,你这是?
仇士良冷冷地说:陛下,咱家认为,你要做的事很多,但第一件却是,杀人!
唐文宗大吃一惊,仇士良又神情狰狞地说:首先是立刻下旨,赐死绛王李悟!
唐文宗又吓一跳:这、这是为什么?他是朕的幼弟,他还小,才四岁呢!
仇士良冷笑道:他虽小,却是传说中的皇位继承人,你不杀他,皇位便坐不稳!
唐文宗皱眉想了想,只得说,好吧,朕就依你。但对其他皇弟,朕却要大加封赏!仇公公可别拦着!仇士良阴险地说,陛下的皇弟都不足虑,只有一人不得不防!唐文宗又吓一跳,忙问是谁?仇士良冷冷地说,李忱。唐文宗不解地问:朕的皇叔?他不是一个大傻子吗?仇士良阴险地说,他虽傻,且在你父皇和皇兄临朝时都未曾被封王,但却是两朝皇叔,十六宅中年纪最长的皇子,陛下想过没有?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唐文宗瞠目结舌,说皇叔他、他在装傻?仇士良冷冷地说,不无可能吧?若这李忱在装傻,那是多么可怕的事,他又是多么可怕的人!一个生来便地位优越的皇子,能数十年如一日地装傻,不怕别人的讥笑、嘲讽,甚至是作弄,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
唐文宗不相信地摇摇头:仇公公,此乃你的想象吧?这、这简直不可能。
仇士良思索着:这是咱家的直觉!咱家第一次见此人,便有种感觉,他的沉默无言、与世无争都是韬晦之计,他那张脸看起来麻木不仁、无动与衷,其实深不可测。
唐文宗不解地说:即使那样,他也与朕毫无关系,完全可以置之不顾呀!
仇士良摇头说,陛下登基,毕竟属非正常程序,甚至可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放着一位年纪最长的皇子,他便是陛下潜在的也是最大的敌人,危险之极啊!唐文宗皱眉想了想,问他有何打算?仇士良坚决地说,必须想法,加以试探……
郑玉棠的住处,桌案上摆着一些赏赐之物,她与李忱对坐发愁。顿了顿,郑玉棠才问:儿啊,陛下封你为光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李忱成熟稳重,城府颇深,他思恃着说,母亲觉得,陛下是个英明之主吗?郑玉棠缓缓摇头说,他若英明,便不会将绛王处死,悟儿才四岁,能碍他什么事?李忱叹道:也不尽然,皆因他身边,有个仇士良。孩儿虽未跟此人打过交道,但也知道他绝非善类,否则不会怂恿陛下行此毒手,残害手足,让天下人不齿!郑玉棠着急地说,那可怎么好?明晚陛下要宴请全体皇室成员,也请了你。他会不在夜宴上对你们下毒手啊?我可真是不放心……
李忱思恃着说:母亲放宽心,孩儿觉得,还不至于,只是要小心应付罢了!
郑玉棠捂着自己的胸口:哎呀,怎么这李唐皇室就没个安生的时候?你父皇、皇兄、还有你侄儿,几乎都一个个死于非命?这血雨腥风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李忱望着窗外,坚定地说:母亲放心,黑夜终归会过去。
光华殿内,唐文宗大宴皇室成员,李忱等人分坐两旁。唐文宗举杯说,今日赴宴之人,都是朕的手足,大家开怀畅饮,尽兴方休!众人也举杯齐声说,谢陛下恩赐!
众人一起喝了酒,个个欢天喜地,唯独李忱闷声不响,显得呆滞木纳。
仇士良站在唐文宗身边,见此情形,就俯下身来,小声跟他嘀咕了几句……
唐文宗点点头,便大声说:今日乃朕登基后,首次宴请皇室成员,在座诸位都是欢声笑语,唯独皇叔落落寡欢。诸卿听好了,谁能让皇叔开口说话,朕有重赏!
众人听了便一轰而上,拥到李忱面前,开始嬉笑怒骂,纷纷说,皇叔,开个口啊,你又不是一根木头!皇叔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听说皇叔生来并不傻,是后来吓傻的!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皇叔还不开口?那我们真要把你当傻子对待了!
众皇亲指手划脚,口无遮拦,都在取笑甚至侮辱李忱。后者却旁若无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唐文宗见此情形,大惑不解,便小声问仇士良:看来他是真傻?仇士良狠狠地说,不!惟独如此,咱家才不放心。陛下,此人必须死!唐文宗无可奈何地说,好吧,由你处置,但别让人看出端倪,指责朕又在残害皇亲……
仇士良阴险地说,他自有办法。李忱仍在自顾自喝酒,似乎毫无觉察。
回十六宅的路上,大雪纷飞,李忱醉熏熏地骑在马上,几个神策军护送着他缓缓走过。突然,一个神策军座下的马似乎惊了似的,飞快地奔跑起来。那神策军驾着马驶过李忱身边,伸手便将他拉下马来。李忱猝不及防地跌下马,重重摔在雪地里,顿时昏迷过去。漫天飘飞的大雪纷纷而下,很快就把他层层覆盖在冰天雪地中……
崇文馆内悄无一人,杜秋娘独自整理书藉,神情有些惆怅。郑玉棠飞快地跑进来,大叫道:秋娘姐,大事不好!求你救救忱儿吧,他快要活不下去了……
杜秋娘大吃一惊,连忙问她怎么了?郑玉棠哭天抹泪地说:最近忱儿总是出意外!前几日去宫中赴宴,不知怎么跌下马来,在雪地里冻了一夜,几乎冻死!然后接二连三的总有意外发生,忱儿他不是在与陛下击球时突然落马,就是入宫时莫名其妙地摔倒,跌得鼻青脸肿!有一次更是惊险,居然在入厕时掉入粪坑中,差点儿淹死!弄得满身秽物,遍体伤痕……秋娘姐,你说这是怎么啦?我们母子俩到底招谁惹谁了?
杜秋娘想了想,果断地说:是有人故意陷害,忱儿他现在何处?
郑玉棠哭道:忱儿也是这么想,他再不能忍受,便出家去当和尚了。
安国寺的庭院外大雪飘飞,宏伟瑰丽的寺院映衬着皑皑白雪,十分壮观。
李忱已经剃度,光着头在扫雪,神情木纳,却暗含痛苦。
他突然停下手来,抬头看着面前殿宇成片的寺院,似在思恃着。稍倾,便低声吟道: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
杜秋娘悄然走到他身后,接着吟道:仙峰不间三春秀,灵境何时六月寒?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钟朝磐碧云端。
李忱蓦然回头,见是她,才松了一口气:先生,你竟找到这里来了?
杜秋娘走到他面前,正色道:殿下是想以此举,来消除仇士良的疑心?但你既已出家,为何不走得更远?去走遍整个天下?山河长在掌中看,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魄!
李忱愧然说:不是这样的,先生,本王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小沙弥,便如一粒微尘,不论沉浮,避免差池,生存在这凌空蹈虚的境中,难道都不可以吗?
杜秋娘摇摇头:殿下,就算你将这尘世看做微尘,把自己看做浮华梦里身,但自有天眼识天人,哪怕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有别于其他平民百姓。何况仇士良知道你出了家,会更加怀疑你装傻,便会祸及你母亲!殿下真得好好想想,是勘破四大五蕴,出离三界六道,继续走在这舍妄归真的求法路上?还是回到十六宅去好好当你的光王?
李忱忧虑地说:那晚从宫中赴宴归来,有人突然把本王掀下马!本王只觉得一罐冷水从头浇下,在腹中凉遍全身,继而又在胸中翻滚升腾,如同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使王本周身滚烫,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好似要把本王托上九天云……是本王命不该绝,否则便会冻死在雪地里。本王想这样的“失足”,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不料在那之后,危险又一次次逼近,竟让本王无处逃遁!如此下去,只怕本王真会性命不保。
杜秋娘笑道: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须得咬牙承受,相信在饱受磨难之后,也会迎来自己的春天。还记得先生,曾经送给你的画吗?
郑玉棠的住处,墙上挂着杜秋娘以前画的那幅画。李忱换了还俗的衣服,沉思地站在画前看着画。这是一幅立轴,画出一涧流水,穿过无数沟壑,弯弯曲曲,越流越大。它突然又转了个弯,然后汹涌澎湃、不可阻挡、一往无前地流向远方……
杜秋娘在旁边笑道:殿下,取下画来,先生还要给你题诗!
郑玉棠帮着李忱取下画来,铺在桌案上。杜秋娘取下笔,饱蘸浓墨,龙飞凤舞地写到: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李忱看了,不仅赞叹道:先生写得真好,写出了本王心里想说的话!
郑玉棠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说:只是,千万别让人看出来。
杜秋娘放下笔,笑道:放心吧,殿下历经重重磨难而不死,又回十六宅,继续扮痴装傻,仇士良肯定会放下心来。再说他也顾不上,他想的是如何把陛下掌在手中?
她帮着郑玉棠把画重新挂在墙壁上。李忱望着画上的诗,似乎出了神,一道光芒从眼里激射而出。他坚定地想:如有一天,本王能把山河掌在手中,必将振兴我李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