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中玉尚不知,在对待共产党这一个问题上,原本为争夺防区打得头破血流的刘湘、刘文辉、杨森等四川大军阀们,可以携起手来,联合对敌。就在他离开重庆不久,由于叛徒出卖,四川省委几乎被军阀们一锅端掉,连省委书记徐正清,也未能幸免。随即产生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共产党人赵中玉已被纳入了特务机关的视线。“从速缉捕四川奸党要犯赵中玉”的电文,已经发到了全川各县政府和保安司令部、警察署,连他的出生之地的荣昌县政府衙门,三天前也收到了由重庆发来的协查通报。
他更不知,他的死敌荣昌县长郑稷之接到电文,既惊又喜,近二十年来,郑稷之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赵庆云留在世间的这个独生儿子,当年他捕杀了赵庆云满门后,也曾派其弟郑稷生和警备队长胡之刚带人前往重庆求精中学斩草除根,可惜迟了一步。以后听说赵中玉去了广州,他又派出两名亲信前往广州,并吩咐:“不杀掉赵中玉你二人不要回来!”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赵中玉的名字,原以为此人早已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他不但活着,还成个名震全川的红脑壳。
郑稷之接到电文,连夜督令胡之刚布置警员,以各种身份隐于民间,并发动眼线,张开大网,谁能搞到赵中玉的消息,谁能抓住赵中玉,一概给以重金奖励。
虽然郑稷之曾见过少年时的赵中玉,但二十年过去,记得也不甚真切,如今即便是赵中玉出现在他眼前,恐怕也是一眼认不出来的。但凭着协查通报上关于赵中玉的经历与面相特征,他吩咐手下,但凡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操荣昌口音,相貌英俊,带书卷气的男人,一概先抓后审,绝不能让赵中玉漏网。
而这日赵中玉刚到荣昌,便让早就守候在码头上的警备队小队长白仲杨注意上了。
白仲杨和另一位绰号蛮牛的警丁装扮成抬滑竿的轿夫,已经在荣昌码头上守候了三天。赵中玉今日刚刚一登上栈桥,他眼前一亮,脑海中立即便与那“缉捕对象”的面相特征对上了号。
白仲杨上前将生意抢在手中,与客人说了几句话,更觉得此人的可疑,又兀地添了几分。
白仲杨之所以没有当场拿人,是看见那客人气宇轩昂,胸前还别着一枚稀奇古怪,上面还有个尖鼻子深眼窝洋老太婆的奖章,害怕此人是吃洋饭的买办,故而不敢造次。将客人抬至兴隆客栈后,他吩咐蛮牛在门外远远盯着,自己赶紧回去向胡之刚报告。
胡之刚也让那有着“洋老太婆”像的奖章弄得不敢不谨慎,思忖片刻,然后叫着白仲杨的绰号吩咐道:“羊子,你快些带几个兄弟去兴隆客栈把人给我看牢,千万莫给哥子我弄丢了。我这就赶去向县长报告。”
白仲杨带着几名换上便装的警丁,重返兴隆客栈门外,小心监视。
不一会儿,便见与那年轻人同行的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出了栈房,说着话儿向大街上走去。
白仲杨急忙吩咐几名警丁悄悄跟了上去。
待胡之刚满头大汗赶到县衙,不料门上告诉他,郑县长刚刚吃过晚饭,和三姨太罗芸花到南华宫戏园子看戏去了。
胡之刚赶紧掉头,向着南华宫疾奔而去。
郑稷之得到报告,马上从戏园子出来,厉声呵斥胡之刚:“你他妈简直是个榆木脑壳,既然八九不离十,你还跑来向我报告个啥子?为啥不先把人抓起来!”
胡之刚道:“他要是个一般的中国人,我当然早就抓了,可是,这人胸口上别着一块奖章,奖章上还有个洋老太婆的脑壳,涉外无小事,我担心弄出祸事来,给县长添麻烦,就没敢先动手。”
郑稷之思忖了片刻,说道:“这还不简单?我马上回大堂上等着,你恭恭敬敬地把这人给我请来。哼哼,不怕过了二十来年,那娃娃小时候的样子我还是记得一些的,是与不是,我大致一眼能够认出来。要弄错了,我给他作个揖,道个歉,请他走人。要真是赵庆云的独生儿子,那他就是自投罗网,自己不想活了。”
赵中玉在荣昌大街小巷走了一遭,搜寻了一些儿时记忆,然后在一个街边小摊上,要了一盘卤鹅儿肉,一碗豌豆杂酱铺盖面,一碗红油黄凉粉,把久违了的家乡小吃,吃了个舒舒服服,巴巴适适。这才回到兴隆客栈,上楼进到自己房间里,脱了长衫,扔在**,又将腰间的手枪抽出,塞在枕头下面。
这时候,便听见有人轻轻敲门,紧跟着听见肖老板轻声细语地言道:“先生请开一下门,夜里蚊虫多,我把蚊香给你送来了。”
赵中玉上前将门打开,猛地看见肖老板身后立着三名身穿黑色制服,头戴白箍大盖帽的警官,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心中陡然一诧,情知不妙。
肖老板尴尬言道:“呃呃……这位是……县上警备队的胡队长……他来了一阵了……说是找你有要紧的事情。”
胡之刚目光落在赵中玉胸前的奖章上,口中客气却又露着不容商量的神情说:“先生,本队长有事请你去协助调查一下,请吧。”
赵中玉强作镇定说道:“胡队长,恐怕是误会了吧?”
胡之刚道:“先生不要紧张,是不是误会,只需耽误先生片刻工夫,便可知道。”
赵中玉支吾道:“那好,那好,等我把衣裳穿起再走。”说罢装着去床边拿长衫,猛地将手插向枕头下面。不料那三人早有防备,恶虎一般扑将上来,将他牢牢压在**,夺过手枪,掏出手铐将他铐了。
胡之刚把手枪接过看了看,得意地笑道:“看来已经用不着核实你的身份了……赵中玉先生,请。”
赵中玉心中暗自一声长叹,没想自己一时不慎,居然会在桑梓之地翻了船!
赵中玉被押到县衙大厅,郑稷之立即吩咐胡之刚、白仲杨等人大刑伺候。一顿“杀威棒”,再加老虎凳,先将赵中玉打得血肉模糊,退掉神光,然后再开始发话审问。
郑稷之盯着仇家之子变成了一堆血泊中的烂肉,心情好不舒畅,故意拖着嗓子慢悠悠问:“赵家小儿,还认得本夫么?”
赵中玉忍住疼痛,双手颤抖着撑持起身子,昂起头来直视着郑稷之回道:“姓郑的……无须多问,要杀便杀……今日落在老贼手里……我便早已绝了……活命念头。”
郑稷之问:“我现在倒愿意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你落到我手里,有两条理由必死。一是我已杀了你全家,我若不杀你,岂不是斩草不除根,自留祸患?其二,你是个全川有名的红脑壳,刘湘、杨森、刘文辉都在四处派人追杀你。所以我杀你,既是为私,更是为公。不过,我倒想问问,你这个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里培养出来的高材生,为啥也要参加共产党?”
赵中玉咬牙切齿道:“这还需得问么?为了杀尽……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郑稷之冷冷一笑,既含讥刺又带威胁地说道:“共产匪党,果真是顽冥不化,至死也不忘替共产党蛊惑人心。赵中玉,你若是想当一回这样的英雄,本县长倒是可以帮你这个忙。”
赵中玉气喘吁吁,向着郑稷之一拱手,言道:“郑大老爷……如此抬爱本人,那中玉就……先在这里谢了。”
郑稷之不能容忍赵中玉在他面前保持着这股冷傲之气,开口言道:“赵中玉,年纪轻轻,死到临头,想必心中定有不少感慨吧?”
赵中玉冷冷看着他,回道:“要杀要剐,给我个痛快!”
“死,那是必然之事。不过,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亦真,我倒想问问你,如今沦为待死之囚,你那心里,果真就没有一丝后悔?”
赵中玉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平静说道:“世上没有不死之人。中玉是为千千万万穷苦百姓求自由,争解放而死。无数种死法中,此为最优也。”
“死到临头,竟敢说此为最优。我告诉你,我已决定将你大辟。我倒要看看,昔日不可一世的赵庆云留下的独生儿子,是怎样脑壳落地的。”
赵中玉被抬进死牢,这才看见,袁公剑与黎胜儿也被缉拿了进来,而且同样是受过酷刑,遍体鳞伤。
赵中玉早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唯见两位兄弟,刚和自己相聚了不多日子,便白白陪他搭上性命,禁不住心中涌起一阵悲伤,说道:“中玉无能,害得你两个也陪我去丰都城做鬼。”
袁公剑道:“赵师爷何须说这样的话?在重庆时我们就曾发誓要跟着你出生入死。赵师爷是贵人,能得着机会和你共赴黄泉,是我和胜儿的福分。”
黎胜儿也道:“人活百岁,横竖也是个死。想当年我们四川营五百多个华工,活下来的也就不到一百个。赵师爷休要难过,胜儿命贱,活在这世上也如同蝼蚁。只可惜,原想跟着赵师爷干上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下可是捞不着机会了。”
郑稷之不费吹灰之力将共匪要犯赵中玉抓获,喜出望外之余,他暗忖赵中玉既然如此了得,连刘湘、杨森、刘文辉那样的大军头都视他为心腹大患,欲除之而不能,如今落到自己手中,为自己身家性命考虑,也不能让他在这世上多活上一天,不仅要杀,而且要杀出姓郑的威风来。杀了赵中玉,再向上峰邀功请赏,不给他半分逃脱的机会。
拿定主意,郑稷之当即命胡之刚将赵中玉押入死牢,又特地挑选了一个逢场的闹热日子,让文案师爷拟出布告,昭告全县,定于后日上午押往县城西宁门外,在濑溪河边公开大辟。
砍个人的脑壳很容易,可是,要“杀出姓郑的威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在民国以前,犯了死罪的人一律都是当街砍脑壳。那是专业的杀人派头,有捧刀手,有刽子手,有装运犯人的站笼,还有骑着高头大马手捧令札的监斩官,和提着红黑棍与大刀长矛的护卫队。可民国以后,改施新政,处决死刑犯早已改为了用枪打后脑壳,一枪毙命,平淡无奇。中年以上的老百姓过去对砍脑壳的场面见多了,难免就有个比较,你郑稷之这回要搞大辟,要“杀出威风”,心中既感到新奇,又有些犯疑,靠胡之刚、白仲杨那帮黑皮警丁,能够杀出威风么?砍脑壳,那可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
为追求这威风,郑稷之和胡之刚确实也动了一番脑筋。他俩像翻老古董一样,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前朝时候,在县衙门里一个专门砍了二十多年人脑壳的职业刽子手至今还活在人世,不仅活在人世,而且就活在这荣昌城里!
这人叫袁占山,虽已近花甲之年,却天生一副出色的身架子,出色的脸膛子,和一大把堪与关公媲美的长胡子。他长得奇高奇宽奇厚,而绝不让人觉着他皮泡肉松。那脸膛,以前当职业刽子手时长年用紫云参擦抹,早已失去本色,勃放出红通通豪光来。两只不大的眼睛,虽无关公丹凤眼模样,倘一鼓眼,也凛然生出神威。尤其是那一大把油润黑亮,全无一根杂毛的美髯,在胸前拂摇飘洒,更活脱脱显出一股令人敬畏的神威之气。
袁占山在县衙门专司砍脑壳的活儿时,还带了两个徒弟,一个叫肖国明,一个叫韦中英,民国以后改施新政,不用砍脑壳了,所以就被砸了饭碗,去西宁门外的西河街上开了一家临河茶馆,笑迎八方客,求个肚儿圆。肖国明回老家五通桥开了家木器行,后来得病死了。韦中英则在荣昌安富镇街口上开了一家宰房,由杀人为业,改成了杀猪谋生。
这天一大早,白仲杨就亲自到西河街去把袁占山请到警备队,由胡之刚向袁占山交代任务,讲定酬金。袁占山脚杆还没跨出警备队大门,县衙门的勾红布告已经上了街。布告用的骈散体,文夹白,有韵有辙,慷慨激昂,大意是四川共匪头子赵中玉,实乃川东巨匪赵庆云之子,父子二人,罪恶累累,人神共愤,父亲早已被诛,儿子也难逃一死,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云云。
布告一上街,已经沉寂了二十来年的袁占山,重新又成为了荣昌县城的头号新闻人物。
且说袁占山从警备队回到西河街茶馆,立即把他徒弟韦中英叫来吩咐,马上去找一吊铜钱,顺便去米市街面馆预订三十个馒头备用。
之后,袁占山叫堂倌响皮打开铺板,自己泡了一壶浓茶,在堂口正中那张桌子的上八位上坐下,一面喝茶一面发话道:“响皮,明天要出大缺(砍脑壳),哥子我要做个大活路。你马上帮我放出话去,明天要砍三个,为首那赵中玉,可不是个等闲之辈,老汉赵庆云,是荣昌城仁字堂口上的舵把子,死前在四川都是‘嗨’得转的人物。儿子赵中玉当过华工翻译,打过欧战,后来又是四川共产党里的大红脑壳,再不济也算得个人物哩。你就说我袁占山要卖这好汉的人血钱和人血馒头,血钱半块洋钱一个,血馒头两角生洋一个,要买带趁早,这赵中玉是真资格的对红心,血钱镇邪除怪,灵验得很,血馒头医五痨七伤,药到病除,要买的要带的,明天到法场上来,现钱现货,事完之后,哥子我赏你一块大洋作酒钱。”
响皮连忙作揖说:“兄弟谢了,跑腿算我的。”
太阳还不到一竿子高,袁家茶馆里,早已茶客爆满,与其说大家是来喝茶,不如说是前来听袁占山大吹特吹砍头经的。
一个老汉给袁占山捧场说:“你老弟这么多年没过瘾了,明天一定要露露真功夫,来个‘带把儿’的,给如今的年轻人开开眼。”
袁占山心中熨贴,却故意做出副虚怀若谷的样儿道:“这么多年没练了,手艺丢生了,莫说‘带把儿’,就是能咔嚓一声,刀起头落也不简单哩。”
随后,袁占山就得意洋洋地说起他过去的行道来,什么学砍脑壳要先学磨鬼头刀,把刀口磨薄,用指头一弹都能发出脆生生的响声啦,以及练刀法要先用芭蕉头弹好墨线放在板凳上,一刀一刀照着墨线砍,墨线如何由稀到密,直练到齐线削直芭蕉头不倒,就像刀功得了的厨师片凉白肉一样啦,最后还要练在夜间砍明火香头,直待要练到砍下香头香不倒,才算出师等等……
听得一帮茶客,耳朵直扇。
有人又问:“这么说,‘带把儿’就更不简单啰?”
“那还消说!”袁占山提高声调道,“百闻不如一见,明天各位到法场上去看一看就晓得了。”他边说边比画,“这挥刀、落刀、拍颈、踢脚、‘忍刀’,都极有讲究的,这‘把儿’宽过了两寸,就算不得上乘功夫了。”
“这回‘带把儿’,袁大爷不晓得要弄好多财喜呵?”有人又问。
“屁!这回是县大老爷亲**办的公事,我能厚起脸皮去讲价钱么?郑县长开口给十块,我就收十块……”说这话那副模样,好像他刚刚去县衙和郑稷之当面锣对面鼓地讲过价钱才回来似的。
其实胡之刚给他的价,不过五块大洋,此刻从袁占山嘴巴里出来,便陡地翻了一倍,让茶客们个个羡慕得眼珠子充血。
“当然,要是尸亲找我的话,那就不同了。”袁占山把巴掌举起翻了两番,“少说也是这个数。只可惜,这赵家满屋人都死光了,一个尸亲也没有。”
第二天上午,城里城外的老百姓,涌涌****,把西宁门通往濑溪河边的长长街面都扎断了。
由胡之刚手下的警备队、监斩官、还有四名号手以及用木板车临时赶做的三辆站笼,早已在县大监院内的坝子上列队站好。
袁占山也带着挎着装上铜钱和馒头的大口袋的徒弟韦中英早早地赶来候差。
两人均从衣箱底翻拣出当年做职业刽子手时的装束,全身披挂起来,看上去与川戏舞台上的刽子手一般无二。
不到十点钟,满城百姓忽听得县大监方向吹起了长声吆吆的反音号,犹似有人在喊“挨刀———!”“挨刀———!”
号声由远而近,前面两名黑皮警丁各举一块高脚牌子,一块上写着“赵匪中玉”,一块写着“如此下场”。高脚牌后面四名警丁手持军号,不断吹奏出凄厉的声音,再后又是白仲杨率领的一队荷枪实弹的警丁。中间三辆板车上的站笼里则是**上身五花大绑背插斩标的赵中玉、袁公剑、黎胜儿。
笼车后面,就是挺脑凸肚,大摇大摆迈着步子的袁占山。他头上缠着青丝帕包头,左耳边吊起指天恨地的包头尾子,身披黑红色大氅,上穿密门对襟紧身,下穿蓝色兜裆裤子,腿缠裹腿,脚蹬满耳红花草鞋。身后,则是双手捧着鬼头刀的徒弟韦中英。后面又是一排持枪警丁,最后是骑在马上的监斩官胡之刚,向着西宁门洞子一路缓缓而来。
押解红差的队伍后面,看热闹的老百姓牵起线线一浪一浪地往前涌。
就在此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现了萧天汉、金煜瑶、孙妙玉、韩长生、关氏兄妹、王鸣越、田真孝、刘逵等人的身影。还有更多的飞龙会弟兄,装扮成农民、猎户、船工,以及卖菜的,下力的,跑马帮的,一个个不动声色,跟在了押解红差的队伍后面。
原来,飞龙会布在城里的眼线周兴将郑稷之要大辟赵庆云之子赵中玉的布告偷偷揭了,遣人送回铁关口,萧天汉金煜瑶立即萌发了劫法场冒死相救的念头。幼时,他和萧天成被父亲送到万灵镇长期得赵家资助的尔雅书院发蒙,和赵中玉、傅筱竺有着一段同窗之谊。前些时,郑稷之又伙同贺白驹入山清剿,杀他弟兄,夺他地盘,掠他财产,将他逼上了绝路,要不是杨森突发急电将贺白驹调走,连飞龙会和他萧天汉也差一点完蛋。加上金煜瑶经常和他那群打打杀杀的弟兄讨论飞龙会今后的出路,赵中玉见多识广,定会为飞龙会的今后有所帮助。萧天汉金煜瑶决定劫法场救出中玉,不仅保住赵庆云的一脉香火,为飞龙会招揽人才,为自己报得深仇大恨,也给郑稷之一点颜色看看,让姓郑的明白一个道理,他欠下飞龙会的血债,迟早是要加倍偿还的!
此时,西宁门城楼上摆开了一长排桌子,郑稷之、郑稷生兄弟俩和县上的名流商绅,济济一堂,一边喝着盖碗茶说话,一边等着观赏赵中玉脑壳落地。
郑稷之的大老婆长期吃斋念佛,自不会来看这血沽淋当的场合,坐在他左右两侧的,是二姨太傅筱竺和三姨太罗芸花。
郑稷生的老婆小妾,也都坐在长桌旁边,嗑着瓜子说着话。
最苦的是那傅筱竺,当年赵庆云起义惨死,其父绝食身亡,十三岁的她被郑稷之弄到大老婆房里做了丫头,十六岁那年郑稷之强奸了她,收她做了二房。自从到了郑稷之的家,傅筱竺活着的唯一精神支柱就是赵中玉,她心里放不下他,她无数次准备自杀都因眼前总是出现中玉回来找不到她的情景而放弃,她盼着赵中玉回来,回来解救她。天天等月月盼,度日如年的她,三十岁刚出头,耳根便已出现了些许白发。
当傅筱竺闻知失踪已经二十年的赵中玉刚回荣昌县城,便落入郑稷之手中,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后,即将遭公开大辟,她哀哀哭了整整一夜,哭得两只眼睛肿得像红杏一样,可今天仍被郑稷之强逼着前来观看砍赵中玉的脑壳。看着昔日未婚夫惨死眼前,自己却无力营救,她只有眼泪往心里流淌,并准备好与中玉同向黄泉而去。
郑稷之今天万分得意,不仅法场警戒森严,还安排几名保镖和家丁准备下鞭炮,一待赵中玉人头落地,便要点炮庆贺。
这时候,从县城上游方向,三艘大篷船顺流而下,光着上身**着一身乌肉的桡手们大声喊着号子,划动着桡片,篷船像离弦之箭般向着下游窜来。
死到临头,赵中玉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豁出去了,露在站笼顶部一个窟窿上面的脑壳左顾右盼,一路上从容高喊:“中华苏维埃万岁!共产党万岁!”还大声吟哦出一首时人皆能背诵的著名绝句,借以言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死到临头,袁公剑、黎胜儿本已吓得尿滴,但见赵中玉视死如归,如此英勇,不禁受到感染,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一个死,何不像赵中玉一样,即便脑壳落地也要在世人面前留下一副英雄模样。他俩听见赵中玉沿途高呼口号,吟诵诗歌,也本想跟着喊,却暗忖连那苏维埃是个啥玩意儿也不懂,共产党虽然听说过,却与自己无甚关系,喊起来隔皮隔肉地觉着生分,诗文则更是浅学,便模仿着川戏舞台上英雄豪杰上杀场的样儿,扭着脑壳放声高喊:“各位父老乡亲道谢了!”“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居然也能激起看官们一片掌声。
眼见着笼车出了西宁城门,上了窄窄的西河街,赵中玉扭头冲着城楼上的郑稷之怒骂道:“姓郑的,我一时不慎,栽在你这老贼手里,我今日就是死了,也要在阴曹地府等着你算账!”
陡地,赵中玉一眼看见了坐在郑稷之旁边的傅筱竺……他猛然一震,好似面门上陡然中了一枪!霎时胸中犹如撕肝裂肺般一痛!仅仅一瞬,他立即转过头去,视作不见。
傅筱竺猛地站起来,痴视着赵中玉,嘴唇颤抖,却出不来声。
郑稷之偏过头,阴沉着脸“哼”了一声。傅筱竺无奈,只好重新坐下,目视着赵中玉被解差拖出站笼,架着双臂,押下河滩。
沿河滩而建的西河街大都是吊脚楼式的房屋,临河住户们临时开发出一笔生意,收一角生洋,让人到自家后窗口居高临下看砍脑壳。生意居然奇好,直挤得家家楼板“吱吱嘎嘎”响,吊脚楼直晃**。
萧天汉、金煜瑶、孙妙玉和关氏兄妹等,也拥进了袁占山开的茶馆里。河滩上的法场上早已布满武装警丁,将闲人驱散。
队伍终于顺着陡峭的石阶下了河坎,来到了法场上。河边上早已铺上了三块红毡。
这时,只听骑在马上的胡之刚一声令下:“成散兵线散开!”
随队伍下到河滩上的黑皮警丁便齐铺铺地散开,像梅花桩一样站起,端着步枪警戒,法场上顿时杀气腾腾。
几名解差将赵中玉、袁公剑、黎胜儿挟持着走到红毡中间,三名死囚背靠濑溪河,面朝万人涌动的西河街,大模大样地盘腿坐下。
警丁抽掉袁公剑背上的斩标时,他也横下心想在众人面前英雄一把,竟冲着手提鬼头刀的袁占山咧嘴一笑,说道:“兄弟只求速死,还望大哥落教些,给我做利索点。”说罢,鼓起双眼,伸直脖子,等着吃刀。
袁占山笑嘻嘻道:“这砍脑壳也得挨着轮子来,先砍首犯,然后才轮得着你两个从犯。”
待监斩官赵之刚手中高举的马刀猛地往下一挥,袁占山一个箭步上前,站在赵中玉身后,十分威风地拂了一把长髯,说声:“兄弟值价,我不会让你尸首分家的。”话音刚落,双手高高举起鬼头刀,便要发力往下砍。
就在这要命关头,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万目睽睽之下,众人看得真切,红毡上的赵中玉依然坐得稳稳当当,而原本立在他身后的袁占山,反倒一头栽倒在了红毡上。
这两枪,是金煜瑶左右开弓打的。
她的两支驳壳枪一响,萧天汉立即将裹在一张虎皮中的捷克式轻机关枪抽出来,架在窗沿上便对着河滩开了火。那“嗒嗒嗒嗒”的声音真是令人心花怒放,只见河滩上的黑皮警丁像在狂风中打旋的草棵子般倒了下去。孙妙玉自然也没闲着,掏出枪来向着河滩上放个不停。混在临河住户中的关清财关五香兄妹,以及挤在河坎上密密麻麻人群里的王鸣越、韩长生、刘逵、洪真孝等飞龙会头领也掏出家伙,指挥弟兄们一齐动手,到处响起了爆豆子般的枪声。
顿时,西河街上一片大乱,看热闹的百姓惶惶大喊:“劫法场啦!强人劫法场啦!”边喊,边争先恐后没命地往城门洞子奔去。
郑稷之等人一看大事不好,情急之下指着河滩上的赵中玉,急叫保镖开枪。
保镖拔出枪来,瞄准河滩上的赵中玉刚要扣动扳机,傅筱竺飞快地端起盖碗茶,将滚烫的茶水猛地泼在保镖手上,痛得保镖一声惊叫。
郑稷之大怒,挥起手杖便向筱竺头上打去。这当儿正好一串机关枪子弹扫来,保镖“扑”地倒地,鲜血脑浆溅了郑稷之一身。吓得他魂飞魄散,丢下傅筱竺,在几名家丁的护卫下,扭头奔下城楼往城里逃去。余下的名流商绅女眷,或跟着他逃命,或惶急无措,也顾不得面子了,索性将身子一缩,一头钻进桌子下面躲藏。
唯有傅筱竺喜出望外,毫不顾自家安危,起身离座,伏身在墙堞上,热泪涟涟,惊喜欲狂地向着那直挺挺坐在红毡上,已经转危为安的赵中玉拼命挥动手绢。
赵中玉也直愣愣瞪着城楼上的傅筱竺,激动不已,嘴巴猛地张开,却出不来音,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动不了身。
这时,几只篷船已快到江边,船舱里“哗啦”拥出一帮身穿“勇”字号褂的骠壮汉子。
为首打扮得如同武松武二爷一样的壮汉,正是峡口寨掌堂庞龙。只听他一声唿哨,弟兄们趴在船帮上,频频向着河滩上的黑皮警丁射击。
胡之刚一见河坎上大河中全是强人,弹雨如蝗,吓得他掉转马头,扬鞭催马,没命地往下游飞奔。河滩上尚未中弹的黑皮警丁此时也被这突然袭击打懵了,正不知往哪儿逃命,一见胡之刚策马狂奔,似乎才陡然醒悟过来,一窝蜂跟了上去。
就在这一团乱纷纷之中,萧天汉、金煜瑶、孙妙玉等人从茶馆窗口跃下河坎,一边放枪一边吼喊着大步冲下河滩,有的弟兄忙着捡枪,有的将袁公剑、黎胜儿手上绳子割断。
关清财将赵中玉背在背上,向着江边飞跑。
眨眼之间,众弟兄飞快地上了三艘大篷船,桡手猛力划桨,扯起风帆,舵工掉转船头,浩**江风鼓张起船帆,飞快地向着上游去了。
待船儿离了西宁门码头,到了安全地界,萧天汉一头钻进船舱,蹲下身大声吼道:“中玉兄弟,你还认得哥哥么?”
赵中玉在萧天汉肩上重重擂了一拳头,大叫道:“哎呀呀,中玉咋能不认识你?天汉大哥,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中玉能从鬼门关逃回来,这辈子欠你的情分……重呐!”
萧天汉笑道:“不要谢我,救你的是你嫂子,要不是你嫂子枪法精准,你那脑壳早就没长在你颈子上了。”脑壳一甩喊道,“煜瑶,快过来,和中玉见个面。我不是和你吹牛吧,我这个小老弟,从小样儿就长得少有的乖俊,你看是不是呀?”
看到金煜瑶,赵中玉眼前一亮,惊诧不已,心中暗叫天汉从哪儿娶了个欧洲老婆?嘴上说的却是:“那我就欠嫂子一条命了!啊,敢问嫂子是……?”
金煜瑶乍一看见赵中玉,猛然一怔,满面狂喜地大叫起来,“哎呀,是你呀!我认识你!我认识你!”
萧天汉愣住了:“这才怪了,你和中玉从没见过面啊,咋会认识他?”
连赵中玉也好生诧异,惊道:“你认识我———”再一看,猛地一声大叫,“哦,想起来了,那还是我在重庆求精中学读书时,有一次去上半城,看见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金煜瑶:“对呀,要不是你出手帮我,我还差点吃了那恶少的亏哩!还记得么,我们在关公像前立的誓?”
赵中玉金煜瑶几乎同时单手指着对方的脸说出了“要做有利天下之人!”的血誓。
赵中玉上下打量着金煜瑶,高鼻子大眼睛,看上去就是一个地地道道外国人,诧异地问道:“嫂子,你怎么……”
“哈,你是看我这模样儿长得和你们不太一样,对不对?”金煜瑶看到赵中玉眼中满是疑惑,大方地说道,“我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法国人,我是一个混血儿。”
“混血儿?”赵中玉改用法语道,“你妈妈是法国人!啊啊,我可是在法兰西打过仗的哦!”
“什么?”金煜瑶惊喜不已,也改用法语问,“你在法兰西打过仗?”
赵中玉用法语回答:“对呀。我们到西线的十五万华工,虽然名义上是英国人招募去的,拿的也是英国人的工钱,可实际上只是从英国路过了一下,根本没在英国待。”
金煜瑶问:“你是哪一年去的?”
赵中玉说:“一九一四年年底呀,我们坐英国轮船出发,越太平洋,穿加拿大,在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港再上船横渡大西洋,八天后才到达英国的利物浦。我们下船时,几列火车已经停在了码头上,未得片刻休息,又即刻登上火车,连夜开拔,第二天早晨就到达了英吉利海峡西岸的福克斯镇。马上登船渡过英吉利海峡,到了法国东海岸加莱地区一个叫骆耶耳的地方。在那里领装备,编队。自那以后,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就一直在法国的土地上和德国人打仗。”
萧天汉叫了起来:“嗨,你两个就像口袋装茄子,叽里咕噜说些啥子哟?能不能说大家都听得懂的话呀?”又道:“天成你不是在广州吗,怎么又到法国去了呢?给大伙讲讲你的见闻吧!”
对呀,讲讲见闻吧!大伙围了拢来,把赵中玉推在船中间一张木板凳上坐下。
赵中玉冲萧天汉笑了笑,戏谑道:“我还得感谢郑稷之,他不派人到广州来追杀我,我也不会去欧洲,不会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革命道路。”
然后正色地对大伙说道:“我们是去参加欧战的,为什么要打仗,四川营五百多号人,没有谁说得清楚,我们盲目地挖战壕、送弹药、搬运尸体,遍体鳞伤,几乎每天都有死神光顾我们朝夕相处的同胞兄弟。在法兰西硝烟弥漫的战场,特别是蜷缩在一片死寂的战壕里的无数个黑夜,没有光,没有希望,我只想我的祖国,我的家,我的亲人……战争结束后,我心里仍是一片茫然,为追求人生真谛,我去了许多国家,直到到了莫斯科以后,才让我麻木的头脑豁然清醒了起来,在莫斯科我接受到了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有了自己毕生要去奋斗的事业。”
中玉伸手端过茶杯喝了口水,接着说道:“四年很长,我在法兰西苦苦思索了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每天都像是在黑夜里摸索,四年也很短,到了莫斯科,听到的,看到的,从绝望到苏醒仿佛只是在短短的一瞬。这些年身在西洋,观四面,听八方,我渐渐醒悟,国之精髓在于国民的思想与魂灵,魂灵立人则立,如何立人,首在改造国人思想,倘若国人扫除自欺,**涤旧俗,激扬新知,输入民主科学,中国之强与新生便不能说没有希望,这些,便是我西洋之行的收获与寻找到的答案。”
“什么是共什么义?”“什么是民主科学呀?”众人七嘴八舌问了个没完没了。
金煜瑶打断大伙的问话对赵中玉问道:“战争结束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赵中玉:“比利时的蒙斯,那是一片辽阔荒芜的大平原。我们的战壕和德国人的战壕相隔不到一百米。我永远也忘不掉,一九一八年十一月的一天,临近中午时分,我们正蜷缩在战壕里抽烟,突然听见一串马蹄速疾叩击大地的声音。我们伸出脑袋,看见一名英国传令兵策马奔来。他高兴得发了疯似的,帽子也跑掉了,马一个劲儿地飞奔,勒也勒不住,他索性一边任马飞跑一边狂喊:‘德国人战败啦!战争结束啦!’……”
“嗨!”金煜瑶急不可耐大叫,“给我们讲讲中国人在欧洲打仗的事!”
萧天汉也催促道:“没想中玉兄弟还打过洋仗,快给弟兄们讲讲。”
赵中玉的情绪被勾起来了,他大步走上船头,转过身来,继续着他的故事,把所有听他说话的人,一下子带到了那块战火纷飞,血肉遍地的异国土地上……
那天黎明时分,赵中玉所在的华工四川营接连翻过两道山梁,看见了公路上拥流不息的战车与队伍。公路已被协约国军队彻底打通。他们穿下谷地,走上公路,随着队伍前进。强劲的穿山风把雾幛撕成碎块,满山满谷乱卷。前方,炮声隆隆。华工们从森林里钻出来,看见在一大片辽阔荒芜的比利时平原上,坦克与坦克,士兵与士兵,大炮与大炮,正在展开一场大血战。暗灰色的、绿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士兵像密密的云团在平原上滚动……
上午快到十一点钟时,正蜷缩在战壕里抽烟的赵中玉,听见有人站起来高声骂那个马背上的传令兵:“什么?你他妈的被大炮震疯了吧!”
传令兵理也不理,纵马向前奔去。
“上午十一点整全线停火!”传令兵向着阵地上的士兵们嘶声狂吼,“往下传,士兵们,十一点整全线停火!德国人在投降协定书上签字啦!我们胜利啦!”
简直是晴空霹雳!
所有的人都痴立着一动不动……天呐,可怜的灵魂怎么能够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喜讯!
那一刻,经过连日血战的赵中玉和四川营幸存下来的百余名华工,不仅心被喜讯撞击得麻木了,连腿也麻木了。他们从战壕里爬起来,双脚踏上坚实的比利时平原,活像踩着一层厚厚的软软的棉絮,身子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到处是尸体,人的尸体、骡马的尸体、战车的尸体。他们向着枪炮声响得最激烈的地方走去。尸体不断地把他们绊倒,但他们立即又爬起来向前走去。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尽快找到那个对待他们严厉得像魔鬼,又慈祥得像父亲一样的英国老头儿鲁斯顿。
赵中玉再一次跌倒了,一把刺刀在他的左脸颊上戳破了很大一道口子,他却感觉到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他破烂的服装上糊满血迹。他的血,尸体上的血。
下雨了。很小的雨。战场上雨丝如线,雨雾如烟。
赵中玉和他的弟兄们木然地继续往前挪去,脑子里像一锅沸腾的水,白雾腾腾。“十一点停火,全线停火……战争结束了!”他像个傻子似的不停地念叨着。他仍然不敢相信,这真他妈的是一场噩梦,噩梦仍在继续。他在噩梦中,千千万万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在噩梦中!
他的心“噗”地一跳,他看见了一具中国人的尸体。他是从服装上认出来的。他看不出这死者是谁,因为尸体已经成了一张大肉饼,脑袋也被坦克碾碎。紧跟着,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他看见了许多倒在地上的四川营弟兄。他们全是被坦克上的机枪打死的。他哭了起来。
“鲁斯顿上校!鲁斯顿上校!”他和他的同伴们流着眼泪,凄切地叫喊起来。
赵中玉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扒乱串,逐一检查着每一具尸体。
远处,一个人影在晃**,赵中玉他们终于听到了袁公剑的回应声:“赵师爷,你们快过来呀,我和鲁斯顿上校在一起!”
他们在一个小池塘边看见了鲁斯顿。上校已经死去了。他的血糊糊的身子上飘落了一层木芙蓉花瓣,有粉红的、有雪白的,和带有黄色斑点的深绿色叶片。赵中玉悲痛地扑上去,这才发现上校并没有死。英国老人的眼睛紧闭着,憔悴而灰黄的面孔在微微抽搐。
“上校!鲁斯顿上校!”他跪在英国老头跟前,拼命摇动他的身子。
老人的眼睛睁开了,眼睛像海水一样蓝。上校认出了面前的赵中玉,因为他的眸子里泛起了温柔而微弱的蓝色涟漪。
“上校,停火啦……上午十一点整……停火!我们……胜利啦!”赵中玉的嗓子哽住了,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
鲁斯顿上校瞪大了眼睛:“什么?你说……什么?”
“德国人打败了。他们已经在……投降协定书上签字啦!”赵中玉猛地抓住上校的手腕,双眼定定地凝在表上。
突然,他狂喜地大叫起来,“还有五分钟!上校,和平———离我们还有五分钟!”
鲁斯顿把手挪到自己嘴边,激动地亲吻着手表,老泪滚滚而下。他哀切地说道:“马上……就要停火了……孩子……我不会……死吧?”
“你怎么会死呢?上校,你一定会活着回到你的苏格兰去!”
当赵中玉拂去上校肚子上的花瓣,脑子里轰地一炸,这个破损的伤洞里,正源源不断地涌流出大量的鲜血和污秽难闻的稀稠物。
“你的伤不重。”他强忍住哭泣喊道,“你不会死,会活下去……一定会活下去的!”
雨更小了,平原上起了乳白色的薄雾,针尖儿似的雨粒,星星点点,断断续续地飘洒。这烟雨像一张淡淡的网,轻轻地笼罩着这片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土地……一切是那样迷蒙绰约,若隐若现。
枪炮声一片接着一片地停了下来,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一团寂静———一团博大苍凉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离和平还有三分钟。
寻找鲁斯顿上校的所有中国人全都汇聚到了小池塘边的木芙蓉树下。
鲁斯顿上校呢喃道:“我相信了……战争真的……结束了……啊,多安静……多静啊……这简直不可思议……”
当时间还剩下最后一分钟的时候,鲁斯顿上校央求赵中玉搀扶着他站了起来。
前面不远的地方,德国士兵与协约国军人相隔着一片狭长的无人地带卧在地上……静静的,没有一个战士愿意打破这神秘莫测的令人躁动不安而又欣喜若狂的寂静。
“时间……移动,每一个士兵……都在想着停火、家乡、妻子和儿女。”鲁斯顿上校呢喃着。
“嗯……嗯。”赵中玉木讷地应着声,他想的是四川营的一个个弟兄,两年来朝夕相处的五百二十几号好弟兄啊,就剩下眼前这百十个还有口气儿!
鲁斯顿上校泪流满面地呢喃道:“我们经历了这样一场惨烈的战争终于活下来了,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恐怕永远也不能理解我们此时此刻的心情。"上校的声音悠远而缥缈。
赵中玉的心中冷若死水。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无比壮丽的时刻,我看到了大英帝国……我亲爱的祖国的一个新时期的开始了。我……死而无憾!”
赵中玉紧闭上眼睑,脸颊上的肌肉战栗不止,泪水拼命涌出眼眶,像两条冰冷的蚯蚓向下爬动,而心,在悲伤地哭泣……西线上,有十五万中国人,我们死去了多少弟兄,胜利了,可是我们能得到什么?我们为何而战?祖国啊,你知道我们为你付出的这一切么?
最后十秒———和平向着刚刚经历了惨烈无比,彼此屠杀的人类扑面而来!
万籁俱寂的氛围被打破了。取得了胜利的协约国士兵跳了起来,兴奋得大喊大叫。他们中的不少人争先恐后地跑上硝烟正缓缓飘散的无人地带,扔掉枪支,一边蹦跳,一边歌唱起来。这场面就像在欧洲的某一所大学的操场上正举行着一场运动会一样。
奇怪的是,德国人居然也一群群涌出了阵地,好像他们同样也是这场战争中的胜利者。
突然,一个沙哑充血的嗓子狂歌般嘶吼起来。
“停———战———啦———!”
催人泪下的场面出现了!所有人都在狂喊着“停———战———啦———!”
双方千万士兵向着无人地带涌去,一望无际的比利时大平原上海浪般汹涌澎湃。天之下地之上回**开前所未闻的巨大吼声,那是武器被奔跑着的士兵砸进地里发出的可怜的尖叫;那是感受到和平力量的人类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欢呼;那是千万个有血有肉的灵魂幸福得歇斯底里的呐喊。这尖叫这欢呼这呐喊聚成一团掀天覆地倒海翻江的声波,带着希望带着震颤带着人与人之间善良的光辉在使大地颤抖的脚步声中朝着一秒钟前的敌人滚滚卷去!
赵中玉和鲁斯顿上校再也分不出哪是德国兵哪是协约国友军和英军,就在这块刚刚发生过一场血战后的辽阔土地上,对手和对手拥抱亲吻,敌人与敌人抱头痛哭,简直就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弟。所有人都流淌着同样的热泪拼命嘶吼,拼命歌唱,以此来宣泄他们难以用任何语言来描述的心情。
“啊,这是上帝的……”鲁斯顿上校的声音突然中断。
赵中玉猛地回过头。他感觉到上校的身子一下子变得那么沉重。他赶紧把他放在地上。
鲁斯顿上校的脸色苍白了,蓝色的眼睛也逐渐地变得灰暗,他嗫嚅着,艰难地吐出一串断断续续的声音:“星星在闪烁……我去了……啊,我也曾有过……死里逃生,时来运转的时候……上帝,我爱你……啊,我是多么地感谢你啊!永远永远……阿门……阿门……”
赵中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讲述的故事,感动了满船的绿林好汉。
尤其金煜瑶,听得来眼泪汪汪。
萧天汉紧紧地抚摸着赵中玉的肩膀,充满同情地说道:“中玉,这些年,你在国外受的洋苦,遭的洋罪,不少啊。”
赵中玉说:“我能从西线活着回国,靠的是运气。我能从法场上死里逃生,靠的是你和嫂子,还有这么多飞龙会弟兄的仗义相救。”说罢,双手抱拳,向着萧天汉夫妇与众位弟兄连连打拱,“中玉多谢!弟兄们的救命之恩,来日定当相报!”
萧天汉大手一挥,说:“吉人自有天保佑,不要谢我们,要谢,就谢老天爷!妙玉、龙叔、长生,你们都来见过我这位好兄弟。哈哈,从此后,我们飞龙会里又多了三条打过洋仗,身经百战的好汉了。”
众人上前,向着赵中玉和袁公剑、黎胜儿抱拳施礼。
金煜瑶道:“中玉兄弟,天汉见了眼线送回的布告,说你是他的毛根儿朋友,说一定要带人劫法场救你。我们见你出洋打过大仗,见过大世面,吃过洋面包,喝过洋墨水,文能等因奉此,武能跃马横枪,对你已有几分钦佩,今日又在法场上亲眼目睹你大骂郑稷之的英雄风采,此刻知道你就是当年在重庆街头仗义助我之人,又听了你在西线出生入死的经历,这钦佩便已到了十分。不过,嫂子有一事不明白,以兄弟这般不俗经历,学贯中西,才高八斗,怎么也会着了共产党的招儿?我咋看你和川东游击军那帮黄泥巴脚杆,也不像是一条道上的人嘛!”
赵中玉道:“据我所知,那川东游击军现在的总指挥王维舟,出自宣汉名门望族,到苏联莫斯科留过洋,回到老家又创办宏文学校,自任校长,也算是满腹经纶,桃李满天下的饱学之士。将这等出类拔萃的时代精英,一概斥之为黄泥巴脚杆,这恐怕是大哥大嫂,对共产党缺乏了解的缘故吧?”
萧天汉道:“兄弟你是个全川出了名的共产党,自然要帮着你们共产党的人脸皮上贴金,这个我懂得起。不过,大哥我可不管你是共产党国民党还是袍哥人家,今天我们冒死把你从郑稷之刀下抢了过来,不单因为你是赵总舵把子的少爷,更冲着你是个难得的人才。从今往后,你就得帮着哥子,一心一意地把飞龙会的事情搞好。哥子这要求,不算难为你吧?”
赵中玉慨然道:“承蒙大哥大嫂看得起我,舍生忘死把我和我这两位兄弟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中玉等自当舍弃一切,效命帐下。”
“兄弟痛快!”萧天汉大叫一声说道,“从现在起,大哥我就暂且委屈你在我身边当个军师,大事小事,帮着我拿拿主意,掌掌舵。”
赵中玉道:“帮你出主意没问题,不过,我得把招呼打在前头,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红脑壳。”
金煜瑶抢着回答:“红脑壳怎么了?我们今天救的就是你这个红脑壳!连你这个共产党的大头子都到万灵山来帮我飞龙会,天汉在江湖上,不就更有面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