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历史 腥风血雨话宫廷 死于非命的皇妃们

杨贵妃魂断马兔骚

  

  大唐开元天宝年间,出了一个旷世难逢的女子,就在这女子身上敷演出了一段酸楚的故事。

  此女子是蜀州司户杨玄瑛(yan)的女儿,小字双名玉环。这杨司户祖上本是弘农华阴人氏,后来徙居蒲州永乐县居住。到了玄琐,便去那蜀州做个小小的司户参军,一做便是多年。夫人李氏随侍左右,后来就身怀六甲,产下了玉环。不料杨司户偶感微恙,一病不起,竟生生地撇下妻子儿女去了,真个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杨司户有个嫡亲的兄弟,名叫玄硅,在河南府做士曹,听说哥哥亡化,好不悲伤,明里暗里也不知洒了多少眼泪;又念侄女玉环年幼娇小,孤苦无依,便接了来家中住,就当亲生的女儿一般看待她。巴蜀乃是个出美女的地界:峡州汉代出了个王昭君,白州晋朝就出了个绿珠,这都是些笔传口诵的美女,玉环生在蜀州,似得了那山水的灵性儿,小小年纪便长得花团锦簇般可爱,小嘴儿又会说,心眼儿又来得快,直哄得叔婶眉开眼笑,喜欢得不得了。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玉环就到了二八的年纪,天真中多了几分羞涩,娇艳处添了一段风韵,出落得天仙似的模样,真个是比花花羞,比月月惭。有三支曲儿赞得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探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干。

  作这三支曲儿的乃是唐代一个大大有名的诗人,姓李名白,那时玉环已做了唐明皇的妃子。有一天明皇乘照夜白,杨妃乘步辈,到兴庆池东沉香亭畔赏牡丹,那牡丹花儿开得正艳。明皇高兴,便诏命梨园弟子为唱一曲助兴,李龟年捧植板,展歌喉,刚唱得一句,明皇便道:叮赏名花,对妃子,再唱那些陈词滥调,岂不乏味?快,为联宣翰林学士李白来,着他写点儿新鲜的词给联听。”那李白昨夜晚和几个朋友吃了一夜的酒,吃得酩配大醉,使者来时兀自未醒。听得宣诏,拿过笔来,一挥而就,草成这三篇《清平调词》。李龟年捧进明皇,龙颜大悦,巫命龟年歌之,明皇亲调玉笛伴奏,杨妃则持玻璃七宝杯领歌,唱得十分尽兴。这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玉环在叔父家中日渐长大,早已到了婚配的年龄。只是叔婶舍不得侄女,但凡提亲的,都一口回绝了。这一年玉环已经一十七岁,可可的被选为寿王的妃子。玄硅夫妻两个心里虽是舍不得,可也没有法子,想那寿王李吗(mho)乃是武惠妃的儿子,武惠妃其时正宠冠后宫,侄女到寿王府上也不会有什么亏吃。就忍着心痛,千叮泞万嘱咐地打发侄女上轿去了。那玉环自来是个多情的,又从小没离开过叔婶,这一番痛哭,直哭得石人下泪,草木伤心。寒冬腊月天气,泪水斑斑点点凝成了红色的冰块儿,一似那薛灵芸入宫时的模样。

  做了王妃的玉环满头的珠翠,一身的线罗绸缎,一发显得雍容华贵,婀娜多姿,谁见了都不禁暗暗赞叹:天底下竟有这般标致的美人儿,真真是让人开了眼了!叹过之后,又暗暗羡慕寿王那个规规矩矩的傻小子竟能消受如此尤物,真是艳福不浅。一时之间,寿王妃的美名就像风吹似的不胫而走。

  又过了两年光景,寿王的母亲武惠妃娘娘死了,惠妃娘娘一死不打紧,却苦了玄宗皇帝。那玄宗本是个风流的性儿,多情的种儿,吟得好诗,做得好曲儿。虽然生在帝王之家,对这个情字却看得极重。惠妃在时,两人就似那兴庆池中的鸳鸯一般形影不离,行则同步,寝则共卧,说不尽的旖旎(yini)缠绵。惠妃一去,直闪得他茶不思,饭不想,连朝中政事都懒得去理。左右内侍变着法儿哄皇帝开心,叫殡妃们轮番侍奉,再不就陪他去曲江池畔、慈恩塔上散心。可一点影响都没有。对着美女胜景,他就像木头人儿一样无动于衷,众人这才渐渐地有些心慌,别的什么事都小,惟有皇帝的身子才是最最要紧的,就中有一位高力士高公公,跟随皇帝最久,对皇帝的心思一猜即中,便凑到近前,悄悄地对皇帝说了几句。皇帝听了先是一喜,随后面有难色,说道:“这恐怕不妥吧?”

  高公公奏道:“这一节,老奴也曾料到;老奴想了个计策在这里,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岂不甚好?”皇帝本心是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只为这层顾虑才不肯点头,听高公公这么一说,如何不喜?即刻着高公公去办。

  你道高公公有何高见竟能驱散皇帝的一脸愁云?原来是奏请皇帝召寿王妃入宫,再假意说是王妃自己的主意,意欲出家,诚心向道,就准她在禁内太真宫带发修行,赐法号太真;另挑一个好人家的女儿为寿王妃子。时间一久,谁还记得那么清楚?到那时再诏令王妃还俗,还不是凭皇帝金口一开?正是:

  安下牢笼缚猛虎,撒开巨网捕蛟龙。

  那寿王妃接得圣旨,也不知圣上召唤有何差遣,便急急随高公公入宫去来,寿王在府中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儿,正焦急之间,宫里传出王妃入道的消息,寿王吃惊不小。想见又见不着,想哭又哭不得,百爪儿挠心,在屋中团团乱转。紧接着圣旨又诏聘韦昭训女为寿王妃。寿王被这一连串儿的事情给弄得晕头转向,如坠五里雾中,待到得知王妃已为父皇召幸,这才如梦方醒,看看全无指望。泪水也只好往自家肚儿里咽。真个是: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却说寿王妃玉环入得宫来,那“修道”二字不过是个障眼法儿,皇帝自不肯让她独守空闺,二人少不了做些偷香窃玉的勾当。一个是风流皇帝,一个是多情女眷,两个人到了一起,就似那旷夫遇怨女、烈火见干柴一样,如胶似漆,再也分拆不开。不上数年,皇帝已是一刻也离不得玉环了。见了那些后宫佳丽,竟似见了仇人一般,不知气从何来;只要玉环嫣然一笑,便有天大一个愁事儿,也似被清风吹散。正所谓: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玄宗皇帝自打没了武惠妃之后。思量不会再有与惠妃在一起时的销魂光景了,不期今日得了玉环,倒觉得从前的日子都是白活了。到了天宝四年(公元745年),再也顾不得旁人说三道四了,先为寿王行过册妃之札,后脚马上就选了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立女冠太真杨玉环为贵妃。

  册立那天真是个好天,仲秋八月的天空湛蓝湛蓝的,一丝儿云彩都没有。凤凰园里披红挂绿,一片喜气,贺喜的人一大早就在园中等候。玉环那天也打扮得特别漂亮,杏眼含情,长眉入鬓,腮如桃花乍绽,脸似明月初圆,袅袅婷婷出到园中。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忽疑自己来到了仙境;接着一片乐声响起,忽高忽低,如远似近,悠扬悦耳,不似人间的曲调,册封仪式正式开始。

  这一番册封直从辰时折腾到未时,方才乱哄哄地散了,皇帝又赠封贵妃的父亲杨玄淡为兵部尚书,母亲李氏为凉国夫人,封贵妃叔父杨玄硅为光禄卿银青光禄大夫,再从兄杨钊为侍郎,兄杨吗(xian)也位列朝班,堂弟杨了(qi)尚武惠妃之女太华公主,一门荣显,好不热闹。到了后来,皇帝又加封杨钊为御史大夫,权京兆尹,赐名为国忠,封贵妃的三个姊妹为韩国夫人、貌(gub)国夫人、秦国夫人,每月皇帝还分赐三夫人十万钱作脂粉之费。杨家此时真如烈火烹油般鼎盛,天下士女,谁个不羡慕?有几句诗道得好:

  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其实这也是世人痴想,试想古往今来有几个似杨贵妃这般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皇帝,宠了姓张的,便不能宠姓王的,宠了姓王的,便不能宠姓李的。即便生个女孩儿,难道都送去给皇帝不成?即便送去,就能这般巧,恰恰是皇帝喜欢的?不过国家到了这个份儿,也是够可悲的了。

  皇帝和贵妃可不管这层。册封大典一完,皇帝就挽着贵妃的手儿回到宫中,贵妃已累得娇喘微微,香汗津津,皇帝亲自拿巾帕为贵妃拭汗,巾帕都成了桃红的颜色。皇帝把准备好的金钗锢盒交给贵妃,作为两人的定情之物,又亲手把丽水镇紫库磨金琢成的金步摇插戴在贵妃的鬓上,对妃子左看不够,右看不够,乐得眉开眼笑,向左右宫人道:“联得杨贵妃,如得至宝也。”于是又兴冲冲命乐工翻制新曲,名字就叫《得宝子》,以此来庆贺,这一番热闹自不必说。

  第二天,皇帝闻听太液池中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皇帝兴致正浓,便命内侍诏请贵戚,齐到太液池宴赏白莲。然后便和贵妃携手前往。

  看那池中白莲,果然开得可喜可爱,又白又大,朴素淡雅中自有一种迷人的韵致。众人一边观赏,一边赞叹不已。皇帝的全副心思都在贵妃身上,哪还顾得上赏花?听众人如此赞叹,便忍不住指着杨贵妃向众人道:“众爱卿只知白莲花好,可怎比得上我这‘解语花’?”众人看那贵妃时果真是出水芙蓉一般,于是齐声赞好。贵妃羞涩地一笑,皇帝见了更是心花怒放,和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从此皇帝便和贵妃日日游赏,夜夜宴饮,今日一大宴,明日一小宴,乐个不了。不料乐极生悲,这一年二月,皇帝又和几个兄弟们一起钻进一个大大的被子里,枕着一个长长的枕头,像小时候一样戏闹玩耍。皇帝说:“这才是真正的亲兄弟”。其实这把戏已经玩了好多年了,诸王都玩得腻了,可是圣命难违,不得不玩。贵妃则趁着无人,把宁王的玉笛拿了来,闲得无聊,便在梨花树下静静的庭院里抚弄着玉笛。

  正吹得入境之际,皇帝突然来到身边,杨贵妃只吓得花容失色,呆在当地不会动弹,皇帝见那玉笛,知为宁王之物,这一番恼怒,直气得脸色一会儿青紫一会儿惨白,一迭声地喊道:“快把杨国忠给我叫来,让他把这个贱人领回去!”

  你道皇帝因何震怒?贵妃因何吃惊?这里有个缘故。那宁王乃玄宗皇帝之兄,按照那时候传位以嫡以长的规矩,这皇帝之位本该由宁王来做,只是玄宗李隆基年少英武,有平定诸韦的大功,宁王不自安,便让这帝位与三弟坐,这中间已有了一层尴尬;而那宁王又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整日与兄弟们声色狗马,追欢买笑,虽然荒唐,皇帝也自由他。如今贵妃竟窃取宁王玉笛来吹,岂有不恼怒的?杨贵妃对皇帝的这位仁兄也是有意无意地颇为关注,故此诗人写道:

  日映宫城雾半开,太真帘下畏人猜。

  黄翻绰指向西树,不信宁哥回马来。

  诗中的“太真”即贵妃,“宁哥”自是指宁王,“黄翻绰”为当时供奉宫中的一个优人。今日吹弄宁王玉笛,又被皇帝撞破,又焉有不惊之理?听皇帝把她逐出宫去,真比杀了她还要难受,跪在地上百般乞求。皇帝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下去?杨贵妃只得哭哭啼啼地出宫去了。

  杨贵妃回到哥哥家中,便开始大放悲声。一边哭,一边取过剪刀,把发髻解散,铰下一缕青丝来,双手捧着递给送她出宫来的中使,硬硬咽咽地道:“祈请代妾转奏陛下,妾罪合该万死。身上所穿,头上所戴,无不是圣恩所赐,只这齿发肌肤是父母所生,妾马上就要死了,这一缕头发献给陛下,以谢陛下知遇之恩!”说到伤情处,直哭得泪人儿一般。

  贵妃的兄弟姊妹听到消息,都匆匆赶来,一见这个样子,更觉得大祸就要临头,二话不说,就开始抱头痛哭。

  众人越哭越是惶恐,心里越是没了主意,那杨国忠毕竟是在场面上闯**的人,便起身去找吉温商量。这吉温不是别人,乃是当时有名的酷吏,与罗希爽(shi)号为“罗钳吉网”,仿佛当年周兴、来俊臣一般,是个阴险奸诈的小人,原先附诌李林甫,后见杨国忠和安禄山得宠,又转而阿附杨、安,杨国忠正缺这么一个得力帮手,于是二人一拍即谷,成了莫逆。这吉温与中贵人颇多来往,尤其是和皇帝身边的高公公交好,杨国忠这才想起去找他。

  吉温也听说了杨贵妃被遣回家的事,见杨国忠满面愁云地来找他,自己猜到了几分。杨国忠也顾不上客套,就把贵妃被遣出宫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愁眉苦脸地说道:“吉兄,小弟这次怕是真个要大难临头了,万望吉兄救小弟一救!”

  那吉温当时正攀附杨氏,这棵大树一倒,对他也没多大好处,杨国忠这么一求,他自是满口答应。对杨国忠道:“相国也不必过于优心,以小弟愚见,陛下虽是一时盛怒,谅来还未十分绝情,不然,何不在宫中处置贵妃?相国不妨亲去见陛下,将这层意思点破,以退为进,探探陛下的口气。小弟自去宫中打点,不知以为如何?”

  杨国忠半信半疑,不过心毕竟宽了些。于是硬着头皮去见皇帝。

  再说皇帝发怒逐出了贵妃,待气头儿一过,便意兴索然。原来平素之时,贵妃在身边似百灵鸟儿一样叽叽喳喳不离左右,一天到晚笑声不断,这回一去,他独自一人十分无聊,心里空****的,坐不住,站不住,抓耳挠腮,动不动就起无名之火。左右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

  皇帝见杨国忠求见,一下子就想起了贵妃,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想问一声贵妃怎么样了,可又不好开口,就静等杨国忠来说。只听杨国忠跪下奏道:“陛下,恕臣大胆,贵妃是个女人,没有见识,怜逆了圣颜,罪当万死。不过从前既蒙圣恩宏爱,今天就不该让她到宫外抛头露面受此折辱,要死的话也该死在宫中,陛下何以舍不得一席之地使其就死呢?”

  皇帝听得这几个“死”字,早已方寸大乱,哪还有气生?反倒安慰起杨国忠来:“卿何必多疑?联用卿,可不是因贵妃的缘故,卿放心好了。”

  杨国忠听皇帝如此说,也不知自己该退还是该进。正踌躇间,恰好送贵妃出宫的中使回来察报,把搭在臂间的一缕青丝双手递给皇帝。皇帝一见,大惊失色,以为贵妃一时想不开,已经自尽了,忽地从龙椅上站起来,急道:“贵妃她怎么啦?快说,怎么啦?!”

  中使奏道:“贵妃娘娘请臣转奏陛下,说今生无以为报,仅献此发,以答谢陛下大恩!”

  皇帝这才稍稍放心,回身对高力士道:“快去为联接回贵妃娘娘,越快越好!”高力士得令急急去了,那厢杨国忠赶紧叩头谢恩,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儿里。

  杨贵妃这番回宫,宠幸比先前自又不同,这且不表。话说这一天皇帝和贵妃娘娘在便殿排下筵席,诏请禄儿前来同乐。这“禄儿”是何许人也?说来倒是大大有名。此人姓安名禄山,本名轧苹(luo)山,母亲阿史德氏为突厥人。安禄山本是个只知有母不知其父的混血儿,为人残忍剿悍,贼滑无比,而又风趣多智,善解人意。后入朝奏事,深得玄宗喜爱,他也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奉承,他人又机灵,嘴又会说,装出一副憨厚相让的样子。比如有一次皇帝命皇太子出来见他,他见了太子竟不下拜。左右间道:“为何不拜?”他一脸天真地道:“臣是蕃人,不懂得朝廷礼仪,不知这太子是个多大的官儿?”皇帝笑着告诉他说:“太子就是储君,联百岁之后,就传位给太子,懂了吗?”他这才故作惶恐地跪下道:“臣愚,从前只知道陛下,不知道还有太子,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皇帝就夸他老实厚道,后来见贵妃得宠,便请贵妃收他做干儿子,经常出入宫禁,宫人便称他为“禄儿”,连皇帝也这么叫。杨国忠和太子几次跟皇帝说安禄山这人奸诈得很,靠不住,皇帝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那安禄山接旨入宫,来到便殿,先去贵妃跟前叩请母妃娘娘福体安康,然后才过来给皇帝请安。皇帝纳闷,问道:“禄儿,你为什么每次都是先拜妃子后拜联?”安禄山恭恭敬敬地答道:“陛下有所不知,禄儿为胡人,胡家都是先母后父。”皇帝和贵妃听了,都忍俊不住大笑起来。皇帝命赐座,安禄山谢过之后,两手托着肚子坐到椅子上。那安禄山生来肚腹肥硕,到了晚年更是大得怕人。大肚子直垂到两膝,每次穿衣着带,都要两个人奋力抬起肚子,李猪儿再用头顶着,然后才能穿上裙裤,系上腰带,行走时则用双手挽着方能走动。每次看到禄山的这副样子,贵妃都忍不住掩口而笑。

  皇帝见禄山坐下,便指着他的肚子逗他道:“禄儿,你这肚子这么大,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安禄山站起来答道:“回陛下,臣肚腹虽大,但别无他物,只装着一颗赤心。”

  皇帝听他答得巧妙,便哈哈大笑起来。

  酒过三巡,安禄山起身奏道:“陛下,臣不日便将赴边关,请为陛下和贵妃娘娘舞一曲胡旋。”

  皇帝笑着跟贵妃道:“很久没见到禄儿舞胡旋了,今天可以大饱眼福儿了。”这时安禄山早已脱去外衣,准备停当,听得弦鼓一声响亮,便开始舞起来。那胡旋舞是在一小圆毽上舞,纵横腾掷,急转如风,舞起来颇为不易。安禄山虽然肚子肥大,但跳起胡旋舞来却疾如迅风,左旋右旋,如回雪飘飘,’如飞篷疾转,看得人心动神摇,眼花缭乱,皇帝和贵妃在座上不住叫好。

  安禄山一曲舞罢,跪于当中,奏道:“陛下,臣本胡人,陛下不次摧用,致此重任,所受圣恩非常人可比。臣无所能,愿以此身为陛下死,只是有人妒嫉于臣,阴谋陷害,臣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罢,竟滚下几滴泪来。

  安禄山在喜宴之间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原来安禄山掌一方之重任后,日益骄纵,渐有不臣之心,暗中招兵买马,在范阳筑雄武城,外示御寇,内藏兵器粮草,把归降的八千多奚人和契丹等人养为假子,日夜做南下的准备。这些早已风传到京城,众文武不断向皇帝奏察,说安禄山有不臣之心,谋逆之举。皇帝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了,偏生不信,反怪众人妒贤嫉能,有乖君臣大体,。争到后来,那杨国忠便出了个主意,请皇帝召安禄山回京,如果他迟疑不回,则必有情弊;如果他干脆拒旨不动,则必反无疑,皇帝很不悦,道:“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联即为卿等召来看看如何。”

  那安禄山在京城亦有耳目,这层意思岂有不知的?圣旨一到,即刻启程,风风火火地赶到长安。回来那天,皇帝正在华清宫,便直接请见皇帝,一见面便长跪流涕,说众人如何嫉妒,说自己如何忠心。皇帝自是好言抚慰,回来埋怨杨国忠等多事,杨国忠言语不得。皇帝又想拜安禄山为宰相,杨国忠拼死拼活地苦谏,说安禄山一个大字儿都不识,命他为相,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皇帝也觉不妥,于是加安禄山为尚书左仆射,赐实封一千户。安禄山知道自己得脱此劫,全靠皇帝溺而不察,心下不由得暗暗欢喜。为了令皇帝不疑,所以一有机会便痛哭流涕地表白一番,今天也不例外。

  皇帝又劝慰了一回,道:“联自有主意,爱卿不必多虑。”过了两天,安禄山归范阳,皇帝命京中三品以上官员俱出送行,并亲御望春亭送别。皇帝把御服脱下来披在安禄山身上说:“从今以后如果再有说卿反的,联必亲缚之,交卿处置!”安禄山又是高兴,又是惊惧,生怕杨国忠等人再奏请皇帝留他在京城,于是匆匆离去,这且不提。

  话说玄宗皇帝每年冬天都要幸华清宫,一呆就是一个冬天,到第二年春天才回宫。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月皇帝又驾幸华清宫,杨贵妃自然是和皇帝乘坐同一顶辈有说有笑地来华清宫过冬。皇帝在华清宫特为妃子修建了端正楼,作妃子梳洗之所;又修建了莲花汤,供妃子澡沐之用。百官奏事,都要到这儿来。皇帝则每日同贵妃娘娘宴赏游乐,或者品竹,或是听歌,有时贵妃还会舞上一回“霓裳羽衣舞”,那优美的旋律和迷人的舞姿让皇帝百看不厌,哪还有心思再顾朝政?不料:

  渔阳稗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这一年十一月安禄山从范阳起兵造反了,原来去年安禄山逃归范阳后左思右想不得安稳,杨国忠对他的忌恨越来越深,太子更是恨他入骨。前几年他一直顾着皇帝对他恩重,不忍心反他,现在皇帝年事已高,皇帝一死,太子继位,到那时还能有他好吗?晚动手不如早动手,安禄山狠了狠心,终于发难,以诛杨国忠为名,领兵南下了。

  消息传到华清宫,皇帝起初还不大相信,及至城池郡县被贼攻陷的飞报不断传来,皇帝这才心慌。车驾返回京师,皇帝便想让太子监国,准备把帝位传给太子。杨国忠听说之后,吓得面无人色。杨家兄妹仗着贵妃得宠,从来就没把太子放在眼里,太子对父皇如此宠幸贵妃和杨国忠也很不满,只是不好发作。如一旦君临天下,便会拿杨氏兄妹开刀,何况还有安禄山在那儿火上浇油呢?

  杨国忠忧心如焚,回到家跟貌国夫人和秦国夫人等说:“我们这一回可要完了,皇帝要让东宫监国,那还有我们的好吗?我们和贵妃娘娘一起就是拼了老命,也不能让皇帝这么做!”几个姊妹一听,也是焦急万分,赶紧到宫中向贵妃娘娘哭诉。贵妃自是明白这中间的利害关系,马上去见皇帝。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乞求皇帝不要让太子监国。皇帝见贵妃楚楚动人的可怜样子,也就只好作罢。另外调兵遣将,去讨伐安禄山。可是多少年了天下一直是太太平平的,库中的兵器也锈了,厩中的战马也肥了,士兵们养闲养得连弓都拽不开了。事出仓促,七凑八凑征上来的队伍,如何是安禄山叛兵的对手?就跟羊儿进了狼群一般,只一个照面,就给打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军。到了年根儿,东都洛阳就失陷了;第二年六月,渔关又告失守。渔关是两京往来之要隘,撞关一失,长安也就难保了。皇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召来群臣商议先到什么地方躲避一时。众人七嘴八舌,各持己见。有说幸山西的,有说幸陇西的,还有说幸朔方的,杨国忠则一力主张幸蜀,高力士也说蜀地虽小,但土富人强,表里山河,内外险固,幸蜀最好。于是皇帝就同意幸蜀。

  皇帝出京城的那天天气一片惨淡。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不断传来,就像百年不遇的瘟疫似的在京城上空浮动着。人心惶惶,哭声震野,四散奔逃。皇帝回首京城,不觉枪然泪下,心中有说不尽的凄苦。

  皇帝带着贵妃,领着一班衣冠不整十分狼狈的文武大臣,一路跌跌撞撞地向西进发。这一日好不容易来到始平县境马鬼坡前。只见长川一抹,苍树几点,烟草凄迷中一所孤零零的释馆静对着远山。走得人困马乏,皇帝传命暂事休息,然后再行。

  早有人将释舍打扫干净,皇帝与贵妃相搀着进去休息。那贵妃在宫中骄宠惯了的,娇弱的身子几曾受过这等苦楚?此时已是花容憔悴,泪痕满面,方进得骚馆,便软倒了,皇帝见了好不心疼,嘿然长叹道:“爱妃,可苦了你了!”

  贵妃娇声道:“陛下休这等说。贱妾只愿能长随侍陛下左右,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也落下泪来。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才是。这时有人进献御食,无非是些粗茶淡饭而已。从京师走得匆忙,路上人早跑光了,哪里觅得粮食?皇帝神色凄然,劝贵妃道:“爱妃,挣扎着略用一些儿,也好赶路。則贵妃道:“陛下且用,妾不想吃。”皇帝又劝道:“还是略用些儿,不然,怎么走得动?”

  那贵妃勉强端起碗来,方咽得一口,便扑簌簌地流下泪来,皇帝也吃不下去了。正在伤感间,忽听外面羽林军乱哄哄地嚷作一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皇帝命高力士出去查看。不一会,高力士慌慌张张地回来察道:“陛下,军士说杨国忠与诸蕃谋反,已把他给杀了!”

  贵妃和皇帝闻听大吃一惊,道:“什么?”“那杨国忠也反叛联了吗?”

  高力士道:“这个奴才就不知了,奴才去时杨相国已被杀死了,还有御史大夫魏方进也被杀了,要不是奴才前去喝止,连韦见素父子也给杀了。”说着,让人把韦见素抬了过来,皇帝命寿王给韦见素上了金疮药,半天才见他苏醒过来。

  这时众军人虽然不再喧哗,但仍然静静地围着释馆不肯散去。皇帝不悦,责间道:“为什么还围在这里?还不快些散去!”可是问了几遍,军士还是不动。皇帝怒道:“去叫陈玄礼来!”那陈玄礼是右龙武大将军,充行在都虞侯。听皇帝召唤,便带着三十多个将领,披甲带剑地走进来,皇帝问道:“为何还不散去?”陈玄礼等长揖奏道:“杨国忠父子既诛,杨贵妃就不应再供奉陛下。”

  “大胆!”皇帝没料到陈玄礼竟说出这等话来,十分震怒。众军将见皇帝发怒,虽然口中说着“臣等不敢”的话,可脸上既不见恐惧,亦不肯退去。陈玄礼踏上一步奏道:“贼根犹在,众军士怎敢散去?乞请陛下割恩忍断,斩贵妃以慰众军!”

  皇帝听此一说,直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陈玄礼“你你你”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高力士在旁见势不好,忙上前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户然后小声道:“陛下还是隐忍些儿,不见今日情势,众人携刀带剑,是必欲得贵妃而后心甘。陛下若不顺从,诚恐事急有变!”

  皇帝看那众人,果然是个个脸上充满杀气。皇帝暗然吃惊,但一想到要把贵妃交给他们去处置,又如何能忍!再说,众人都是他的臣子,今日反以势相逼,这口气又怎咽得下?

  高力士怕皇帝发怒会激怒众军,事情难以收场,便自作主张道:“陛下息怒,待老奴劝一劝贵妃娘娘,”说着,也不管皇帝允是不允,便进内去了。

  杨贵妃在里面早已得了消息,又是惊恐,又是悲痛,正在呜咽涕哭。见高力士进来,更哭得厉害,哭道:“高公公,救我一救!”

  高力士忍着悲痛道了句“娘娘”,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叹了口气,含着泪道:“娘娘啊!老奴救不得你了,非但老奴救你不得,连皇帝陛下也救你不得了!陛下此刻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停了停,又说道:“那陈玄礼领兵围行在,佩刀带剑地逼着陛下交你出来,陛下自不肯答应。可那些人气势汹汹的,怎肯干休?逼得急时,什么事儿干不出?陛下为了娘娘冒此大险,可见对娘娘一片真心,现在只有娘娘可救陛下性命,老奴求你了!”说着跪下,也哭了起来。

  杨贵妃也知今日事所难免,想起平昔皇帝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想起今日皇帝对自己的这份情谊,唉,知足了!自己一家满门光崇,也不算白来世上一遭。自己不死,皇帝性命难保;皇帝性命不保,自己又怎能活得成?到头来,还不是一死?死就死吧,死就死吧。可她仍是不甘心,她杨家兄妹真个要命丧在这马鬼坡前?她死得不甘心哪!

  杨贵妃神思恍惚地跟高力士来到前面,向皇帝盈盈下拜,双泪长流,“陛下,救妾一救!陛下,救妾一救……不,不要救,不要救了。陛下,贱妾今生再也不能侍奉你了,愿陛下多多珍重吧!”

  皇帝不顾一切地喊道:“不!不!联不要你死!联不要你死!”可这时陈玄礼手下的军士们已过去抓住了贵妃。贵妃挣扎着,衣服也乱了,头上的翠翘金雀之类饰物脱落满地,一边回头喊着:“陛下——陛下——”那声音凄厉无比。皇帝忽地站起身来喊:“娘娘——”,就要不顾性命地冲过去,高力士一把拉住,“陛下忍耐一下,为了陛下,也为了国家社樱,忍一忍吧,陛下广然后对陈玄礼等人道:“让老奴来伺候贵妃娘娘吧!”陈玄礼也不愿过分相逼,就命将杨贵妃交给高力士。高力士拉着杨贵妃的手道:“贵妃娘娘,请随老奴去佛堂礼佛,”贵妃哪里还走得动?被半架半扶着下去了。皇帝颓然坐到椅子上,掩面悲泣起来。

  不一会儿,高力士抬着贵妃的尸首出来,请陈玄礼验看,陈玄礼上前看了看,便和众将退下,脱去甲宵,然后进来跪下,向皇帝请罪。

  皇帝已哭得悲悲切切,说不出话来,高力士在一旁喝道:“贵妃娘娘已死,你们还不退下散了,还要惹陛下伤心吗?”陈玄礼等唯唯而退,俱各散去。高力士便命人暂且将贵妃娘娘埋在骚馆西边一里左右的道北土坎下,待日后太平再行移葬。一边劝慰着陛下节哀,一边准备起身继续西行。就在这时,忽报南方献荔枝到,原来,贵妃最爱吃鲜荔枝,玄宗便命南方荔熟季节,以释马狂奔送荔枝到京,供贵妃享用。皇帝着见荔枝,忍不住大放悲声,一下就哭得昏了过去,半晌儿方才悠悠醒转,口里兀自喃喃地喊着“贵妃娘娘”。此情此景,谁个见了不下泪?这就是杨贵妃缀死马鬼坡的一段故事。后来大诗人白居易作了一首情辞凄婉的《长恨歌》,其中叹道: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韧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杨贵妃死后,皇帝哭哭啼啼幸蜀去了。一年多以后,当皇帝重返京城路经马鬼坡时,贵妃的尸骨早已化为尘土,不见了,老态龙钟的皇帝是在凄凉的兴庆宫走向人生终点的。他有些疯疯癫癫神思恍惚,老是在莫名其妙地念诵着诗人梁铿的《咏木老人》诗: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他是从这“刻木牵丝”的傀儡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了吗?还是从这真真假假的戏弄中大彻大悟从而进入了另一个美妙的人生境界了呢?不知道,除非问他自己。可他后来也死了,死得很凄凉,连点儿声响都没有。

  故事的结尾似乎还可另作波澜:据说杨贵妃在马鬼坡并没死,死的只是个宫女,杨妃则金蝉脱壳逃之夭夭了。这是高力士(或许还有陈玄礼)做的手脚。杨贵妃逃向何方?有的说是流落于烟花巷,还有的说贵妃漂洋过海去了东流,《长恨歌》中“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云云即指此。虽然玄宗终于访到了妃子,寻访者还带回了贵妃娘娘的信物,可玄宗已无力迎取贵妃回国了。

  这些不妨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为诸位消愁解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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