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遗嘱
1398年阴历四月,朱元璋再一次病倒,医生的诊断仍然是风寒。但这一次他的病比上次来得严重许多。服侍他的人心惊胆战,因为老朱如果死了,那他们这些人也要跟着陪葬。所以,宫中所有的人都不希望朱元璋死掉,但朱元璋正义无反顾地向死亡之渊一路飞驰。
只有在这个时候,朱元璋才有时间回想自己的人生:那是灰色,甚至是黑色的。他给中国人带来的,只是暂时的秩序;但这秩序却是靠永不停止的血腥杀戮来维持的。他爱护百姓,却不能用一种理性的方式为百姓推开通往幸福的大门;他一厢情愿地以为靠杀戮官员就能消灭那些让百姓不幸福的人,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当朱元璋回想往事时,他想到儿童时期丧失父母的情景,想到出门在外的不易和创业的艰辛。他偶尔也会想到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老战友,然而他们现在已成枯骨。他忽然发现,自己是整个人类社会最大的另类——白手起家,靠着运气、阴谋诡计和胆大妄为,一步步掌控了整个中国,而他也用自己有限的情怀和智慧,把中国政治推进了黑暗的深渊。
在**躺了一个月后,朱元璋眼前出现幻觉:他能看到房间里各种各样的人走来走去,这些人在多年前跟随他征战沙场,后来被他亲手送进了地狱。如今,他们听说朱元璋要来了,都迫不及待地要提前见他,所以都从地狱中偷跑出来,来到他床边,用苍白的双手和流血的嘴角来抚慰他。
朱元璋被这些人抚慰得魂魄尽失,突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他下了床,问身边的太监:“现在是什么时候?”
太监告诉他:“五月了。”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说:“凤阳的花应该开了,想必煞是好看。”
太监不知应该回应他什么,只是喜极而泣地说:“皇上,您龙体痊愈啦。”
朱元璋板起那张鞋拔子脸,问太监:“你哭什么?难道是担心我死掉,你去陪葬吗?”
太监急忙跪下说:“不是这样的。”
朱元璋告诉他:“你放心,我死后不会让你去陪葬的,因为我现在就要把你干掉。”
一声令下,他身边的几个哭泣的太监被拉了出去,砍了脑袋。
杀了几个人后,他又觉得无事可做,只能坐在椅子上发呆。夜晚时分,他突然想到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做,于是命人把已经撤职的锦衣卫前官员叫来,问:“北边有什么动静?”
几个官员纷纷跪下汇报说:“燕王很安分。”
朱元璋点了点头,说:“你们几个这几年一直潜伏在燕地,就没有发现燕王有不安分的时候吗?”
他们回答:“真没有。”
朱元璋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暴怒,指着那些人说:“你们肯定是被燕王收买了,来人,拉出去砍了。”
几个人一面喊着冤枉,一面被拖了出去。
杀掉这几个人后,他更觉得无聊。那天晚上,他不停地在房间踱步,守在门外的太监能听到他时不时像猫一样的呼吸声,以及像蝙蝠一样的叹气声。
第二天早上,他又躺倒在**无法动弹了。朱允炆像从前那样,不停地来探望,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全部在朱元璋面前流干,把朱元璋哭得六神无主。朱元璋也想哭,可只是干哭,没有眼泪。有那么几天,他始终在琢磨为什么自己流不出眼泪。进入闰五月时,他终于想明白了:不是自己没有眼泪,而是自己的眼泪怕累,不愿意出来。朱元璋的下巴向前挺出许多,眼泪从眼睛出来后,必须经历很长一段路才能到他下巴底下,然后掉到地上。这段路,对于眼泪而言太艰辛了。
他想明白了这件事,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沉浸在眼泪的大河中,很是舒服。然后他强坐起来,对太监说:“传圣旨,让朱棣来见我。就说我要死了。”
朱允炆在一旁脸色大变,他不知道爷爷要玩什么把戏。此时的他已经成熟很多,当然这只是他自我感觉良好——不是他成熟很多,而是朱元璋已经病入膏肓,不能做主了,他这才感觉自己英明神武。
他偷偷地退出房间,命令草拟圣旨的官员:“圣旨五天后再发。”
官员惊骇万分,朱允炆眼睛里却射出火焰来,能烧死所有不听话的人。官员只好同意了。
圣旨被扣下了,朱元璋等着,他等得太久了,好像等了十万年。他等得不耐烦了,因为地狱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他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他恐惧死亡,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不能打败的敌人,对付你无法打败的敌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他成为朋友。他现在和死亡成了好朋友,虽然他还是惧怕这个朋友。
他把朱允炆和重要的文武百官都叫到床前。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一代杀人狂去往另外一个世界。
有人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高兴,居然偷偷地哭了起来。朱元璋让他们不要哭,他说:“你们要感谢我死掉,否则,你们谁都无法活下去。”
哭泣的官员们马上把眼泪收回。许久,朱元璋问了句:“燕王来了吗?”
他们回答:“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问:“燕王来了吗?”
他们又回答:“没有。”
他叹息地一笑,居然笑得很慈祥。他让朱允炆进前,让他把耳朵凑近他的嘴:“一定是你玩的花样。”
朱允炆大摇其头,摇得很夸张,假得让人作呕。
朱元璋苦笑:“你呀,朱棣进京才是好事。这回,你真要用上那个箱子了。”
朱允炆没有听懂朱元璋的话,他问:“您让我四叔进京是……”
朱元璋摇头,说:“已经不重要了。你知道又能怎样?我活着时他若来不了,我死后,他可就真来了。”
朱允炆不作声,他觉得爷爷是真糊涂了,而且是那种弥留之际的糊涂,他已经分不清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了。
朱元璋是分不清了,因为他确实要前往地狱。他张了张嘴,对朱允炆说出了最后四个字:“好自为之。”
然后,朱元璋就没了呼吸。他的尸体僵硬,皮肤迅速发黑,肚子瘪掉,牙齿和头发脱落。他终于死了。
朱元璋死后不久,朱允炆以朱元璋的名义发布圣旨:“各亲王不必来京送葬,在封地即可。”
一年后,朱允炆又以自己的名义发布了圣旨:“亲王们在封地违法乱纪,削藩。”
再一年后,燕王朱棣起兵南下。朱允炆大喜道:“我已等候你多时了。”
他在一群狗头军师的参谋下排兵布阵。结果,什么耿炳文、什么郭英,这时候全都成了酒囊饭袋。朱元璋去世四年后(1402年),朱允炆终于等来了朱棣,不过,等来的是带兵进入南京城的四叔朱棣。
朱元璋在天有灵,一定会赞叹朱允炆这个孙子:“真是个孙子!”
那些和朱元璋在一起的战友,也会由衷地对朱元璋竖起拇指说:“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
至此,朱元璋一生的故事全部结束了。他的故事能给我们普通人多大的启示,这还需要我们自己去发现。因为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和经验就是:人类没有学到任何历史教训和历史经验。这和朱元璋苦口婆心教育朱允炆,而朱允炆最后还是犯了错是一样的。
但朱元璋成功的思路,却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小信息,那就是:在并不具备实力时,应该埋头苦干,不要张牙舞爪。积累得越多,爆发力就越强。别人越高调,你就越应该低调。凡是低调、闷声筑墙积粮的人,都会避过风险;相反,凡是那些高调、名不副实的人,稍遇挫折,必将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