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大明首辅鞠躬尽瘁 南杨阁老魂归高陵
这天下午,回京办事的兵部右侍郎、河南山西巡抚于谦和锦衣卫都督樊忠二人不约而同地闻讯赶来了。一见杨溥,于谦和樊忠垂泪道:“阁老,您好些了么?”
看见于谦和樊忠,杨溥脸上漾起一丝笑容。他吃力地说道:“二位来得好,老夫正有话要对你们说呢。”
于谦和樊忠连忙躬身说道:“阁老有事尽管吩咐,下官当尽力而为。”
杨溥歇了会,强撑着慢慢说道:“于大人不久将回京主政兵部,望在国家危难之际,能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樊都督身居禁卫要职,望能匡扶正义,为国除奸。如此,老夫安心了。”
于谦、樊忠含泪应道:“阁老放心,下官等谨记在心,不负大人所望。”
说罢,杨溥疲劳地合上了眼,于谦和樊忠含悲忍痛走了。
于谦和樊忠走后,杨溥睡下了。这一天,杨溥小便虽然也解了几次,但尿液越来越少,病情明显地越来越重了。彭夫人、司马青、杨晟、东方巧儿、杨寿、杨孝,就连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杨泰等日夜守候在杨溥的身边,巴望着老人家转危为安。全家上下心情沉重,紧张地忙碌着,一直到晚上戌时将近,方才消停。
七月十三日,也就是杨溥发病的第三天,杨溥的病情更为沉重,从午后开始,杨溥基本上没有了尿液,神志自觉昏昏沉沉,气息也更加微弱。窦太医、厉太医和房太医三人也只有唉声叹气,束手无策。彭夫人、司马青、巧儿、杨寿、杨孝等都悲痛得啜泣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子夜时分,连续二三天的日夜守护,杨晟、巧儿、杨寿、杨孝等几个年轻人实在熬不住,就在外室和衣假寐,杨溥病榻前,只有彭夫人、杨沐和司马青三人了。三伏天,天气又闷又热,即使是夜半了,气温仍未转凉,彭夫人拿着鹅毛小扇,轻轻地摇着,为杨溥解凉。
突然,杨溥的手动了一下,似乎醒了。彭夫人连忙俯身轻声呼唤道:“老爷!老爷!醒了么?”
听到呼唤,杨溥从昏睡中醒了过来,眼睛慢慢地睁开了,嘴唇张了几张,声音微弱地吐出了几个字:“水……水……”
司马青连忙用汤匙舀了点清茶送到了杨溥嘴边,杨溥吮了几吮,慢慢地吞了下去。连续呷了二三汤匙茶水,杨溥似乎精神好了许多。他瞟了瞟室内问道:“孩子们都睡了么?”
“都睡了。”彭夫人含泪答道,“一连三天三夜,晟儿、巧儿、寿儿、孝儿都守在这里没合眼呢。”
杨溥点了点头,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他头部侧了侧,向杨沐问道:“四弟,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约是丑时初刻了。”杨沐轻声回答道,“大哥觉得好些了么?”
杨溥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好一会,杨溥有气无力地说道:“这回是大限已到,天命已尽,好不了了。”
一听这话,彭夫人悲痛得嘤嘤哭了起来。杨沐轻声安慰道:“兄长休出此言,吉人自有天相,兄弟还等着病好后一同回乡省亲呢。”
杨溥淡淡地笑了笑,转向彭夫人,吃力地抬起手来,说道:“夫人,把手握着。”
彭夫人悲痛地执着他的手,只见杨溥深情地望着夫人,微弱地说道:“淑媛,我要走了。生老病死,人之常道,寿终正寝,天命所归,不要悲伤。”
说到这里,杨溥顿住了,似乎还在思索什么。彭夫人热泪奔涌,泣不成声。过了片刻,杨溥又继续缓缓地说道:“这多年蒙你侍弄衣衿,养育儿女,真是难为你了。”
彭夫人边泣边道:“妾身分内之事,老爷不必说了。”
“最为牵挂的是玉妹。”杨溥思索着喃喃道,“四五年未见,不知她颈椎疼好些没有?她年纪大了,淑媛回去后要多照顾照顾她,要她不要悲伤,不要再操心,家务都让旦儿、珍儿他们去管,你们姐妹俩相濡以沫,安度晚年吧。”
杨溥这番话说得彭夫人肝肠寸断,悲痛欲绝,她一边点头,一边失声哭道:“老爷放心,妾身知道了,一定转告姐姐,您安心歇息吧。”
一旁的杨沐和司马青夫妇也听得眼泪涟涟,伤心不已。
说完了高夫人、彭夫人的事,杨溥两眼转动,看着杨沐和司马青。杨沐和司马青知道杨溥有话要说,连忙凑上前,蹲身问道:“大哥,您有什么话就吩咐吧!”
“这些年有劳你们夫妇二人照护,为兄的谢了。”杨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晟儿和巧儿是一对好孩子,这些年为我的事耽误了他们的前程,真是愧对孩子们。”
说到这里,杨溥顿了一下,转对彭夫人说道:“这次回乡后,你和玉妹做主,把我们家几亩薄田、几间房屋,按我和四弟二人分家析产那样,分一半给晟儿、巧儿,让他们独立门户吧!”
杨沐和司马青伤心至极,连连摇头道:“大哥别说这话,我们和大哥一家永远不分家!”
彭夫人一旁点头道:“老爷,妾身知道了。”
“只是还有一件。”杨溥又微微笑了一下,“我看那杨秦孙儿聪明伶俐,是块读书的料,四弟四妹你们一定要勤加督管,让孙儿读书致仕,光宗耀祖吧。”
杨沐和司马青含泪点头道:“记下了!”
“我走之后,丧事从简。”杨溥望着杨沐,继续说道,“不过,我还有个愿望,四弟不可忘了。”
杨沐忍住眼泪说道:“大哥请讲。”
杨溥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想我南杨在朝为官近五十年,一生清介,非礼不取,衣食之外,囊无余资,无愧于一个‘廉’字。今日天命将近,唯念故土。我殁之后,请四弟将我送回石首,葬在高陵岗莲花地,面向东北绣林山。莲花地生青莲,绣林山傍长江,长眠莲地,山高水长,吾平生之愿遂矣!”
杨溥这番遗嘱,说得杨沐和司马青哽咽不能成语,只能连连点头。
杨溥望了望室内暗淡的灯烛,低沉缓慢地对彭夫人、杨沐和司马青说道:“我累了,你们也歇会儿吧。”
说完,杨溥疲倦地合上了眼睛,慢慢地睡了。
正统十一年的七月十四日,也就是杨溥发病的第四天,一大早起来,人们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一丝风儿也没有,树上的知了叫得特别吃力,似乎热得也叫不出声了。天上的灰云渐渐地多了起来,一团团沉重的乌云在远处游动着,简直快掉下来。明日就要立秋了,可是这气候却如此不正常:不是“秋老虎”发威的干热,而是气闷难当的湿势——眼看着天气要变了。
杨沐一早从杨溥病房出来,身上便是湿漉漉的,没有一点干处。昨夜,他和彭夫人、司马青又是一夜未曾合眼,苦苦地守候在杨溥病榻之旁。从夜半说完话起,杨溥就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之中,尿液是一滴也没有了,呼吸是越来越弱,体温是越来越低,找来厉太医一瞧,厉太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到外室去了。杨沐和彭夫人、司马青心里明白,老爷已经病危了!
杨沐来到前院,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吩咐杨成和杨郭赶紧到集市上去买些香烛纸钱、寿衣寿帽和白纸白幡,为老爷准备后事;安排轮值的皂隶们打扫厅堂;然后再到前堂请东方维带领杨晟去打听寿材。这一切安排停当,杨沐回到病房,只见杨溥还在昏睡,彭夫人、司马青、杨寿、杨孝守在一旁。
这天上午,杨溥倒是醒了几次,可是每次醒来,隔不了多久,便又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似乎那眼皮有千钧之重。
到了下午,杨溥的病势更加危重了。从未时初刻起,杨溥似乎就昏迷不醒,慌得守在病榻前的彭夫人、司马青、东方巧儿等嘤嘤啜泣;吓得两个孙儿杨寿、杨孝一边流泪一边连声呼唤,杨沐、杨晟、东方维、杨成、杨郭一旁流泪。
“爷爷!爷爷!”杨寿、杨孝双双呼唤着。也许是呼声急了,间隔一段时间,杨溥还能醒过来,可是过不了多久,他眼皮耷拉下来,又昏迷过去了,而且这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一浮肿的双腿,体温已经冷到了膝盖以上,下肢是没有了知觉,老人家要走了!
未时正,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到了。三伏天火辣辣的毒阳把地皮都晒焦了,街道上、院子里地砖石上像火一样灼得人脚板疼,树叶、竹叶被晒得打了蔫;一丝风儿也没有,闷热叫人喘不过气来,树上那蝉儿叫得声嘶力竭,似乎快热死了;街上很少看到行人,人们都躲在荫凉的屋子里或者竹林树下荫凉的地方乘凉,谁也不敢在那毒阳下暴晒。
可是,杨溥的安危牵动了大家的心,冒着酷热炎暑,英国公张辅带头,曹鼐、马愉、陈循、苗衷、高谷、王直、胡滢等几十位官员纷纷赶来了。正统皇帝闻讯也要赶来,却被王振以“九五之尊,不可常幸大臣之家”为由拦住了,只好派大太监兴安赶来督促窦太医、厉太医、房太医他们诊治抢救。大家到病榻前探视过杨溥,知道这位南杨阁老快走到尽头,大家含悲忍痛,齐集在杨溥病房,谁也不说话,静静地陪伴着这位德高望重、人人景仰的首辅大人的最后时光!
酉时初刻,北京西北天上涌起了大片乌云,翻滚着向北京上空遮天盖地地扑来,一道道闪电从天地接合处划了好多道口子,天边隐隐地响起了雷声:天气突变,暴风雨就要来了!
“爷爷!您醒醒,您醒醒!”杨寿和杨孝跪在病榻前,声声呼唤着,“爷爷!爷爷!孙儿在叫您呢!”
也许那孙儿的哀痛悲呼,感动了冥冥之中的鬼神,杨溥悠悠地醒过来了。
一见爷爷的手指动了一下,杨寿和杨孝惊喜地叫道:“爷爷醒过来了!爷爷醒过来了!”
一听这叫声,杨沐、彭夫人和外室的张辅、胡滢、曹鼐、马愉、陈循等众位大臣一齐惊喜地赶了过来,只见杨溥面色微微泛起了一层红色,双眼慢慢地睁了开来。
“爷爷好些了!”只听那杨秦欢喜地叫了一声。可是大人们都知道,不好了,这是回光返照,南杨阁老的大限到了!
杨寿、杨孝伏在杨溥身边轻轻地问道:“爷爷,您说说,孙儿是谁?”
杨溥听清了,那是两个孙儿在和自己说话。他无力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说出了话:“寿……儿,孝……儿……”
杨寿、杨孝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喜应道:“爷爷说对了,正是您孙儿杨寿、杨孝!”
听说是杨寿、杨孝,杨溥突然精神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声音也渐渐大了一些,断断续续地对杨寿、杨孝说道:“听爷爷的话,我杨家子孙要耕读传家。务农,要安分守己,按时输粮;当官要清廉耿介,忠国爱民。我杨家远祖杨震公传下了‘四知堂’千古流芳;我杨溥留下的‘廉贞堂’,希望你们子孙谨遵恪守,不做那贪官污吏,遗臭万年。要……要……要……”
“要”什么,杨溥没有说清楚,那意识突然又模糊起来,双眼慢慢地合上了,不过那右手还放在胸前,似乎还有事没有交代完,舍不得放下。
又过了好一会,亲人们的哭声又把杨溥的意识唤了回来。他慢慢地睁开眼向屋子里望了一下,见张辅、曹鼐、马愉、陈循、苗衷、高谷、于谦、樊忠等人都在,嘴唇张了几下,拼尽全力,微弱地说了最后几句话:“王……振……擅……权……祸……国……殃……民……诸……公……合……力……除……奸……保……”最后一句话,杨溥终于没有说完,又昏迷了。张辅等人万分悲痛,屋子里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杨沐慌忙走上前伸手探了探杨溥的鼻息,又按了按脉搏,急忙说道:“夫人别慌,大家安静,老爷还有气息,还没有走呢!”
杨溥的确未走,他似乎还舍不得离开。冥冥之中,他好像轻轻地飘了起来。
飘呀,飘呀,忽然一条大江横亘在前面,江边有座岗,岗头有座山,山上有巨石,突兀在江中,滔滔江水抚石而过……那不是高陵岗……那不是石首么?对,回乡了,回乡了!好多人在杨家大院迎候:白胡子老爷爷和白头发老婆婆,那不是祖父杨政和祖母史老太君么?你看这热的天,他老人家还穿着那件临终还舍不得脱下的狗皮袍子!史祖母在笑,还有那旁边的中年夫妇也在笑。他们是谁?咳,是父亲杨文宪和母亲詹夫人!久违了,想不到他们还这么健旺,他们在招手呢!不行,小腹胀满,得找个地方净手才行,可是这么多人到哪里净手去?喏,那里有个净手轩!不行不行,穿眼露壁,让人见了不雅观!那不是旦儿和珍儿么,怎么他们到高陵岗来了,是到高陵书屋读书的么?熟田湖的稻子快熟了,沉甸甸的稻穗一片金黄……是了,怎么没见着那个青梅竹马相依相偎的夫人高碧玉?肯定故意和我捉迷藏,就像那年在杨家大院后花园中一样……不是,不是!那不是碧玉小妹么?你看她站在那山上桃花丛中,多么艳丽!那是什么山?陕西华山?不是;苏州虎丘山?不是;石首绣林山?龙盖山?都不是。怎么?小妹在唱歌?“三月里,桃花红,山湾湾里春意浓……”对了对了,那是石首东山吕家湾!怎么小妹只是笑,不来见我呢?来,快来呀!哎呀,怎么不见了?山那边在叫,爷爷!爷爷!是寿儿在叫,是孝儿在叫,我得回去了……
杨溥放在胸部右手食指忽然动了一下,被那眼尖的东方巧儿瞧见了,她慌忙擦了下泪眼,睁大眼睛盯着。杨溥手指又动了一下,巧儿立刻惊喜地叫了起来:“大伯醒了!大伯醒了!”
这一声惊呼,屋子里所有人都惊喜不已,立刻病房里的哭声静了下来,人们全都凝神屏气盯着躺在病榻上的杨溥,企望奇迹出现,这位老人家能够活过来。
可是,杨溥又不动了。这不是北京紫禁城么?怎么这么灰暗的?钟声响了,朝鼓响了,永乐皇帝在上朝,威严凌厉,令人胆寒;仁宗皇帝上朝了,宵衣旰食,仁慈宽厚;宣宗皇帝上朝了,英气焕发,雄心勃勃;正统小皇帝上朝了,歪歪倒倒,步履蹒跚,快,快扶住他!杨士奇上去了,杨荣上去了,怎么他们扶了一下都走开了?不想扶了么?扶不起来么?不行,扶不起来也得扶,这孩子可是宣德皇帝的嫡传血脉,是正统!对,对,就这样,老臣扶着陛下,把龙椅坐正,把江山坐稳!怎么,有些晃动?陛下有些害怕?别怕,有老臣在,有一班贤臣良吏在,陛下江山就坐得稳!你们奸笑什么?皇上不听我的?我不信!你是……是黄俨!不,是袁琦?不是!是马骐?也不是!你是谁?你是谁?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把自己阉了伺机进宫的内宦王振!你笑什么?笑我们无能?你别笑得太早了!到底是谁赢谁输,尚未分晓呢!怎么,你王振掉进粪池了?这么臭不可闻,真会遗臭万年,遗臭万年呢!你别凶,挥拳踢腿的谁怕你?晟儿、巧儿快来,给我狠狠教训教训这个祸国殃民的奸宦!怎么,你们在山东?巧儿回老家陵县了么?你们在叫我?不,是夫人彭淑媛!别叫,别叫,哎,我回来了……”
病榻旁彭夫人果真在声声呼唤着,她希望老爷能活过来,哪怕手指头动一动也行。可是,夫人声声呼叫却唤不回阴阳两隔的老爷了。
这时已是酉时正了,满天的乌云越积越厚,已经变成了墨色,整个天空像一口大黑锅一样,罩着北京城,耀眼的闪电刺得人眼睛生疼,沉闷的雷声渐渐地近了——一场暴风雨已经来到!
冥冥之中的杨溥正在往回赶。怎么这东安门外的南杨府第变成了西长安街西江米巷的牛帽胡同?这不是我度过十年铁窗生涯的地方么?怎么,这叫遗憾?不,这不叫遗憾,真正的遗憾是……是在这里,宣德二年的那次朝会,就在这里召开,宣德皇帝厌战,西杨、东杨迎合,我南杨独争无效,交阯弃守了,南部边陲大片国土放弃了!身为内阁大臣,不能守土保国,那才叫遗憾!我还有遗憾?那还真有个最大的遗憾:始终没有除掉王振那个奸宦!对,对,这里是翰林院。哟,好多翰林在呢!怎么,李贤你不是吏部么,怎么也在这里?还有江渊、张凤、肖都在!说什么,你们在议论我?在责怪我没有除掉王振?也怪我,也不能怪我,我是尽了力了,但皇上宠信着那王振,叫我有什么办法?唉,可惜正统皇帝懦弱平庸,遇事没有主见,又不能亲贤臣、远小人,管不住身边的人,一旦这班佞幸得逞,仁宣之治完了,大明江山危了……对,对,那是喜峰口……那是瓦剌……那是武昌龟蛇二山……那是石首东山,高夫人玉妹在那山巅上等我……不好,有豺狼!玉妹,小心,那豺狼来了!站好,后面是万丈深渊,别掉下去了!什么,那不是豺狼,是王振!是王振!别动,今日我南杨决不会饶你!哎呀,不好,雷霆来了,风来了……飘起来了……飘起来了,飘呀,飘呀,……长江……天边……崇山……
“刹——”一道无声的耀眼闪电划过,“轰隆隆”一声霹雳惊天动地炸响了!病榻上,杨溥放在胸前的手应着雷声抖了一下,无力地滑了下来——这位身居内阁高位二十二年为国家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明首辅,惊心动魄但却踏踏实实地走完他七十五岁人生的最后一程,安详地走了!
彭夫人哀恸地悲啕一声,立刻,杨府合家上下、在场的故旧老友朝廷官员,纷纷跪地恭送南杨阁老,南杨府里一片悲声!
这时,室外随着那声惊雷,狂风从天而降,暴雨“哗哗哗”地倾盆倒了下来!
南杨阁老病逝的讣闻,兴安很快回宫报告了正统皇帝。正统皇帝听罢讣闻,不禁潸然泪下,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一旁喜坏了阉宦王振,他终于等到了没有杨溥的日子了!
当天晚上,正统皇帝在乾清门召集张辅、胡滢、曹鼐、马愉、陈循、王直等大臣商议杨溥的丧事,决定以太师之礼安葬杨溥。听说南杨府家人因为杨家余资无多,为杨溥看中了一副松木棺材时,正统皇帝感叹不已,立即命兴安带人到北京城买一副最好的楠木寿棺和一副宽厚的杉木外椁,外加官银三千两赐葬,特赐只有公、侯、驸马、伯才能穿的织金麒麟白泽袍一袭。
第二天,正统皇帝下了一道谕旨,宣布为哀悼南杨阁老辞世,朝廷辍朝一日;赠杨溥为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谥文定;命内阁大臣陈循撰写杨溥《墓志铭》、礼部尚书胡滢题篆、礼部祠祭司郎中黄养正书文;封杨溥长孙杨寿为正六品尚宝司丞。
第三天,按照朝廷《品官丧礼》的规定,大敛、盖棺,设灵床于柩东,挂白幛,扬白幡,置孝堂。大敛时棺内没有任何殡葬品,只有一个装有杨溥生前拔掉的六颗牙齿的绣袋一个。
第四天,成服,五服之人各服其服,然后相哭相吊。以内阁为首的朝廷自五军都督府前都督英国公张辅以下的三十个机构,一千三百七十余名京官,外加顺天府官员十六人,依班序前来吊唁,足足七天,每天二百余人,整个南杨府哀声动地,人人个个悲痛不已。那些杨溥举荐的官员,如莱州知府崔恭、吏科给事中年富、南京御史孙鼎、贵州左布政范理等二十余人因在外地任职,不敢擅离职守前来奔丧,只好在各自官所设灵位遥祭、寄托哀思。
按照朝廷《品官丧礼》规定,从成服作吊这天起,早晚祭奠,百日乃止哭,吊唁结束。然后扶柩回乡,三月而葬。杨溥吊唁礼百日结束之后,正统皇帝派内阁大臣马愉、礼部祠祭司郎中黄养正、中官兴安和刘宁、锦衣卫都督樊忠护柩,将杨溥灵柩护送回乡。杨沐请东方维夫妇看守南杨府第,带着杨府全家人扶柩,十几辆马车和一二十骑马,十月十五日离京回乡。沿途各布政司、府、州、县衙门官员临柩致祭,六千五百余里路程足足走了两个多月,十二月二十日才回到石首高陵岗附近杨家大院。
杨溥灵柩运到乡里,石首知县盛琦、县丞吴升、主簿余伟、典史王本用、教谕朱良、训导蒋龄和郝铨,荆州知府刘永、同知沈璧、通判李本、推官汪天民、经历汤近善等带着荆州府所辖石首周边江陵、公安、监利等县知县等诸多官员早已等候在杨家大院迎灵;去年刚擢拔为湖广右布政的马谨,是宣德二年丁未科会试杨溥主考录取的进士,是杨溥的门生,又是杨溥举荐的,他从武昌就迎灵,一直护灵也到了杨家;早已病休在家的前广东左布政刘永清、前大理寺少卿傅启让抱病前来迎灵吊唁;还有在外的石首籍官员杨敬、孙子敏等人的家属们都来了;还有岳州府华容县知县和现任浙江道御史刘松岩的夫人严氏带着刚刚十一岁的儿子刘大夏也赶来了。众多官员,杨府亲朋和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三百余人齐集在杨家大院前的禾场上设席致祭,场面十分庄严肃穆。
杨溥灵柩运进大院,安放在大堂上,灵床设在柩东。高夫人悲痛欲绝,杨家大院上下哭成一片。马谨带领各级官员依次到灵床前焚香化帛,俯伏叩首,进行了祭奠;刘永清和傅启让在家人搀扶下也到灵前行了礼;亲友们依年龄大小到灵前祭拜哭灵;众乡邻也满怀悲情到灵前烧香,杨家大少爷杨旦一一作答。一时间,白幡扬扬,孝幛飘飘,杨家大院一片悲哀。
当日晚间,石首知县盛琦将奉旨送灵柩归乡的内阁大臣马愉等北京来的官员和中官兴安以及锦衣卫都督樊忠、湖广右布政马谨、荆州知府刘永等接到石首县衙歇宿。盛琦问起南杨阁老病情和大致情况,马愉和兴安一一做了回答。当马愉说到大敛时,杨溥棺椁一无所有仅存一个香袋六颗老牙时,盛琦和众人不胜嗟叹,为官一生,位至极品,家无长物,囊无余资,唯有清廉存世,众人钦仰不已!
安置好各位大人,石首知县盛琦回到县衙,只见县丞吴升和主簿余伟在县衙等着他。一见盛琦进衙,吴升迎了上去,说道:“老爷,东乡调弦口的聚众闹事的县民李桥头已经带来了,听候您发落呢!”
“那家伙刁滑得狠!”主簿余伟接着说道,“这次随粮赋征收每石加征三升的鞍马费,别的地方百姓虽说议论纷纷但未曾拒交,唯有那李桥头等人公开抗征,聚众到调弦口巡检司闹事。老爷,杀鸡给猴看,这次要严办李桥头才行,不然今后事情就不好办了!”
原来自大明开国以来,石首先后经历了十一二任知县,其中除了少数知县如严椋等趋炎附势世态炎凉外,其余都是奉公守法,勤政爱民,百姓称道的好官。即如这现任知县盛琦,他本浙江鄞县人,正统四年进士,自去年上任以来,便为百姓做了几件好事,其中尤以刚刚疏浚完工的石首县城南通洞庭湖的便河,大利县民往来贸易,最为人称颂。群雁看头雁,属吏看长官。一县的知县好,全县的吏属都好;一县的知县贪墨,那一县的属吏靠得稳是一群贪吏。石首知县好,所以这明初七八十年来,石首百姓受惠不少。为什么石首历任知县大多都是好官?这里面有两个关键原因:一是三杨秉钧,南杨当国,朝廷政治清明,任人唯贤,各级官员大多循良,廉洁自重,不愿遭人唾骂;二是石首情况特殊,有一位在内阁当政的南杨阁老,经常与家庭联系,地方官员担心有什么不轨行为,马上就可通天,朝廷一旦发现,便会罢官系狱,毁掉前程,再加上朝廷实行的御史巡按制度,从朝廷一竿子插到底,不断巡查暗访,那些地方官吏不敢以身试法,不敢贪墨。可是最近一年来,由于王振用事,纲纪渐弛,奔竞逐利之风悄然蔓延,那石首也不例外,多少也受到影响。这不,前不久开始征收秋粮,为了解决县衙经费紧缺问题,主管全县粮赋经费的县丞吴升提出随粮加征每石三升的鞍马费,那盛琦便贸然同意了。听说东乡调弦口县民李桥头带头聚众闹事,抗交加征鞍马费,盛琦便派主管治安巡捕之事的主簿余伟带衙役前往弹压,结果把李桥头抓来了。
“赶快把李桥头放了!”那盛琦本是个规矩之人,只是经不住**一时做了个糊涂决定,现在一听说为征收鞍马费的事儿把县民李桥头抓来了,便立即吩咐道,“好好抚慰抚慰李桥头,派人把他送回去吧。”
吴升和余伟一头雾水,连忙问道;“大人,放了李桥头,全县还有一半鞍马费不收了?”
“你们怎么这么糊涂?”盛琦一脸的愧悔,他惶恐地说道:“你们没看见、没听见南杨阁老殉葬只有一袋老牙,别无他物么?这位位极人臣,官高一品的当朝首辅、明室贤相,如此贫葬、如此贫墓,你们见过么?你们听说过么?他老人家一生清廉到如此高境,我等还有脸向百姓加征鞍马费么?赶快将已征的鞍马费全部退还百姓,未征的立即停止征收,今后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那冥冥之中的南杨阁老在看着我们呢!“
一听知县大人的这番言语,吴升和余伟恍然大悟,也不禁惭愧地说道:“大人放心,我等这就去办!”
说罢,吴升和余伟匆匆地走了。
按照石首风俗,杨旦请了九个道士,从当晚起做了七天的“黄箓大斋”,超度亡灵。
杨溥殁后,遵照皇帝赐葬诏书,按照太师正一品丧葬规制,于高陵岗莲花地右侧旁一形似树叶、地名“秋叶地”的吉壤,早已造圹一座,墓前神道列石人一对、石马一对,石望柱一对,石羊一对、石虎一对,汉白玉神道石雕若干,汉白玉神道碑一座。
正统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道教超度功德圆满,这位驰骋宦途近五十年,入阁二十二年的明代贤相终于魂归故里,长眠于青山绿水的高陵岗,与清风明月为伴,与竹籁松涛唱和,与日月同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