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巧名目宋新刮民脂 闯禁宫杨溥斗奸臣
“大家都到齐了么?”福建布政使司衙门内正在召开各府知府会议,新上任不久的左布政宋新环视一周,趾高气扬地问道,“泉州知府郏星怎么还没到?”
“回大人话,郏大人这时候应该来了。”站在一旁的布政使司经历智南谄笑着说道,“早些时候郏大人派人来说了个信,说是在惠安耽误了半天,可能迟到一会呢。”
“这郏星就是事多!”宋新突然恼怒道,“本官上任的第一次会议就迟……”
“来了,来了。”宋新话还没说完,只见泉州知府郏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歉疚地拱手说道,“下官郏星参见布政使大人!”
“你干什么去了?”宋新把桌子一拍,大声喝道,“是不是有意藐视本官?你可知道,本官是皇上中旨擢拔的,非他人可比!下属藐视上官,你知罪么?”
宋新这么一发作,在座的众位官员都吃了一惊。这宋新此前当福建参政的时候,与各府州的知府、知州都是熟识的,见面都是点头哈腰,一笑两个酒窝,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发起威来了?
郏星遭宋新劈头一顿训斥,他马上就明白了,这宋新是想拿他开刀,来个下马威,目的是震慑其他官员。他忍耐着性子,说道:“大人容禀,惠安百姓开田春耕了,有些民户还没种子,下官调派了一下,耽误了些时候,请大人恕罪!”
宋新没有就此罢休,他要借此立威,便大声斥责道:“本官不是前任方正,办事一向雷厉风行,容不得拖拖拉拉。郏大人,本官规矩森严,岂能违背?来人,将郏星座位撤了,你就站着听会吧!”
宋新太无情无义了,在座的众官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个个敢怒不敢言。一旁的参政胥利此前与宋新是并级的右参政,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宋大人,郏知府也是为百姓的事耽误了一会儿,也没误开会,这不是赶来了么?下官看这次就原谅他了吧!”
旁边的参议游致也帮腔道:“对,郏大人一向勤勉为民恭谨待人,众人有口皆碑,这次偶然迟到,事出有因,宋大人就谅解一次吧!”
在座的官员们也一起求情道:“宋大人原谅原谅郏大人吧!”
见众人都出面求情,宋新忖度着差不多了,便冷冷地说道:“看在众位大人的面上,郏星,这次本官暂且记下,下不为例!”
新官上任三把火。那宋新此前就是这福建的参政,在座的官员谁不知道他?仗着宫中有人,从交阯来福建做了个官儿,他有什么本事?谁不知道他是个花天酒地、侵渔贪恶的家伙?今日乘方正倒台,又靠着宫中王振这棵大树,超擢左布政,这来路正大光明么?还不是靠的走门路,跑关系!这下好了,他宋新一上任便狗仗人势,还不知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呢!
郏星窝了一肚子火,强忍着坐下了。
待众人就座,宋新发话道:“今日把大家招来,为的讨论一件事:如何筹集上供银两。为福建的发展事宜,年前本官进京专程谒见了内宫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公公,请王公公出面在皇上面前美言美言,还在相关衙门疏通疏通,让我们把福建的金矿、银矿多开几处,让老百姓有活干,能挣钱。王公公满口答应,带着本官跑上跑下,事情进展相当顺利,王公公承诺不久以后会有好消息。不过,这次赴京活动,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一共开销了‘活动费’银子八万两。大家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本官福建布政使司衙门并不出产银子,这八万两银子还得福建的老百姓出,不然本官到哪里去弄银子?我看这账也不用细算,福建全布政所辖八府一州,共八十一万五千五百二十七户,‘活动费’就平均科派,每户不多,也就一两银子,按户头收钱,今年八月秋收时结账。大家听清楚了么?”
“活动费”?真是新鲜事儿!一听把大家招来就为了向老百姓收钱,还美其名曰“活动费”,在座的官员们怔住了。只听那延平府知府蓝财像西域的哈巴狗一样,立即谄媚地迎合道:“没问题,没问题,每户银子一两,好记好收,下官保证提前完成任务!”
其他的官员没有作声。大家心里明白,这宋新肯定是这次到北京向王振买官花了不少银子,回来便将他所花银两一一摊派在老百姓身上,还美其名曰“为了福建的发展”,说不定那家伙还乘机捞一把,多摊了不少银两呢。现时不知怎么搞的,买官的钱都要老百姓分摊了!
沉默了一会,见大家都不作声,宋新不耐烦了,点着名儿说道:“政大人,你说说看,你们漳州府几时能把银子交来?”
漳州府知府政岳嗫嚅了几下,吞吞吐吐地说道:“下官漳州府向来田瘠民穷,外流的民户不少。一两银子现在市价可买四石大米,那可是一家三口一年的口粮。好多农户日无下锅米,夜无鼠耗粮,这一两银子如何拿得出来?还有,那些外逃的民户已不知去向,他们的银子由谁来出?如果按现有农户科派,差不多每户要出二两了,那他们更是拿不出来,这又该如何处理?所以下官觉得这科派的事儿有些棘手,难办呢。”
“难办也得办!”宋新语气严厉不容置辩,“民户外逃了就把银子摊到没逃的户头上,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实在收不起来,那就得你们知府衙门贴!”
“知府衙门贴?拿什么贴?”政岳苦笑道,“下官知府衙门几个官吏的俸银尚且不能按月发放,哪有银两补贴这科派款?”
“我说政岳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宋新恼怒地教训道,“老百姓钱收不上来,知府衙门又没有贴的,放着那成片成片的土地、山林,难道你不会卖么?卖掉几百亩地或是一座矿山,上万银子不就来了?真是不开窍,亏你还当了多年的知府!”
“那土地、山林是朝廷的,下官能卖么?”政岳分辩道,“擅卖国家土地那可是犯法的事儿,御史弹劾谁来负责?”
“我负责!”宋新越发不耐烦了,他大声吼道,“这福建我说了算,我说能卖就能卖!你们尽管去卖土地,把钱都交上来,谁卖得多、交得多,谁就有政绩!御史算什么东西?不用管他,本官上头还有王公公呢!”
卖土地、交银子都成了地方官员们的政绩,在座的众位老爷闻所未闻,益发惊愕了。只听宋新又说道:“大家听明白了没有?谁还有不清楚的?”
“宋大人,下官还有一事禀报。”沉默片刻,只听建宁知府纪山说道,“下官那里有两个情况是否请宋大人考虑一下:一是建安县东杨阁老杨荣的家庭,他们家有上百户,东杨阁老在生时为我们福建做了不少好事,这次摊派下官实在难以启齿,能否免摊‘活动费’?二是本府沙县前段时期县民邓茂七聚众闹事刚刚平息下来,百姓刚刚安定,这次‘活动费’能否缓摊?”
纪山说完,一旁的参政胥利和参议游致点头附和道:“纪大人说的确是实情,最好是免……”
“不行!”不等胥利和游致说完,宋新便打断了他们的话,板着脸,专横跋扈地说道,“杨荣早已过世,杨府已成一介平民,还免什么摊?一视同仁照派不少;至于沙县的邓茂七,那是朝中南杨老儿的迂阔之见,才使邓茂七等活到了今天,留下后患。当时本官就大不以为然,要照我说,谁带头闹事就杀谁,你看还有没有人敢聚众闹事?现在本官当家了,你纪山放胆去搞,一定要把邓茂七等科派的‘活动费’全额收下来,如果他们胆敢闹事,杀无赦!”
一听宋新这话,众人不禁暗暗摇起头来。时间并不远,就是前几年的正统五年,东杨阁老杨荣省亲的时候,他宋新不是拎着大包小包,从福州赶到建安去拜谒阁老么?真是人走茶凉,好个趋炎附势的家伙!那沙县县民邓茂七等人聚众闹事,幸好南杨阁老的“治乱四策”来得及时,阻止了一场官军对百姓的屠戮,黎庶刚刚安定下来,这无缘无故的什么“活动费”摊派,不是又要把人逼上梁山么?可是那宋新新官上任,目空一切,专断强横,肆行无忌,在这福建谁敢不听他的?在座的众位官员只好默不作声,任凭那宋新胡为。
宋新的“下马威、活动费、杀无赦”三把火烧完,自己感觉得差不多了,众人虽然往日里称兄道弟,可是今日被上官的威风压得抬不起头来,一个个噤若寒蝉,宋新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心里得意极了。他扫了扫满堂的官员说道:“好了,今日会议到此结束,大家回去照办吧!”
散会了,众人一个个无声地走了出去,大堂上只剩下宋新和他的心腹布政使衙门经历智南。智南疑惑地问道:“大人,这次上京送给王振公公的金银折合不是两万两银子么,怎么今日一下子变成八万两了?”
“我说你这家伙一下子怎么这么蠢了?”宋新边笑边骂道,“进贡王公公的两万两银子本官能白出么?还不会摊到老百姓身上去?本官这三年布政使,还不捞个百万雪花银?这时不乘机捞一把还等何时?你这蠢货给本官记着:这次捞回几万,明后年还巧立个名目一年又捞回几万,再加上这三年的四时八节,各府州县衙门和属吏、富户送情送礼,百万雪花银不就来了?”
智南连连点头哈腰谄媚道:“大人好算计,这三年说不定还捞个二三百万两银子呢!”
可是,宋新万万没有料到,正是他的横征暴敛,导致福建百姓怨声载道,贫乏不堪者聚众为盗。二年后沙县县民邓茂七因势而起,爆发了著名的沙县农民起义。
正月已尽,二月初头,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文渊阁内阁大堂前的古樟抽出了一片片淡紫色的新芽,院子里春意盎然。内阁大堂里,内阁大臣马愉、曹鼐、陈循、苗衷、高谷等人正各自处理阁务,杨溥和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正在商讨派遣御史前往各地巡按,考察布政司、府、州、县各级官员廉政情况,纠察政事得失,军民利病。
商量得差不多了,杨溥对陈镒说道:“这次御史巡按事关重大,陈大人务必细心组织,选派得力干练御史下去方好。”
陈镒拱手回答道:“阁老放心,现在福建、广东、浙江、山东、陕西、河南等地已有御史,都很能干,只要都察院派人将圣旨快马驿传给他们就行了。现在湖广、贵州、云南、山西、南京、北京就按刚才阁老商量的意见派人就是了。不过,下官倒有一个担心,还请阁老妥为处置才好。”
杨溥问道:“什么担心?说出来我们议议。”
“您看今日早朝您提出选派御史巡按各地之事,皇上倒无异议,很爽快便答应了您的奏请,可是那站在一旁的司礼监太监王振却是满脸的不高兴。您不知注意没有,您提出奏请后,那王振对皇上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咳嗽示意,可惜他是碍于祖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禁令,不好在朝堂之上说话直接干预朝政,下官推测他下朝后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阻挠这次御史巡按呢,您可要事先有所预防才是。”
正在一旁拟定公文的马愉是个忠厚人,他忽然接口道:“下官认为王振不会阻挠,因为他正在想方设法整治大臣,他还巴不得多查出一些贪腐不廉的官员来,好乘机安插他的人马呢!”
“马大人还以为王振没安插他的人么?”那边陈循性格好强喜怒于色,他一边书写一边尖刻地接话道,“诸位大人看过元杂剧《唐三藏西天取经》么?那某某人早就想着如何吃唐僧肉了!”
“莫要担心,莫要担心。”为人稳重的曹鼐性格机敏,担心内阁公开议论他人是非,恐遭人非议,接话道,“不怕她白骨精千变万化,总是逃不过孙大圣的火眼金睛,我们还是办事要紧。”
那苗衷和高谷入阁不久,不便随便发言,听着众人的议论,只是笑了笑,低头去办自己的事情。
杨溥正要叫大家不要随便议论,忽见内阁门房主事进来报告道:“南杨阁老,福建巡按御史龚信求见。”
一听福建巡按御史龚信回朝,杨溥和陈镒互相看了看,都觉得有些愕然,不知那龚信有什么急事竟从福建赶回来了。杨溥急忙说道:“快请,快请!”
很快,龚信进来了,只见他满头满脸都是灰尘,显然是刚刚到京便赶到内阁来了。
“下官参见阁老、都院大人!”龚信进堂便拜,被杨溥拦住了。他站了起来向正在低头办事的马愉等人拱手致意道,“各位大人,下官这里有礼了!”
“不必多礼,请坐。”杨溥和蔼地说道,“龚巡按风尘仆仆从福建赶回来,想必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正是有重要事情奏报呢。”龚信拱手回答道,“下官刚刚回京,先到都察院一问,说陈大人到内阁来了,于是下官就直接赶到了内阁。”
说罢,龚信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双手呈给了杨溥,说道:“请阁老大人先看看这个。”
杨溥接过一看,只见那份奏折上写着“参劾福建左布政宋新横征暴敛侵渔百姓奏”。展开奏折,杨溥很快将内容浏览了一遍。读毕奏折,杨溥不禁拍案而起,怒道:“宋新怎么目无国法胆大妄为,他是想以身试法么?陈大人请你看看吧!”
人人都知道杨溥一向谦和少有发怒,今日为何盛怒不已?堂上的马愉、曹鼐等人惊异不已,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望着杨溥。陈镒接过那份《参劾奏》,迅速读了起来。
待陈镒读完,杨溥对龚信说道:“龚大人,你把宋新科派征收‘活动费’的情况向大家说说吧。”
“是,大人。”龚信应了一声,说道,“元宵节后下官奉旨前往福建巡按,一到福建境内便听说各府州县正在科派什么‘活动费’,每户二两,百姓们怨声载道。下官立即赶到建宁府找知府纪山了解了一下,又赶到泉州府找知府郏星进行了调查。基本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所谓‘活动费’的真相,感觉事态严重,所以才连夜返京参劾宋新。”
“那宋新的‘活动费’到底是什么,龚大人不妨细说细说。”一旁的陈循耐不住边笑边插话道,“下官只听说这个税那个税的,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活动费’,说出来大家听听。”
“事情是这样的。”龚信呷了一口茶,说道,“去年冬乘福建前布政方正因**纵罢官戍边,福建左布政出缺的机会,宋新赶到京城活动了一阵,借他老舅阮浪太监这层关系拜在宫中大太监王振门下做了个干儿子。据下官掌握的确切消息,他送了大约两万两银子的财物,结果由中旨直接发出,宋新谋到了福建左布政这个位子。回到福建后,那宋新丧心病狂,竟将他行贿所费财物加倍翻番,以什么‘为了福建发展的活动费’名义科派到福建全布政司八万多户百姓头上,每户摊派一两,共计八万两。那下边的府、州、县,有不少农户已经外流无处收钱,为了保险起见,便将每户‘活动费’加到二两。现在正在摊派到户,秋后结账。福建前两年已经发生了百姓聚众闹事,现在这么一搞,下官怕的官逼民反,福建闹出更大的民变来,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赶回来参劾宋新,望请南杨阁老、陈都院以及各位内阁大人们支持!”
“太不成体统了!”听罢龚信的介绍,马愉、曹鼐、苗衷、高谷一起气愤地说道,“横征暴敛,巧取豪夺,那官府与土匪何异?百姓何以为生?宋新这等人实在太可恨了!”
“速查严办!”陈镒也气愤不已,他对杨溥说道,“这宋新的后台是王振,一般人撼动不了他,只有您出面,才能将宋新绳之以法!”
“此事性质十分严重!”杨溥面色凝重地缓缓说道,“大明自开国以来,惩办了不少贪官污吏,但从来没有像宋新这样公然将行贿所费强科于民的贪官,真是匪夷所思!”
说到这里,杨溥不禁面现歉疚,心情沉重地说道:“当年张太皇太后秉政,我等三杨协力相资,靖共匪懈,政治清明,朝无失政,天下齐颂仁宣之治,那时君臣何等同心一体?想不到这短短几年,也是我杨溥年老力衰,能力不济,致使内宦渐横,腐败蔓延,竟然出现了福建宋新这等事情,惭愧,惭愧呀!”
“南杨阁老,不是下官说你!”那边陈循愤愤说道,“现在满朝尽人皆知,唯有您才能抗衡某某人,而您却一味退让,依违中旨,致使某人得尺进丈。上次内宫发出中旨超擢宋新,吏部尚书王大人和下官都说要依律封还甚至封驳司礼监,请皇上取消任命,而您却说中旨谕事、任人,太祖、太宗皇帝时经常施行,无可非议,况且宋新到底是好是坏不得而知,不能贸然封还。这下好了,那宋新腐败得从头到脚烂透了!”
原来朝廷有明文规定,对皇帝所下诏敕认为有不当的,六科给事中可以将原诏敕封好退回皇上那里,请求另行颁旨,这叫作“封还”,对诏敕有错误的,六科给事中可以将原诏敕封还,还可提出反驳意见,这叫“封驳”。封还和封驳只有六科给事中和内阁首辅才有这个职权,所以陈循因此才埋怨杨溥。
陈循居然埋怨起杨阁老来了,马愉、曹鼐等人听了很不舒服。谁不知道正统皇帝宠信王振?有事不同大臣商量,那皇帝就直接发出了中旨,叫南杨阁老有什么办法?南杨阁老身为首辅,虽然位高权重,但总管不了皇上,能叫南杨阁老以身犯上么?现在有南杨阁老挺着,那王振还不敢为所欲为,许多事都被南杨阁老挡回去了,总不能叫皇上事事都得听南杨的,那南杨不就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奸了么?
“陈大人此言差矣!”马愉是南杨的门生,陈循苛刻要求恩师,马愉心疼,他诚恳地说道,“要不是恩师在,恐怕我们内阁大臣碰见某人的时候都要下跪,口称‘翁父’了!不可脱离实际,苛责阁老!”
曹鼐、苗衷、高谷也一齐说道:“现在这形势,能维持朝政不乱的局面,就已经为难南杨阁老了,不可苛求,不可苛求!”
那陈循和杨溥的关系并非一般,虽说陈循比杨溥小十三岁,是后进晚辈,但陈循思维敏捷才华横溢,杨溥很是器重,平日里经常找陈循谈诗论文,互相切磋,二人交谊颇深,是以杨士奇病殁不到一个月,杨溥便举荐陈循入了内阁,成为内阁大臣。现在陈循敢于直面批评杨溥,也是基于二人交谊深厚,激愤之下仗势而言,并非真的怪罪杨溥。见大家误会了他的意思,他苦笑道:“南杨阁老独撑大局,难能可贵,这是有口皆碑、路人皆知。不过,据下官看来,南杨阁老不敢与某人硬斗,恐怕还是怕丢了高位吧?”
“别光顾说笑了,还是商量正事吧。”一旁的陈镒笑道,“这宋新的腐败贪墨,侵渔百姓的事到底参不参,怎么参,南杨阁老倒是拿个主意啊!”
“参,坚决参劾宋新!”杨溥坚定地说道,“此人不参,天理不容;此风不煞,朝政难清。问题是怎么参。据龚大人参劾本章上所列事实,尚有关键证据不足的地方,比如说宋新拜王振为干父,谁来做证?向王振行贿两万两银子有何凭据?中旨擢拔宋新是司礼监矫旨谁来证明?上次右顺门会议的时候,本官指斥此事,皇上不就把中旨擢拔宋新的事儿揽到了自己身上么?所以参劾宋新之事,我们只能先请旨派大臣去调查,等把宋新侵渔百姓、行贿买官、科派费用、横征暴敛的各种罪行的人证、物证拿到手了,再依律惩处!这样吧,明日早朝,龚大人持本上参,我们当庭会议,请皇上当面拍板,再就不怕王振擅权了!”
“好,好,就依南杨阁老意见办。”陈镒立即表示赞成,“龚大人,你和本官回到都察院再将参劾本章修改修改吧。”
众人一齐赞同道:“南杨阁老此言甚妥,就这么办吧。”
第二天早朝,福建巡按御史龚信当庭上章,参劾福建左布政宋新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贪贿公行,鱼肉百姓等多条罪行,请求朝廷严惩,遏制贪腐之风。龚信参劾本章一上,满朝文武惊愕不已:那宋新不是说廉洁清正、能干勤勉、政绩卓异么,怎么刚刚擢拔上任就目无王法、肆无忌惮、疯狂敛财了?朝堂之上内阁首辅杨溥奏请正统皇帝派大臣调查;都察院掌院右都御史陈镒附议,请派钦差大臣前往查处;文武百官纷纷谴责,要求彻查此事,看到底是哪些人受贿为其谋取私利。一时之间,朝堂之上群情激愤,呼声强烈,把个正统皇帝急坏了:显然王振在自己面前说了假话,那宋新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弄出事来了,如何收场方好?他习惯地望了望站在一旁的王振,只见王振急红了眼,嘴巴张了几张欲言又止。他知道这朝堂议政,王振是不敢开口干预政事的,他只好转而向杨溥讨教。杨溥陈说了一番利害关系,特别指出这腐败不除,国将不国,正统皇帝吓坏了,只好根据杨溥奏议当庭准奏,同意派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刑部右侍郎丁铉、大理寺右少卿张骥和一名中官组成的查办组前往福建查处宋新一案,并请南杨阁老在龚信奏章上拟好阁票,然后呈送正统皇帝签批,司礼监批红,交六科复奏后行文,稽查组即可启程去办案了。
杨溥拟写的阁票粘在龚信的奏章上送进内宫已经两天了,可是司礼监的批红却迟迟未见下达,而且正统皇帝也不知何故,这两天也未上朝,杨溥想趁早朝时间询问此事的打算也落了空。杨溥派刑科给事中到司礼监一问,司礼监回答说,皇上的签批尚未到达司礼监,这是为何?情况反常,杨溥急起来了。
第三天早晨,内宫太监兴安又来传话,正统皇帝说近两天身体不适不上朝,请南杨阁老依规治事。
说完兴安要走,被杨溥拉住了。杨溥问道:“兴公公,皇上又怎么了?年纪轻轻的怎么老是龙体欠安?该不是有什么暗疾吧?”
兴安笑了笑,悄声说道:“阁老放心,皇上龙体康健,这会儿正和王振在宫中蹴鞠玩球呢!”
一听这话,杨溥不禁气恼起来:朝廷出了宋新这样的贪墨腐败之官,而且窃居藩台之位,身系一方安危,眼看朝廷政治不清,国家渐现危难,这皇上不痛不痒漠然视之,真是枉费了十来年的辅弼教诲之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气恼归气恼,继而一想不禁一阵心寒:这皇上年纪轻轻,自幼就是名臣伴读,不会不明事理,怎么一遇与王振有牵连的事便“身体不适”不上朝了呢?这不是明明在回避自己,不想与我当面议政么?这一生不知处理过多少繁难的朝政,还从来没有什么为难棘手之事,唯独这皇上借故不与你见面,不当面议政特别难办,真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接着再一想,杨溥顿觉无可奈何:那皇帝不论怎么不争气,但还是大明的天子,做臣子的不可不忠!没有办法,只能循循诱导,慢慢规谏了!想到这里,杨溥叹了一口气,对兴安说道:“请兴公公代劳,为下官转达一份奏章吧!”
说罢,杨溥回到桌边,展纸提笔,心潮起伏,“唰唰唰”一挥而就,写了一份催促皇上早作决断,尽快下旨派遣查办组南下查处宋新的奏折。将奏折叠好,杨溥交给兴安,说道:“请兴公公转奏皇上,说杨溥请求探视陛下,立等查办旨意呢!”
兴安答应一声回去了。可是这一天一直到黑,仍然不见宫中司礼监发出旨意,杨溥叫刑科给事去催了几次,司礼监的回答都是皇上尚未将批签发到。天黑了,杨溥和马愉等人只好失望地回府。
第四天,杨溥早早地来到文渊阁内阁大堂。他想那正统皇帝肯定是不想接见自己,见不着皇帝许多事就不好解决,没有皇帝的旨意,查办组也不能启程。眼看这时日一天天过去了,杨溥更加焦急起来。没有办法,杨溥只好又写了一份催促尽快下旨的奏折,叫马愉到乾清宫前找到兴安,托兴安转呈正统皇帝。天黑的时候,刑科给事从司礼监带回了消息,说皇上的批签已发到司礼监,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公公尚未批红,要南杨阁老再等等。杨溥听罢,心里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好了,明日即可领到谕旨,后日查办组即可出发了。
谁知第五天杨溥又白等了一天,刑科给事带回来的消息说是王振已经批红,但派哪个中官去,正在物色人选,要内阁再等等。杨溥无奈,只好压住怒火回府了。
第六天眼看快到中午,还未见到内宫司礼监的批红,杨溥等不及了,他心里窝着一团火,皱着眉,板着脸,突然拍案而起,对马愉、曹鼐、陈循、苗衷、高谷愤然说道:“他王振久拖不下圣旨,待我去找皇上,看他怎么说!”
说罢,杨溥头也不回,向阁外走去。因为心里气愤,没有留意脚下,迈过高高门槛的时候,竟被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见势不妙,一旁的马愉和曹鼐陡然一惊,急忙跑过去扶住了杨溥。
马愉心疼地劝道:“恩师莫急,您老在内阁等着,待门生去催吧。”
曹鼐、陈循、苗衷、高谷也一齐说道:“您就在内阁坐着,有事您说一声,让我们去办。您可得保重身体啊!”
“不行,这事非得我去不可。”杨溥站稳了身子,喘了好几口气调匀了气息说道,“那王振是什么人你们不是不知道,让你们去徒受其辱,我于心何忍?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去去就来!”
说罢,杨溥头也不回地决然向乾清宫走去。看着杨溥蹒跚的身影,马愉叹了口气,对曹鼐说道:“曹大人,我们二人去护持恩师吧。”
曹鼐立即应了一声“好”,便和马愉一道紧走几步,陪着杨溥前往乾清宫去了。
不一会,杨溥三人来到了乾清门前,门前站着两个锦衣卫士,杨溥认得一个叫鱼松,一个叫垣城。杨溥对锦衣卫士说了一声,请求晋见正统皇帝。那锦衣卫士见是南杨阁老二话没说,便将话传了进去。过了一小会,只见兴安走了出来,拱手对杨溥说道;“南杨阁老,皇上说身体不适今日需要静养,您要说的事儿都知道,已经命司礼监从速落实,请您回阁歇着吧!”
见正统皇帝一连六天躲着不上朝,不与大臣见面,杨溥着实恼怒。他袍袖一拂,抬腿就要跨进乾清门。那锦衣卫士鱼松和垣城一见,慌忙抢前一步伸手拦住道:“阁老大人,不得皇上谕旨,您不能进宫!”
“大胆!”一见鱼、垣二人拦住了杨溥,马愉呵斥道,“堂堂内阁首辅,要进宫见驾,你们胆敢拦阻么?”
“非是小的故意挡驾。”鱼松无可奈何地说道,“司礼监太监王公公有令,这几天不得放任何人入宫见驾。没有皇命,小的不敢放阁老进宫啊!”
“请阁老谅解小的。”垣城拱手向杨溥央求道,“倘若不经请旨擅自放您进宫,小的就是失职,那是杀头的死罪呢!”
杨溥一听,更加怒不可遏,果真是那奸宦在弄鬼!他也知道,这鱼、垣二人说的确是实情,擅放外人入宫那是要坐斩的。可是今天不入宫,任凭那奸宦王振摆布,这朝廷还能行政么?那皇上溺惑已深,仍浑然不觉,若非当头棒喝,岂能警醒?不行,今日豁出去了!想到这里,杨溥毅然把手一伸拨开鱼松、垣城,沉沉地喝道:“让开,容老夫入宫见驾!”
说罢,杨溥一抬腿,跨进了乾清门。
“站住!”一见杨溥跨入了禁地,鱼松、垣城慌了,“唰”的一声拔出佩刀,抢上前去挡住了杨溥去路,“擅闯内宫禁地,那是死罪一条。请阁老留步,再迈步前行,格杀勿论!”
“休得无礼!”一见鱼、垣二人动了佩刀,一旁的曹鼐不禁大怒喝道,“你们侮慢四朝元老、内阁首辅、顾命大臣,该当何罪?”
鱼松、垣城二人一听浑身颤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镇静,依然持刀拦住杨溥。
一见鱼、垣二人半步不让,杨溥牙一咬,果断从头上摘下了一品七梁乌纱帽,对鱼松、垣城二人决然说道:“擅闯内宫是死罪一条,今日老夫冒死也要闯它一闯,要杀要剐,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杨溥手托乌纱帽,拨开鱼、垣二人,义无反顾地向乾清宫走去。
一见杨溥如此刚烈,那鱼、垣二人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也不敢对这位德高望重、满朝景仰的国家柱臣真的动手,只不过想拦住而已。眼见杨溥怒气冲冲地进宫了,鱼、垣二人想再次阻拦,却不料被一旁的马愉和曹鼐拖住了。
站在一旁的太监兴安感动不已,连忙跟在杨溥后面进了宫。
走进乾清宫,杨溥高声嚷开了:“皇上,皇上!老臣来领死了!”
正统皇帝正在和王振下棋,他举着个红子刚要落下,一听有人高声叫着撞进了宫内,手停在空中落不下去了。他抬头正要看个究竟,却见王振站起来,对左右侍立的内侍们吼道:“有人擅闯禁宫,还不给我乱棒打死!”
原来王振早已识到杨溥的声音,他正好借机除掉杨溥,于是迫不及待地吼了一声。两旁的好几个内侍立即操起法棒向杨溥拥去。
“休得无礼!”紧跟在杨溥身后的太监兴安不是王振一党,他赶忙冲上前去护住杨溥,大声喝道,“这是南杨阁老,谁敢乱来?”
兴安这一喝把那些拥上来的内侍们镇住了。大家仔细一看,果真是杨阁老,谁还敢动手?便灰溜溜地退下去了。
“大胆杨溥!”不等正统皇帝发话,王振便大声喝道,“你可知擅闯禁宫是死罪么?”
这阵势杨溥见得多了,他不屑一顾,大步走到正统面前一边下跪行礼一边说道:“陛下,老臣领死来了!”
一见杨溥免冠托帽,满面怒容,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正统皇帝不由得慌了,不是气急至极,这内阁首辅不会如此,他可是朕的顾命大臣啊!想到这里,正统皇帝立即抬手止住了王振:“休得无礼!”
说罢,正统皇帝起身下座将杨溥扶了起来,轻声说道:“您何出此言?有话请好好说,朕听您的。来人,给阁老看座,赐茶!”
见正统皇帝对杨溥竟然如此敬畏,王振气坏了,可是他又无可奈何,只好暗暗嫉恨不已。
正统皇帝的轻言抚慰,杨溥的气稍稍平了一些。他坐下呷了一口茶,拱手说道:“陛下,一连六日内宫传出消息都说您‘龙体欠安’,果真是有恙么?”
“没有,朕身体好着呢。”一见杨溥开口便是关怀之语,正统皇帝大受感动,脱口而出便说了实话。可是他马上觉得不妥,便改口道,“些许有些不适,没有大碍,阁老大可放心。”
“那就好。”杨溥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既是龙体没有大碍,那陛下为何六天不上朝呢?朝廷可是有许多大政要议呢!”
杨溥这话问得正统皇帝无言可答,他讪讪地道:“这……这……”
“杨阁老真是多事!”一旁的王振瞪着眼说道,“皇上做什么不做什么,用得着臣下管么?”
“王振你这是什么话!”一见王振开口,杨溥立即沉下脸来驳斥道,“当年太宗皇帝设置内阁时钦定内阁大学士的职责是‘掌献替可否,奉陈规诲’,老夫劝谏皇上正是遵祖训,尽职责,有何不妥?你想违背祖制么?”
杨溥抓住王振的弱点,扣了他一个“违祖制”的罪名,王振不敢作声了。
见杨溥如此认真,正统皇帝只好愧疚地说道:“阁老,这几天耽误了一些事,朕明早一定上朝同大臣一道议政吧。”
“不仅如此。”见正统皇帝有了悔意,杨溥紧跟着提出了另一问题,矛头直指王振,“臣听锦衣卫士说,王振下令这几天不准任何大臣进宫见驾,肆意阻断朝廷内外消息,他想干什么?陛下知道么?”
“杨溥你休得血口喷人!”一听杨溥这话,王振急了,“陛下,臣所作所为,您是知道的,根本没有的事!杨溥想诬陷我,请陛下为奴才做主!”
“没有的事。”正统皇帝见王振理屈词穷,连忙出面圆场,“阁老别听那些闲话。”
“好,这事暂且不说。”杨溥紧追不放,“那查办福建左布政使宋新的圣旨,廷议已经六天,司礼监为何压着不办?”
说到那道圣旨,正统皇帝侧过头来对王振埋怨道:“叫你早些发出去,你偏偏不听,一拖再拖,现在好了,看你怎么交代!”
王振自知理亏,嘟哝道:“那不是没有选好中官么?”
“一连六天都没有选好中官?”杨溥不让王振喘息,穷追不舍,“内宫中太监、少监、监丞、长随、奉御四百多人,难道就选不出一个人来么?分明是故意拖延!王振你是想抗旨呢,还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呢?”
“胡说!”王振一急,顺嘴说出了心里的愤恨,“你们那是什么廷议?查办皇上中旨擢拔的布政使,简直是胡闹!”
“什么?皇上与大臣廷议决定的事情是胡闹?你是说朝廷查办宋新做得不对,你想干政么?”杨溥愤怒地转过身来对正统皇帝说道,“陛下,原来王振顶着不办是说廷议不合他的心意,这廷议非要他点头方可,这是明目张胆地干政!臣请陛下速请太祖皇帝御制‘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律,以正内臣!”
打蛇打七寸。杨溥这一下击中了王振的要害,王振不禁颤抖了一下,蔫了。
见王振狼狈不堪,正统皇帝只好又出面替王振解围:“王振你也真是的,朕与大臣议的朝政你插什么言,那不是自讨没趣么?还不赶快给阁老赔个不是,马上把批红办了送到六科去!”
眼见斗不过杨溥,王振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对杨溥说道:“大人不见小人过,我向阁老赔礼了。”
说完,王振头也不抬恨恨地往司礼监取批红去了。
见王振走了,杨溥方才气平。他望了望正统皇帝拱手说道:“陛下,臣未经请旨擅闯禁宫,请陛下依律治罪!”
“无罪,无罪。”正统皇帝连忙说道,“阁老心系国家,牵挂朕躬,正是忠心可嘉,朕感谢还来不及呢,何罪之有?好了好了,阁老也累了,快回去歇息吧,朕明日一准上朝就是。”
杨溥谢了一声,回阁去了。
当天下午,司礼监的批红谕旨终于发到了六科,王振派太监曹吉祥参加查办组,责令明日启程赴福建查办宋新搜刮民脂民膏一案。那马愉、曹鼐见问题终于有了结果,明日调查组即可动身,心里甚喜。可是杨溥却心情异常沉重:这正统皇帝被王振蛊惑得近乎痴迷,那宋新一案到底查不查得下去,还是个问题,更为严重的是正统皇帝如此宠信一个阉宦,那今后朝政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