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逞淫威王振害薛瑄 施计谋杨溥救时勉
当日早朝散罢,人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料过了半个月,正统八年的六月二十一日,大理寺少卿薛瑄被御史尤克参了一本,说薛瑄受人贿赂,故意为他人脱罪,竟不由分说被投进了刑部大牢!
原来前些日子锦衣卫指挥叶成突然病故,其小妾胡氏颇有姿色,被同在锦衣卫的王振的侄儿王山看上了,意欲娶之。叶成之妻应氏认为夫死未久,嫁妾不妥,拒绝了王山要求,并将胡氏狠狠教训了一顿。不料胡氏怀恨在心,便到都察院递了一状,诬告叶成之妻应氏毒杀亲夫。为了谋得胡氏,王山便请王振出面给都察院的掌院事右都御史王文打了个招呼,便按照王振意图,将人犯屈打成招,应氏已经诬服了。谁料那案卷移送到大理寺,却被薛瑄扣下,他复查案情,发现此案有诸多疑点,便一一为应氏辩冤,硬生生地将冤案推翻,将案件驳还都察院。王文恼羞成怒,便到王振那里告了薛瑄一状。薛瑄和王振同乡,都是山西大同府蔚州人。正统元年四月初设提督学校官时,薛瑄被授予山东提学佥事,正统六年再考满后由杨士奇推荐,王振在皇帝面前说话,薛瑄被召入京师擢拔为大理少卿。王振满以为提拔了同乡,薛瑄会感恩戴德奔走门下,成为党羽的,不想那薛瑄正直刚强,对王振弄权早就看不惯,不屑与之为伍,时有轻慢,所以王振对薛瑄耿耿于怀,认为薛瑄不买账,而且还时时鄙视无礼,这次又当庭指斥他王振干政,还故意坏他侄儿王山的好事,听王文这么一挑唆,更是怒不可遏。他将心腹马顺找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又将依附于他的御史尤克叫来这般如此安排了一遍,于是过了几天薛瑄便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朝中大臣知道薛瑄冤枉,但揭发薛瑄受贿的叶某的家人叶丁被马顺威逼利诱买活了,死死咬定是他替应氏行的贿,三千两赃银又从薛瑄的住所搜了出来,人证物证俱在,薛瑄百口难辩,众大臣也无计可救,再加上王文从中使坏,不几天便铸成铁案:薛瑄受贿枉法,依律论斩!
眼看着又一件冤案造成了,杨溥急得坐立不安。他知道,满朝文武议论纷纷,但连话都说不进去,申救薛瑄无能为力,现在只有他或许能起点作用,他决心去面见正统皇帝,援救薛瑄。
这天早朝散罢,正统皇帝回到了谨身殿正在喝茶歇凉,忽听内侍王谋进来报告道:“陛下,南杨阁老求见。”
一听杨溥来了,正统皇帝刚要吩咐请进,只见站在一旁的王振把手摆了摆,近前说道:“陛下,杨溥这老头肯定是为薛瑄而来,啰啰唆唆没完没了,不见的好!”
见王振阻拦,正统皇帝犹豫了。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南杨阁老求见,不见不妥,还是请南杨阁老进殿吧!”
王谋应了一声去了,不一会杨溥走了进来。
“阁老请坐,赐茶。”正统皇帝起身迎了上来,待杨溥坐定,他微笑着问道,“阁老前来,有事么?”
“也没什么大事。”杨溥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王振,拱手笑道,“老臣近日政余读书颇有所得,特来向陛下奏闻。”
听说近日杨溥读书有了心得,不是为薛瑄而来,正统皇帝来了兴趣,他探身笑问道:“阁老读的什么书,有何心得,说来听听。”
“臣研读的《两朝实录》。”杨溥缓缓地说道,“永乐七年、永乐十三年、永乐十七年,太宗皇帝曾先后三次下诏要简狱慎刑,一再重申‘自今死罪者皆五复奏,著为令’。仁宗皇帝对重刑也极为慎重。洪熙元年三月诏曰:‘刑者所以禁暴止邪,导民于善,非务诛杀也。吏或深文傅会,以致冤滥,朕得恤之,自今悉依律拟罪。或朕过于嫉恶,法外用刑,法司执奏。五奏不允,同三公、大臣执奏,必允乃已。’臣深感太宗、仁宗二祖防止冤滥之德与日月同辉,爱惜臣民之情溢于言表,臣不胜感慨!”
听罢杨溥此言,正统皇帝明白了,杨溥果然是为薛瑄而来。不过,杨溥说起的《两朝实录》中关于慎刑的记载倒是真真确确,发人深省。他沉默片刻,似有愧疚地说道:“阁老莫非是说薛瑄之事要慎刑么?”
“正是!”是时候了,杨溥抓住这个机会说道,“臣听说薛瑄受贿已成定案,依律论斩,但据臣所知至少行贿人应氏和受贿人薛瑄都没有承认行贿和受贿,仅凭叶家一名家丁的所谓揭发和薛家搜出的所谓赃银就断定薛瑄受贿,就要依律论斩,实在是案情不清,证据不实,太过草率!如果一旦铸成错案,陛下将何以堪?是以臣想起太宗、仁宗五复奏的故事,特来奏请陛下暂缓施刑,待过段时候案情审清证据确凿时再杀不迟,这也是二祖慎刑之意,望请陛下恩准!”
杨溥这一着“反客为主”之计将正统皇帝难住了。听杨溥之言吧,那王振先生一旁气鼓鼓地瞪着,明显地表示着强烈不满;不听吧,杨溥搬出来的可是太宗、仁宗的遗训,祖制不可违,这便如何是好?
正在正统皇帝左右为难的时候,站在一旁的王振忍不住说话了:“陛下,依奴才看薛瑄一案人证物证俱在,可谓证据确凿,三法司会审已成铁案,没有什么案情不清、证据不实。依律论斩,理当行刑,还等什么?”
“王公公此言差矣!”见王振出面阻拦,杨溥立即反驳道,“所谓证据确凿不过是一人一物而已,还有旁证么?人所共知,孤证岂能为凭?况且当事人应氏和薛瑄都拒不承认行贿、受贿,怎么能说是成了铁案?所谓三法司会审也是不实:据我所知,刑部和大理寺均提出异议,唯有都察院坚持认定薛瑄受贿,怎么能说是三法司会审已成铁案?”
杨溥义正词严,连串发问问得王振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见王振狼狈不堪,正统皇帝连忙解围道:“依阁老之见,薛瑄一案该如何处理?”
薛瑄该如何处理?杨溥知道要一下子辩得薛瑄无罪,也是办不到的,因为需要证据证明薛瑄无罪,为今之计是先救下薛瑄不死,待后从容辩白方是上策。想罢,杨溥回答道:“陛下,薛瑄一案尚有许多疑点需要澄清,但一时又无法弄清事实真相。长期关押也不是办法,他身体有病,怕的囚死狱中。臣以为不如将薛瑄放归故里养病,待案情弄清了再依律处置如何?”
沉默片刻,正统皇帝抬头对杨溥说道:“就依阁老您的意见办吧。”
第二天,内廷司礼监发出谕旨,将薛瑄除名,放归故里为民。薛瑄虽然平白无故解除了一切官职,但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为日后平反留下了根本。数年后王振败亡,薛瑄得以昭雪,并升任大理寺卿,拨乱反正,他还平反了不少冤假错案呢。薛瑄总算获救了,但杨溥心里却压上了一块石头:这王振丧心病狂迫害大臣,而正统皇帝却宠信于他,这便如何是好?现在这年轻皇帝虽然惑于内宦,但尚能听从劝谏,若一旦厌烦老臣,甚或来个闭宫不见面,那又将如何呢?杨溥越想心里越沉重,无意坐轿,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慢地向东安门外的府邸走去。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杨溥回到家的时候,已是煞黑时分,门前的灯笼早已亮了起来。他刚刚迈步走上台阶,只见门子杨成带着一人迎了上来,那人一见杨溥便拜倒在地,请安道:“侄儿拜见叔父大人!”
杨溥一看,认得那人是堂兄杨隆的儿子杨益中,正统六年二月归省时见过了的。一见堂侄到北京来了,杨溥不胜欣喜,连忙伸手将杨益中拉了起来,说道:“不必大礼,起来说话!”
说罢,杨溥拉着杨益中走进了杨府。彭夫人、杨沐、司马青、杨晟、东方巧儿、东方维和蓝氏带着杨晟儿子杨秦一起候在院里。院子里摆放的桌子上早已摆好碗筷,只等杨溥一到便可用晚膳了。
杨溥边走边向杨益中问道:“你家父母身体尚好么?”
“民以食为天。老爷先别问益中家事。”彭夫人迎了上来,打断了杨溥的问话,“益中头一次来北京,一路辛苦,先吃饭再话家常吧!”
“那好,那好。”杨溥笑道,“夫人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先吃饭吧!”
吃罢晚饭,杨溥拉着杨益中同彭夫人、杨沐在院中纳凉。杨溥向杨益中问道:“你家父母福体还安康么?”
一见杨溥问起父母,杨益中立刻垂泪道:“启禀叔父,家父已在两个月前过世了!”
“什么,你父亲过世了?”杨溥一听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前年二月我归省时到监利去看望他不是还很健旺么,怎么说走就走了?”
“谁说不是?老人家说走就走了。”杨益中一边啜泣,一边将老父病故的情况说了一遍。末了,他说道:“父亲临终时,手指着北方,久久不肯闭眼,心里有事放不下呢。”
“是不是你改姓胡杨的事?”杨溥听罢,想起童年和少年时期与堂兄杨隆相处的种种情谊,不禁怆然泪下。他顿了顿,说道:“前年归省时,你父亲就告诉我,说胡姓外公遗愿要你接续胡氏香火,我和你父亲已经商定,同意你改姓胡杨氏,叫胡杨益中以此报答外祖之恩。这事已经定了,你父亲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老爷这话说得是。”一旁的彭夫人接话道,“他大伯今年已是八十高龄,儿孙满面,寿终正寝,应该说没有什么遗憾了。”
“遗憾大着呢。”胡杨益中满脸的无奈,说道,“老爷子临终时最放不下的是我,说我今年四十岁了一无功名,二无官职,至今还是个诸生,有辱杨家门楣,特别是人家一说起我是您名满天下的当朝宰辅杨相爷的堂侄,不仅侄儿我无地自容,就连您叔父大人也脸上无光。因此,老父临殁时手指北方久久不肯闭目,意思是要侄儿来北京找您,希望您提携提携侄儿呢。”
听胡杨益中这么一说,杨溥觉得堂兄杨隆临终手指北方,有可能是这么个意思。他想了想,侧身对胡杨益中问道:“朝廷的用人规矩天下人都知道:府、州、县学诸生入国学者,乃可得官,不入者不能得也。如今你还是个县学廪生,还没有拿到出仕做官的资格呢。这样吧,你和杨寿、杨孝一样,都到国子监去读书,三年肄业,再出来派到地方做个教谕什么的倒也可以。”
“这办法好。”一旁的杨沐和司马青都赞许道,“大少爷用功读个三年,再出来也许不做教官,真接去当个知县什么的了。”
“不行,不行。”胡杨益中一听,连连摇头道,“侄儿这脑子笨,从石首县学读到监利县学,前后读了二十多年,进步不大,连参加府试的机会都没有。前些年没设提学官的时候倒好,县学生员只要考试是县里前几名即可参加省里的乡试,侄儿的机会倒还多一些。自从正统元年五月朝廷设了提督学校官后,不仅要参加府试,还要参加提学官主持的道试,也就是童试,考上后才是秀才,方可参加省里的乡试,考试出仕这条路更难走了,侄儿走不通呢。再说,入国子监读书也要经过考试录取。一说考试,侄儿就头疼。即使考上,也还得读三四年,那青灯黄卷的时光实在难熬,侄儿不想再读书了!”
“既想做官,就得读书。”杨溥问道,“你不愿读书,又想做官,那叔父就没办法了。”
“叔父您有办法。”胡杨益中立即接话道,“谁不知您是当朝一品高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凭您现在的权力和威望,只要开个口,别说侄儿只要当个县丞、主簿什么的就满足了,就是个把知县,那也是话到官来。侄儿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请叔父捎个话,让侄儿到监利县衙当个县丞,那县丞的位子还一直空着,正是个难得的机会呢。”
“这事办不到!”一听胡杨益中的话,杨溥明白了,他是为谋官而来。如果是别人开这个口,凭杨溥的性格也许还温和一些婉言拒绝,但现在是自己的堂侄,这种不走正道、不争气的话,杨溥生气了,他断然说道,“益中错了,为叔的官越大,越要自尊,越要自律,那才能使人信服。你还是回去发奋读书,正途入仕做官的光明正大,就是不能做官,在家安分守己做个蒙学先生也堂堂正正,要想叔父违法违规为你通融通融,那不是我杨家的家风,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吧!”
说罢,杨溥拂袖而起,对杨沐说道:“四弟安排益中住下,玩几天再回去,我洗漱去了。”
彭夫人见事情闹僵了,只好安慰了胡杨益中几句,随着赶进去服侍杨溥去了。
“大少爷你也太性急了。”等杨溥、彭夫人进去了,司马青对胡杨益中埋怨道,“等几天你再慢慢试探着把话提出来,说不定老爷还会帮这个忙呢。”
“不可能。”杨沐摇头道,“老爷对外人那是温文尔雅,能帮忙的尽量帮忙,对自己的家人那可是严厉多了,他最看不起的是没志气、靠关系的人,你没见先前的杨旦少爷进国子监读书,那是张太皇太后的特恩颁发懿旨,以荫生的名义才进太学读书的,后来又是宣德皇帝的恩典才入仕做官,几时见老爷走过门路来?而今孙少爷杨寿、杨孝进监读书,那不也是经过考试录取的?老爷几时开过口打过招呼?老爷虽说名满当代权倾朝野,你几时见过老爷违规优亲厚友?就连唯一一个做大理寺少卿的儿子杨旦,也在正统初年裁减京师冗官的时候头一个裁减回乡了。你说老爷现在能为大少爷疏通关节弄个官儿当当,而晚节不保么?”
杨沐这番话说得实实在在,胡杨益中听了不由得羞惭地低下头来。司马青趁机开导道:“大少爷也不必难过,老爷如此严格要求家人子弟那是为了杨家好,为了你们子孙好,说开点同样也是为了朝廷好,风清气正,唯才是举,廉洁自律,公正不私,那不是万民景仰么?我劝大少爷还是安心住几天,再到国子监去试一试,如果能被录取进入太学,与杨寿、杨孝一同读书,三年后肄业出来,堂堂正正地去做官,那是何等光明正大啊!”
听杨沐、司马青这么一开导,胡杨益中沉默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也只好如此了,侄儿就听叔婶安排吧。”
胡杨益中就这样在南杨府中住了几天,转眼已是七月初五。这天吃过早饭,杨沐带着胡杨益中去国子监观光,感受感受气氛,以便坚定他读书的信心。
这国子监建在皇城外的东北方向,安定门内的东侧,是一片硕大的建筑群,红墙黄瓦,飞檐歇山,殿宇错落,巍峨壮丽,不愧是大明朝的最高学府,十分庄严。
杨沐带着胡杨益中来到国子监门前时,只见一大片国子监生员围在那里,群情激愤,人声鼎沸。走近一看,那国子监门前有三个人颈上带着刑具木枷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旁边有四五名锦衣卫士看守。杨沐仔细一瞧,认得当中那个老者是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左边的是国子监司业赵琬,右边的是国子监掌馔厅掌馔金鉴。一见枷着这三人,杨沐纳闷了:这金鉴不过是国子监里一个负责学生伙食的官员倒也罢了,那祭酒李时勉和司业赵琬可是国子监中最高两位官员,是谁把他们枷在国子监大门前,这不是在示众么?他们二人又是犯了何等大罪,该遭如此羞辱?
正在杨沐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忽听那国子监生员群中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学生大声喊道:“诸位同窗,请静一静,静一静!”
听见那位学生说话,旁边的一个矮胖矮胖的学生一边向四周挥着手,示意大家不要讲话,一边高声喊道:“请大家安静,请大家安静,李贵学兄有话说!”
围在李时勉、赵琬、金鉴三人前面的学生们安静下来了,只听那个叫李贵的生员站了出来高声说道:“同窗们!今天李先生、赵先生、金先生平白无故被枷,遭此荷校之罪实乃我国子监数千生员的奇耻大辱,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围在周围的生员们一齐吼道:“不可忍也!不可忍也!”
“既然如此,那我等弟子不可坐视不管!”李贵越说越激昂,他把手在空中一挥,高声喊道,“学兄学弟们,我们一齐到午门前请愿去!皇上不赦免先生,我们就不回来!”
周围的生员们一齐喊了起来:“对,请愿去!不放先生,我们不回来!”
喊罢,李贵带着围集的学生就要走,忽听站在那里的李时勉大声喝道:“回来,都回来,谁也不许去!”
一听先生说话,李贵和生员们都愣住了。他们回转身来,只见李时勉喘着气指着他们顿足说道:“胡闹,真是胡闹!你们知道你们去请愿是什么行为么?那是聚众闹事,对抗朝廷,是《大明律》严厉禁止的行为,是要出大事的!你们都是我的学生,老夫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往刀口上撞!你们要去可以,那老夫就立马死在你们面前!”
一听老夫子这么一说,李贵和生员们倒为难了。李贵走上前去垂泪道:“先生受此凌辱,学生们心里气愤难受,这不是要去救您么?”
“你们放心,我和赵先生、金先生没犯什么大法。”李时勉泰然笑道,“中旨上责备我擅自砍伐了彝伦堂前树上的旁枝,罪名是擅伐官树入家。树枝确实是老夫命人砍的,那罪责充其量也不过如此,像前户部尚书刘中敷大人一样,荷校个十天半月不就完了?你们犯不着去涉险。”
带着木枷立在一旁的司业赵琬愧悔道:“千不该,万不该,砍伐彝伦堂树枝是我请求的,我说那些树枝太过浓密不利树干长高,谁知这事给祭酒大人惹祸了。”
“疏伐树枝有什么错?民间百姓不也是这时候剪枝么?”枷在一旁的掌馔金鉴愤愤不平,怨恨道,“那疏伐的树枝全都拖到国子监伙房里去了,谁把它弄到了私人家里?这不是捏故陷害么?”
“算了,算了。”李时勉把手一挥,说道,“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说也无益,你们都回监去吧。”
李时勉虽然吩咐学生们回去,可是李贵他们谁也没动。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生员走上前去,一边用衣袖为李时勉擦汗,一边落泪道:“现时正是三伏天,天上骄阳似火,地上暑气如蒸,先生您已是古稀之年,如何受得这等煎熬?”
众人一看,原来这生员名叫石大用,平常朴实无闻,不想关键的时候他站出来了。只见他走到那名领头的锦衣卫士前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军爷,这炎天暑热先生实在受不了了,我石大用愿以身代先生受罚,行么?”
那锦衣卫士似乎良心发现,连连后退,抱拳说道:“生员老爷不必多礼,小的愧不敢当。李老夫子荷校国子监外,那是奉的内宫直接发出的中旨,小的可不敢随便让人替代,请你原谅。”
那锦衣卫士倒是说得实话,石大用一听,立即果断地说道:“那我就向皇上上章求代吧!”
“大家不要激愤,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这时,从国子监里走出了一位先生,杨沐一看,认得是时常随祭酒李时勉大人到南杨府第同杨溥讨论经义的国子监助教李继。只见李继走上前来对生员们说道:“大家冷静冷静!李大人这事是下的中旨,要解救李大人,还得恳请皇上恩准。待我去向南杨阁老禀报,设法援救,你们还是回斋读书去吧。”
听助教李继这么一说,大家燃起了一线希望。李贵代表学生们说道:“那就烦请先生急速去找南杨大人,弟子们就先等等再说吧。”
学生们纷纷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等等再说吧。”
见生员们的情绪稳定下来了,李继便劝说学生们回去读书。可是那些学生们见平日十分爱戴的先生无端受此凌辱,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哪里肯回太学去读书?一个个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陪着先生站在毒阳下受罚。
见此情景,李继知道劝也无用,便立即去找南杨阁老,一转身恰好见着了杨沐,便一起向紫禁城承天门走去。
李继同杨沐、胡杨益中来到承天门的时候,已是午后了。李继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助教哪里进得了紫禁城?来到承天门金水桥前便被锦衣卫士挡住了。幸好杨沐带着南杨府第的门牌,又是经常随杨溥出入紫禁城的熟人,把守城门的卫士都认识他,常言道宰相门子七品官,何况大家都知道杨沐是杨溥的四弟、南杨府中的大总管,卫士一见杨沐便二话没说放行了,只把李继和胡杨益中挡在了金水桥前。
杨沐走进承天门,经端门、过午门,走进左顺门,急匆匆来到文渊阁内阁大堂,找到了杨溥。杨溥刚刚午餐后小憩,一见杨沐这时候来找,吃了一惊,问道:“四弟何事如此匆忙?”
“祭酒李时勉被荷校国子监门前已半日,炎天暑热毒阳似火,老夫子快不行了,老爷快救救他吧!现在国子监生员们群情激愤,声言到承天门前请愿,怕是事情闹大了要出事呢。”说罢,杨沐把了解到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遍。
一听杨沐说的这情况,杨溥内心一震:既是圣旨一般都要经过内阁拟稿,皇帝审定后再由内宫司礼监批红转六科复奏后正式发出,这荷校祭酒李时勉的圣旨内阁竟毫不知情,这一定是王振搬弄是非蛊惑皇上绕过内阁直接由司礼监发出的旨意即所谓中旨,说不定连皇上都不知情,王振假传的圣旨呢!这便如何是好?没有别的办法,得立即去找皇上,请皇上赦免李时勉了。想罢,杨溥叫杨沐回去在府上等着,自己立马去找正统皇帝。
上罢早朝,正统皇帝已经由王振等人拥着回宫歇息去了。杨溥走出左顺门,穿过奉天门广场,从奉天门东侧的东角门进入奉天殿前广场,继续往北经过华盖殿东侧的中左门和谨身殿东侧的后左门进入乾清门前。这乾清门是外朝和内宫的分界线,没有皇帝的宣召,外朝官员是不能进入乾清门的。
杨溥来到乾清门,只见把守宫门的是锦衣卫指挥马顺。杨溥把求见皇上的意思说了一遍,那马顺便让内侍毛丛进宫去禀报。过了一会,那毛丛出来说,皇上正在午睡,谁也不敢打扰,只好请南杨阁老再等一会了。杨溥虽然心急火燎,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在乾清宫前往来踱步,耐心等待。
过了一个时辰,太阳西斜已是申时时分。杨溥再也耐不住了,又请马顺禀报。毛丛进去了好一会才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对杨溥说道:“阁老大人,实在对不住了,皇上这时龙体不适不能会见大臣,王公公说了,您有事请明日早朝奏报吧!”
说罢,马顺和毛丛挤了挤眼睛,双双走进了乾清门再也不理杨溥。杨溥见状,知道再求也是无益,只好怏怏地回府了。
一到府中已是傍晚时分,只见杨沐和李继站在门外翘首以盼。看见杨溥回来,李继急忙上前拱手问道:“阁老大人,您见着皇上了么?”
杨溥叹息了一声,一边挽着李继的手往府里走一边说道:“皇上龙体不适,叫老夫明日早朝上奏呢。看来今日挽救李大人是没有希望了!”
“这哪里是什么龙体欠安?皇上分明是不想见阁老大人!”一听杨溥这话,李继不禁发怒道,“当国宰辅,四朝元老,托孤重臣,皇上怎么能这样对待阁老?”
李继这话说得尖锐,杨溥内心紧缩了一下,心底生出一股冷气,从头顶一直凉到了脚跟。他感觉到自从去年十月张太皇太后驾崩之后,到现在仅仅七八个月的时间,那正统皇帝就明显地变了:上朝也不是那么勤了,隔三岔五地推说龙体欠安,躲在宫中不上朝,与王振等人嬉戏玩乐;批阅奏章也不是本本都看了,有好多奏章都是王振代阅,签的虽是皇上的名号,用笔却是王振的字迹;除了上早朝外,皇上很少在便殿与大臣议政,朝罢回宫,外朝大臣能见到皇上的越来越少了。这一切都表明那个年轻的正统皇帝正在一步步疏远大臣,安享太平去了。这不,别说其他的大臣,今天就连我求见皇上也比登天难了!想到这里,杨溥心头涌上了一层忧郁和不安:尽管目前这朝政皇帝还是依赖着内阁,没有横加干预,但长此以往皇帝连大臣面都不见,那国家权柄是否还在贤臣手中那就很难说了!这到底怎么了?没有别人,一定是王振那阉贼从中作怪,蛊惑君王,这便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杨溥叹了一口气,对李继说道:“看来皇上不肯见我是怕我为李时勉说情,同时也不排除王振从中作梗,瞒着皇上假传圣旨,怕我见着皇上揭露此事。如此说来,即使明日老夫也恐怕见不着皇上。见不着皇上就无法援救李大人,几个五几个六,只怕李大人就受不住了,我们得赶紧想法才行!”
李继和杨沐听罢,更加忧心如焚。李继苦着脸说道:“您当朝阁老都无计可施,别人还有什么办法?”
“有,别人有!”思索了一阵,杨溥有了主意,对李继问道,“李先生好像是山东邹平人吧?”
“对,下官是邹平人。”李继不解地问道,“阁老问这个干什么?”
“这就有办法了。”杨溥思索着说道,“会昌伯孙忠也是山东邹平人,你和他不是同乡么?”
“对,对,孙伯爷和我是同里。事情一急,您看我竟把这层关系给忘了!”李继一听,不禁兴奋起来,“阁老的意思是叫下官去找孙伯爷,请他出面解救李祭酒,是么?”
“正是此意。”杨溥点头道,“孙忠是孙太后的父亲,由孙伯爷求皇太后出面,准能救出李祭酒。时间紧迫,老夫又无法见着皇上,只能施用此计了。”
“好办法!”李继喜道,“那下官就照阁老的意思现在就去找孙伯爷。”
说罢,李继要走,忽见杨溥拦住问道:“慢,老夫还有一事未曾弄清:那李时勉大人整日守在国子监,平时也未得罪过什么人,而且从前年代贝泰为国子监祭酒以来,肃正学规,改建太学,卓有成效,声誉极高,怎么砍伐了几根树枝就被人告到皇上那儿,平白受此凌辱呢?”
李继恨恨地骂道:“肯定是王振那阉货陷害李老夫子!”
“这事老夫更不明白了。”杨溥疑惑地问道,“王振平日随皇上起止,很少与李老夫子见面,他又怎么突然加害李祭酒呢?”
“这事说来话长。”李继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早间突然来了几名锦衣卫,宣读御旨后将祭酒等三人荷校在国子监门前。一开始我等也是一头雾水,但仔细一打听搞清楚了:今年春祭酒大人请旨改建太学,皇上曾命王振到国子监视察。阁老您知道祭酒大人性情刚鲠,从不趋炎附势,永乐十九年、洪熙元年两次上书直言,逆忤圣意,几乎被斩。这次王振视察太学,祭酒大人素来厌恶王振,对他到来只是按规定接待,并无特殊礼遇,那王振衔恨在心,暗中派锦衣卫心腹马顺秘密侦察,企图找到李老夫子的错处,但半年时间一无所获。恰巧前几天改建太学涉及彝伦堂,司业赵琬大人提议疏伐大树旁枝,祭酒大人同意,砍伐的树枝都送到伙房做饭。不料这事被马顺侦得,立即密报王振,接着就来了那份圣旨,既然您阁老大人都不知晓,那一定是王振司礼监直接发出的中旨了。砍伐了几根树枝,就如此凌辱朝廷大臣,这不是故意迫害么?国子监三千多名师生气愤不过,大家都嚷着要到承天门请愿呢!”
“李大人快去,早些请孙伯爷出面解救李祭酒。”杨溥感到事态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既然是王振作威作福,他就不会善罢甘休,不是皇亲国戚出面,恐怕事情难以解决。想到这里,他叮嘱李继道,“还请李先生多开导开导生员,千万不要冲动做出出格的事来,不然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学生。”
“是,阁老大人。”李继点头答应一声,匆匆忙忙地跨出杨府,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天,杨溥早早地来到了奉天门等着,打算在早朝时将李时勉之事当庭奏闻,请求赦免祭酒。不料早朝上朝时辰已过,百官都在奉天门殿内候着,那正统皇帝却迟迟未见出来。过了好一会,才见司礼监长随毛丛和王谋二人从殿后慢悠悠转了出来,对杨溥说道:“南杨阁老,皇上龙体欠安,今日不上朝了,请诸位大人回衙吧!”
果然不出所料,正统皇帝避而不见大臣面了!杨溥和内阁的马愉、曹鼐两位大臣以及翰林院学士陈循等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回内阁去了。
国子监那边李时勉、赵琬和金鉴三人继续被锦衣卫荷校着立在国子监门前,数百名生员围着三人陪着立在那里。不过,经李继的一番劝导,大家情绪稳定了许多,学生李贵等人都在等待李时勉被赦免的消息,焦急中又一天过去了。
第三天一大早,李时勉等三人又被锦衣卫枷着立在国子监门前。消息传开,李贵等人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带着一千余名国子监学生浩浩****地来到承天门金水桥前,纷纷跪在地上,喊着请求皇上赦免先生的口号,开始了震惊朝野的请愿;石大用还专门递了一份愿以身代替先生受罚的奏章送进了通政司,这事急坏了内阁的杨溥,事情越闹越大了!
不过,事情出人意料地发生了转机:学生们请愿一个时辰后,李继气喘吁吁地赶到承天门告诉生员们,皇上已经下旨赦免了李时勉三人,李祭酒还被特邀到京师的会昌伯府参加孙忠伯爷的寿宴,这时候已经乘车去孙府赴宴去了!
一听这大好消息,学生们欢喜不已,立即撤回国子监读书去了。杨溥闻讯不禁松了一口气,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晚上,李继来到南杨府第,杨溥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前天晚上李继去找了会昌伯孙忠,恰巧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是孙忠的寿诞。今日一早孙太后派太监兴安带着礼物来孙府贺寿,孙忠即请兴安立即回奏太后,说:“臣荷恩厚,愿赦李祭酒使为臣客。坐无祭酒,臣不欢。”孙太后得悉,立即告诉了皇上。据说正统皇帝开始并不知道枷了李时勉,一听孙太后之言,立时下旨赦免了李时勉三人。
听罢李继的述说,杨溥刚刚开朗的心情,立即沉重起来。他感到自张太皇太后驾崩后,那年轻皇帝对王振的宠信日甚一日,王振一天比一天嚣张。而自从杨荣殁后,杨士奇长期患病不出,内阁大臣马愉和曹鼐又资浅望轻,自己一人独撑大局,深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无力和无奈,今后的事情难办了!
荷校李时勉祭酒的事件刚刚过去两个月,正统八年的八月,原永乐朝内阁大臣,从永乐二年九月至洪熙元年任国子监祭酒二十余年的胡俨在江西南昌的家中溘然长逝。消息传来,杨溥悲伤不已,一夜未曾安眠,挑灯夜作,手书了一封祭文,第二天命杨沐同朝廷赐祭的礼部官员一道前住南昌,祭吊胡老先生。
原来这胡俨老先生少年好学,天文、地理、律历、医卜无不究览,一生学问十分渊博。他长杨溥十二岁,洪武中以举人授华亭教谕,建文元年荐授桐城知县,副都御史练子宁称赞他“学足达天人,智足资帷幄”,名重一时。太宗皇帝即位闻其名声,以解缙之荐即召授翰林检讨,与解缙、杨士奇等值文渊阁,成为内阁的第一批内阁大臣。永乐二年九月,因国子监涵养人才责任重大,太宗皇帝特地从内阁中抽出胡俨,出任国子监最高学官祭酒。胡俨从南京国子监祭酒到北京国子监祭酒,一干就是二十余年,直到洪熙元年因病才获准致仕。在任期间,重修《太祖实录》、《永乐大典》、《天下图志》他都充任总裁官,朝廷大著作多出其手。居国学二十余年,以身率教,动有师法,是有明一代著名的教官先生。
胡俨最让人称道的是建文元年八月,他以桐城县令任湖广考官,慧眼识珠,得杨溥乡试试卷,大异其文,题批其文之上,曰:“初学当退避三舍,老夫亦让一头地,他日立玉阶方寸地,必能为董子之正言,而不为公孙之阿曲。”时人皆以为知人。
作为学生的杨溥,一生都对先生十分尊敬。仁宗即位,杨溥入阁为相,而胡俨却仍然是个祭酒,杨溥虽身在禁垣,位望益高,但对胡俨却终身执门生之礼,经常到国子监去看望先生。后来胡俨致仕归家养老,杨溥仍不时寄书问安,殷切不减当初。胡俨也不谦让,泰然受之。杨溥和胡俨纯属君子之交,师生情谊,传为佳话,世人称道,人两高之。今日胡俨长逝,杨溥焉能不痛?是以他特别叮嘱杨沐一定要代他向先生奉香祭奠,以表悼念之情。
杨沐奉命去了南昌,杨溥入夜还在后花园中设香遥拜,祭奠了一番。
转眼间时令到了正统八年十月。这一天,久病在床的杨士奇忽然又遇到了烦恼的事——他女婿江西泰和生员方谋又来磨他了。
“岳父大人,小婿求您的这点小事,您是举手之劳,您应帮我这个忙吧。”方谋坐在杨士奇的病榻前摇着杨士奇的手求道,“那汤焕可是小婿的至交好友呢!”
原来方谋虽说是泰和县生员,但游手好闲,读书不专,学无上进,屡试不中。这次借着探望岳父病情之由,来到北京一住就是两个月,终日游览嬉戏,乐不思蜀。眼看年底快到了,他思量着总不能在岳父家过年吧,是该回家了。可是这两个月来他花天酒地,带来的盘缠所剩无几,竟然连回家的路费也没了,又不敢向岳父索要,怕杨士奇骂他不肖;再说也怕这杨府上下数十人知道了瞧不起,他一直闷在心里琢磨,该如何弄点盘缠回家才好。正在方谋焦虑不安的时候,忽然赣州一个姓于的酒肉朋友来北京找到了他,给他带来了一笔意外之财:江西赣州知府汤焕贪赃数十万两银子,前不久有人举报,被都察院下狱待审。汤焕家人救人心切,急派幕僚带着银两去找于某。得知方谋正在北京,于某便一路找到了京城,给了方谋五千两银子,请方谋出面求杨士奇解救汤焕,方谋喜之不胜,收下贿赂,便向杨士奇开口了。
听了方谋的话,杨士奇皱起了眉头,这已是连续三天听方谋唠叨了。他知道自己这女婿为人不端,从来没听说过认识赣州知府汤焕,怎么汤焕突然成了他的什么至交好友了?肯定是这女婿得了什么好处,才为汤某出面。可这事是随便能说话的么?想到这里,杨士奇心烦了,把手一抽,头一歪说道:“这汤焕既然贪赃,就该依律严惩,国法如炉,老夫怎能救得了他?”
“您就别哄小婿了。”方谋苦苦求道,“谁不知道您是当朝首辅,您说句话谁敢不听?又不要您出面,只要您发个话,小婿就好办了!”
“这话不能发!”杨士奇断然拒绝道,“老夫一生最恨的是贪赃枉法,听说那汤焕一个小小的知府竟然贪赃白银数十万两,那不都是民脂民膏么?这等贪官早就该严惩不贷,还救他做什么?”
一听杨士奇这话,方谋凉了半截。他想了想,便转换方向,用话激将道:“您也别这样愤世嫉俗,像汤焕这样做官捞好处的多的是呢,您以为别人都像您一样清廉么?小婿明白了,您是担心您久病不起,现在内阁是南杨当家,说出话来没人听,是不是?既然如此,那就不麻烦您了,小婿去求别人吧!”
“一派胡言!”杨士奇怒道,“老夫当朝四十余年,与南杨阁老同朝为官四十年,自始至终相敬相重,协力相资,靖共匪懈,从未有过芥蒂,情义之深,岂是尔等小人所能知道?从前年春起虽说老夫卧病,但南杨对待老夫则始终如一,别说我发个话,就是我片纸只字,南杨阁老也会心有灵犀一点通。遇上这等贪官污吏,南杨也一定会严法持正,绝不姑息。老夫不能因此而坏了一世清名!”
说到这一世清名,方谋忽然想到一事。他冷冷地说道:“岳父大人您别清高了。您想您今年多大岁数了?七十九岁了!您再想想往后还有多少日子是您的?您这大半辈子都在为朝廷着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家里,从来没有为儿女想过,而今已到暮年,您总该为儿女们想想吧?”
方谋的这句话,似乎说到了杨士奇的痛处。的确,杨士奇的这一生和杨荣、杨溥一样,都献给了大明王朝,他们三杨都没有谋求私利,就连他们三人唯一一个出仕当官的儿子都在正统登基时裁减京师冗官的时候,带头精简回乡了。现在时日不多,这是最后的机会,再不谋点私利,再不用点权威,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想到这里,杨士奇心里动了一下,他看了看方谋,沉默了。
方谋一看这激将法虽未能完全奏效,但老爷子似乎心有所动。方谋想了想,终于想到了杨士奇一生最为脆弱的地方:他溺爱子女胜过其他,何不将自己的妻子抬了出来,女婿可以不管,老爷子对自己的女儿不会不顾吧?
“汤焕这事您不管那就算了。”方谋怨恨地数落道,“谁叫我是您女婿?您不心疼女儿,自然就不管女儿的夫婿了。好吧,小婿明日这就回去,叫娘子再也不必回娘家了,在娘家如此没有地位,回来有什么意思?”
方谋边说边起身要走,忽听杨士奇扭过头来,说道:“且慢,这事让我仔细想想!”
杨士奇这一生什么都好,忠心辅朝,清廉自持,那是满朝公认的贤相,可就是溺爱子女,常常不能自已。现在方谋说回家去要娘子再也不必回娘家了,杨士奇不由心疼女儿起来。他想了想,对方谋说道:“你回房歇着去吧,老夫自有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