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行废立列国反对 怀私欲利用神团
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1899年12月19日),朝廷下旨,召两广总督谭钟麟入京,李鸿章署理两广,未到任前,先由广东巡抚德寿署理。
李鸿章递折子谢恩,并请求觐见。当天有旨,准李鸿章于次日觐见。
次日一早,李鸿章早早进宫,排在第二起。他进殿磕头,太后专门关照给李鸿章备一个棉垫子。当年垂帘听政,皇帝在御案后面就座,御座后面设纱帘,太后在帘内听政。如今训政,则是后帝并坐。光绪帝脸色苍白,一语不发。
“李鸿章,两广是洋务至重的地方,让你去坐镇,就是考虑你办了多年的洋务,总比别人明白。还有一条,康逆二贼组织什么保皇党,听说在香港、广东上蹿下跳,你去了要好好用心,总要捕获二贼及其党羽。”慈禧一见面就说出了心里的意思。
李鸿章回应道:“听说康梁已经逃到国外,臣恐怕也是鞭长莫及。如果他的党羽在两广活动,臣自然是责无旁贷。”
“李鸿章,听说你对康逆十分赏识,说他的才能超过你十倍。还有人说,你赞同废科举、废六部。这些折子,都是参劾你的,说你是康党。”其实慈禧也知道捕捉康梁没那么容易,又转移了话题。
“改革科举,臣在二十年前就曾提议;六部皆可废,臣也赞同,若旧法能富强,大清早就富强了。臣认为可效法西洋国家,设朝廷办事机构。尤其商务、实业,更应单设部院以资促进。日本早就行之,而有今日之富强。如果主张变法,便是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听李鸿章如此说,光绪帝嘴角**两下,但未说话。
慈禧并未生气,叹了口气说道:“皇帝身体病弱如此,我本来是颐养天年的人,还要再出来操心。这总不是办法。”
李鸿章明白慈禧这是问废立之事,他对此极力反对。在荣禄面前,他不隐瞒想法,在太后面前他也不想隐瞒,因为想隐瞒也瞒不过。他往下磕头,而理由却说得很好听:“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国家贫弱如此,一动不如一静。何况皇上本是太后从小教导,再教导几年又有何妨?”
甲午之役前后,光绪帝对李鸿章曾极为痛恨。但几年后,他也认识到国家之弱并非李鸿章一人之过,反而对他倡导的洋务极感兴趣,要迫切学习欧美,推行维新变革。今天听到李鸿章坚决反对废立,他不禁心生感激。甚至心中有些后悔,如果当初能够耐心听听李鸿章的意见,也许不会有甲午惨败。
“左说右说,总是你李鸿章的理。你刚说了支持废六部,效法西洋,接着又说一动不如一静,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听了这话,慈禧有些不悦。
“回太后的话,臣不敢在太后面前逞口舌之利,妄加狡辩。列强环伺,实不宜有废立之举。有臣子以一己之私而策动废立,若引列国干预,是遗祸于社稷,太后宜察之。”
李鸿章虽然把废立之举归罪于别人,但慈禧仍然十分愤怒:“李鸿章,你不要总是拿洋人来吓唬朝廷,我大清内政,他们凭什么干预?是洋人告诉过你,还是你与洋人勾结,要妄加干预?”
李鸿章连忙磕头:“太后息怒,若是因臣语无状让太后有伤凤体,臣罪莫大焉。臣今年以来大部分时间在考察治黄办法,回京后又闲居贤良寺,洋人既未见过臣,臣更不敢与洋人勾结。臣只是凭多年对洋人的了解,而不能不直言。请太后恕臣出语无状。”
“算了吧,我知道你一向忠心耿耿。同光老臣不多了,当年平定长毛和捻子的功臣也没几个了,我每每念及你们的功劳,总不忍心责备。”慈禧叹了口气。
“老臣感激莫名。”李鸿章又磕头。
“你别总是磕头,七十八九的人了。”慈禧又转头问光绪,“皇帝,你还有话问李鸿章吗?”
“没有。”光绪帝摇了摇头。
李鸿章打算跪安了,慈禧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京?”
“臣正请人选日子。”
闻言,慈禧笑道:“你是笃信西法的,怎么也兴这一套?”
“日暮途远,风涛不靖,臣不能不求稳当。”李鸿章一语双关。
“是当如此。你总要在年前接任才好。”慈禧若有所思。
“是,臣打算腊月初就乘船南下。”
“你洋人朋友多,他们少不得要给你辞行,你也顺便打听一下,他们对朝廷有什么看法和建议。”
李鸿章稍一用心,就知道慈禧是要他打探各国对废立的态度,因此回道:“臣遵旨,洋人有什么说法,臣当随时奏陈。”
李鸿章回到贤良寺,果然,英国公使窦纳尔正在等他。李鸿章留他吃饭,席间,窦纳尔便问道:“听说贵国要废掉开明的大皇帝,中堂可有此闻?”
“这是谣言,我国绝对不会行此废立之举。”李鸿章也要打探英国的态度,因此问道,“公使阁下,你刚才所说,我的确没有听说过。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国朝廷果真有此事,这也不过是我国内政,想来贵国不会干预吧?”
窦纳尔从李鸿章的话里判断,中国朝廷将有废立之举,绝非空穴来风,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作为友好国家,我国当然不会干预贵国内政。但我作为大英帝国的使臣,将来如有交涉,只认光绪二字。至于其他皇帝我国政府认不认,这就只有我国政府来决定了。而且,我可以告诉中堂,这可不仅仅是大英帝国的想法。贵国的大皇帝极为开明,他所行的变革虽然没有实行下去,但各国都认为是极有意义的行动,如果坚持下去,中国定能富强。如今朝廷中的掌权者,年龄太大了,思想太老旧了,他们好像是在努力把中国这辆车往回拉。”
李鸿章立即把窦纳尔的态度写一封密信送给荣禄。他知道,以荣禄受信任的程度,密信的内容慈禧很快就会知道。
除非召见军机大臣,一般并不避讳太监。而御前太监里面,就有端郡王买通的耳目。李鸿章也反对废立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他耳中。他恨李鸿章的同时,觉得必须有进一步的行动。于是他召集心腹密议,觉得李鸿章已经没了兵权,放他去两广,不过是太后酬庸老臣的意思,倒不必过虑。最大的绊脚石就是荣禄,他既是军机大臣,又手握武卫军。可此人又唯太后之命是从,向来谨小慎微,如果太后决意废立,他最终也要顺从。
最后又回到讨论了若干次的问题上:如何策动太后下定决心。最后商量的办法并不新鲜,但是很有用,就是以群臣的名义上一份折子,恳请太后行废立。现在是十一月下旬,很快就要进入腊月,必须在年前能够有个结果。而且年关将近,太后心情会好一些,也正是容易听劝的时机。
这件事,由徐桐和崇琦出头。眼下的大臣,多是太后训政后重新起用的老臣,他们在光绪帝维新变法前不是被斥退,就是因维新行动缓慢受到训诫,因此对光绪帝的不满可想而知。附在折尾的签名,就有四页纸。有的是亲笔,有的则是拖不过情面,随口答应,让徐桐他们代签。
看看分量足够,两人拿着奏折和签名,递牌子求见。慈禧看了看后面的签名,六部九卿等堂官相当一部分签了名,很高兴道:“这个折子很好,不过,这件事你们要和荣禄去商量。”
一旦拥戴新皇成功,两人便是新朝功臣!一想到可望亦可即的荣华富贵,两个须发皆白的人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太后支持毫无疑问,但荣禄呢?他如果不答应又当如何?
他们到端王府又是一番密议,结果有两项:一是见到荣禄,只说太后让荣禄阅折,而不说“商议”;二是一旦荣禄反对,那就暂不回奏太后,而是找两个御史结结实实参荣禄一折,让他知难而退。
打定主意,两人冒雪赶到荣府。荣禄已经猜到两人来意,让心腹幕僚不要走开,若是棘手,他一定设法先与大家商议妥当后再与两人摊牌。
室外寒风呼啸,荣府的客厅却是温暖如春。两个老头进门连呼太热,把外面的貂裘脱掉。
“两位前辈有事打发人叫一声,我过府讨教就是,冒雪登门,真是折杀荣某了。”荣禄头上包着块头巾出来了。
徐桐问道:“怎么,仲华,你不舒服?”
“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天上朝时,出门打了个冷战,心里说不好,果不其然,在宫里就出虚汗,头晕眼花,回家请郎中开药,中午已经喝了一碗,没太管用。”
徐桐叹了口气又道:“我俩来得真不是时候,不过这是大事,仲华只好勉为其难——大家联名上了个折子,太后很高兴,口谕说让仲华看。这是于国体有关的大事,仲华可要附赞。”
“徐中堂,字这么小,你如何能够看得清?”荣禄接过折子,眯着眼看。
徐桐诧异道:“这字不小,我都看得清,仲华不会昏花到不如我这老朽吧?”
“啊,我这双眼睛,难道要瞎掉?”荣禄又作势用力揉了两下,勉强看下去。
这时一个胖丫鬟进来恭请道:“老爷,药煎好了,福晋请您趁热喝呢!”
“两位,失陪一会儿。”荣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吩咐下人说,“你们好好招待客人,要招待不周,看我怎么要你们好看。”
“嗻!”三四个仆人一起应声。
奶茶、点心、水果,变着花样上,却就是不见荣禄。崇琦奇怪道:“咦,荣仲华这碗药喝得也太长了点。”
他让仆人去催,仆人回来后道:“郎中开的这药叫子母汤,先喝母汤,然后再加几味药,再熬,所以特别费工夫。老爷说,请两位大人再稍等。”
又等了老大一会儿,荣禄还不露面。仆人一个劲地劝茶、递水果,两人灌了一肚子茶水,终于忍耐不住了,徐桐叫道:“荣仲华搞什么鬼,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真是岂有此理!”
正在发牢骚,荣禄一边出来,一边赔罪:“徐中堂,刚才折子我没看完就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荣禄接过徐桐递过来的折子,看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道:“屋里太冷,火盆火太小,他们也不知道加点炭。”
“仲华,你是感冒的缘故,屋里已经热得受不了了。”徐桐阻止道。
荣禄充耳不闻,他左手拿起火盆盖,用两个手指夹着折子,右手拿夹子去夹炭,一失手,当啷一声,火盆盖掉到地上,而两个手指夹的那份折子则掉到火盆中。火盆里的炭火正是燃到最旺的时候,奏折轰的一声全着了,他“哎呀哎呀”叫着拿夹子往外捏,反而把火挑动得更旺,很快,折子便化为灰烬。
没想到荣禄会来这一手,徐桐大怒,吼道:“荣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太后御批的折子烧掉,你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请太后决断,我即刻递牌子进宫。”荣禄对着外面喊一声,“来呀,备轿,我要进宫。”随后,他不理徐、崇两人,撩开棉帘就出了门。
雪已经下得没过脚面,轿夫走起来一步一滑,用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永寿宫。冒着鹅毛大雪在丹陛前徘徊,荣禄心情相当激动、悲凉还有几分恐惧。想想自己世代忠烈,远祖费英东是辅佐清太祖努尔哈赤打天下的开国元勋。祖父曾任喀什噶尔大臣,征伐张格尔时阵亡。父亲甘肃凉州镇总兵长寿,伯父天津镇总兵长瑞,咸丰元年与太平军作战中同日阵亡。叔父长泰则在追随僧格林沁王爷与捻军作战时阵亡,真正是满门忠烈。自己谨慎巴结,终于获得慈禧的完全信任,既入军机,又掌武卫军,而这份地位的得来,却与光绪帝的被囚密切相连,每想至此,便心有愧疚。听说光绪帝囚在瀛台,窗纸破了也没人敢糊,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天子蒙难如此,想来真是可怜。自己并非反对维新,光绪帝欲推行的新政,他也是深以为然。但他反对的是康梁的维新方式。李鸿章说得不错,为官行政,不能只论该不该,还要看能不能。所办事情正确很重要,方法正确更重要。康梁变法,有时一天下数道圣旨,恨不得立即把大清这座大厦掀翻,但新房子却没盖起来;一帮清流书生,手无一兵一卒,却要杀一批一二品大员;许多衙门三下五除二就被裁掉,而官员的生计却不予考虑,不论这些人是守旧派还是维新派,你打掉了他的饭碗,却不给他出路,他如何不恨?不要说太后出面,就是太后不出面,维新变法也必定失败无疑。所以当袁世凯把维新派密谋兵变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很快决定站在太后一边,因为皇上必败无疑。而不站在太后一边,事情败露,自己则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又一个关头卡在眼前。仓促废立,不但封疆大吏多不支持,更会引来列国干涉,刀兵再起,国家蒙难,追根溯源,他荣禄何辞其咎!
而想当太上皇的载漪手握虎神营、神机营,地位如同当年的醇亲王,却没有醇亲王的德行,只有一颗贪婪的私心和大破天的胆子。他手下聚集的那帮仇洋的人大多与他格格不入,他们得势,何能给他一线生机?政权只有掌于慈禧手中,才有他的好日子,无论为国还是为私,都应当阻止废立之举。李鸿章的八个字不错,至于以后如何,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罢了。
等太监传旨叫进,荣禄进殿趋前几步,在金砖地上把头磕得砰砰直响,然后放声大哭,本来是假哭,但一想到不测天威,以及半年多来所受的排挤和委屈,作假成真,哭得涕泪滂沱,“奴才给老佛爷请安”这句话竟然不能完整呼出。
慈禧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回事,你别哭,好好说话。”
荣禄抽泣道:“刚才徐桐、崇琦到奴才家里,拿出一份折子逼奴才表态。”
“没逼你表态,说的就是跟你商议。”
“此事急不得,目前不可行,如果硬来,恐怕国有大难。”
闻言,慈禧皱眉问道:“是不是洋人有什么说法?你见过李鸿章了?”
于是荣禄把李鸿章的密信捧给慈禧。慈禧看罢,丢在地上,气得直喘粗气:“洋人真是狗拿耗子!他凭什么管我大清的事情?”
“洋人向来没有道理好讲。他们认为皇上身体没有大毛病,不应当被废。”
“这个白眼狼,要弑杀养了他二十多年的母后,难道不应当被废?”
“可是皇上不承认,康梁把罪责都担了过去,洋人也宁愿相信康梁二逆。如果太后非要行废立,在洋人面前首先输了理。”
“那你说,怎么办才不输理?”
“李鸿章送臣八个字,事缓则圆,徐图变化。皇上身体不好,又无子嗣,不妨先立储,徐图大统,过了这一关再说,时机一到,便名正言顺。”
慈禧沉默了一会儿,吐了口气说道:“这也是一法。不过,本朝没有立太子的规矩,这话不好说。”
荣禄见慈禧松口,连忙建议道:“总能说得通。原来说好,今上有子,先过继给穆宗。今上至今无子,且身体不好,从宗室中选溥子辈给穆宗继嗣,兼祧皇上,也说得过去。”
“好,你先拟旨预备着。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不传六耳。”
荣禄磕头,爽快地应一声:“嗻!”
事情并没拖多久,过完小年,腊月二十四日下午,六部九卿王公百官,凡有资格上朝的都得旨次日大朝,人人都知道是废立大事。近支宗室已经在当天下午被慈禧召见,知道是立载漪的儿子为大阿哥,而不是先前估计的立为皇帝。而相当一部分官员还以为是要行废立,第二天一早朝房相见,互相一打探,才知道事情有变。
慈禧在养心殿正殿升座,皇帝则侧立一边,下面跪的是载漪的儿子溥儁,他独占一排,后面是按班次跪着的王公百官。
慈禧满面笑意地说道:“当年穆宗驾崩时说好,待皇上生子后,继承穆宗为嗣。皇上年届三十,尚无子嗣,多次对我说,应当从近支宗室中为穆宗立嗣。我也觉得有道理,今天就是来宣布这件大喜事。奕劻,你来宣旨。”
光绪帝掏出亲笔朱谕,奕劻跪接,然后起身宣读:
朕以冲龄入继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听政,殷勤教诲,钜细无遗。迨亲政后,复际时艰,亟宜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唯念宗社至重,是以吁恳皇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社诸大祀,弗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馈难安。敬念祖宗缔造之艰,深恐弗克负荷,且追维入继之初,恭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此天下臣民所共知者也。乃朕痼疾在躬,艰于诞育,以致穆宗毅皇帝嗣续无人,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是叩恳圣慈,于近支宗室中慎选元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归。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承继为穆宗毅皇帝之子。钦承懿旨,感幸莫名,谨当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以绵统绪。将此通谕知之。
溥儁向光绪帝行三跪三叩谢恩礼,又向慈禧行同样的谢恩礼。慈禧招了招手道:“过来过来,让祖母看看。”
溥儁侧身站到慈禧身边,与光绪帝一边一个,倒有些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样子。慈禧给溥儁正了正头上的红顶太子冠道:“大阿哥才十五岁,已经这么高,真是不像。”
溥儁受父亲教导,努力保持微笑的样子,此时他的嘴唇自然地噘起来,有点憨,又有点顽皮的样子,不像腹有诗书的样子。慈禧也听说过,大阿哥像他阿玛一样,不喜欢读书,只知道提笼架鸟,吃喝玩乐。不过,喜欢读书又能怎样?像她身边的光绪帝自小用功,可还不是让她伤透了心,她宁愿扶助一个不愿读书却肯听话的大阿哥。这样想着,脸上无端增加了慈祥,显得心情相当好。
奕劻善于察言观色,以他为首,王公大臣们跪下齐声祝贺:“恭贺皇太后有了皇孙,恭贺皇上有了阿哥,恭贺大清福祚绵长。”
“这是皇家的喜事,也是大清的喜事。你们明天就给大阿哥递如意吧。”慈禧的脸上挂着盈盈笑意。
众臣“嗻”了一声。
“大阿哥已经十五岁了,应该请师傅好好教导。师傅的教导至关紧要,还是得道德文章老靠的才行。崇琦是蒙古状元,也没什么要紧的差使,精神头也好,算一个。书房得有人照料,就派徐桐去。”
徐桐出班叩谢:“臣领旨谢恩。臣建议,大阿哥的书房就设在弘德殿,这是当年穆宗读书的地方,正好子承父志。”
“好,驻跸西苑,就将书房设在万善堂。你要管好书房,非有旨外人不得擅入。你还要监督大阿哥所学,那些不讲人伦的洋玩意一律不得进书房,省得将来数典忘祖。”慈禧这是在指桑骂槐。光绪帝对西学感兴趣,不仅请了英文老师,而且还喜欢读介绍欧美国情的书籍,她认为正是这些东西教坏了皇帝。
光绪帝只是抿抿嘴,微微抖抖肩,不知是心有所动,还是无意识的反应。自从被囚瀛台后,他的肩膀、脑袋经常不可控制地微微抖动。
出了大殿,大臣们自然分成几堆。军机、总署大臣一伙,闲散的宗室一伙,以载漪为首的又一伙。载漪看上去情绪有些不太高,因为本来是热望中的继位,如今成了立储,他当然有些失望。荣禄凑过去恭喜道:“端王爷,大喜啊。”
“拜你所赐,不然怎么平白无故成了大阿哥。”载漪脸拉得老长。
“我知道王爷肯定会这么说,这话要让太后听到,恐怕就大煞风景吧?”荣禄拉拉载漪的衣袖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载漪不情愿地被拉到一边道:“有什么不好当着大家说。”
荣禄开口便问:“王爷,我只问你一句话,咱大清国,谁还能比皇太后精明?”
“你的意思是,这全是皇太后的意思,与你荣中堂无关。”
“当然与荣某有关,可荣某不敢更不能左右太后的意愿。王爷应当知道,洋人对皇上非常认可,他们表示如果骤然废立,他们将不予承认,而是只认光绪二字。如果今天不是立储,而是继位,而列国都不承认,那么继位之日便可能是退位之时。而立为大阿哥,洋人无话可说,将来时机一至,阿哥继位也是名正言顺,难道不是最妥当的安排吗?那些只图拥戴之功的人,管头不顾腚,哄得王爷高兴,却未必晓得其中厉害。”
载漪以知兵自居,但他提笼遛鸟,声色犬马,胸中墨水实在有限,荣禄几句话便把他说动了:“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荣中堂了。”
“我说什么都没用,您只要想一想,皇太后的主意何时打错过?”
“那是,那是。”载漪又改口极为亲切的邀请,“仲华,等散了值,到我府上小酌。”
荣禄推辞道:“今天怕是不行了,有好几道上谕要起草,立大阿哥的喜讯要向各国发照会,够我忙的了。改天吧王爷,只要你能理解荣某,喝不上您的酒也无妨。”
当天下午,立大阿哥以及与之相关的几道上谕交内阁明发,同时交电报局发给各省督抚。
上谕一颁,西直门内不远的端王府便成了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宗室王公、文武大臣都送贺礼、递如意,贺宴一开就是二十几桌,且是流水席,终日不辍。然而,端王脸上满是笑意,但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快和不安:因为没有一个洋人前来祝贺。如今的形势,洋人在朝廷中的影响很大,得不到洋人的支持,不但是丢面子的事情,而且还有可能生变。譬如本来是废立,却成了建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洋人不赞同废除光绪。而如今太后已经向洋人退了一步,只建储,暂不行废立,但洋人仍然不给他载漪面子!他恨不得提把刀,把公使馆的洋人一个个如砍瓜切菜般全部杀光。所以,他满面笑容的脸会突然露出杀机,让前来祝贺的人弄不清这位端王爷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他打发人去总理衙门打探,有没有收到驻华公使给朝廷发的贺电,或者送的礼物。结果更让他愤怒,一纸电报也没有。非但没有贺电,反而收到了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挑头发来的联名反对电报。
几天前,建储的电报发到上海,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不禁皱起眉头。市井早就有传闻,慈禧有废掉光绪继续垂帘的意思,如今建储上谕明发,明眼人一想就明白,这是为废除光绪帝做铺垫。他对心腹说道:“我要出头为皇上说话。”
“你为皇上出头说什么话?八竿子打不着啊。”心腹为这句没头脑的话大惑不解,经元善把电报丢给了他。
经元善是浙江上虞人,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大善人,给他取名“元善”,也是希望他能够继续行善。他不负父亲所望,乐善好施,以他在钱庄中的影响力邀集江浙沪绅商首创“协赈公所”,每逢灾荒,牵头筹募善款,持续十余年,得到朝廷的嘉奖达十余次,朝廷还赏了江苏候补知府的虚衔。他与郑官应等巨商关系密切,后来进入上海电报局,被李鸿章任命为会办,业绩不俗,得到中国电报总局督办大臣盛宣怀的器重,不久出任上海电报局总办。上海开风气之先,他又与康有为、梁启超等旅居上海的维新人士多有交流,因此对维新变法抱有热望。维新失败,光绪帝被囚,但他依然认为中国出路只能在维新,而不是一任顽固守旧大臣闭门造车。他所盼望的就是有一天光绪帝能够重新执政,再行新法。如今见慈禧步步紧逼,他不禁拍案而起。
然而,他一个候补知府,又如何能为皇上出头?心腹不以为然。
“我无足轻重,但朝廷不能不顾忌上海士绅的心愿。”经元善的意思,要策动上海士绅联名上书,为光绪帝说话。
“上海名流云集,如果大家肯上书,倒是个好办法。”心腹说,“不过,总要先听听盛大人的意思,他若怕惹麻烦就要三思而行。”
的确如此。经元善亲自去电报总局见盛宣怀,但他此时已经去了福州。他发电说明意图,盛宣怀只回一句话:“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盛宣怀的态度不明朗,不支持,但亦不明确反对。经元善见了之后一力承担道:“我名字叫元善,赈灾济困、开办义学固然是善行,当此国家政治逆潮流而动,敢于挺身而出、仗义谏言,虽一木粉碎而不惜,当更是首善、大善。”
于是,他在报纸上呼吁联合上谏,群起而响应,包括章炳麟、蔡元培、黄炎培、马裕藻等一千二百三十一名旅沪维新绅商纷纷签名。
十二月二十八日,经元善以上海电报局总办的职名领衔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发出了电文:“卑局奉到二十四日电旨,沪上人心沸腾,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说,务求王爷、中堂大人公忠体国,奏请皇上力疾临御,勿存退位之思,上以慰皇太后之忧勤,下以弭中外之反侧。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卑局经元善暨寓沪各省绅商士民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合词电奏。”
总理衙门接到电报,一看事关重大,立即呈送军机大臣。军机处荣禄、王文韶、刚毅都在。
刚毅一开口就要杀人:“经元善何许人,竟敢妄议朝政!这些人我看抓起来杀一批就好,省得他们满口胡说!”
王文韶是浙江余杭人,与经元善的父亲是老相识,经元善三节的节敬及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都相当丰厚,因此一贯装聋作哑的他这次开口说话了:“这也算不得妄议朝政,他主要是担心洋人以此为借口调兵干预,也是一番拳拳护国之心。再说,也不见得真是他挑头,沪上民气浮躁,也许是他们借经元善之名,为了省几个电报费。”
荣禄算是赞同王文韶的意见:“妄议朝政着实可恶!不过,洋人调兵之说不可小视。”
刚毅一哂道:“洋人有什么好怕的,有义和团在,只要朝廷下旨,把洋人全部赶到海里喂王八不过是小菜一碟。”
“子良,你不至于认为装神弄鬼的义和团能挡得住洋枪洋炮吧?”荣禄心生警惕,看来不仅是端郡王,就连刚毅等军机大臣也对义和团抱着热望。
刚毅反驳道:“中堂怎么能认为义和团是装神弄鬼?他们刀枪不入是千真万确,金钟罩、铁布衫这些功夫从前就有,侠义仙客小说中无不记载,就是大栅栏也日日有江湖人士表演铁枪刺喉的功夫,这哪里是装神弄鬼?”
“那不一样,经过多年苦练,个把人练成刀枪不入的硬功夫也许有可能,可是人人都凭喝符念咒就能刀枪不入,这是糊弄小孩子呢,指望他们抵挡洋人军队,更是形同儿戏。”荣禄大不以为然。
“中堂此言差矣!也不必人人都刀枪不入,只要他们一身胆气,不像当年的淮军那样一触即溃,我大清四万万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洋人淹死。”
“这件事涉及洋人,是总理衙门的职责,我先与庆王商议。”荣禄不愿与刚毅费口舌。
荣禄立即去庆王府密商,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不可小看,必须尽快设法消弭,如果刚毅等人的想法影响了太后,非弄出乱子来不可。奕劻也认为应当尽快拿出办法来,两人立即一起进宫递膳牌求见。
慈禧看了电报问道:“电报局是盛宣怀在督办,你们看,是不是李鸿章在后面捣鬼?”
荣禄回道:“这不可能,李鸿章有想法会直接给太后上折子,不会背后做手脚。再说,他人在广州,函电往来,也来不及。”
“一件喜事,何来人心沸腾,京中不是其乐融融吗?经元善纯粹是危言耸听,让刑部立即到上海拿人。”人心沸腾不沸腾好对付,慈禧也不太在意。但“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说”她却不能不重视,愤愤地说道,“洋人真是狗拿耗子,他们凭什么调兵干预?”
奕劻字斟句酌道:“他们说的是探闻,可见未必是实有其事。”
慈禧还是觉得小心为好:“到实有其事的时候就晚了。好几次与洋人动刀兵,都是吃了不上心的亏。荣禄你是带兵的,你有没有听说洋人调兵舰北上的消息?”
荣禄据实回道:“有几艘,不过是例行的巡航。再说,朝廷刚刚发布上谕,洋人不可能反应这样快。”
“哼,想来真是可恶!要过年了,偏偏有这种事添堵。上海消息灵通,也不见得就是空穴来风,此前洋人就说过这等混话。他们商人来赚我大清的银子,传教士来传他们的什么天主教基督教也就罢了,还要对朝政指手画脚,真恨不得把他们赶到海里去!”大清建储是大喜事,但各国公使就像约好了一样,没有一国前来祝贺。慈禧虽然嘴上未说,但她耿耿于怀是肯定的。
荣禄思索了一会儿道:“得想个便当的办法,让他们闭嘴。”
“有什么办法?洋人一张大嘴,总是喜欢乱说。”慈禧像个孩子似的发牢骚。因为眼前的两个人都是心腹,不必像平时一样端着架子。
奕劻提议道:“奴才与荣大人商议,外间都是传闻,如果让他们知道深宫之中母慈子孝,他们便都无话可说。”
“你往下说。”太后皇上势如水火,何来母慈子孝?但在权力场中操纵自如四十余年的慈禧自然知道表面文章有时却有大作用。
奕劻和荣禄商议的办法,是借明年皇上三十万寿的名义搞庆典,开恩科,这便向中外表明,皇帝不会被废——至少万寿前不可能,而且还能惠泽士林,是个收买人心的好办法。
慈禧当即答应,但表示庆典当从简,届时督抚将军都不必到京祝暇。年前就把上谕明发,以安定人心。
慈禧对洋人不满,而洋人对朝廷也越来越不满意,原因主要是因为朝廷对义和团的态度。
本来毓贤被调回京,由袁世凯出任山东巡抚,他一上任就发布了一道严厉的告示,劝令义和团解散,否则对那些焚烧教堂、滥杀教民的人将严厉镇压。英、美等国听到这一消息,都非常高兴。但朝廷却连续给袁世凯三道上谕,意思都差不多,警告他对待拳民要“慎之,慎之”。
袁世凯不敢妄动了,义和团看到新巡抚不过是嘴皮子功夫,因此胆子重新大起来,又发生几起烧教堂、杀教民的事件。袁世凯相当烦恼,与布政使张人竣商量,到底该如何对待义和团。
张人竣建议道:“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义和团如果能真成事,自然应当善待之。可自古以来,靠装神弄鬼成大事的有多少?如果看准了他们必定失败,就必须早决大计,拿出明确的态度,不然最终会贻误事机,受其牵连,难免获重咎。”
袁世凯一拍桌子道:“对极了。不管端郡王那一套,只要拳民再乱来,我带来的七千武卫军不能白吃干饭。”
为了对端郡王等人有所交代,袁世凯先对义和团进行劝谕,编印了大量顺口溜,劝他们早日解散归田。对不听劝告的,派出武卫新军前往严剿,而且给地方官严令,对杀人放火的拳匪“匪至则必放炮,必不咎汝;若匪至不痛剿,则将领以下一概正法。”对捕到的义和团大师兄,则当场试验“刀枪不入”的神功,排枪一放,自然是打出一个个血窟窿,神话不攻自破。结果,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山东义和团基本销声匿迹,有一部分则跑到直鲁交界,或者跑到山西投奔毓大人去了。
因为纵容义和团被英美等国强烈要求免职的毓贤,在京中却被誉为“最敢反对洋人的英雄”,闲职两个月后又被任命为内地最为富庶的山西省的巡抚。这一任命很容易看出朝廷对义和团宽容、保护的态度。列国对此极为不满。
毓贤一到山西,立即给端郡王写信道:“山西的洋教堂很多,需要斩尽杀绝,然后才能想下一步。我作为地方官,必须为您分忧,为朝廷尽忠,对地方尽力,对义民尽信,对天下后世无愧。”
端郡王则回信盛赞毓贤是难得的尽忠报国的地方官,毓贤因此更加踌躇满志。他让人铸造了几百口钢刀,并在上面刻上“毓”字,全部赠送给义和团,并发给义和团赏钱。因此山西盛传“习拳可以得富贵”,不但本地人纷纷参加,山东、直隶等地的义和团也跑到山西去。
义和团民骤增,仅供应吃喝一项,州县就承担不起。毓贤就招义和团大师兄商议,大师兄给他出了个主意,将来抢教堂、抢二毛子所得,一份留给义和团,一份则留给官府。毓贤大喜,下令州县照此办理。结果,山西成为教民被抢、教堂被烧的重灾区。
而直隶的义和团发展更是惊人。尤其是天津,教堂林立,民教相仇由来已久,当年的天津教案让曾国藩身败名裂,至今大部分人仍然认为曾国藩处理办法大错特错,当时就应该杀尽教士,烧尽教堂。自入冬以来,直隶未降一片雪,未降一滴雨,民心更加浮动,纷纷传言是洋教惹怒了上天,只要把洋人赶到海里,必然天降甘霖。大批收成无望、前途渺茫的农民、船夫、失业的小伙计纷纷加入义和团,直隶南部几乎各县都有义和团在活动,烧教堂的事件层出不穷。
直隶总督裕禄开始处置还相当严厉,但军机处却一再给他寄谕,让他要“区别良莠”。心腹幕僚给他出主意说,在朝廷态度不明朗的情况下,直隶对义和团的态度也应当亦抚亦剿,留条后路。因此裕禄的办法只抓为首的义和团,而且投入狱中也是好吃好喝供着,对其他人则基本不究。结果义和团蔓延得更快,骚乱不断,变本加厉。到了阴历四月中旬,终于发生了“涞水事件”。
涞水县的高洛村,一年前有个士绅与教民闹矛盾,发动族人痛殴教民,并抢劫了教堂。官府判他向教民赔偿损失,并请席五桌,当面磕头道歉。今年他看义和团成了气候,觉得报仇的时机到了,请了几个义和团师兄在村里设了好几个坛,有几百人。他放出狠话,要好好教训二毛子。教民们通过教会请官府出面保护,县令带四个衙役前去处理,刚到村口就被义和团包围,说尽好话才被放走。
二毛子竟然敢让官府来捉人,义和团气不过,当天晚上就放火烧掉教堂和所有教民的家,打死五个教民,伤了二十多个。事情闹大了,官府派兵前往镇压。直隶练军分统杨福同率马队八十余人前来捕人,第一仗小胜,杀死一人,活捉两人。但这是义和团的骄兵之计,随后杨福同陷入埋伏,他与马队二十个弟兄被杀死,他本人死状非常之惨,四肢被砍掉,肠子也被挖了出来。
此事报到朝廷,载漪和刚毅则认为是杨福同先杀“义士”,才引来后面的报复。因此杨福同不但未得恤典,而且还背上革职处分。
义和团士气大振,为了阻拦官兵有可能乘火车前来,便将涿州附近的铁路线拆毁,还放火烧掉了离京城相当近的琉璃河火车站,拔掉了电报线杆。随后数万人以抵御洋人名义进军涿州城,知县知道无力抗拒,只好拱手让城。义和团占据涿州,四门遍插旗帜,任何人出入都得进行搜查。然后贴出告示,号召百姓烧铁路、拔线杆、毁教堂,没收教民财产。数万人拥上铁路,破坏自高碑店到涿州、琉璃河、长辛店的铁路设施,枕木被烧,铁轨掀翻,桥梁被毁,甚至离京城极近的丰台火车站也被烧光,就连慈禧的专车也未幸免。
直隶提督、武卫前军总统聂士成派专差送信给荣禄,认为如果再不对义和团采取措施,将会酿成大祸,看他们的行径,不但会惹来国际干涉,而且将来尾大不掉,将危及江山社禝。
聂士成对义和团装神弄鬼那一套根本不相信,曾有义和团大师兄到他营中表演刀枪不入,被他一眼看出了猫腻。他认为指望义和团灭洋形同儿戏,“扶清灭洋”不过是障眼法,他们参加义和团,有人是为了凑热闹,有人是喜欢在人群面前表演,有人是为了能够练武,而相当一部分人是为混口饭吃,真正能与洋人军队对阵的,恐怕没有多少人。他认为朝廷必须立即拿定主意解散义和团,不要挑衅洋人,一旦挑起战事,清军根本无取胜可能。
聂士成在甲午战争中表现相当出色,以勇敢能战著称,他的武卫前军也是武卫军中的精锐。荣禄对聂士成非常器重,对他的判断自然也特别赞同,决定面见慈禧。
此时慈禧驻跸颐和园,荣禄因为生病已经多时不曾上朝。他乘车赶到圆明园递牌子请见,等他说完了,慈禧问道:“你说他们是乱民,有人说是义民,你让我听谁的?”
“有人”不想可知,定是刚毅、载漪等人,荣禄多日不上朝,太后深受这些人的影响,显然对义和团很看好。
“是不是义民,要看他们行的义不义。像这样毁铁路,拔线杆,杀教民,实在太不像话。”荣禄这样分析。
“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义和团中混入一些为非作歹的人也难免,不能一概而论。但毁铁路,拔线杆,这无论如何不能乱来,你得派兵保护。”
“是,奴才已经发电报给直隶提督聂士成,让他派人保护津保、芦保铁路。光这样不行,太后得拿出大主意来。”荣禄又求道。
“你要我拿什么主意?”
“解散义和团,如果抗命不遵,就派兵进剿。”
慈禧摇头:“这行不通。义和团扶清灭洋,是一副拳拳爱国心,如何能够剿灭?而且义和团聚起这么多人,也是因为洋教士平时纵容教民欺人太甚的缘故,朝廷如果只责罚义和团,对教民却无说法,这不公平。”
荣禄得到消息,义和团所谓的扶清灭洋,是为了躲避朝廷进剿的策略而已。但此时他如何能够与太后争辩?不能下旨解散义和团,那对为非作歹的行为有所限制也行,所以他磕头请道:“要保护铁路、线杆,难免会与义和团冲突,总得有道旨意,到时候能够对为首闹事的严办,否则前线将士实在难以尽到保护的责任。”
“当然应当有道旨意。你下去后去找刚毅他们商量,写好旨意后拿来我看。”慈禧答应了。
荣禄“嗻”一声,磕头跪安。来到宫门口军机直庐,他听到里面一帮人正在议论,刚毅的声音最大,而且底气十足。不想可知,自己生病这些日子,刚毅在军机处肯定是指点江山,志得意满。依世铎和王文韶的个性,是不会与他争执的。自己病的真不是时候,太后态度如此,与自己多日不曾入值关系极大。
他进了值庐,除世铎外大家都站了起来,礼亲王问道:“仲华,你总算销假了,这一阵扒不开麻了。”
“义和团闹成这个样子,我在家躺不住。”荣禄应道,接着又说了太后的意思。
“义和团是义民,不能剿。”刚毅不同意。
“毁铁路、拔线杆、杀教民,这算什么义民?听说有些人连土匪也不如。”荣禄大声道。
“毁铁路、拔线杆,是为了防备洋人乘火车到京城来。如果真有人连土匪也不如,那一定是假义和团。”刚毅也毫不退让。
“朝廷修铁路、兴电报,花了多少银子?借的洋债还没有还完,他们却一毁再毁,这哪里是防备洋人?更何谈爱国?”荣禄一连串地质问。
争论的结果是,上谕中不提义和团,以免坏了他们的名声,这是刚毅所力持;作为让步,他同意在上谕中加入保护教堂、教民的意思,这也是荣禄所力争。
旨稿拟定,全班军机请见。世铎将旨稿呈上,慈禧接过仔细审读:
谕内阁:迩来近畿一带乡民,练习拳勇,良莠错出,深恐别滋事端。业经谕令京外各衙门,严行禁止。近闻拳民中多有游勇会匪,藉端肆扰,甚至戕杀武员,烧毁电杆、铁路。似此暋不畏法,其与乱民何异?着派出之统兵大员及地方文武,迅即严拏首要,解散胁从。倘敢列仗抗拒,应即相机剿办,以昭炯戒。现在人心浮动,遇事生风,凡有教堂教民地方,均应实力保护,俾获安全,而弥祸变。
慈禧一字未改,说道:“就这样发下去。不过,要说毁铁路的都是游勇会匪,那也为数太众,破坏了那么多铁路,游勇会匪能办得了?可见义和团也参与其中。涿州的义和团连县城都占据了,听说官衙也被他们盘踞,成何体统?”
荣禄补充道:“还有更不像话的,有些义和团的大师兄,文官见了要下轿,武官要下马,如果不照办,就说是通洋的奸细,烧几张黄表纸,就决人生死。”
“有这等事?他们怎么决人生死?”
“办法很简单,烧几张纸,如果纸灰不动,说明不是奸细,如果纸灰飞起,则立即杀头。”荣禄做了说明。
“这不是胡闹吗?人的一条命就决于几张黄表纸?”慈禧觉得有些荒唐。
“并不奇怪,义和团中奇能异士极多,他们发了功,虽是几张黄表纸,也能辨忠奸。还有更奇的,大师兄在人的脑门上拍几掌,如果通洋的奸细,额头上就出现十字,那可是洋教的标志。”刚毅给慈禧这样解释。
荣禄认为这些办法不足信,而刚毅则坚信不疑。
慈禧最后说道:“你们别争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看应当派人到涿州去一趟,义和团到底是好是坏,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是不是真的可以依靠,都要考察一番才是。”
闻言,刚毅立即建议道:“涿州是顺天府的辖地,就让顺天府何乃莹去好了。”
顺天府尹何乃莹与徐桐、刚毅等人是一路,派他去自然极力为义和团说好话。荣禄当然不愿意,也建议道:“太后,事关重大,何乃莹一人去恐怕看不周全,应当再派大员一名前往。”
“赵舒翘,你是刑部尚书,看事情比别人明白,你去一趟,如果时间来得及,最好今天就走。”慈禧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一班军机,目光落在刑部尚书赵舒翘身上。
赵舒翘是陕西西安人,任过安徽凤阳知府、浙江温州道、浙江布政使、江苏巡抚,官声相当不错。刑部任上秉公执法,查实了河南王树汶临刑呼冤案,将无辜王树汶释放,处死真犯胡体安,并将制造冤案的河道总督梅启照、河南巡抚李鹤年及开封府、镇平县一批官员革职论处,从而一案成名。
“来得及,臣出宫后立即与何乃莹起程。”赵舒翘立即回道。
回军机处的路上,赵舒翘追上刚毅询问道:“中堂,我今天下午就起程,您有什么吩咐?”
“看问题要看细故,也要看大势。如今大清能对付洋人的,唯有民气可用。义和团正资借用,士气可鼓不可泄,否则就是大清的罪人。”刚毅这样吩咐。
赵舒翘个头高大,微微一屈腰道:“下官明白。”
赵舒翘因为下午要起程,因此先出颐和园回城。荣禄也以回家服药为由随后驱车回京,一边登车一边吩咐车夫:“快马加鞭,赶上赵尚书。”
车夫拿出看家本领一路急追,快到西直门时追上了。荣禄车夫停下马车,跑到赵舒翘车前道:“荣中堂请赵大人到他车上说话。”
荣禄起居豪奢,他的马车也不例外,两个人对坐毫无问题,而且里面水果、茶水俱全。只是天气有些热,荣禄又将车帘放下,实在无福消受。
赵舒翘一上车,荣禄便问:“展如,你知道太后为什么亲自点你的将吗?因为你办事认真,看事情明白。”
“多亏中堂平日关照。”赵舒翘这话纯粹是客气,刚毅视他为自己的私人,别人谁敢关照?
“谈不上关照,不过,能提醒一句的时候我必是言无不尽。太后非要派人去涿州查看,是因为她对义和团那一套实在不相信。他们装神弄鬼那一套,既不能扶清,也不能灭洋,任由他们胡闹,只能给大清惹来祸端。”
“中堂放心,下官去自然是冷眼旁观,不发表任何说法。回来后如实向太后回奏,可不可用,请太后明断。”赵舒翘明白,荣禄与刚毅的看法正好相反,一个对义和团赞赏有加,一个却是异常反感。
荣禄点头道:“你有这番话,我就放心了。实不相瞒,我这病完全是义和团闹的。夜不能寐,虚火上升,阴虚内燥,非药石所能起效。但愿你回来后,太后能够下定决心,解散义和团。”
各国公使一直在关注着清廷对义和团的态度,等上谕发布,仍然看不到解散义和团的迹象,他们决定坐下来好好讨论对策。
今年以来,各国公使已经多次聚集会议。正月中旬,美、英、德、法四国联合向总理衙门提交过一份照会,希望朝廷能够明确镇压山东和天津的义和团。朝廷态度暧昧,拖了两个月仍然没有结果,反而是义和团迅速发展,而袒护义和团的毓贤又被任命为山西巡抚。于是除前次四国外,意大利也加入进来,再次召开会议,决定提交请求镇压义和团的照会,如果中国无动于衷,不采取实际行动,五国海军将在天津举行联合示威性军演。
总理衙门回复说,朝廷一直在解决义和团问题,但需要时间。而事实则是,教民被杀,义和团激增。四月初,英、美、法、德四国第三次提交照会,要求限两个月内解决义和团,否则列国将出兵帮助剿灭,随后四国举行海上示威。
两个月期限即将到了,义和团的行动更加疯狂,毁铁路、拔线杆,大有失控的局势,而中国朝廷这次发布的上谕,甚至连义和团三个字也没提,只说游勇会匪藉端肆扰,显然还是有意袒护。奥、德、法、俄、英、美、日、意八国联合提交照会,决定调集使馆卫队入京,请提供运输便利。
总理衙门大臣许景澄出面解释,说已经派出大员前去巡查,请不要调兵进京。但英国公使窦纳尔则威胁道:“如果拒绝使馆卫队入京,人数将还会增加,中国政府将面临严重后果。而如果允许卫队进京,则人数还可减少。”
事情很严重了,许景澄立即向奕劻报告,奕劻则立即递牌子向慈禧面奏。慈禧召军机商议,直接问荣禄道:“各国要派兵来自己保护使馆,你怎么看?”
荣禄回奏道:“如果他们派兵不多,答应也无妨,也不是没有先例。此事涉及外交,应当听一下庆亲王怎么说。”
“他的意思和你差不多,说是洋兵大约有三四百人,进京也无妨。”
“奴才不同意,天子脚下任由洋兵出入,国格何在!”刚毅一开口就反对。
一听这话,荣禄便反驳道:“这还不都是因为义和团惹的麻烦?义和团毁铁路、拔线杆、烧教堂、杀教民,早已经国格扫地。”
慈禧一锤定音道:“你们不用争了。让总理衙门的人回复列国,允许他们使馆卫队进京,但数量不能多。义和团到底怎么样?你们也都是道听途说,赵舒翘今天也回不来,我看不必等了,刚毅你出京一趟,沿铁路线去涿州巡查,回来给我个准话。”
刚毅对这个差使相当乐意,出了颐和园立即去找端郡王载漪商量。载漪分析道:“这是好事,太后明知道你赞成义和团,却派你去巡查,意思不是很明白吗?大清国多年来深受洋人欺负,太后也希望能好好教训一下洋人,她从义和团身上看到了希望。”
“洋人要派兵进京保护使馆,太后竟然也答应了。真不知道洋人意欲何为!”刚毅对此也有些担心。
“不管他们,反正洋人是夜猫子进宅——没安好心。他们可以调兵进京,咱们就让义和团进京,一物降一物,这回非让洋鬼子知道厉害。”
“可荣禄一伙还是坚持认为,义和团对付不了洋人,他极力怂恿太后解散义和团,幸亏太后没有答应。”
载漪十分自信道:“太后圣明。我大清四万万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洋人,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怕洋人!义和团发展迅猛,京津已不下二十万人,如果放手发展,三十万、五十万也不在话下,洋人万里迢迢,他能来多少人?所以我们必胜无疑!”
“我也是如此想,可是他们不这样认为,就连聂士成也认为洋人枪炮厉害,大清不是对手。”
“姓聂的是汉奸,他不打洋人,专门与义和团过不去。洋人枪炮虽然厉害,可是义和团有刀枪不入的神功。就算义和团的法术不能抵御洋枪洋炮,可是他们都不惧死,前赴后继,洋人总有弹尽粮绝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展开反击,杀尽洋人,从此我大清再也不必看洋人脸色。洋人早就该死,如果不是他们,大阿哥……”载漪下面的话不必再说,如果不是洋人干涉,大阿哥早就是皇上了。而他也已经像当年的醇亲王一样,是实权在握的太上皇,“你这次巡查,要让太后确信义和团可用,还要劝说义和团进京,让太后看到义和团的力量,那时候满朝上下,就没人再敢多嘴多舌。”
刚毅一路上每遇到义和团,就与他们的大师兄见面,称赞他们是义民,鼓动他们进京,保卫京城。
这样一路走一路停,第二天下午才赶到涿州。涿州的义和团刚刚接待了赵舒翘一行,知道刚毅地位比赵舒翘又高一大截,因此更加用心,他们在四门遍插“扶清灭洋”的大旗,城头上站满红头巾、红肚兜、红腰带的义和团,城里要道也全是义和团在站岗,全城上下,红彤彤一片。
这里的义和团大师兄是个叫密喜的和尚,据说法力极高,能够撒豆成兵。他亲自到城门接刚毅,又亲自率人在坛口表演法术,比昨天向赵舒翘一行的表演规模更大,也更热闹。
所谓坛口,就是四周香炉飘烟、红旗招展的空地,原本是绿营的校场,义和团进城后,选这里做了坛口。今天聚集到坛口的义和团不下三千人,气势相当震撼。
先是发誓。在密喜和尚带领下,数千人同声念念有词,声音非常嘈杂。赵舒翘告诉刚毅,这是他们在诵义和团团规,无非是不贪财、不好色、不抢掠。刚毅赞道:“真是义民,团规森然。”
“但是他们都没做到。”赵舒翘直言。
然后是上法。密喜和尚把一张张纸条分发给团民,这就是义和团的符,那上面还写着神仙的名字,无花八门,比如铁拐李、孙悟空、猪八戒等等。团民们跪在地上,按过“符”咒,塞到红头巾里,然后听师父念咒:“天灵灵,地灵灵,奉旨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公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率神兵。”
念完咒语后,刚才还挺着腰板站着的十几个人,突然都直挺挺向后倒下去,就像摔倒一截木桩一样,踏踏实实,毫无虚弄。观看的人群禁不住发出惊叹。过了半袋烟的工夫,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他们陆续蹦了起来,开始耍弄手里的棍棒刀枪,嘴里也不闲着,啊啊大叫,表情也是极为夸张。
这时,密喜和尚突然身子一抖,像变了一个人,迈着舞台四方步,边走边念:“我乃玉皇大帝,今天下凡前来,率领尔等,将那洋人,赶尽杀绝,扶清灭洋,共享太平。”他走一步,后面的人跟一步,这个嘴里说,我乃齐天大圣,那个说,我乃铁拐李是也,一时之间,坛上众仙云集。
他们神情姿态,也都随着附体的神仙有所不同,齐天大圣则是手搭眉骨,左顾右盼的猴相;自称铁拐李的,立即成了瘸子;何仙姑附体的粗壮男子,则扭扭捏捏,一副女人像。
这时,一个腆着肚子的大汉走上来,自称是刀枪不入的托塔天王,另一个团民在离他六七步的地方,向他的肚子开了一枪。“砰”的一声,刚毅吓得站了起来,但那个团民毫发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