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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太激愤火烧教堂 受怂恿轻率宣战

李鸿章(全三册) 张鸿福 20083 2024-10-20 02:36

  

  表演完毕,义和团请钦差大臣评判。刚毅让何乃莹先说,于是他站起来道:“我什么也不说了,掌声代表我的看法。”说罢,拼命鼓掌。

  刚毅示意赵舒翘说话,赵舒翘嗫嚅半天才道:“各位义士表演得不错,可地里庄稼不能误了,我看大家还是散了回家种田吧。”

  刚才表演的几位义和团员怒目而视,其中一个说道:“你这是什么话,洋人还没赶出去,我们不能散!”

  闻言,刚毅站起来问刚才刀枪不入的团民:“这位义士,你等练拳意欲何为?”

  “原为保护身家。”那人回道。

  “你们这么多人齐聚,又是为什么?”

  “洋人、二毛子欺人太甚,要把他们赶尽杀绝。”那人又道。

  “真义士也。”刚毅竖起大拇指,又转头问密喜和尚,“假如朝廷与洋人开战,你们能不能为国效力?”

  “这何须问?”密喜和尚指了指身后的大旗,“扶清灭洋是我们的本分。”

  “好好,国之幸也。”刚毅连连点头。

  “但是有一样,必须把聂士成革职,他拿了洋人的好处专与义和团作对。”密喜和尚乘机提出了条件。

  原来,聂士成奉命保护铁路,率兵巡视到涿州一带,正赶上义和团在扒铁路,烧枕木。他派人前去劝告,义和团自然不听他的招呼。结果聂士成命令属下向义和团开枪,号称刀枪不入的义和团死了十几人,其他人则纷纷逃走了。

  刚毅承诺道:“聂提督那里我去交涉,以后不许他擅自攻打义民。聂提督当受何处分,朝廷自有决断,到时定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到了晚上,刚毅与赵舒翘促膝长谈,问道:“展如,看你的意思,好像对义和团成见颇深。”

  赵舒翘应道:“不是下官有成见,实在是觉得他们有些儿戏。”

  “展如此言差矣!你大概不知道洋兵要进京了。聂功亭糊涂至极,此时还要与义民自相残杀。他号称武卫军的精锐,可也得了恐洋症,说无法与洋兵争锋。那我大清靠谁抵御外侮?只有义和团了。你看他们一呼百应,不是忠义之士,何来如此浩然之气?端王说得不错,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招抚义民,借助他们的神拳剿灭洋人。即便不能全数剿灭,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大清有办法治住他们,让他们自知收敛,想做生意也好,要传教也好,总得依靠朝廷,听朝廷的招呼,不要动不动就干涉大清的国事。”刚毅一口气说了不少。

  赵舒翘知道劝也无用,就回道:“如今中堂前来主持抚局,我在此也无多大用处,不如回京复命。”

  “也好。你回京后,若太后询问,你应当让太后安心,义和团是可资利用的。”眼见赵舒翘皱眉,刚毅又郑重地警告道,“如果你实在不愿多说,回京后我自然给太后一个切实的回奏。展如,关键时刻你可不要铸成大错。”

  赵舒翘躬身告辞:“中堂放心,下官掂得出轻重。”

  “那就好。”刚毅放了心。

  第二天晚上赵舒翘回到京城,次日一早乘车赶往颐和园,递牌子请见。太监传出话来,说与军机一起召见。

  等讨论完了几项事情,慈禧问道:“赵舒翘,在涿州你看到的情形到底如何?”

  赵舒翘讲他在涿州所见,尤其是义和团的表演,讲得眉飞色舞,还兼以模仿,不亚于说书。军机大臣奏事,从未如此事无巨细。荣禄只拿眼睛瞟他,希望他按正常套路简要回奏。但赵舒翘视若无睹,依然兴味盎然地表演。

  慈禧又问:“那依你所见,义和团到底可不可用?”

  “臣看到的就是刚才给太后表演的,义和团可不可用,臣实在无从判断。刚中堂叮嘱,说若太后问起,一切由他向太后明白回奏。”

  这时候荣禄才明白,赵舒翘何以有这番表演,原来他希望太后能够明白义和团的道法形同儿戏,心里不禁暗自赞许:真聪明人也。

  散朝回城,刚到府门,门政连忙附耳相告:“老爷,庆王爷在客厅等您,已经老大一会儿了,肯定有急事,脸色也相当不好。”

  肯定是有急事,不然堂堂王爷不会屈尊到荣府。

  荣禄一路小跑到了客厅,一看冰镇西瓜、茶水糖果摆了一桌,招待上已经尽了最大本事,先略略放心。奕劻听到他的脚步声,也站了起来急急道:“仲华,你可回来了。”

  “王爷,何劳您亲自移驾,招呼一声,我上门就是。”

  “此事甚急,必须当面与你商量。”

  奕劻说的的确是件急事,而且相当棘手——日本公使馆书记官在永定门被董福祥的甘军杀死了。董福祥部是刚刚奉命驻守永定门,对进出人员进行盘查,恰好遇上一辆东洋马车要出城。一听是日本人,守城营官抽刀便刺,而且命令下属将“日本奸细”剖腹挖心,塞入马粪,再弃尸于路旁。

  荣禄禁不住皱起眉头,董福祥是他的部下,而这样一件大事竟不向他报告。他连忙向奕劻诉苦道:“王爷,说来真是惭愧,董星五虽是我的部众,可最近与端王爷走得近,我的号令在他那里行不通。”

  董福祥是当年左宗棠平定西北时招抚的统领,后来授甘肃提督,甲午战争时奉命率部进驻直隶。再后来改编为武卫军,董福祥部也编为武卫后军。董福祥与北洋实无渊源,其人勇武有余,且刚愎自用,气量又不大,荣禄不喜欢他,其他三人也都不太待见他,他也不甚服气三人,因此觉得在武卫军中总是受委屈。而统领虎神营的载漪与之脾气相投,对他又相当笼络,而董福祥则想借重载漪提高自己的身份,因此,两人的关系迅速热络起来。

  奕劻对此也很清楚,因此解释道:“这个我自然知晓,并无责备你的意思。日本公使馆已经向总理衙门提出抗议,而总理衙门的处置实在有失妥当,这才是最令人头疼的。”

  几天前慈禧竟派载漪管理总理衙门,他推荐礼部尚书启秀等人进入总理衙门,他们不懂洋务而又自以为是,很为总理衙门的人看不顺眼。日本公使馆派人到总理衙门反映书记官被杀的事情,接待的正是启秀,他一味强硬:“你们说甘军杀人,有证据吗?你们要朝廷抓凶手,那好,你告诉我凶手是谁?”

  日本公使馆前来交涉的人从未见过这种办外交的人,气得二话不说就走了。启秀却自鸣得意,以为日本是理屈“羞愧而逃”,对人说“办外交无他耳,据理力争就无往而不胜。”

  总理衙门是奕劻在管理,如今载漪横插一杠子,他叹息道:“真不知太后是如何打算的,让端老二也来管理总署。”

  荣禄猜测道:“太后大约是想让端王知道一下办外交的难处,到时候能够体谅。”

  “这个安排,真是大错特错。端老二自打管理总署,见人就说总署里汉奸太多,要是让他管理总署,就不至于处处让着洋人。他甚至还认为如果甲午年他在总署,绝不会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听他的语气,比李少荃本事都大。”奕劻说起来有些愤愤不平。

  “井底之蛙,夜郎自大罢了。”荣禄闻言,也说得毫不客气。

  “可问题还不仅如此,从日本使馆人员口中知道,西洋组织了一支远征军,由英国舰长西摩尔率领,已经向北京赶来了。”奕劻真正忧心的是这个事。

  “这是要起战事!必须赶紧让太后知道。还有就是,这支远征军有多少人?”荣禄大为惊讶。

  “到底多少人哪里知道!当然应当尽快向太后面奏,问题是如何奏陈很费脑筋,如果太后勃然大怒,反而坏事。更怕端老二借机煽风点火,弄得不可收拾。”奕劻为这事十分忧心。

  “这件事,必得咱们三人一同向太后面奏。”三人当然是奕劻、荣禄还有端王,奕劻是总理衙门王大臣,事涉外交,离不开他;载漪如今也管理总理衙门,而且与董福祥关系又密切;荣禄更不用说,董福祥是他的部下。三个人一同面奏,载漪要想耍花招就不太容易。荣禄打定主意,继续道,“反正祸已经闯下了,想让太后不发怒也难。我觉得应该让太后明白,杀外交官这种行为是所有文明国家所不耻,何况以礼仪著称的中国。西摩尔远征军之所以要进京,借口就是保护使馆的安全。而使馆最大的威胁就是义和团,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解散义和团,洋人便没了进兵的借口。那时候再向日本赔款、抓凶手等等,总有办法安抚下去。”

  “咱们想到一家了,所有麻烦的根源都在义和团。如果太后同意解散,那当然是万幸,可是如果万一太后不准,将来纠纷越来越大,总得有人来办交涉。我是办不了这件差使,你看谁能担得起?”奕劻到关键时候就想撂挑子。

  荣禄其实晚上睡不着时,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他装作认真思考了一番的样子说道:“论资历,论威望,自然是王爷您。”

  “我弄不了,光端老二就让我头疼。”奕劻连连摇头。

  荣禄推荐道:“还有一个人,可以给王爷当帮手——就是李少荃。”

  “英雄所见略同。只是,如果不让他兼着直督,他恐怕不肯来。”

  “当然要让他出任直隶总督,就是北洋,只要太后一句话,我求之不得,立马交给李中堂接手。”当年李鸿章任直隶总督,同时兼北洋大臣,北洋海陆军全归节制。荣禄辞掉直隶总督入中枢后,却继续掌控北洋的军权,要说甘愿交出军权给李鸿章,这绝对是违心之语,“只要太后一句话”,其实是在说,除非太后要他放弃军权,否则谁也别想染指。

  奕劻醒悟这个话题好像是在夺荣禄的兵权,而且荣禄为人心眼特别小,让他误会了就是一件大麻烦,所以解释道:“这是万万不能的,武卫军是你创办,谁来也没用,太后断然不会有这种安排。李少荃所长是外交,朝廷借助的也正是这一点。甲午大败,十年怕井绳,他哪里肯再掌兵?”

  费了这一大番周折,才转到正题。两人又就明天的面奏,进行一番详细计议,觉得妥当了,奕劻这才打道回府。

  第二天一早赶到颐和园,荣禄在朝房找到奕劻,说了他一晚上重新思考后的看法,认为还是先由庆亲王向太后奏明,有些话才能说得更透彻。奕劻明白军机处是不愿惹麻烦,也不强求。

  第一起见的是奕劻,第二起见的是端王,时间很短,第三起见的是董福祥,也不超过一刻钟。第四起不是见全班军机,而是先见荣禄。

  荣禄进殿,很少说话的光绪帝却先开口了:“荣禄,董福祥手下杀死日本外交官的事情你知道吗?”

  “奴才是昨天才知道。”荣禄磕头回答。

  “这件事情很坏,洋人进兵就会更有借口。董福祥是你的部下,你的武卫军就没有军纪吗?”慈禧阴着脸问道。

  “董福祥野惯了的,不同原来北洋的诸军,自从他奉调永定门后,奴才一直没见着,这件事情他也从来没向奴才报告,听说,他只向端王报告了经过。”荣禄这是在委婉地告诉太后,董福祥有些不听他的招呼。

  “哼,你不要推脱责任,董福祥总之是你的部下。”慈禧见荣禄一脑门子汗,心有不忍,“他们两个根本不承认杀了外交官,我看董福祥也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自己说,不会别的,就会杀洋人。现在听说洋人又有个什么西摩尔远征军正往京中赶来,董福祥能不能挡得住?”

  “武卫军最精锐的是聂士成部,如今他在保护铁路,义和团要烧铁路,两家闹得很不像话,聂士成一面要对付洋人,一面又要防备义和团,抽不开身。奴才想请把宋庆帐下的马玉昆部调到京城来防守,董福祥部还是回驻南苑。”荣禄说了自己的安排。

  慈禧又问:“调马玉昆来也无不可。可现在洋人的军队怎么办?如果让聂士成去挡,能不能挡得住?”

  “应当能够挡一阵,现在最担心的是一旦与洋人开战,义和团会从背后攻他,两面受敌,就不好说了。最好还是不要开战,洋人派兵来,借口无非是保护使馆安全,如果尽快解散义和团,他们也就没了借口。”荣禄把事先说好的办法乘机说了出来。

  “你的话和奕劻的一模一样,如果解散了义和团,洋人却继续派兵来怎么办?再说,如今事情越来越麻烦,谁去办交涉?”

  荣禄建议道:“奴才请太后叫李鸿章北上,由他去与洋人交涉比较妥当。”

  慈禧想了一会儿道:“李鸿章去广东还不到半年,再让他回京,来回折腾,他都快八十的人了,等等再说吧。总不能一遇到缠手的事就让李鸿章去办,你们就不能为朝廷分忧?”

  光绪帝这时插话道:“恐怕李鸿章未必愿意北上。义和团这样闹,谁去议和也难。”

  “谁说要议和了?难道对洋人,我们只有求和的份?”慈禧不满地看了光绪一眼,又对荣禄说,“载漪说他和义和团的大师兄切磋过,他们武功确实了得,刀枪不入的法术也灵得很。”

  荣禄劝谏道:“太后,义和团最近大批进了城,端王府、庄王府还有载澜、载濂的贝勒府也都请义和团设坛,此风断不可张!进城的义和团,已经烧了好几处教堂。”

  “这事我知道,载漪说他是想按兵法来规矩义和团,把他们训练成精兵。这法子不妨让他试试,到时候不行,再赶他们出城不迟。”

  荣禄退出来,心里更加烦恼,他的建议太后几乎一样也没采纳,太后对义和团寄望极深。

  宋浩胜的义和团进入京城时,教堂几乎已经烧光了,余下的洋建筑就集中于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但那里谁也不敢去烧,就是义和团的靠山载漪也警告不能胡来。

  大师兄对宋浩胜道:“我们总得露一手,没有教堂好烧,且出去转转,看还有什么二毛子的东西该烧掉。”

  一打听,京中繁华的地方在正阳门以西大栅栏一带,市口林立,精华所萃,有名的戏楼广和园、三庆园、庆乐园都在这里。此地原来称廊坊四条,附近还有廊坊头条、二条、三条。为了防治盗贼,朝廷下令在大街曲巷设立栅栏,并派士兵把守,廊坊四条一带因为商家众多,繁华所在,因此栅栏建得比别的廊坊都大,所以久而久之“大栅栏”的名字取代了廊坊四条。

  大师兄带领二十几个兄弟雄赳赳地来到大栅栏,转得眼花缭乱。再往东走,突然眼睛一亮,看到一家洋式建筑的大药房:老德记大药房。透明的玻璃橱窗上,摆满写着洋文的药瓶。

  大师兄吩咐道:“叫他们的人出来。”

  自从义和团进了城,凡是与洋字有关的东西都倒了霉,先是要改名,比如洋油改称火油,洋货店改为广货店,火柴改为取灯儿,现在就是改了名也不敢公开摆出来卖。凡是卖洋货的店面,几乎都关门歇业了。而老德记大药店的老板是洋人,早就吓得跑到英国使馆去了。店里的伙计自作主张继续营业,是想赚几个外快。但在义和团看来,简直有意与他们对着干。

  伙计一看到义和团在药店门前驻足,已经吓得脸色惨白,连忙给大师兄作揖:“各位英雄好汉,小店的店主不在,小的只是个伙计,混口饭吃。老板已经按照各位英雄好汉的要求,将洋药店改成大药店,与洋人撇清了干系。”

  大师兄语带威胁:“你卖的都是洋人的玩意,还说撇清了关系?肯定是洋毛子或二毛子开的,你说是不是?”

  “小店是咱中国人开的,真不是洋毛子,也不是二毛子。”

  “卖洋毛子的药就是奸细,烧!”大师兄大吼一声。

  小伙计连忙抓住大师兄的手哀求:“英雄好汉,这些药虽然有些是洋人所产,可是治病管用,各位英雄若有头疼脑热,吃一片药保管立即见效。”

  大师兄瞪大眼睛道:“呸,神团兄弟个个法术在身,从不得病,更不吃洋毛子的药,来呀,给我烧!”

  放火是他们的拿手戏,早有兄弟提着一桶洋油在店中抛洒。小伙计一看要坏事,急得跪下磕头如捣蒜,把额头都磕破了。宋浩胜看他可怜,便求情道:“大师兄,他也说了不算,今天就饶过他,把洋药瓶全撤掉算了。再说这里商铺太多,如果引燃大火,损失太大。”

  大师兄不同意,两个人起了争执,宋浩胜虽然是二师兄,但权威不在大师兄之下。这时候,周边的商铺看这边要放火,只怕殃及自己,连忙过来求情。正在争执不下,另一伙义和团过来,大师兄比宋浩胜还高出一头,咋咋呼呼道:“你们婆婆妈妈的真是不利索。来呀,给我烧!”

  众商家又给刚过来的大师兄一起跪下,请不要放火。

  “放心放心,一百个放心,我的法术极高,说烧哪里就烧哪里,不想烧了只需一个咒语。我今天只烧二毛子的东西,你们的商铺绝对不会殃及。”这位大师兄对手下的一个团民下令说,“看我作法,立即开烧。”

  他嘴里念叨一通,左手伸出两指,从眉毛前划过,突然向店里一伸,好像把他的法术刺进了店里。一个团民跑进去,划着一根取灯儿扔在地上,立即大火熊熊燃烧起来。

  小伙计急得跺脚大哭,其他商家一看火越烧越大,只怕火烧连营,急急跑回店里抢东西。大师兄拍着胸脯保证道:“不必慌张,我有把握控制神火。”

  “神火烧,神火烧,烧完大毛烧二毛。”他的手下也拍着巴掌喊。

  还有几个商家迷信大师兄的法术,也跟着看热闹。可是眼看苗头不对,火延伸到店顶后,只往东扑,这下商家急了眼,哀求道:“大师兄,赶快作法,让火不要烧东面,往东可都是炉房、钱庄。”

  大栅栏一带,不但商业荟萃,也是银钱业最集中的地方,不但有经营银钱汇兑的钱庄,也有铸造银元宝并兼营存贷及汇兑、票据的炉房——也称之为银炉。钱庄、银炉一烧,不但百姓存款血本无归,整个银钱流通受阻,市面就有垮掉的可能。

  众人哀求大师兄作法灭火,但德记药店窗口的火还是落到东面的商铺上,立即延烧起来,而且火苗无可控制,在鳞次栉比的商铺上跳跃着向东、向北烧去。

  “不好,有秽物,破了我的法术。走,快去找秽物。”大师兄边叫边走。所谓找秽物,全是借口,这帮刚才还趾高气扬的义和团眨眼间逃得干干净净。

  水火会敲锣呐喊,招呼大家救火,但火已经蔓延几条商业街,水火会的水龙真是杯水车薪。这场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早晨才自行熄灭,由大栅栏庆和园戏楼延及齐家胡同、观音寺、杨梅竹斜街、煤市街、煤市桥、纸巷子、廊房头条、廊房二条、廊房三条、门框胡同、镐家胡同、三府菜园、排子胡同、珠宝市、粮市店、西河沿、前门大街、前门桥头、前门正门箭楼、东荷包巷、西荷包巷、西月墙、西城根。火由城墙飞入内城,延烧东交民巷西口牌楼以及部分商铺。这场大火,将正阳门外四千余商铺烧得干干净净,就连正阳门城楼也被烧着。

  当天夜里,宋浩胜和大师兄登上住处的楼顶凉亭,望着一片火光的南城道:“这哪里是扶清灭洋,真是祸国殃民!那个团兄最可恨,竟然溜之大吉了!”

  大师兄分辩道:“有二毛子破坏,拿秽物破了法术。”

  “狗屁法术!外人不知道,你我不知道吗?那法术,你信吗?”宋浩胜怒斥。

  “老二,你干吗对我发火,那火又不是我放的。”大师兄也有些不高兴了。

  “不是我拦着,这场大祸就是你我来闯!”

  宋浩胜和大师兄,各有一帮贴心贴肺的兄弟,大师兄的人看不过去了:“二师兄,这火毕竟不是咱们放的,你不能紧着怪大师兄。”

  宋浩胜叹道:“我算看清了,照这么下去,准比土匪还可恨!大师兄,咱们带着兄弟撤出北京,回家种地去。”

  “那不行,咱不能两手空空来,两手空空回去。人家都攒了不少好东西,就是咱们团,这不行那不许。”大师兄的人立即反对。

  宋浩胜他们这支义和团的确纪律很严,因此眼看别人以烧教堂、抓二毛子为由趁火抢劫,他们却不准下手,相当一部分人已经不满。但这个借口摆不上桌面,大师兄忙打圆场:“老二,咱们来就是要保护京城,和洋鬼子干仗,洋鬼子正在往京城赶来,咱们临阵逃了不合适,无论如何打一仗再走也不迟。”

  众人同声相应。

  宋浩胜见众意难违,便道:“好,当初我是看在扶清灭洋的分上才入的伙,那就听大伙的,打一仗再走。可是,咱们这个团不能祸害百姓,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那是当然。”大师兄嘿嘿干笑了几声。

  第二天一早,荣禄赶到西苑准备见起。因为京中形势异常,需要随时商量的事情太多,慈禧、光绪已经从颐和园移驾西苑,召见的地点就在勤政殿。第一起就是召见全班军机,不想可知,必是为正阳门外的大火一事。

  以世铎为首,荣禄、王文韶、赵舒翘、启秀鱼贯而入。刚毅在涿州招抚义和团,两次请旨缓回。光绪帝、慈禧并坐,光绪帝抿着薄薄的嘴唇,一语不发,慈禧也是一脸忧戚,眼圈发暗,可见夜里不曾睡好。

  众人磕头跪着,慈禧推了推光绪帝的手臂,示意他说话。这个小小的动作让荣禄心中疑惑,太后对皇帝的态度是否发生了改变?只听光绪帝道:“这场大火你们都看见吧?朝廷三令五申,对乱民要解散,要弹压,可是你们都推诿扯皮,无人扎实去办,以致闹出这样一场奇祸!不知有多少商家要倾家**产!连太后一晚都不曾睡,你们想想,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吗?”

  光绪平时说话有气无力,慢条斯理,今天不但一个结巴不打,而且语气相当严厉,很有皇帝的味道。众军机磕头请罪,自承奉职无状。不过,要说对乱民要弹压、要解散,朝廷并没有明确的态度。

  慈禧一开口就十分生气:“问载漪,他一直说暴民是假义和团,如今看来,这假义和团也太多了,假的太多,那真的还能算真的吗?”

  “奴才责成步军统领衙门好好弹压。”世铎连忙回应。

  “还说什么弹压,要严拿正法!”慈禧厉声道,“荣禄,你现在怎么说?”

  “奴才还是从前的主张,要办就要快办,迟则生变。”荣禄回话干净利落。

  “好,你立即调兵进城,切切实实办理。”

  “奴才可以调武卫中军进城,不过,兵力还显单薄,请太后责成虎神营、神机营也添派人马,由奴才和端郡王办理。”

  “当然,这个意思也写入上谕中。”慈禧明白,武卫中军兵力单薄只是借口,如果不责成端王参与,武卫中军进城便陷入虎神营、神机营和义和团的三面夹攻。

  既然要严惩义和团,那么洋人那边就要奔着和的意思尽快办理。于是荣禄建议道:“奴才建议应该派人去天津劝阻西摩尔的远征军,告诉他朝廷全力保护使馆的意思,请他们不必进京。”

  “好,派谁去?”慈溪问道。

  这是外交,派谁去必须与奕劻商量,于是荣禄又回奏道:“奴才回去与庆王商量了再回奏。能不能劝得住西摩尔暂且不说,将来肯定与洋人有一大番交涉,跟洋人交涉,非李鸿章不可;要办义和团,非袁世凯不可。”

  听到袁世凯三字,光绪帝抿抿嘴唇。维新变法失败,袁世凯透露机密是关键,光绪帝对他恨之入骨,他在瀛台做了个靶子,上面写着袁世凯的名字,天天拿箭射,这已不是秘密。慈禧自然知道,问道:“皇帝,你认为荣禄的意见如何?”

  “很好,就让李鸿章北上,袁世凯带兵进京。”光绪帝说得很平静,无从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好,那就这样了,下去后你们立即拟旨。”办完了这事,慈禧又道,“既然这样,刚毅就没必要再待在涿州了,让他立即回京。”

  接下来,又商议如何救市,这场大火把二十余家钱庄、炉房都烧掉了,银钱流转不灵,会立即影响市面,必须马上拿出办法。这样一商议,又用去了半个时辰。

  载漪对这场大火却有不同见解,他对小怡亲王溥静侃侃而谈:“这未尝不是好事,这正说明义民对洋毛子、二毛子之恨已经到了不可扼制的程度。如今洋鬼子军队正往京城赶来,如果对义民善加利用,便是抵抗洋人的力量,只要太后答应招用义和团,京城便如同在我们掌控之中,荣某人等,只有乖乖一边凉快去。”

  这番见解,让溥静佩服得五体投地:“二叔,我现在是越发佩服您了,当初我对义和团实在是懒得理会,自从听了您的教诲,我家中设了拳坛,那真是热闹非凡。”

  溥静开始对义和团并不热心,但在载漪的鼓动下,他在朝阳门内北小街的怡亲王府中设了坛口。平日冷清的府邸突然热闹起来,义和团师兄出出进进,对他则是毕恭毕敬,他的府邸仿佛成了运筹帷幄的中军帐。这种感觉很过瘾,如果将来义和团能在抵御洋鬼子中立下功劳,那他怡亲王也便得一份功劳。他一改从前冷淡的态度,不但开设坛口,还供义和团免费吃住。

  因为拳民太多,他的家底又不厚实,能吃上面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溥静毫不计较,面条管饱,只是用来下饭的调料不够用,他编出顺口溜鼓舞士气——

  吃面不搁酱,炮打江米巷!

  吃面不搁卤,炮打将军府!

  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

  江米巷使馆云集,西什库有京中最大的教堂,都是朝廷严禁滋扰的地方,将军府则暗指荣禄。

  载漪非常满意,鼓励道:“你等着吧,与洋人早晚必有一仗。有神拳相助,这一仗必定能大获全胜,再也不受洋人的窝囊气。那时候朝廷论功行赏,我自然会为你铺垫。”

  “谢二叔栽培,将来给我个差使干就行,当个闲散王爷,实在没意思得很。”溥静连连拱手。

  “这都是小事。”载漪摇了摇扇子。

  这时,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启秀匆匆赶来了,因为天热,一脑门子汗。载漪大声吩咐:“来呀,给启大人拿冰镇西瓜,再拿把扇子来。”

  “王爷先别管我,您看这几份上谕。”启秀递上的是几份明发上谕的抄件。

  谕军机大臣等:李鸿章着迅速来京。两广总督着德寿兼署。袁世凯着酌带所部队伍,迅速来京。如胶澳地方紧要,该抚不克分身着拣派得力将领,统带来京。此旨着裕禄迅即分别转电李鸿章、袁世凯,毋稍迟误。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知之。

  李鸿章是以主和著称,而且此前已经多次上奏,请朝廷解散义和团,调他进京,显然是为了和谈;而袁世凯更不用说,在山东严厉处置义和团,让他带兵进京,目的再明确不过。朝廷态度要变!载漪禁不住抽了口冷气。接着看第二、三两道,全是调兵入京:

  谕军机大臣等:现在京城内外拳匪肆扰,着马玉昆统率所部马步各队,星夜来京,毋许延误。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知之。

  又谕:近因民教寻仇,匪徒乘机烧抢,京师内外扰乱已极。着各直省督抚,迅速挑选马步队伍各就地方兵力饷力,酌派得力将弁,统带数营星夜驰赴京师,听候调用。根本之地,情形急迫勿得刻延。将此由六百里加紧各谕令知之。

  不但调袁世凯,还调马玉昆,还又调各直省兵马,朝廷这是要对义和团动手了!接下来,倒霉的不仅是义和团,还有他这个刚刚红起来的端郡王,甚至就连大阿哥也可能受到不测之祸!第四道是着刚毅、何乃莹迅速回京,与上面意图完全一致,是不让两人再做招抚义和团的事情了。第五道无所谓,是关于这场大火对相关官员的处分。

  载漪看罢叫着启秀的字问:“松岩,这是谁在太后面前捣的鬼?”

  “是荣中堂,我是孤掌难鸣,没有说话的份。”

  载漪又问:“这个我知道,你不好说什么。展如呢,他应该为义民辩几句。”

  “赵大人也是一句话没说,散朝后听他的意思,对义民也多有不满。”

  “所托非人,没想到他这样糊涂。”载漪一拍大腿,想了想又问,“松岩,你觉得天心可有转圜的余地吗?”

  “很小,但亦不是不可能。如果能够说动太后,别人再反对也没用。”

  “有道理。马上去请李先生,到我书房说话。”载漪不是读书的料,所谓书房,其实就是密室,有所密谋策划,自然应当行于密室之中。

  启秀见状,便告辞道:“王爷,那我告辞了。”

  “不要泄气,这位李先生是奇人,必有解困的妙策。”载漪这样安慰启秀,其实也是安慰自己。

  启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王爷,还有一事忘说了,总理衙门要派许癸身和袁爽秋去天津,劝说西摩尔的军队不要进京。”

  许癸身就是许景澄,先后出使过五个国家,如今是工部侍郎,任总理衙门大臣,一直反对与列国失和;袁爽秋就是太常卿袁昶,从前任过总理衙门章京,也反对义和团烧教堂、杀教民的行径。奕劻与荣禄商议,派两人去天津走一趟。

  “哼,洋人能听他们的劝?真是异想天开。”载漪哼了一声,走进书房。

  载漪所请的李先生,叫李来中,是义和团的军师。此人在山东时与毓贤关系密切,后来又到天津与裕禄有过交往,随后毓贤到山西后,他又去山西待了两个月,一个多月前来到北京,经人介绍成了载漪的座上宾。此人不同于痴迷法术的义和团,眼界相当开阔,而且结交人极为广泛,有与人一面而成挚友的本领。如今,载漪待他一口一个李先生,显然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

  两人进了密室,载漪开口便道:“太后想法有变,想对洋人服软。”

  “王爷,太后想服软无关紧要,关键是你想不想服软,你想不想与洋人一战。”李来中看罢几份上谕,一点也不着急。

  “那还用说,我当然宁死不愿向洋毛子低头,我做梦都盼着太后下令与洋人开战,我率领大军和义军,将洋鬼子全都赶到海里喂王八。可是太后服软,我有什么办法?老太太的手段,没人敢和她叫板。”

  “王爷不必忧虑,山人自有妙计,让太后重新对洋人强硬起来。”

  李来中分析,太后对洋人是又恨又怕,因为怕才服软,因为恨又想强硬。如果恨大过了怕,就会重新强硬起来。而太后最恨的就是洋人支持光绪帝,如果洋人逼她归政光绪帝,将足以让她不顾一切。他的办法是,伪造一份洋人逼太后归政的照会,让荣禄交到太后手上,大事便成功了十之八九。

  “慢,慢,李先生,洋人如何能够听我们的?再说,荣仲华把公使馆的洋人叫来一问,立马穿帮。”载漪觉得此计虽好,但没法实行。

  “王爷不必着急,且听我仔细说来。”

  关于洋人国家的动向,有两个重要来源,一是京中各国驻华公使馆,二是上海各国领事馆及洋商。上海开埠早,洋商最多,消息甚至比京中还灵通。荣禄当了直隶总督后,也学李鸿章的办法,安排自己的心腹江苏粮道罗嘉杰在上海做他的耳目。自从义和团毁铁路、拔线杆之后,京津电报早就不通,所有电报都是靠通到山海关的海线收发,然后像从前一样靠驿卒骑马飞递。李来中的办法,是以罗嘉杰的名义将伪造的电报交给荣禄。

  “这恐怕很难,他们都是密电往来,如何冒充?”载漪觉得还是很难,摇了摇头。

  “山人自有妙计。”

  原来,负责掌管荣禄密码电报的心腹老邱特别好色,除养着外室外,还经常光顾八大胡同,他那份非常优厚的薪水也不够挥霍。李来中的办法是花一万两银子请他将伪造的电报恢复为密码电报,然后由假驿卒送到荣禄府上,老邱再公事公办译出来交给荣禄。这样荣禄不会起疑,而老邱也不会暴露。

  “妙极妙极!等会儿你到账房去领一万两银子就是。”载漪连拍大腿。

  “王爷,这笔银子您不能出,这件事您也从来不知道。由我和董大帅去办理就是。”董大帅就是董福祥,荣禄想把他撵回南苑,而调袁世凯进京,他早已牢骚满腹,完全投靠了载漪,妄想联合义和团打败洋人,在荣禄面前来一个扬眉吐气。李来中与董福祥联手,足以完成此项大事,而且还可以把载漪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承情之至,感激之至!李先生如此帮本王,本王绝不敢忘此情义。将来打败了洋毛子,你就是大功臣,本王一定给你请顶戴。”载漪拱了拱手。

  李来中辞谢道:“谢王爷提携。不过李某无意做官,我与佛有缘,如果大功告成,我要到终南山中建个寺院,清灯孤佛,了此余生。”

  “这是小事一桩。打败了洋人,朝廷上下本王的地位就不是目前的样子了,那时候要拨给你几百万两银子,只要本王一句话。”载漪又想起来说,“老庆派了两个人去天津,劝洋人军队不要来京。如果此行有效,事情难免又起波折。”

  “小事一桩,我让城外的团民把他们俩截住就是,保证他们到不了天津。”

  载漪又担心道:“朝廷要把李少荃调到京里来,肯定就是让他来议和。此人很受洋人尊重,而且北洋各军都是他的老部下,如果他北上,真是个大麻烦。”

  “那好办,把他吓回去。”李来中仿佛什么事情都料到了,又仿佛什么麻烦也能化解。他的办法是在义和团中放出狠话,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一龙就是光绪帝,当年他搞变法,就是学洋毛子那一套,该杀;二虎一个是荣禄,一个就是李鸿章;三百洋,则是那些办洋务外交的京中大员。

  载漪拍手道:“好得很,李少荃京中有不少眼线,这些消息立即会传到他耳朵里。”

  这些话的确很快传到李鸿章的耳朵里,不仅仅是这几句话,京津的形势他基本了如指掌。这些消息,大多是他的心腹、坐镇上海的盛宣怀随时以电报发来。

  盛宣怀对义和团相当反感,他们毁铁路、拔线杆,遭殃的全是他为之骄傲、获大利、成大名的洋务事业。而烧教堂、杀教士,在他看来更是野蛮无耻的行径。他对朝廷纵容义和团的策略非常不满,认为拳匪酿祸,贻误国家,朝廷如此纵容,是自招灭亡之策。他发电给庆亲王奕劻,认为“今匪罪已著,若再故容,恐各省会匪愈炽,内外勾结,或有举动,更恐各国推广保护使馆之议,派兵分护商埠、教堂、铁路,何堪设想!似宜趁各省土匪尚未联合,克期肃清畿辅,消外衅而遏效尤。”

  朝廷发给南方各省的电报都是由上海电报局分别转发,看到朝廷命李鸿章北上的电报,盛宣怀不以为然道:“此时让老中堂北上又有何益?拳匪这样胡闹,董军这样滥杀无辜,谁去也没用!”所以他发电报给李鸿章,建议他暂观风色,不必急于动身。

  李鸿章的态度与盛宣怀完全一样,不过他比盛宣怀忧虑更深一层,担心义和团之祸向全国蔓延,将来会不可收拾。他刚刚收到张之洞电报,证明他的担心并非多余,英国人已经有派兵到汉口的意图。

  在长江流域,英国人有极大的商业利益,他们非常担心义和团蔓延到这一带,不但教士、教民遭殃,更会导致商业停顿。英国驻汉口代理总领事法雷斯奉英国外交大臣的指令去见湖广总督张之洞说:“如果长江流域发生动乱,英国政府可以提供切实的军事援助。”这个外交辞令的含义很明白:如果义和团蔓延到长江流域,洋人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英国将向这个地区出兵。

  “如果需要援助的时候,本督会与贵领事协商。但这里不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我已添重兵,贴出告示,严饬各州县禁谣拿匪,敢有生事者立即正法,所有洋商教士,有我力任保护!”张之洞立即回答。但他还是非常担心英国军舰深入长江水道,此例一开,各国军队就会随之蜂拥而至,后果不堪设想。他随后立即给两江总督刘坤一发了电报,在两人观点达成一致后,联名致电驻英国公使,请他们转告英国政府,大清有足够的力量维护长江流域的安全。他又单独给李鸿章发电,指出如果义和团运动蔓延将带来巨大祸患,希望他能向朝廷进言,尽快解散义和团,消除祸国乱源。

  岂止是长江流域,如果各国都借口保护教堂、侨民和领事馆,纷纷要求派军队来,大清沿海各省将永无宁日。他两广总督所辖的珠江流域,也难免成为列强派兵的“保护范围”。

  李鸿章又得到消息,大沽炮台已经失守,京中义和团大肆放火焚烧教堂,这样的局面,他就是到了京城又有何益。然而,北上的姿态还是要做的,他先是发给山海关守将一封电报,请他准备车马,他将从秦皇岛登陆,乘车去北京。并请他专函飞递贤良寺和尚代搭凉棚。又给盛宣怀一电,告诉他已经定了“英国皇后”号轮船票,十天后乘船先到吴淞小憩。他再与袁世凯讨论,朝廷调兵进京,到底是为抵御洋人,还是打算剿灭义和团,上谕意思含糊。袁世凯认为,朝廷恐怕还在犹疑,需等朝廷下定决心,他才率军入京。李鸿章打定主意,先劝朝廷下定解散义和团的决心,然后再定行止。他将自己的意思急电军机处和译署:

  据各处探电,京城洋兵、团匪交哄,大沽炮台又失,鸿章唯单身诣阙,以赴急难。但众议,非自清内匪,事无转机。仰恳宸衷独断,先定内乱,再弥外侮。鸿章心急如焚,但使水陆路通,无不相机前进。仍候续奉谕旨,俾有遵循。请速代奏。鸿章。

  李鸿章的电报到京时,形势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本来,朝廷已经在部署解散义和团,然而正在调兵遣将的时候,却接到直隶总督裕禄送来的六百里急报,多国舰队向他发出最后通牒,二十四小时内把大沽炮台交出。真是岂有此理!慈禧召集御前会议,听取大家的意见,主和派和主战派争论非常激烈,到底是战是和,相持不下。此时,荣禄又接到了江苏粮道罗嘉杰发来的密电,据确信,多国将向朝廷提交照会,一是要求指明一地,令中国皇帝居住;二是天下钱粮由列国成立的机构收取;三是军队调动之权归于列国;四是太后归政皇上。

  荣禄徘徊一夜,第二天一早进西苑,递牌子求见,将密电呈奏。慈禧勃然大怒,下令立即叫大起,她将做重大决定。

  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全部接到通知,太后及皇上在西苑太后寝宫仪鸾殿召见。五十余人与会,根本跪不开,一部分官员只好跪在外面。外面有风,反而凉快。而殿内,不但闷热,而且气氛异常沉闷。

  慈禧首先说道:“今天接到密报,洋人要夺我兵权,尽收天下钱粮,这不是要亡我国家吗?洋人如此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都说说,该当怎么办?”

  事涉军权,总理衙门大臣、兵部尚书徐用仪不能不出头:“外衅不易轻开,还可再与洋人商量。”

  徐用仪甲午战前就是军机大臣,因为一力主和,深为光绪帝痛恨,甲午战败后,他被罢出军机、退出总理衙门。维新变法失败后,太后训政,重新起用徐用仪为总理衙门大臣。这次他还是一心主和,但是不合太后的心思。

  慈禧怒斥道:“祖宗江山就快没了,还如何商量?你的意思是要我和皇上把大清的江山拱手相让?我死后还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雷霆震怒,众人都不敢发话。这时大阿哥的师傅崇绮放声大哭:“洋人这样欺负我们,我们不能再和他们讲仁义,奴才怎么也没法相信,这么多义民就打不胜洋人!应当放手让义民去攻打使馆,把京城的洋人全部杀绝!”

  “臣不敢苟同!”太常寺少卿张亨嘉磕个头,大声道。但他说的是福建话,说了一大堆,大家都听不明白。

  慈禧问太常寺卿袁昶:“袁昶,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袁昶回道:“所讲甚多,总而言之四个意思,邪术不可用,边衅不可开,使馆不可攻,公使不能杀!”

  “这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他是臣的下属,他的意思,也即是臣的意思。”

  载漪站起来,指着袁昶骂道:“袁昶是汉奸!大局坏到这个地步,就是因为汉奸太多,事事迁就洋人!”

  袁昶争辩道:“臣是汉奸,两广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也都来电报这样说,难道他们也是汉奸?中国是礼仪之邦,春秋之时已有明约,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如今攻使馆,杀公使,一背礼仪之邦,二背国际公法。拳术不可恃,外衅不可开,杀公使,悖公法,事将不可收拾!”

  载漪大怒道:“洋人欺我太甚,割香港,占澳门,租借威海卫,巧取我大连旅顺,他们讲过公法吗?有十几万义民,再加董福祥的甘军,万事可成。”

  像这样的廷议,枢臣很少说话,反而是小臣会畅所欲言。因为平时难得见驾,有此机会,当然必抒胸臆。侍讲学士朱士遵也出列奏道:“董福祥不可用!其部下军纪极差,不遵号令,指望不得。”

  “你说董福祥不可用,那你说谁可用?”

  朱士遵只知道董福祥的部下虽兵似匪,至于谁可用他不曾想过。所以被慈禧的话问了个跟头,但他并未退缩:“拳术也不可恃,欺神弄鬼的邪术,自古难成大事。”

  慈禧没想到主和的势力竟然如此之大,她禁不住又气又恨:“邪术不可恃,难道人心也不可恃吗?我大清样样落后于人,如今唯一可恃的就是人心!若人心失尽,何以为国?”

  载漪也起劲地大声道:“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等人主张要剿义民,这就是失去人心的最好办法!他们这是向着洋人,他们就是汉奸!尤其是李鸿章,自打甲午战争就丧权辱国,就是举国皆知的汉奸!”

  这话题慈禧不愿提及,因为当年她是力主和议的,所以打断载漪的话道:“没用的话少扯。今天的情形,诸大臣都看见了,我为江山社稷,不得已主张与洋人一战,结果到底如何,实在难以逆料,如果战后江山不保,诸公今日都在这里,你们可见证我的苦心,别归罪我一个人,说是我断送了大清的江山。奕劻,你是总理衙门大臣,如果要宣战,有什么讲究?”

  “回太后的话,两国交战,先要通知交战国公使下旗出都。”奕劻还希望能够有所转圜,所以想能拖一天是一天。

  “这样也好,让他们都回到天津,看他们的军队还有什么借口进京。”慈禧点了点头。

  此时,荣禄又插了一句话:“务必要以重兵护送。”

  各国公使收到总理衙门送来的二十四小时内撤出北京的照会,连忙在西班牙公使署召开会议。争论相当激烈,要不要离开北京,如果离开,中国派出的使馆卫队会不会与拳匪勾结路上袭击他们?如果不离开,中国已经表示对他们此后的安全不予负责,那也就意味着清廷将任由义和团攻击使馆。可是如果离开,使馆人员再加跑到使馆避难的教民,人数相当多,一时间哪里弄那么多交通工具?他们争论了六个小时,最后形成了一份照会,派人交给总理衙门。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好在总理衙门两班章京黑白值班,所以十一点多的时候这份照会递进庆王府。奕劻因为明天还要参加早朝,因此已经睡下,来不及穿衣服,短衣短裤又不宜见下属,因此他让下属在窗外回话。

  领班章京挑要紧的报告:“洋人的意思有三,一是时间太紧迫,希望延期至四十八小时;二是希望朝廷帮忙解决交通工具;三是希望明天九点能够给予明确答复,若得不到答复,各国公使将到总理衙门面见大臣。”

  “展期的事明天早朝我会请旨,问题不大。交通工具我会请旨由顺天府解决。至于明天九点能不能答复,现在说不准。但你告诉他们,展期绝无问题,各国公使千万不要到总署去,如今到处都是义和团,正阳门内外全被董军控制,董军最不能约束,到时候如果再演一出杀日本书记官的事,那就更添乱了。有了结果,会立即通知他们。”

  第二天两点多,奕劻就起了床。洗刷、吃早点,赶到西苑时已经快四点了,一打听,第一起见军机,他要在最后才得召见,不如干脆让军机大臣上奏。于是找到荣禄相托,荣禄一口答应。

  又是军机大臣第一起,依然在太后寝殿鸾仪殿东室。只有太后一人在,她把跪在面前的军机看了一遍后道:“今天就要叫大起,要告诉他们朝廷主战的意思,那时候少不得众说纷纭。千锤打锣,一锤定音,总不能完全听由众人的意见。你们军机是真正的内阁,是朝廷最值得依靠的人。现在皇上仍然拿不定主张,我是忍无可忍了,叫大起前想听听你们的意见,都没有外人,你们要如实说心里话。”

  世铎向来没有主意,唯太后之命是从,他用胳膊肘碰一下荣禄,示意他开口。荣禄会意,上前一步道:“自打辛酉年起,太后宵肝沥胆,教导辅佐两位皇帝,心担了不少,苦也吃了不少,委屈自不必说,尤其是洋人得寸进尺,欺人太甚。无奈国力不如人,太后只好一忍再忍,委曲求全,天下臣民,无不为太后叫屈。可是,奴才依然不能主战。当年甲午一役,日本一国尚不能战胜,如今有十一国之多,我们的实力断然不能抵挡。因此,若为和议,无论何时,奴才都为太后效犬马之劳;若是主战,奴才不敢参与机谋。奴才今天说这番心里话,明知太后会震怒,但也不得不说,请太后仔细体谅奴才的苦心。”

  荣禄的观点与皇帝的意思几无差别。慈禧非常生气,但荣禄的任何想法,她都确信是为她好。而仔细琢磨荣禄的话,明白了他的意图,是坚持主和的立场,留下转圜的余地,以便将来他出面议和。慈禧四十年的从政经验,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万事都要留后路的道理她非常明白。反正不缺主战的臣子,且把荣禄留下来,万一义和团不顶用,收拾不了局面的时候,再起用荣禄与李鸿章他们去与洋人交涉。想明白这一点,她表现得非常愤怒,厉声说道:“我白信任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会这样不顾大局,为了一己之私,不体谅我的一番苦心。别再让我看到你,你马上给我出去,离我越远越好!”

  荣禄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心里明白,太后已经体味到他的真意,因此虽然一边哭一边出了鸾仪殿,但心里却十分高兴。等他出了殿,这才想起奕劻所托忘了回奏。于是赶紧找到奕劻道:“我因为主和,被太后赶出来了,王爷所托,未得面奏。”

  奕劻看他一副狼狈相,也以为他真在太后面前失宠,安慰道:“等太后消了气,就不会怪你了。”

  五点多,太阳已经高过三大殿的脊顶,金黄的阳光斜铺在勤政殿前的台阶上。台阶前翎顶辉煌,跪在最前的是光绪帝的堂兄子侄辈,接下来是世袭罔替的诸王,然后才是六部九卿、八旗都统、内务府大臣、科詹翰道。皇帝的轿子先抬到台阶前,光绪帝下轿跪在前面,等慈禧的凤舆抬到殿门口,进殿升座,他这才起身,有气无力地进殿,站到太后身边。

  慈禧先开口说话,慷慨激昂,义愤在胸。她是早就看过载漪等人起草的宣战上谕,如今变成她的话来说。

  “我朝二百多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都是待以怀柔。从道光咸丰年间,准许他们在中国经商,又看在洋教劝人为善,允许他们传教。谁料他们得寸进尺,三十多年来,欺凌我国家,侵犯我土地,**我人民,勒索我财物。我国赤子,仇怒郁结,人人欲得而诛之。这就是义民之所以焚教堂、杀教民的原因,洋人可谓咎由自取。但朝廷还是仁至义尽,一再下谕保卫使馆,加恤教民。可是,他们竟然开口要我大沽炮台,真正是岂有此理。”

  说到这里,三十余年来洋人岂有此理的事情说了一大堆,越说越气愤,上谕中她认为画龙点睛之语禁不住脱口而出:“洋人欺人太甚,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此话出口,她身边的光绪帝禁不住双手一抖。慈禧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问:“皇帝,你手抖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与十几国开战,皇儿只怕朝廷力不从心。”光绪帝回道。

  慈禧大声道:“今昔不同,今有义民同仇敌忾,京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至于五尺童子,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彼尚诈谋,我恃天理;彼凭悍力,我恃人心。我国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人人敢死,何难翦彼凶焰,张国之威!”

  “对,人心齐泰山移,我恃人心,有何惧哉!”载漪也附和。

  “人心何足恃!”光绪帝痛心疾首,“士大夫喜欢谈兵,朝鲜一役,朝议主战,结果大败。现在各国之强,十倍于日本,何况如今有海无防,与各国开衅,决无侥胜之理!”

  “不然,当年所用非人,至有甲午之败。甘军董福祥部最能杀洋人,如果当年起用董福祥,就不会败给日本。”

  载漪公然反驳,光绪帝再软弱,也不能不生气,“哼”了一声问道:“董福祥从未抵挡过大敌,他又怎可与兵精器利的洋人军队相比?”

  这时,吏部侍郞许景澄出列奏道:“董军的确不可恃,义和团也不可恃。臣昨天看到东交民巷的拳匪,中了洋人的枪炮,立即不死即伤,余者便纷纷溃逃,可见其法术不可恃,应当将他们逐出京城,保护使馆,与洋人和谈!”

  “许景澄是汉奸!”载漪怒视着许景澄。

  许景澄当庭抗辩:“臣主和,但不是汉奸,主战者也未必就是爱国!”

  这句反驳相当有力量,载漪霍地站起来,慈禧厉声道:“载漪,你这成何体统?”

  载漪气鼓鼓跪下,又有太常寺卿袁昶、翰林联元等人反对与列国开战。户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立山也主和:“要与十几国开战,胜败不说,绝非数月可有了局,试问饷银在哪里?甲午之役,赔偿日本两万万三千万两,尚是借的洋债,户部捉襟见肘,只此一项,便不可轻开衅端。”

  慈禧没想到主和的人会这样多,看众人的神情,真正主战的连三分之一也不到。她不想再任由大家议论下去,以斩钉截铁地语气道:“现在不是我们和不和的事情,是洋人欺人太甚,逼得大清不能不战。”她又转回头望了一眼光绪,“皇帝,你亲口给大家说明白。”

  光绪帝一直反对开战,他以为开战必败无疑,甚至有可能断送大清江山,他如何能背此亡国之君的黑锅。但他没有反抗的胆子,几近绝望地望着下面的臣子,目光落到了许景澄身上,他跪在边上,但是很靠前。光绪帝走过去,流着眼泪拉住他的手道:“许景澄,你是出过洋的人,又在总理衙门当差,外间情形你应当熟知,到底能不能战,国家存亡,百姓安危,都在此一举,你要告诉朕实话。”

  许景澄也落下泪来,哽咽道:“皇上,攻打使馆,伤害使臣,是国际法所不容,也是文明国家所不耻。与十几国开战,万难取胜,请皇上格外慎重。”

  跪在一边的袁昶也磕头请道:“皇上不可轻开衅端,请皇上宸衷独断,力挽狂澜,救国家于危亡。”

  这正是光绪帝所无能为力的,他拉住许景澄的手,君臣相对而泣。

  慈禧最恨的是“宸衷独断”四字,厉声斥道:“许景澄,你是何人,敢拉皇上的手!君臣哭泣,成何体统!”

  光绪帝只好放开许景澄的手,摇摇晃晃走回御座。

  等光绪帝重新站到了御座右侧,慈禧下旨道:“义和团这样乱糟糟的也不是办法。载漪、载勋还有刚毅,你们三个从即日起,负责统率义和团。”

  载漪等人精神大振,“嗻”的一声特别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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