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西太后大兴园工 李中堂望洋兴叹
时年二十七岁的翰林院编修梁鼎芬上书朝廷,称李鸿章与法日两国签约是卖国贼,“有六可杀”之罪,此折一时传遍京城,人心大快。有人说,翰林新人梁鼎芬早就有志要做个骨鲠之臣,也有人说,奇人给他看过相,说他二十七岁有性命之忧,非受个大挫折不能免祸,所以他严参李鸿章,是自求贬谪以自保。
无论是什么原因,梁鼎芬的奏折递了上去,慈禧震怒,让军机处严议。孙毓汶以为,从前清流干将们对朝政肆意评判,掣肘中枢,必须大加裁抑,杀鸡儆猴。醇亲王深以为然,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从前为了约束恭亲王,慈禧极力培植清流,如今恭亲王的班底已经全班尽撤,慈禧对清流也不待见,所以授意孙毓汶拟旨严斥梁鼎芬,并交部议罪。结果是梁鼎芬降五级留用。编修是正七品,降五级调用,只能当个从九品的小官,堂堂天子门生,就从来不曾有人做过这样的微末小官!他愤而辞职,回了广东惠州老家。
这件事的处理,看得出朝廷对李鸿章相当维护,但李鸿章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一个新进的翰林,不顾丢掉大好前程骂他是汉奸,认为他“六可杀”,那么普通百姓更不会体谅他的难处,肯定都认为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卖国贼”。
梁鼎芬弹折中有这样几句话:“器械不能坚,海防不能固,军威不能振,未和之前已可杀,既和之后尤可杀。”李鸿章不能不心惊,尤其是海防不能固,实在是他的心病。回想此次中法之战,法国水师是如果来北洋,他的北洋水师也将是全歼的命运,那时京师震动,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所以,我不能消沉,必须振作起来,必须把北洋门户加固起来,不然到时候真就国人皆曰可杀!”李鸿章暗暗提醒自己。
北洋水师的建设如何才能更快一些?当然必须要朝廷真正重视起来,必须有最为亲贵的大臣直接来管,不然受到各部掣肘,求东告西,还是难得大展拳脚。几经思考,李鸿章决定上一个《请设海部大办海军折》。
这份奏折先说明为什么要建海部,“中国海疆辽阔,局势太涣,畛域太分,非事权归一不可。”“查泰西各国外部、海部并设衙门于都城,海部体制与他部并尊,一切兵权、饷权与用人之权,悉以畀之,不使他部掣肘。”
然后提出他的主张,“鄙见外患如此之甚,时势必须变通。应请径设海部,即由总理衙门兼辖,暂不必另建衙门。凡有兴革、损益、筹饷、用人诸事,宜悉听主持。”他这北洋大臣自然应当参与海部,以便直接与醇亲王等亲贵大臣沟通联系,“如以臣老马识途,使之勉效驰驱,则外省督抚本有兼京衔故事,请援同治十三年沈文肃督办台防,兼总理衙门大臣之例,予臣以海部兼衔,俾得随时随事互相商榷。天津距京不远,控制外洋亦尚得地。凡力所能为,见所可及者,敢不竭虑殚精。”
大办水师,加强海防,无不需要巨额经费。他以英、法、德、日为例,说明水师建设不可能一蹴而就,“各国皆以分年筹款,逐渐添船为经始根本,此西国一定办法,中国甫经开办,极应依照为可大可久之谋。”李鸿章将马建忠等人翻译的《德国海部述略》《日本海军说略》副录一份呈上。
如何增购兵舰、如何解决人才问题,李鸿章都有筹划。他仍然担心朝廷不能振作自强,因此语重心长地再次强调水师的至关重要:“我若加一分整顿,敌即减一分轻藐,我若早一日备预水师,敌即早一日消弭衅端。及今实力大办,尚有可强之日;及今而仍托空言,恐无再强之时。臣虽垂老无能,甚愿引端竟绪,襄兹盛举,以期我朝富强之日。”
李鸿章的奏折到京,第一个动上心思的人却是李莲英。
李莲英早已经是慈禧的心腹,不过有安德海的前车之鉴,他做事非常低调,而对手下太监又十分维护。因此,同是慈禧的宠监,却并未像安德海那样惹来众人的嫉恨。而慈禧也特别喜欢他不事张扬、谦卑圆通的性情,愈加宠信依赖。
早在同治十三年,内务府就通过李莲英鼓动同治帝大修三海工程,结果被恭亲王生生拦下。一晃竟然十年了,朝廷未兴大的园林,仅靠修修补补,内务府从上到下哪个能够满足?如今中日中法都已经讲和,总可以动点工程了吧?可是,不久前在福建督师的钦差大臣左宗棠上了一个折子,建议朝廷修复船政局,兴建炮厂,恢复造船,仿造克虏伯巨炮,加强海岸防守。这让内务府十分泄气,如果准奏,大修园林又成空想,所以他们派出心腹与李莲英密议。
“看吧,不光左大人上了折,我看沿海的各大员都要上折了。”李莲英说。
“上折干什么?”内务府派来的人叫那尔海,官不大,却是内务府总管的心腹,为了避嫌,向来是他私下里与李莲英联系。他人很聪明,但两眼直盯着园林工程,所谓一叶障目,对大政不甚了了。
“大办海防啊。福建水师全军覆没,台湾被法国兵舰封锁,正见得我朝水师不行,他们能不一窝风的上折要求大办水师吗?”李莲英反问。
“大办水师,那又要花多少银子!这些年南北洋再加福建广东,都办水师,那银子花得海了去了。可是到头来仍然抵不住洋人的兵舰,几百万两银子都打了水漂了,还真不如拿来修个园子。”那尔海三句话不离本行。
“你这是什么话,要让清流听到,非严参你们总管不可。”李莲英唬道。
“我说的是实话,外头都知道内务府阔,可是他们那些搞海防的,手指缝里漏掉的银子也比我们多。”那尔海只顾发牢骚。
“手指缝里漏掉的银子”这句话让李莲英入了脑,他琢磨了一下,有了一个绝好的主意,道:“好了,没用的话就不必说了。回去告诉你们总管,我想着他的事,抽机会我帮你们说话就是。可是你们不能这么猴急,心急喝不上热豆浆,这话总该记得。别像十年前,弄得沸沸扬扬,到头来狗咬尿泡一场空。”
李莲英在内外奏事处都有自己的心腹,只要不是密折,他无不尽知。所以李鸿章的折子一到,他就知道了,因此要把握机会,设法进言。
午睡过后,慈禧开始看折子,一般一看就是一个时辰。在大家看来,这真是一件苦差事,不知慈禧何以孜孜不倦?慈禧看折子的时候,没人去打搅,只有最信任的宫女悄悄地奉茶。李莲英看看西洋钟,太后已经看了一个半小时的折子。等太监端茶过来的时候,他接过来,摇摇手让他退下,自己悄悄进入暖阁。宫女要接茶,李莲英摇摇手,亲自把茶双手举到慈禧的面前道:“老佛爷,您该喝口茶歇一会儿了。您这一看,就是一个时辰,眼睛如何受得了。”
慈禧的视线离开奏折,瞟了一眼李莲英道:“哦,是连英啊,你怎么亲自奉茶来了。”
“奴才们见老佛爷看折子这么长时间了,她们又不敢提醒,就都央请老奴来。”李莲英这话无形中把宫女们也夸奖了。
慈禧放下折子,揉着太阳穴道:“那就歇会儿,还真有些累了。”
“老佛爷,老奴和崔玉贵经常说,外间人不清楚,只知道老佛爷锦衣玉食。可是奴才们清楚,老佛爷天天除了看折子就是见军机,这样的日子,奴才们看来,简直是苦不堪言。奴才们私下里说,老佛爷这二十多年真个是不容易。早年长毛、捻子闹,前线丢城失地,老佛爷一夕三惊。后来长毛捻子都玩完了,洋人又闹教案,十几条兵舰就堵在天津,然后英国人又在云南闹马嘉礼案,小日本侵台湾、占琉球,法国人又在越南闹,封锁台湾,真个是没有一天能让老佛爷清清心。”
这话在李莲英是恭维,但在慈禧却真正触动了心事。不说别的,她的整十大寿,就从来没有舒心过一个。三十的时候金陵战事吃紧,四十的时候日本人在台湾闹、阿古柏在新疆闹,五十的时候福建水师全军覆没。
“咳,内忧外患,都让我赶上了。”慈禧叹息一声,为自己深感委屈,眼角都有些湿润了。
“如今总算和约已签,无论海疆还是边界,都算平静下来了,太后也该有个静静心的地方。”李莲英准备引入正题。
慈禧的心愿,并不瞒着李莲英,她也明白李莲英是说修园子的事。
“太后也要为万岁爷想一想,再有几年万岁爷就到了亲政的年龄,到时候皇上要亲政,却没有地方让太后颐养天年,知道的是太后节俭不让修,不知道的以为皇上没有孝心。咱们大清朝以孝治天下,太后抚育了两位万岁爷,却没有一个养老的地方,让天下人怎么看?”李莲英这样说,是找一个好听的借口,“还有,这也是为了七爷好。七爷虽然未入军机,可他的地位与军机领班原没有两样。皇上没有亲政不便提议,七爷阅历深广,自然应当想到。如果太后硬压着不让修,外人也会说七爷的闲话。”
“当年老六曾经说,不能大兴园工,让洋人以为我大清有的是银子,恐怕会诱发他们的贪欲,妄生事端。”慈禧说起当年,就有不甘。
“老佛爷,六爷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有时候,道理未必只有一个。”李莲英继续道,“以奴才看来,当年洋人一把火烧了万园之园,咸丰爷就是为这园子心痛才伤了龙体。如今咱大清再建起一个富丽堂皇的园子来,既能安慰咸丰爷的在天之灵,又可明白告诉洋人,咱大清地大物博,他们烧掉了,咱们又可建起来,让他们不要小瞧咱大清。就是六爷也不会反对。”
李莲英这么说,无非是为修园子找理由。“就是六爷也不会反对”这话,慈禧感觉豁然开朗,如今已经不是当年,老六成了闲散亲王,想反对也没用。
亲贵中无人反对,而清流也威风扫地,两位首领李鸿藻、翁同龢已经逐出军机,张佩纶充军,吴大澂已经去黑龙江与俄国人勘议边界,张之洞总督两广,正是春风得意,盛昱有了一封奏疏撤掉全班军机的教训,如今已经锋芒尽收,梁鼎芬因为妄参李鸿章连降五级已经羞愧回籍,清流掀不起大浪来了。想想此后办事无牵无绊,一言九鼎,真正是痛快至极。
“话说得不错,可是无奈朝廷没有钱。与法国人打了两年,军费像流水样花出去。左宗棠上折要恢复船厂,仿造大炮,李鸿章也上折要朝廷设立海部,大办水师。想想这次中法之战,陆军大捷,水师大败,不大办水师的确是不行。”慈禧叹了一口气道,“一艘铁甲舰就要上百万两银子,要修园子,难就难在银子上。”
“铁甲舰当然要购,不过,也未必非得花那么多银子。老百姓上集买青菜萝卜,还要讨价还价,定购铁甲舰当然也应当讲价。听说如今洋人做买卖,都有佣金可拿,而且数目还相当大,这些钱都是入了办事人的腰包。”李莲英说,“海防的事情将来少不了七爷来办,外面的大臣也少不了李中堂,他们两人也都是能体谅朝廷难处的,到时候好好和洋人讲讲价,紧紧手也就省出来了,他们办海防手指缝漏掉的银子,也够修个有模有样的园子。”
“这话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海防事关国家存亡,哪能在这上面省钱?这事,慢慢说。”慈禧一字不漏地听着李莲英的话,她是何等聪明人,稍一琢磨明白李莲英的意思,节省购舰经费是假,从海防项下设法弄修园子的银子是真,这真正是条妙计。她说是慢慢说,但第二天就召见醇亲王。
“老七,李鸿章的折子你看了吧?”慈禧心情不错,问话时脸色也相当祥和。
“奴才看过了。李鸿章的意思,一是设海部,目的是一统海防事权,免受掣肘。二是要筹饷大办海防。”醇亲王一年多的历练,议起政来已经有模有样,所阅奏折,也能抓住要害。
“大清万里海疆,沿海各省各行其是不行,必须统一事权。设海部的建议不错,我看李鸿章的意思,是想让你主持海部,想想亲贵大臣中,也只有你来主持,才能镇得住外面的督抚。”慈禧立即把海防的事情放权给醇亲王。
醇亲王跪在地上,把他的红宝石三眼花翎王冠放到一边,以头碰地,砰砰有声:“奴才领旨谢恩,只是奴才智短力穷,恐怕有负慈恩。”
“海部怎么设,水师怎么大办,你们拟旨,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议议,再拿个章程。”慈禧话题一转说,“皇帝再有五年就要亲政了,我总算可以享几天清福了。”
醇亲王复又跪倒在地道:“皇上年轻,典学未成,总要皇太后多教导几年,亲政还早着呢。”
“老七,你别老是跪。一家人说说话,哪来那么多规矩?你们饶过我吧,我已经操了二十多年的心,应该退居后宫颐养天年了,只可惜园子被洋人一把火烧了。”
醇亲王立即明白慈禧的心思,道:“奴才等已经议过几次,三海工程总要像模像样地修起来,这是替皇上行孝心,天下人说不上二话。奴才请旨,是否让内务府拿个样子出来。”
老七果然不像老六那样总是拗着她的心思,她摇摇头道:“先别让内务府插手,内务府太招眼,别事情还没眉目,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像同治十三年那回,白生一场闲气。”
这是告诫醇亲王,园子要修,但不能惹起清议的反对。
“那奴才先派出勘估大臣,拿出个总体盘算来,再找内务府去办不迟。”醇亲王又斟酌道。
“行,这个勘估大臣也由你牵头。三海工程不必大办,万寿山前也有昆明湖,将来我能在那里养老就好了。大办海防花银子,修园子也花银子,都是花钱的事,你一人把这两件事都抓起来,到时候如何轻重缓急,都由你去操心好了,省得户部为难。”
慈禧所谓“省得户部为难”,其实是避开户部的阻挠。户部尚书阎敬铭,当年跟着胡林翼当过湖北藩台,有铁算盘之称,精于理财;为人又极其刚正,曾经逼着官文杀掉了飞扬跋扈的男宠。军机一班人,无不怵阎敬铭的头。将来海部将海防经费一把抓,如何用、用在哪里,阎敬铭都无从过问,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
“这两件事,你们尽快拟旨,尽快明发。”
醇亲王领了旨回到军机处,着人把孙毓汶叫来,讲了慈禧召见的经过,然后道:“莱山,这两份上谕,别人弄我不放心,还是劳驾你吧。”
孙毓汶回道:“修园子的旨意不必多说,多说无益。叫人知道皇帝要尽孝心,为太后修建颐养天年的地方就成了。大办水师这一道旨意,要好好琢磨。坊间有种说法,说中法之战,中国不败而败。所以这道旨意文字不一定长,但一定要让朝野明白朝廷一心求治的意思。”
“好,你就辛苦辛苦。”醇亲王吩咐。
谕军机大臣等:现在和局虽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实筹办善后,为久远可恃之计。前据左宗棠奏:“请旨饬议拓增船炮大厂”,昨据李鸿章奏:“仿照西法,创设海部”各一折,规划周详,均为当务之急。自海上有事以来,法国恃其船坚炮利,纵横无敌,我之筹划备御,亦尝开设船厂,创立水师,而造船不坚,制器不备,选将不精,筹费不广。上年法人寻衅,叠次开仗,陆路各军,屡获大胜,尚能张我军威,如果水师得力,互相援应,何至处处掣肘?当此事定之时,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船厂如何增拓,炮台应如何安设,枪炮应如何精造?均须破除常格,实力讲求。至于遴选将才,筹划经费,尤应谋之于豫,庶临事确有把握。总之,海防筹办多年,靡费业已不赀,迄今尚无实济,由于奉行不力,事过辄忘,几成痼习。该督等俱为朝廷倚任之人,务当广筹方略,行之以渐,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袭故,摭拾从前敷衍之词,一奏塞责。着李鸿章、左宗棠、彭玉麟、穆图善、曾国荃、张之洞、杨昌濬各抒己见,确切筹议,迅速具奏。
李鸿章没想到朝廷反应这样快,三天时间就下发上谕。对海防建设,此时他所最关注的有两点,一是他要成为海军衙门的组成人选,二是要优先建设北洋水师。他写一封信给正在东北勘定中俄边界的北洋帮办吴大澂,请他代表北洋上折复奏,自己不便说的话就由他来说。
文牍往来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当他收到吴大澂的复奏时,已经到了七月底。同时收到的,还有福州发来的电报:左宗棠已经于七月二十七日去世。左李不和,天下尽知。不过李鸿章对左宗棠有些方面还是十分赞赏,左宗棠第一次入军机,曾经主持治理永定河,七十多岁的人冒着酷暑到天津与李鸿章商讨,事后李鸿章评价左宗棠:“精力甚健,心地光明,耐劳好强,固君子也。”对左宗棠的英雄气概,李鸿章也是十分佩服,当年西北变乱,朝廷想派李鸿章出任陕甘总督,李鸿章千方百计固辞,结果左宗棠豪气冲天,说“国家不可一日无陕甘,陕甘不可一日无总督”,慷慨西行,并向朝廷打包票,用五年平定西北,结果恰在五年上收功;然后他又主张收复新疆,李鸿章认为只军粮转运一项就千苦万难,大漠用兵,不可能获胜,但左宗棠用了两年就收复了新疆;到了中法开战,朝廷派左宗棠到福建督师,他向朝廷夸下海口,要把法国人赶到海里喂王八。虽然没把法国人赶到海里,但陆路却连续大捷,所以不少人认为,中法之战坏就坏在李鸿章的议和上,如果朝廷一开始就重用左宗棠,结局一定不会如此之糟,让李鸿章又愤又妒又无奈。
李鸿章最佩服左宗棠的,就是他在洋务事业上的霸气推动。不管有多少人反对,他都敢于出头去办。李鸿章认为,如果左宗棠一直在沿海,也许他洋务上的成就要超过自己。左宗棠的去世让他很伤感,他对周馥道:“就像走夜路,两个人虽然吵嘴不和,但是能够互相壮胆。”
左宗棠在遗折中提醒朝廷要大办铁路等洋务事业,“凡铁路、矿务、船炮各政应及早举行,以策富强之效,上下一心,实事求是,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朝廷惯例,对重臣遗折所提事项尤为重视,左宗棠提出要建清江浦至通州铁路,虽然朝廷不太可能立即筹建,但对李鸿章来说是一个借力的难得机会,至少他要趁机把开平煤矿的铁路延长。今年中日谈判时,伊藤博文听说唐胥铁路几年来一直在用骡马拉车厢,笑得把茶都喷了出来,这让李鸿章非常没有面子。这次无论如何要争取改用机车。那段铁路只有十几里,必须趁机向南延伸。他示意开平矿总办唐廷枢,写一个奏请延修铁路的奏折,由他代奏。
唐廷枢的折子还没递来,盛宣怀却上了一个大办铁路的条陈,他的建议是沿着运河,从济宁修到临清,这一段运河因为水浅,几乎不通,有铁路代运,便相当于打通了运河。因为运河不通,这些年来实行漕米海运,去年因为中法战事,法国人封海,漕粮全靠雇洋轮转运,想起来相当可怕。盛宣怀的意思,借这个由头把铁路修通,开了大办铁路的风气,将来南北延伸,无疑又建了一条大动脉。李鸿章深以为然,决定以盛宣怀的条陈为底稿,起草办铁路的折子。
他又给醇亲王写信,推荐重用袁世凯。驻朝商务总办陈树棠因病回国,再回去复任已经不可能。朝鲜两次政变都是袁世凯果断出兵,此人胆略非同一般;他又借为朝鲜训练新军的机会,与朝鲜国王及大员建立了很密切的私人关系,在笼络人心上也很有手段。
信还未交发,他就收到进京的上谕:“遵议海防事宜一折,言多扼要,唯事关重大,当此创办伊始,必须该督来京,与在事诸臣熟思审计,将一切宏纲细目规划精详,方能次第施行,渐收实效。着李鸿章尽快晋京陛见。”
李鸿章十分高兴,朝廷遇有大政让他亲自赴京征询,这是多大的荣耀?这说明朝廷对他倚重有增无减。想想也是,左宗棠一去世,阖朝上下,论资历论能力,无人堪与匹敌。他把要办的几件事,分别安排人起草折稿,到时一样样详议。
北洋事情太多,不可能说走就走,而且醇亲王来信说这次面议总要有半个月以上。所以李鸿章把手头的事情交代好,八月十八日起程进京,照例住在贤良寺。陛见之前,照例一概不会客。
次日早朝,第一起就是召见李鸿章,由领侍卫内大臣景寿带领,进养心殿东暖阁。李鸿章也算是老臣了,又是天下第一督,因此慈禧特让太监准备了一个棉垫。光绪已经十五岁,端坐御案后面,一句话也不说。黄纱后面就是慈禧,话虽然说得客气,但声音里透着凛然不可轻慢的威严。
问过了天津地面是否安定,路上有何见闻,慈禧话题一转,入了正题:“这回咱们吃亏就吃在海军上,明明镇南关大捷,可还是不敢硬撑下去,虽然没割地没赔款,大家怨气都重着呢。已故的左宗棠不用说,张之洞也是上折子一再请战,言官们自不必说,心里头还不知怎么想呢,怕是卖国的话背后也说得出。”
李鸿章磕头谢罪道:“都是臣等无能。”
“这也不能全怪你们,可也不能不怪你们。就说你吧,办洋务都二十多年,海军也练了十几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不顶用?”
慈禧这样问,李鸿章必须解释清楚,不能磕头请罪了事,他说道:“回太后话,海洋水师经营十几年,但船炮多是自造,自造总是落人一着,实不足恃。虽然也购买了镇南镇北等蚊子船,但无法与铁甲巨舰相比。从德国定购的两舰铁甲舰,是目前最为先进的战舰,可惜越南事起后,德国为了表示中立,不肯交付,否则有此二舰,法兰西就不会如此狂妄。”
慈禧问道:“这铁甲舰有这么厉害吗?”
李鸿章回道:“这两艘铁甲舰,吃水都是七千余吨,相当于七艘蚊子船。铁甲厚十四寸,炮台甲厚十二寸,一般炮弹根本打不透。两艘军舰装炮二十门,舰首主炮口径一尺多,一般舰船一炮足以轰沉。再过二十几天,两舰就可以到天津了。”
“如果那样,北洋的实力就该大增了。这次海防之议,有人建议办四洋海军,有人建议办三洋海军,左宗棠则提出建十大军,你怎么说?”慈禧又问。
“建三洋水师或四洋水师都可行,至于建十支海洋水师,不但不可能也没必要。海洋水师所费甚巨,一条铁甲舰就需要一百多万两,两条就近三百万,每支水师至少需要两条铁甲,仅此一项,便要筹一千多万两巨款,仓促之间,如何能够筹得?臣认为,四支水师或三支水师也应当先急后缓,次第兴办。”
慈禧赞道:“这是老成谋国的规划。我看就先办北洋一支,待北洋成军,再陆续办理其他。现在最愁的就是银子,中法一战,左宗棠主持借洋债四百万两,张之洞在广东借洋债七百余万两,都指着海关洋税来还,怎么得了?”
李鸿章应道:“借洋债利息高不必去说,国之大计操之于洋人之手,终非长久之计。总要通盘筹划,多开利源才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听老七说过,铁路、矿山、银行、邮驿,你有好些个想法。只要于国有利,你和老七商量着去办。”
“臣办的这些事,总是惹来无穷议论,有骂臣是汉奸的,也有骂臣该杀的。老臣托庇太后皇上得以保全,唯有格外出力,以报答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
慈禧知道李鸿章是指梁鼎芬弹劾他“六可杀”,便安慰道:“凡是实心办差的人,有我在,定会一力保全。这些年言路上太过分,尤其是这些少年新进,不知道咱们二十年来如何苦心经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昧着天良,信口胡说,我已经告诉老七,非好好整顿不可。还有几年皇上就要亲政了,还有几件大事要办,全靠你和老七他们实心办理,咱们再苦几年,到时候把一个大好江山交到皇上手上,也不枉咱们苦了这二十几年。”
“臣定然鞠躬尽瘁,尽心竭力。”李鸿章这样表示。
“尽心竭力是应当的,鞠躬尽瘁却不必。你也要善自珍重,保重了身体,才能为国宣劳。”慈禧话锋一转,“左宗棠好大言,但他也是威望素著,国家的柱石。可惜天不永年。”
“都知道臣与左宗棠不和,我们两人的确在公事上多有分歧,但谋国之忠,为国宣劳的心思是一样的。臣比左宗棠小十几岁,如今也是六十岁的人了,体力日衰,精力渐弱,只怕为国效劳的日子越来越少。”
这话让慈禧也有些伤感了,她说道:“李鸿章,你不要这样说,这话让人伤心。你们这些文宗显皇帝手下的老臣,曾国藩、左宗棠、沈葆桢、张树声一个个都去了,如今最为得力的就是你了,不然,朝廷也不会专门召你来商议大政。你要善自珍重,海防、洋务,都离不了你。”
两人叹息一阵,话题又回到水师上,慈禧问道:“你有个折子,提议建海部,你是怎么个想法?”
说起这个,李鸿章侃侃而谈:“回太后,大清海疆辽阔,海防涉及数省,而各省另有疆臣,迁调无常,意见各异,自开办水师以来,迄无一定准则,操法号令参差不齐,需有一衙门统一事权,否则各省意见不一,购造船舰不一,只能是虚耗帑金,而水师仍有名无实,永无振兴之日。而且海防是国家大政,自应朝廷一柄大权,避免内轻外重。”
“统一事权,朝廷调度,这话听起来不错,你们好好商议。你既然来了,就在京里多待些日子,好好与军机大臣、总理衙门的大臣们商议一下。”慈禧又问御座上端坐的光绪,“皇帝,你还有话问李鸿章吗?”
光绪把腰板挺得更直,说道:“李鸿章,这些年来皇爸爸经常为海防不固发愁,你们要好好办理,让皇爸爸放心。”
李鸿章伏地磕头,表示一定鞠躬尽瘁。
随后,李鸿章磕头谢恩,唯唯退出,在养心门正遇上要进见的醇亲王。醇亲王来不及客气,拉着李鸿章的手道:“少荃,晚上到我府上小酌,那时候详谈。你上午先去会客,不知有多少人要挤着门见你。”
李鸿章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晚上一定讨扰。”
醇亲王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道:“到时候我的轿子去接你。”
李鸿章出宫,想想自己的奏对好像并没有不妥处,只是铁路、矿业、银行等事情未来得及回奏,太后也没问,实在不甘。李鸿章仔细回顾今天的陛见,太后好像说过“你没有私心最好”“这话听起来不错”等等,不禁有些心惊肉跳。旁观者清,今天陛见到底如何,还得等见了醇亲王问个实在话。
李鸿章出了宫,先去拜客,首先要拜的就是五王爷惇亲王,他少问政事,不过他混迹民间,坊间轶闻掌故却很丰富。他说话又向来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有时很让人尴尬。不过,他人心底倒醇厚,只要事理弄明白了,就肯出头说话。李鸿章并不指望他能帮忙,但求把他几件大政略有透露,让他到时不捣乱就行。只是不巧,他出城“踏秋风”去了,也许今天不回城了。于是,李鸿章改去鉴园拜访闲居的恭亲王。
去年恭亲王被撤去一切差使,郁郁不得志,心病又加身病,盛夏时只因贪吃几块冰镇西瓜,肠胃不和,至今不能痊愈。
两个老朋友见面,李鸿章发觉恭亲王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胡须斑驳,白了多半。他心里感伤,又不能表现出来,一时感慨,只说了一句:“王爷,近来可好?”
恭亲王回道:“我是生闲病——不去谈他。少荃,这一年多如何?”
李鸿章摇头道:“办事更难。”
“如今清流真如秋风扫落叶,没那么多怪话,老七办起事来,比我那时候应当掣肘少多了,自然应当事事顺心。”恭亲王这话当然有些调侃的味道。
李鸿章摇了摇头道:“现在掣肘是比从前少了,不过,帮手却不得力。从前是中枢看准了的事有人掣肘,现在是中枢看不准该办何事,不但七爷这副担子挑起来吃力,我就是想帮办也不易下手。一句话,上头忙的不是地方,我有劲不知往哪使。”
“看人挑担不腰疼,老七现在领教了。不是我自夸,军机这几个人,除了阎丹初还算有点本事,其他的人伴食而已。孙莱山人聪明,不过用心太阴。”恭亲王这样褒贬人物,可见依然把李鸿章当作知己。
“去年收拾清流,就是孙莱山的主张,为了让清流闭嘴,不惜拿军国大计当儿戏,想来真是令人愤慨!”恭亲王虽然闲居,但对朝局却看得很明了,“葬送了福建水师,也可惜了张幼樵。”
如果张佩纶不到福建督师,福建水师虽然照样难逃全军覆没的结局,但至少张佩纶不会落得个充军发配。
“少荃,当时张幼樵应该到你北洋帮办军务,在你的羽翼下,起码能够善得保全。白白让吴清卿捡了便宜。”吴清卿是指帮办北洋军务的吴大澂,“当然,我不是说吴清卿就应当倒霉,清流当中,要论真才实学,张幼樵属可造之才,只可惜骤然承担大任,就像给一棵树苗压上千钧重担,非压折了不可。”
这是李鸿章深为后悔的一件事,他说:“王爷,如果当初我知道朝廷有此番部署,就提前把张幼樵要到北洋来当我的帮手,那样就是办了件一举数得的好事,可惜我没有先见之明。”
李鸿章所说的一举数得,不仅指能够保全张佩纶本人,还为自己保全一个北洋的好帮手。李鸿章秉承曾国藩“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要义”的至理名言,这些年一直在物色北洋的接班人。北洋的接班人,第一条当然必须是洋务干将,有才能,有眼光。第二条必须是正途出身。因为直隶总督号称天下第一督,很少用没有功名的人。这一条,就把他淮系的干将几乎完全排斥在外。淮军不同于湘军,当初为了能够打仗,李鸿章选将用人不重功名,草莽居多,武职尚可,要转为文职的督抚却是很难。至于李鸿章手下的洋务干将,办洋务是好手,但多是致力于世人所谓的“奇技**巧”,同样绝少正途出身。张佩纶曾经为马嘉礼案来天津“兴师问罪”,从此两人交往密切,李鸿章得以发现张佩纶的潜质。李鸿章认为,清流中人,多是叫驴——本领不大,嗓门却高,而张佩纶却是匹野马,虽然也尥蹶子撒欢,但善加训练,就是千里驹。尤其是让他参观北洋海防、巡游旅顺、威海一遭后,他如顽童忽然开窍,在铁路、海防上提了许多建议,俨然清流中的洋务派。李鸿章已经有衣钵相传之意,谁料有福建督师这番挫折。如果当初他提前向朝廷要人,早已经是他北洋的好帮手,想来实在可惜可叹。
“这也怪不得你,张幼樵命中有此一劫。不过,这样的大事,老七应当先与你商量。”恭亲王此话说得轻巧。那时候,醇亲王初柄大政,雄心勃勃,事事想自己拿主意,除了对孙毓汶言听计从,恐怕未把李鸿章放到眼里,哪里肯将用人行政的大事相询?“少荃,你要是不想操心,做你的甩手总督,就不必去理会他们。”恭亲王说,“你要是想有一番作为,对这两个人必须好好敷衍,不然只凭济宁那位,就让你防不胜防。”
恭亲王蘸茶水在案上写了个“七”和“孙”,自然是指醇亲王和孙毓汶。
“王爷教导得是,惹不起,躲不开,只好屈意结交。鸿章这些年,别的没学会,隐忍的功夫倒是学了不少。今天太后召见,说到文宗显皇帝手下的老臣一个个故去,甚是伤感,鸿章真是不忍独善其身,做甩手总督。”
“你呀,操心的命。”恭亲王说,“少荃,老百姓有句大俗话,叫费力不讨好,好人无好报,我就是前车之鉴。你有这番效忠朝廷的心,那就不能去计较得失,更不必觉得委屈。不然,累不死,委屈死,不值。”
“王爷放心,鸿章只会累死,不会委屈死。笑骂由人笑骂,我自泰然处之。这些年,参我的折子不下百余个,只要朝廷不要我死,我就不死。”李鸿章掏出怀里的金表一看,已经十二点多,便道,“王爷,只顾说话,耽误你午膳了。”
恭亲王笑道:“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见你,我也不虚留你了。”
李鸿章这才从靴页里抽出一个封套,递过去道:“王爷,眼看您的生日就要到了,还有太后的大寿都要花银子,我从廉俸里取一些与王爷分享。我的兼差多,廉俸比王爷多,我要装回阔佬了。”
“少荃,还要破费吗?”恭亲王抽出银票一看,惊讶道,“这太多了。”
李鸿章解释:“王爷,不光孝敬的我的廉俸,还有招商局、电报局、开平矿务局的股息,自从签订和约,股值又是暴涨。”
恭亲王不再争执,目送李鸿章的大轿出了鉴园。
下午四点多,醇亲王就坐着他的轿车亲自来接李鸿章。轿车里面很宽阔,两人对坐,中间还摆着四个精致的小果盘,有瓜子、蜜饯、水果、洋糖。
李鸿章问道:“王爷,今天见驾,不知有无不妥当的地方?”
“哪里话,你走了太后还夸你——今天晚上没叫别人,只有荣仲华、孙莱山作陪如何?”荣仲华是荣禄,孙莱山是孙毓汶,是醇亲王一文一武两个心腹。
李鸿章拱手道:“那就讨扰王爷了,我也很想借花献佛,与两位讨教讨教。”
醇亲王说:“向他们讨教谈不上,中法之战,真是让人感慨良多,上面也极想振作,有许多事情商量,你们几位都是我的臂膀。”
“王爷,这样好啊,鸿章盼着上下振作,放开手脚干一番事业。”
“要说到洋务,六哥是好手。可是他自打当了闲散王爷,兴头不在这上头,我也就没去扰他的清静。你进京了,抽空去看看他,你北洋的许多事业,都是六哥一力支持的。”醇亲王这样说,可见其心地纯厚,与他的封爵也算名实相副。
李鸿章拱手道:“王爷,今天上午我已经到五爷和六爷府上拜过了。”
醇亲王赞道:“这样好,他们都是我的兄长,你先来我府上反倒不妥。”
荣、孙二人早就在府内恭候。四人进了客厅,先坐下喝茶,两个衣着光鲜的仆人不停地斟茶、点烟。李鸿章从靴页子里抽出三个封套道:“都不是外人,我就一块恭送了。”他先把其中装着一万两银票的一个封套递给醇亲王:“王爷,如今不比从前当闲散王爷,应酬开销的场面太大,多少一点意思,请您赏人。”
醇亲王并不推辞:“少荃,节敬你已经破费不少,还要花吗?”
“王爷要是不收,真正如同打我的脸。”
醇亲王接过递给身边的仆人,对两个人道:“少荃话说到这份上了,你们两个也不必推辞,再推辞就是矫情了。”
李鸿章备给荣、孙二人的都是二千两,给荣禄的说法是“带兵的人总要赏小兵”,给孙毓汶的说法是“拿去打发上门打秋风的名人雅士”。两人笑嘻嘻接过,皆大欢喜。
醇亲王见状,又发话道:“我替少荃发话,你们不能只收礼不帮忙,往后北洋有事,你们谁也不准打哈哈,给少荃侍候慢了我也不答应。”
李鸿章连忙起身拱手:“王爷,哪担得起‘侍候’二字。”
荣禄和孙毓汶都表示,将来有事不必客气,吩咐一声定当效劳。
这时仆人来请,说菜已备齐。四个人入餐厅坐下,醇亲王知道李鸿章洋气,特备一瓶红酒。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边喝酒,一边谈正事。
“少荃,海军衙门的事还要议,但总的想法我可以给你透个底,这个衙门跑不了你。不但海防事务都归到这个衙门,我看铁路、电报这些洋务事业,也都归过来咱们一齐推动。”醇亲王先给李鸿章吃颗定心丸,“今天叫仲华过来,也是有他的差使。我有个想法,想恢复昆明湖水师操演。”
昆明湖在圆明园南邻的万寿山前,那里是清漪园,乾隆年间,曾经在昆明湖里操练水师。
“如今朝廷要大办水师,八旗不能置身事外,不能只当旱鸭子。我想在昆明湖畔办水师学堂,将来就从神机营中挑选聪颖子弟入学,主要学习管驾火轮船。这事少荃是内行,将来你要多帮仲华。”醇亲王继续道。
乾隆年间在昆明湖操练内河水师,尚能说得过去,如今是行驶于万顷波涛之上的海洋水师,在昆明湖里操练,那不是要贻笑万国?但李鸿章心中的疑惑不能挂在脸上,应和道:“王爷指到哪,我就打到哪,没有二话。”
醇亲王又道:“如今八旗兄弟饷银实在太少,开销又贵,真是不足以养家糊口。如今幸而和约已成,太后想给旗营加恩,银子呢想从裁撤部分绿营兵额中省出来。这事我们都说不上话,行与不行,商议时少荃意见很关键。”
李鸿章明白,其实要裁军,岂止只裁绿营,他的淮军自然也少不了。可是,与法国议和了,并不能万事皆休,尤其海防不固,全靠陆营来防守,如何能够骤然大批裁撤?他回道:“王爷,给旗兵加饷,这是应当的,不过银子怎么来,未必就只裁军一条路。如今海防未固,还要指着陆营镇守,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李鸿章没有拒绝,但也不是痛快的表示,自然有他的难处。荣禄立即插嘴,以免场面尴尬:“王爷,李中堂好不容易进京来,您也听他诉诉苦,听听他有什么事要王爷帮忙。”
“对,少荃你说。”醇亲王点头道。
这时候说太大的事也不可能立即拍板,于是李鸿章提了一个要求:“还真有事要王爷拍板。一是开平矿的铁路,自打修起来,就没有跑火轮车,全是靠骡马拖拉,伊藤博文听了笑掉了大牙。机车早就造好了,王爷发句话,让他们用起来吧。”
醇亲王很痛快地说道:“好,一句话的事,就让他们用上火轮车。现在不同从前,没那么多闲言碎语来掣肘了。”
李鸿章没想到如今的醇亲王这么果断,马上得寸进尺:“王爷,开平的煤一年多比一年,但那条运煤的河不但淤积得厉害,而且每天要到上潮的时候才能行船,二十四小时,倒有一半时间不能用,干脆沿着运煤河,把铁路修下来,如果修到大沽口,直接就可以装轮船运到上海。”
“为了解决运煤问题,可以先把这一段修起来。不过,少荃,要大办铁路,还得从海防上做文章,我之所以建议把铁路也归到将来的海军衙门来办理,就是这个意思。铁路有助于海防,办起来就容易得多,少说废话,也少生闲气。”
李鸿章没想到醇亲王执政一年,思想变化如此之快。他离座拱手道:“王爷,鸿章真是受教了。铁路方面我专门有个折子,不光我北洋地面上有铁路计划,最好能把济宁到临清的铁路修起来,那时候恢复漕粮河运就有可能了。”
“少荃,这是大事,恐怕要好好商议。”醇亲王又指了指孙毓汶说,“莱山,铁路要从你家乡修起,到时候你的意见很重要。”
孙毓汶并不愿修铁路,因为沿途要掘坟砍树,家乡父老肯定要来找他设法阻止。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没必要此时就得罪李鸿章这位威武富贵兼备的封疆大吏。
酒桌上气氛非常好,大家都有醉意。后来醇亲王对荣、孙二人下了逐客令:“你们两位先走一步,我还有点私事拜托少荃。”
两个人告辞而去,醇亲王拍拍李鸿章的手道:“少荃,没别的事为难你,我要给你说说昆明湖水师。我看你没问,其实心里有话。”
“逃不过王爷的法眼,鸿章确实有些不解。”
“还是从我的差使说起。上面已经交代,将来海军衙门和园工两项,都由我来拿总,都是花银子的事,一个字,难!打仗借的洋债要还,再过几年皇上就要大婚,又要几百万的开销,哪里弄这么多银子。海防事关国家门户,园工又是皇上尽孝心,两件事都重要,都误不得。到时候少不得要分轻重缓急,左右腾挪,先把差使应付好。”
李鸿章虽然有酒意,但头脑还清醒,立即明白,将来园工恐怕要挪借海防经费。
“可是,海防的银子必定得用在海防上,不然对上对下都没法交代。所以,我要办水师学堂,在昆明湖训练水师将才。”醇亲王点到为止。
李鸿章也立即明白,这是真正的巧立名目,以办昆明湖水师的名义,挪借海防经费去修园子。最亲贵的醇亲王把最机密的计划透露给自己,那是拿自己没当外人。如果自己再装聋作哑,就太不识好歹。何况自己将来要办海防办洋务,没有太后和醇亲王的支持,那真是寸步难行。所以他立即表示:“王爷,鸿章对您的苦心非常明白。八旗毕竟是国家的柱石,让八旗子弟也投身水师,是为国家的长治久安,无论满汉,都无二话。鸿章定然全力支持。”
李鸿章的话真正漂亮极了,既表了态,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醇亲王拍拍他手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鸿章提出的建议有三大项,铁路、海防和银行。银行的事醇亲王怕自己弄不明白,因此把军机大臣、户部尚书阎敬铭叫来,一起听听李鸿章的意思。
“王爷现在所愁,就是没有银子,丹初每天所烦心的也是银子。我这次提的三项大政,倒有两项是为你们两位筹银子。”李鸿章这样开场,立即把醇亲王和阎敬铭吸引了。
醇亲王好奇地问道:“少荃,按你的说法,修铁路有助商旅、货物流通,日子久了就能赚来银子,我能理解,不过,那也要等若干年后,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银行为什么也算是筹银子办法?你得仔细说说。”
李鸿章接过话道:“银行之所以能为两位筹银子,关键在于它可以发行钞票。比如你向百姓发行一万两钞票,便可收回一万两银子,便可打发一万两的开销。”
醇亲王发话打断道:“慢,慢,少荃,这不是与历朝发宝钞一样吗?宋朝的时候滥发交子,以一张白纸盘剥百姓,为世人所唾骂。”
“这不一样,关键就是您所说,不能滥发。按照洋人银行的规矩,比如你户部里有一万两银子,你才能发一万两钞票,部库里的一万两现银,就是你这钞票的信用保证。”
醇亲王又不解地问道:“既然部库里有一万两银子,直接拿银子去花好了,何必再印钞票,这岂不是像少荃你来挖个坑,然后再请丹初来填上?”
“王爷,不一样。印钞票,就等于一个钱当了两个花。”李鸿章伸出一个手指头在醇亲王眼前一晃,又伸出两个手指头,再一晃,“为什么这么说呢?户部用钞票从百姓手里换来的一万两银子,可以安排一万两的花销。而百姓手里的一万两钞票,同样如现银一样,可以安排一万两的花销,这岂不是一个钱当了两个花?”
醇亲王有些明白了,但还是有顾虑:“少荃,就那么一张纸,百姓能当银子花?”
李鸿章打包票道:“当然能,山西票号、江南的钱庄开出的银票,不就是一张纸吗?不要说北京、杭州这些通都大邑都畅行无阻,就是穷乡僻壤,您拿着‘四大桓’的银票一样可以用。关键是有信用。也就是我说的,您库里有银一万两,才印一万两的钞票。个人办的钱庄、票号都能通行南北,丹初堂堂户部开出的钞票,难道能比不过钱庄、票号?”
“以大清的户部信用来做后盾,当然比银票要更可信。”阎敬铭以理财著称,点头称是。
“还有一点,可以减轻钱粮征收中的弊端。”李鸿章照着阎敬铭关注的事情去说动他。
朝廷征求钱粮,一种是收实物稻米,一种则是收银子。收实物有种种弊端,淋尖、踢斛、称斗上玩把戏,总之要从百姓手里多收;收银子也有火耗、折色等名头,以银子成色不足等理由,从百姓手里多收。
“丹初你想,百姓手里有面值一两的钞票,他去交一两的钱粮,那些蠹吏还怎么去多收?是不是对百姓有好处?还有,当兵的领饷,又有减平的说法,减少银子的成色,领到的是一两,其实不顶一两用。将来如果是发钞票,哪里还有银子的成色问题?”
阎敬铭其人状貌短小,二目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当年参加大挑,就因为相貌如乡间老农而未被挑上。今天李鸿章侃侃而谈,他一直在眨巴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仔细听,此时禁不住拍案而起道:“说得好,我倒从来没想到这一层。”
见两人如此,李鸿章得意地说道:“开办银行的意义还不止在此。比如你有一笔收入,要过几个月才到,但你现在又急于开销,那你完全可以先拿钞票去开销掉,几个月后那笔银子到了再充上。不要小看几个月的时间,在商人眼里,那就是钱生钱、利生利,真正的值钱。再比如国家要买兵舰、修铁路,户部暂时拿不出银子,那也不必去借洋债,用钞票去买就是了,何来调不到银子的苦恼。而且钞票相当于从百姓手里借了钱,却没有利息的支出,这是不是于百姓无害,而于国家有利?这样左右腾挪,好些个大事都能得以提前办理,几十年下去,国家岂有不富强的道理?洋人国家都大办银行,巧妙就在这里。”
李鸿章说得浅显易懂,醇亲王也听明白了,赞道:“少荃的见识,的确非同一般。”
“看来银行一事,非办不可,而且越快越好。”阎敬铭也由衷地佩服。
“可是有一样,必须请洋人来经理,才能办得成。”李鸿章又乘机提了一个问题。
阎敬铭问:“这是为何?”
“洋人国家办银行已经数十年百年,他们有一套非常完备的制度,以杜积弊。用洋人来办理,事半功倍。就比如海关,赫德来管理确实比我们管得好。这是其一。其二,我们办银行不仅要用钞票换百姓手里的银子,更要设法拿我们的钞票去买洋人的东西。而要想钞票在洋人那里有信用,非得用一个他们熟悉且信得过的人来打理。帮办银行的西洋人选我已经考察过几个人,尤以英国上海汇丰银行的经理克米隆为最佳。如果用他当银行的经理,与洋人办理业务毫无问题。再说,以丹初的铁算盘,还怕洋人与你耍心计?简直就像白骨精在孙大圣面前,如何能逃过你的火眼金眼?”
李鸿章的这番恭维很起作用,阎敬铭定了定神道:“只要瞪大眼睛,用洋人也无不可。”
有阎敬铭这句话,醇亲王和李鸿章都放了心。
然而过了两天,阎敬铭跑到贤良寺来见李鸿章,见面便道:“中堂,银行的事黄了。”
原来,户部满尚书崇绮到太后面前来了个哭谏。崇绮是满洲镶黄旗人,他的父亲就是咸丰初年倍受宠信而后被革职的文华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在父亲没落后,他发愤读书,同治三年中状元,也是有清一代唯一的旗人状元。他的一妹一女都嫁给同治帝,女儿就是同治帝的皇后,因为不受慈禧的待见,连累崇绮仕途蹉跎。后来阎敬铭出任户部尚书,敬崇绮是正人君子,力荐他出任户部满尚书。办银行的事情阎敬铭兴冲冲去告诉崇绮,谁知道从来言听计从的崇绮坚决反对,他反对的理由就是,请洋人来办银行,简直就是开门揖盗。
“洋人为了掠夺我朝的白银,不惜以鸦片害人来换取,让洋人来办银行,无疑就是把我们的部库交给洋人,就如同让猫来看守鲜鱼,岂有不被吃掉的可能!”而且崇绮在慈禧面前完全是一副死谏的样子,额头都磕出血了,太后当时发话,“告诉老七,银行不要办了。”
“丹初,我听说崇文山唯你之命是从,部务他都是画诺而已,为什么偏偏在这事上反对如此激烈?”李鸿章十分失望,“丹初,是不是你心里不同意办银行,让崇文山来唱这出戏!”
“中堂,我阎敬铭是那样的人吗?”阎敬铭连忙分辩,“我要不同意,那天当着醇亲王的面我就反对了,何必多此一举!”
太后已经发话,金口玉言,便无起死回生的可能了。
“黄了”的还不仅仅是银行,铁路也出了问题。修济宁到临清的铁路,孙毓汶也不同意,他对醇亲王道:“王爷,要说先修开平矿的铁路,没大问题。可是从济宁到临清,沿着运河,全是商、民繁盛之地,要拆房,要挖坟,一时间白骨露于野,弄不好要出大乱子。”
“我已经答应支持李少荃了,再变卦不好吧?”醇亲王有些犹豫。
孙毓汶出主意道:“当然不能让李少荃怪到王爷头上。我让人去向山东陈抚台陈情,他来一封电报,坚决反对,朝廷便是无可奈何。”
山东巡抚陈士杰是湖南人,是曾国藩幕府的得力助手,受曾国藩推荐而入仕途,与李鸿章也是老相识。但他对洋务不以为然,因此对李鸿章颇有微词。他听了济宁士绅的陈情,果然向朝廷发电报:“众情汹汹,势有大变,铁路之议不可行。”慈禧被这份电报吓住了,单独召见醇亲王,让他暂时搁置济宁到临清的铁路计划。
而开平矿的铁路延伸计划也“黄了”,因为惇亲王听坊间说,如果开平修铁路,将震动东陵,祖宗难安。于是他递牌子请见,坚决不同意修铁路。惇亲王很少上折言事,慈禧特别看重,而且震动陵寝是大事,因此让惇亲王传旨,开平延修铁路的计划,“着毋庸议”。
开平距东陵八百里,铁路如何震动得了东陵?上次修唐胥铁路时早已驳斥,五年后又以此荒唐理由阻拦,真正岂有此理!但此理无处可说。李鸿章满怀希望的几件事情全部“黄了”,醇亲王深感不安,他对李鸿章保证道:“少荃,你放心,开平的铁路明年一定让你修起来。就是抗旨,我也不能食言。”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鸿章只有叹息,反过来劝慰醇亲王道:“王爷,好事多磨。伊藤博文曾经对我说,中法之战,中国人能够猛然振作一下,但很快又会睡着。他说得一点不假。”李鸿章醒悟这样说连醇亲王也包括了进去,因此补救道,“王爷是醒了,可是京中诸公不知何时能醒。”
“少荃,事缓则圆。”醇亲王只好这样安慰。
而京中对李鸿章各种批评已经是沸沸扬扬。即将出使美国的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受李鸿章明荐暗保,心存感激,不忍见李鸿章受如此打击和排斥。他跑到贤良寺劝慰李鸿章道:“中堂,济宁到临清的铁路又不在直隶范围,你何必操这份心。办银行的事,办不成也未必是坏事。”
李鸿章问:“何以见得?”
“如果开了银行,上头要花钱,说,让银行印点票子来先用。老子花钱儿还账,如果没有节制地印起来,到头来就如同废纸一张,受苦的还是百姓,那时候大家岂不都骂中堂出的馊主意?”
“我知道你是来安慰我,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李鸿章叹了口气,默认了。
比较顺利的是海防建设采纳了李鸿章的主要建议,九月五日发布上谕: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前因海防善后事宜关系重大,谕令南北洋大臣等筹议具奏。嗣据该大臣等各抒所见,陆续奏陈。复经谕令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会同李鸿章妥议具奏,并令醇亲王奕一并与议。兹据奏称,统筹全局,拟先从北洋精练水师一支,以为之倡,此外分年次第兴办等语,所筹深合机宜。着派醇亲王奕总理海军事务,所有沿海水师,悉归节制调遣;并派庆郡王奕劻、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会同办理;正红旗汉军都统善庆、兵部右侍郎曾纪泽帮同办理。现当北洋练军伊始,即责成李鸿章专司其事,其应行创设筹议各事宜,统由该王大臣等详慎规划,拟立章程,奏明次第兴办。
还有一件也算喜事,李鸿章奏请袁世凯为驻朝商务总办的事情,朝廷也正式批准。
李鸿章即将回天津,临行前他去见醇亲王,当然不单单是告辞,要为北洋海防要银子。醇亲王一听要银子,就皱眉头道:“少荃,太后已经三次召见样式雷,三海工程马上就要开工,银子哪里来我还没想出辙,北洋海防,你先自己想办法。”
李鸿章又道:“王爷,就算海防工程可以缓缓,定远、镇远、济远三舰马上就到天津了,洋员需要发遣,新兵要登舰,每条铁甲都需要二百多人,饷银、燃煤、洋人薪水,一年要增开支二百万两,年前最少得有三十万两银子才能应付下来。”
醇亲王苦笑道:“少荃,你握着北洋,办法总比我两手空空的空头王爷多,你先容我筹划到园子开工的银子,再给你想办法。”
李鸿章大失所望,虽然海军衙门总算成立了,但又有多大的实际效果呢?他只有向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曾国荃求援,他在信中说:“海军一事,条陈极多,皆以事权归一为主。鸿章事烦力疲,屡辞不获,虽得两邸主持,而仍不名一钱,不得一将,茫茫大海,望洋惊悚,吾丈何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