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袁世凯再平政变 李鸿章连签两约
马尾之战的第二天,李鸿章就得到消息,立即电告总理衙门。但他所知也仅限于开战,至于战况如何,是胜是败,他无从得知。醇亲王得到消息后十分着急,让总理衙门的官员到各国公使馆打听。次日便得到较为详细的电报,说我沉七船,敌伤三舰,船厂被毁严重。
有了这个简报,他就可以去见慈禧了。慈禧看了电报,铁青着脸道:“岂有此理?法国真是欺人太甚!”但只怪法国是没有用的,法国挑衅已非一日,主战的呼声已经叫了半年,但朝廷却一直依赖和议,就是整体撤换了军机处也没有下定与法人决战的信心。可这个责任她不能往自己身上揽,所以第二句话就是,“总理衙门一帮人怎么办的差?福建有何璟、张兆栋,船政有何如璋,海疆有会办张佩纶,尤其是张佩纶,向来是能言主战的,怎会损失如此惨重?”
“福建水师与法舰相比实在太弱。”醇亲王这样为前线诸文武辩解。
“那陆路呢?船政局被炸毁了,如果海军不登岸,怎么会把船政局给炸毁了?”慈禧气急败坏地追问。
法军登没登陆,现在实在无从知道。但法舰巨炮射程远,可以在江中轰击岸上目标,醇亲王是知道的,所以他说:“等详细战报来了,该治罪的一定要治罪。”
他这样说是怕慈禧盛怒之下做出处分决定来,弄得功过不分。慈禧也很精明,虽然盛怒,但脑子依然清醒:“将来查清了,该杀的杀,该革的革,该降的降。现在要紧的是抚恤殉难官兵,振作前线士气,鼓舞军心民心。法国人已逼到这个地步,朝廷必须有个态度,不然没法向朝野交代,就是洋人也会笑话我们。”
“奴才已草拟了对法宣战的谕旨,请太后慈览。”醇亲王说罢,便把宣战书递上去了。
宣战书首先指出法国步步紧逼,继而表明抗法决心,要求“沿海各口,如有法国兵轮驶入,着即督率防军,合力攻击,悉数驱除。其陆路各军,有应行进兵之处,亦即迅速前进。”“刘永福即收为我用,着以提督记名简放,并赏戴花翎,统率所部出奇制胜,将法人侵占越南各城,迅图恢复。”
慈禧看了却还不满意:“老七,这还不够,你只说了应该怎么办,但如果文武各员不能谨遵,抑或阳奉阴违,那应该怎么办?”
醇亲王明白,那就是要加几句话强调各文武大员必须认真执行。正在考虑之时,慈禧又说话了:“我看就加这么几句:凡我将士,奋勇立功者,破格施恩;退缩贻误者,军前正法。”
醇亲王重复一遍,表示已经记清。
“今后倘有再敢以赔偿和解之说陈奏者,也要着即交刑部治罪。”慈禧又加一句。
醇亲王暗暗佩服,这一句其实就是告诉大家,上面是一力主战的,只是有个别人热衷和议,以致有今日之败。醇亲王让太监取笔来,添上这几句,速送去军机处请章京誊清了送来,慈禧看过后立即交内阁明发。
随后,闽浙总督何璟、船政大臣何如璋、会办海疆大臣张佩纶的详细奏报陆续到了。虽然战败的事实已无可更改,但仍免不了玩文字游戏,铺叙自己的功绩。只有张佩纶的奏折,虽然不免为自己辩解,却老老实实向朝廷请罪。看了数人陆续到来的奏折,朝廷也有了基本的判断,用醇亲王的话来说,就是“请功的无功,请罪的罪轻”。因为已有消息说法国人根本没有登陆,所以何璟等人说陆师如何苦战纯是冒功,张佩纶明确请罪,倒比何璟等人更见忠纯。
福州籍官员大多接到老家来信,福建大员如何畏战无措、临阵脱逃的笑话广为流传。据说接到法国人的开战照会时,何璟正在抽大烟,等他过完瘾后已过了半个时辰。他明知道法国人肯定要在马尾打仗,却不向马尾派一兵一卒,而把数十门大炮调到总督府专责自卫。巡抚张兆栋听到要开战的消息,以为法国人会进攻福州,所以微服逃出福州城,让一个失宠的妾在家应付,无论谁来,都说巡抚病重在身,唱了一出空城计。在马尾督战的何如璋和张佩纶都唯李鸿章之命是从,将士们屡次要求先发制人,两人却寄望于和谈,怕出意外搅了和局,竟不向水师发一颗炮弹。等收到开战照会后才匆匆给各舰分发弹药,但为时已晚。开战后张佩纶、何如璋根本没有指挥作战,而是仓皇逃走。张佩纶一气逃了二十里,靴子跑掉了一只,在彭田村躲了三天才回到船政局。何如璋躲进施氏祠堂里,不肯出门。施氏是当地望族,子弟多人在水师服役,马尾正在激战,船政大臣却临阵脱逃,他们一气之下将狗放进祠堂,把何如璋赶了出来,何如璋的裤腿也被狗撕去了半片。福州百姓气愤不过,把总督府的大门卸去了一扇,更有人写了一副对联贴到总督府门前:“两张无主张,二何没奈何”,讽刺四大员懦弱无能。
慈禧闻言后道:“两何两张如此不堪,如何督率地方?尤其闽浙总督,非派知兵大员不行。”
知兵大员有谁可去?京中现成就有一个——左宗棠。而且他早年任过闽浙总督,被毁的福州船政局就是他亲手创办。醇亲王一征求他的意见,他立即答应,而且七十四的人了,依然豪气冲天,对醇亲王说:“王爷您放心,我把法国人全赶到海里喂王八。”次日朝廷下诏,授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福州将军穆图善、漕运总督杨昌濬帮办。左宗棠心急火燎,立即整理行装,启程南下。
弹劾两何两张的奏折依然不断,李鸿章爱才心切,给醇亲王写信,替张佩纶辩解,说“宁失船厂,不可失张学士”。张佩纶曾经请示沉船堵塞闽江口,但因为顾虑到福州是通商口岸,因此朝廷未准;他也曾经要求先发制人,但朝廷的指示是“衅不自我开”,而张佩纶奏折无一语指责中枢,尤显出他的心地纯厚。醇亲王极力维护张佩纶,何璟、何如璋、张兆栋三人都被革职拿问,而张佩纶反而升官,出任福州船政局大臣。李鸿章给他去信,让他忍辱、耐烦、负重、勿急躁。同时让他注意收拢被打散的水师人才,“管轮、管队、炮首等,如有材武无烟癖者,无分闽粤,择优挑送北洋,以实北洋水师”。只要张佩纶推荐过去的,李鸿章一概照单全收,并立即安排到北洋水师中。
李鸿章又给醇亲王写信,提议建设山海关电报线。近几年,趁着越南局势紧张,李鸿章奏请朝廷大办电报,沿海津沪、浙、闽、粤以至广西龙州,沿长江由上海至汉口,天津到通州再到京城,都开通电报。两广到京师虽然相隔数千里,但军情响应迅捷,如在户庭,全是电报的功劳,就连向来反对办电报的人,也都闭上了嘴巴。李鸿章此次又建议修建由天津向东北方向至芦台、乐亭、昌黎、山海关,经营口直达旅顺的电报线,同时给醇亲王写一封信,说明日本人在朝鲜蠢蠢欲动,将来可将电报线续接至朝鲜。醇亲王深以为然,说动慈禧照准。
法国人雄心勃勃,要占据台北为质,但在台湾他们碰上了淮军宿将刘铭传。刘铭传为了收缩兵力,主动放弃基隆,把基隆煤矿炸毁,留给法国人一片废墟,然后集中六千人,在淡水大败登岸的法军陆战队,法军伤亡百余人。淡水是进入台北的要道,法军无法攻取,占据台湾北部的计划就成画饼。法军转而寄望于越南北圻的陆路战斗能够出现奇迹,但清军将领得到朝廷不得畏缩避战的指示,放开手脚与法军周旋,虽然伤亡是法军的数倍,但再也没有出现从前那样的不战而溃,法军要夺取一个要地,相当不容易。
然而,此时日本人却在大清的背后朝鲜,再次鼓动兵变。
这次兵变是由朝鲜开化党发动。朝鲜自从开港后,不断有公派或私费的青年贵族子弟东渡日本,他们亲眼看见了明治维新之后的崭新景象,叹为观止,深受感触,产生了改革国政,使朝鲜成为“亚洲法兰西”的志向。这些贵族子弟便是所谓的“开化党”,因为他们亲近日本,因此又称“日本党”。闵氏集团以开化维新的名义把大院君赶下台后,政治上亲近日本,开化党的活动影响日大。但后来清廷帮助朝鲜平定大院君发动的兵乱,他们转而亲近大清,被称为“事大党”。“开化党”与“事大党”的矛盾加深,日本则一直在寻找机会,利用“开化党”实现扩大朝鲜利益的机会。
中法战争爆发,驻朝清军调走一千五百人回国,“开化党”以为有机可乘,而日本政府也认为正可借中法战事兴风作浪。等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法军又攻占基隆、澎湖等多处地方后,清廷在朝鲜的威望大大降低,原想托庇于清廷保护的朝鲜国王和闵妃也开始动摇。“开化党”准备发动政变,频繁与日本驻朝大使竹添进一郎联系,托日本使馆设法购买日本刀、炸药和步枪等武器,走私输入朝鲜。日本外务省则与法国驻日大使秘密联系,希望法国关键时刻能够支持日本在朝鲜的行动。法国当然希望分散清军的精力,因此两国一拍即合。
帮办朝鲜军务袁世凯非常敏锐,意识到朝鲜将有变,他向北洋大臣李鸿章报告说:“朝鲜君臣为日人播弄,执迷不悟,欲离中国,更思他图。探其本源,由法人有事,料中国兵力难分,欲乘此时机,引强邻自卫,即可称雄自主,并驾齐驱,不受制中国,亦不俯首他邦……”袁世凯请求增加朝鲜驻军,然而台湾、福建、越南军事同时吃紧,北洋派军舰、援军入台,抽不出兵力兼顾朝鲜。
开化党人正是看准这一时机,浱金玉均对高宗游说称中日如果交战,清朝必败,朝鲜当自图万全之策,并夸口说会得到日本的全面协助。高宗觉得有道理,于是亲书密旨交给金玉均,授予其“便宜行事之权”。日本驻朝公使为“开化党”设计了兵变方案。
光绪十年十月十七日(1884年12月4日),朝鲜汉城邮政局落成,在当晚6时举行的落成仪式上,开化党骨干、邮政局总办洪英植举行宴会款待朝廷大臣。他们趁机纵火,制造混乱。金玉均则向高宗报告说:清军作乱,邮局失火,形势十分紧急,请国王去易于防守的景佑宫避难。正当高宗犹豫不决时,开化党人在宫中引爆炸弹,火光映红了殿宇。高宗果然害怕了,同闵妃、世子、世子嫔、王大妃等王室成员立刻随金玉均前往景佑宫,途中,金玉均建议请日军来保护,惊恐不定的高宗用铅笔写了“日使来卫”四字。早就准备好的日军二百余人冲进王宫,控制了宫中局势,捕杀“事大党”大臣,发布了十六条新政。
袁世凯等人只知道宫中有变,但具体情况不明,他同提督吴兆有、总兵张光前等联名致书国王,请求入宫护卫。但高宗已经被“开化党”控制,根本见不到这份至书,金玉均等人矫旨拒绝清兵入宫。第二天,朝鲜右议政沈舜泽致函袁世凯等清军将领,恳请其出兵解救国王。提督吴兆友等认为,此事关系极大,必须请示北洋大臣李鸿章。然而,形势紧急,如何容文牍往来?袁世凯再次表现出了他的敢于担责、果断刚毅的个性,说道:“我军驻扎朝鲜,就是为保朝鲜局势稳定,必须立即进宫平乱,一切责任袁某一人担之。”当天夜里,向他帮助训练的朝鲜亲军左、右营发放上等成色黄金六百两,与他们约定次日入宫,共同护卫国王。
次日下午三点,清军和朝鲜亲军左右营共两千多人同时进攻昌德宫。袁世凯从敦化门入昌德宫,直接交战;吴兆有从宣仁门入昌庆宫,包抄左路;张光前殿后策应。清兵一入宫门,便遭到士官生徒组成的“忠义契”和日军的猛烈射击。清军果断还击,双方展开了激战,宫内顷刻大乱,闵妃携王世子趁乱逃出昌德宫,其他宫中女眷也纷纷逃走。日军和叛军抵挡不住强大的攻势,竹添进一郎和金玉均胁迫高宗要他逃出汉城去日本,高宗坚决不从。竹添进一郎和金玉均等人仓皇逃出王宫躲进使馆。汉城百姓憎恨开化党和日本人,围攻日本使馆,与日本商人互相攻杀。竹添打算带着开化党人撤退,临行前烧毁公使馆机密文件,却不料失火将整个公使馆烧毁。在逃离汉城的途中,日本人受到朝鲜百姓的围攻,日军步兵大尉矶林真三以下四十名日本人被杀死,多名开化党人也被朝鲜人打死,另有三十八名朝鲜士兵阵亡、九十五名汉城市民为日军所杀。竹添带着金玉均等人仓皇逃走,在仁川搭上日本邮轮“千岁丸”号,才得以逃回日本。
消息传回国内,李鸿章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政变很快平定,忧的则是怕事态扩大,中日再起纷急,那可真就腹背受敌。于是他立即电告驻日公使黎庶昌,令他迅速劝息日本,不要采取过激行动;而同时又急令袁世凯,“坚壁勿动,以待调停。”
竹添进一郎狼狈逃回国内,日本政府大肆宣传中国和朝鲜无故损害日本的权益和尊严,将政变的责任全部推到中国和朝鲜身上。日本朝野为之愤怒,农商务卿西乡从道在内阁会议上提议对中国宣战。日本学生在东京上野公园举行“清国膺惩大会”,游行示威抗议中国的“暴行”。一些日本人甚至组织义勇军,要求日本和法国联合进攻中国。日本政府自知理亏,也深知眼下还不是中国的对手,便暂时不准备动用武力,而是以外交手段来争取损失最小化,并趁机扩大日本在朝鲜的侵略势力。日本派外务卿井上馨为全权大臣,率陆军两个中队、军舰七艘,载三千士兵,借口“使馆被焚”“侨民被害”而向朝鲜“问罪”。在重兵压境的情况下,朝鲜答应与日本谈判。井上馨的要求是只谈善后,不谈政变,因为一谈政变,日本责任难逃。同时又提出,两国谈判,不容中国参与,他的理由是将专门派重臣到中国去详谈。光绪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885年1月9日),日朝签订了《汉城条约》,朝鲜派重臣赴日谢罪,赔款十三万元,惩办杀死日本人的“凶徒”,并允许加建兵营,扩大驻军。
临近中国春节,法军加大了进攻力度,希望在春节前给中国人一个大大的教训,腊月二十九日,远东舰队司令孤拔率七艘战舰在浙东海岸拦截南洋水师援台的战舰,击沉了两艘,并将另三艘堵于镇海口内。而越南的法国陆军则在远征军第二旅旅长尼格里的统率下,一举攻克谅山,广西巡抚潘鼎新、广西提督苏元春率部退入镇南关。正月初九,法军又对镇南关猛烈炮击,云南提督杨玉科阵亡,潘鼎新再退到广西凭祥。接到战报,清廷震怒,严旨责备潘鼎新,同时命张之洞督促老将冯子材驰赴镇南关。
冯子材(1818年7月29日—1903年9月18日),号萃亭,是广东钦州人(今属广西),幼年父母双亡,与兄长跟着祖母长大。后来与哥哥做点小本买卖,结果被天地会的人劫持,他一气之下投奔官军,参加剿灭天地会的战事,积攻得了个小小的八品顶戴。随后洪秀全在广西造反,他就跟随广西提督向荣与太平军作战,一直追杀到南京城下,属江南大营的一个小统领。江南大营两次被踏破,他后来以三千人马驻守镇江三年,太平天国平定后得赏黄马褂、骑都尉世职。随后出任广西提督十八年。等张树声任两江总督后,要重用淮系的人,冯子材受排挤,一怒之下辞官回乡。法越事起,朝廷想起用老提督冯子材,但他有言在先,只要张树声任两广总督,他就决不出山。后来前线连吃败仗,张树声忧惧而死,清流干将、山西巡抚张之洞调任两广总督,未到任就与信给冯子材,让他招募一军准备到前线督师。此时,冯子材已经六十有六了,却是毫不推辞,真正是白首临边。
镇南关位于广西凭祥市西南三十里处,东有大青山,西有凤尾山,关城就建在两山之间的隘口上,扼守通往越南谅山的南北要道。冯子材轻装简从赶到镇南关,眼前是一片残破景象,关门已被法军炸塌,关楼也被付之一炬,只剩几根柱子和断壁残垣。关内的营帐全被焚烧,关两侧高地上的营垒也全被炸毁。冯子材等人登上关楼,一截被烧得焦黑的柱子旁赫然立着一块木牌,在刺眼的白底上法军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尊重条约比边境关门保护国家更为安全,广西的门户已不存在了。”
冯子材的亲兵骂道:“狗日的法夷,真是欺人太甚!”
他要把木板扔到关下烧掉,却被冯子材阻止了。他抽出佩剑把木牌上的字全部刮掉,让人拿来笔墨,饱蘸墨水,在木板上写下十几个大字:“我们将用法夷的头颅,重建大清的门户。”
冯子材在镇南关前后转了两天,然后发函邀请广西巡抚潘鼎新、广西提督苏元春、恪靖军统领王德榜等人到镇南关商议军事。第二天上午,众人陆续赶到,他对广西巡抚潘鼎新拱手道:“把潘大帅叫到军前,实在不该,不过事关军务大计,不能不劳潘大帅大驾。”
潘鼎新丢城失地,屡被朝廷斥责,幸亏冯子材到来,军心得以稍稳,他哪还敢摆统帅的架子,拱拱手道:“冯老军门不要客气,广西军务还要多多仰仗,将军有何妙计,我与众位将军无不支持。”
前线清军,有桂军、滇军,王德榜率领的恪靖军、苏元春率领的毅新军则属湘军,而潘鼎新本人又是淮军出身,各军不能配合作战,是清军屡屡战败的重要原因。冯子材入桂后,一路上与各军联络,协调各军关系,力求各军能够消除隔阂,协调一致。他向众人拱拱手道:“妙计实在谈不上,今天把众位将军请过来,是请诸位参照镇南关的地势,在这里打个翻身仗。我再次声明,我这个军务帮办,仅是提个建议,行不行得通,最终还是要请潘大帅定夺。”
冯子材是广西德高望重的老提督,战功赫赫,虽然是军务帮办,但他一入广西,其影响力就超过了潘鼎新,而且冯子材从大局出发,尤其顾及潘鼎新的脸面。
潘鼎新明白冯子材的好意,而且当前军情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便拱手道:“冯老军门不必客气,有何妙计,我与诸位将军一定协同作战,正如您所说,打个翻身仗。”他又对众人拱拱手说,“从前因为文报不便,调度多有不周之处,也请各位将军海涵。如今我们已被法夷逼到墙角,已无路可退,恳请各位摒弃前嫌,和衷共济,好好打几个胜仗,给朝廷也给我们自己一个交代。”
主帅有如此姿态,众将都表示一定恪遵军令,共同对敌。
大家随冯子材登上镇南关城楼,冯子材问潘鼎新:“官军总是失利,大帅认为最大的原因是什么?”
“最主要的原因是法军炮火太猛。每次法军总是先以火炮狂轰,营垒都被炸毁,如果落在人堆里,那就一死一大片,再勇敢也没用。”潘鼎新当然不能承认他指挥有误。
冯子材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问:“大帅,如果我们能想办法让法夷的大炮发挥不了大作用,那咱们是不是就有了必胜的把握?”
能让法国鬼子的大炮发挥不了作用,那当然好,但能有什么办法让大炮都没用呢?冯子材并不回答,指着关前的形势道:“各位将军,镇南关一带地形狭窄,要打起仗来,对我们有利还是对法夷有利?”
恪靖军统领王德榜回道:“我们装备不及法夷,所以必须靠人多势众,镇南关地形狭窄,不便于大部队运动,真打起仗来,对我们并没有好处。只是这里是大清国门,无论如何都要死守。”
“国门要守,但不能死守。如果在关前打仗,对我们不利。不过,众位再看后面。”冯子材转身指着关北让众人看。
镇南关往北,西边是凤尾山脉,由南而北,越来越高,绵延七八里处就是凤尾山的最高峰,有七八十丈高。镇南关东边,由南往北,五座小青山连绵不绝,也是越往北越高,到七八里处就是大青山,也有七八十丈高,与凤尾山遥遥相对。两山之间则是宽二三里、长四五里的一段狭长平地。
“那里叫关北隘,我来的时候专门看过。此地荒芜,藤萝丛生,山上则树木茂盛,附近也没有多少人家,是做战场的好地方。”冯子材介绍道。
“不错,的确不错。”潘鼎新点了点头,“如果我们占了西边的凤尾山和东边的大青山,再在山谷中布下重兵,法夷如果进入关北隘,就进了我们的伏击圈,我们正好三面进攻,发挥人多的优势,打他个措手不及。担心的还是法夷的大炮,老军门说让法夷火炮不起作用,是怎么个办法?”
“为了对付法夷的火炮,山上要修建坚固的营垒,山下谷中要与关墙平行修筑一道东西向的长墙;墙内的空地上,挖几百个地营,法夷开炮就躲进去,法夷进攻就登上长墙拒敌。两边山上再设奇兵,节节阻击,挫敌锐气。去凭祥的大路提前修好,到时方便后路援军驰援。我们有长墙地营可挡炮火,有千军万马可供调遣,正可以发挥我们人多的优势,把法夷困在谷中,歼于墙下,报仇雪耻!”
五天后,镇南关工事基本完成,众将领再次齐聚镇南关,冯子材领着大家察看他的工事。关北隘长墙长约三里,用土石混筑而成,连接着东边大青山和西边凤尾山。长墙高七尺,底厚丈余,墙顶宽六尺,外墙筑有雉堞,以备兵勇向外瞭望和射击。墙上每隔四五丈留有栅门一个,冯子材告诉大家,此栅名“先锋栅”,以备敌人近前时拥出杀敌。
墙外还挖了一条宽四尺深五尺的堑壕,以阻拦法军攀爬。在长墙后面约一里处,又筑起一道与长墙平行的土墙,土墙上开有数个栅门通向后方,兵勇进出都要凭腰牌令箭。萃军就驻在两墙之间,里面除营帐、仓库外,还挖有地垒二三百个。
地垒是宽六尺、深五尺的坑道,曲折成形,每距六尺开一垛口供出入,两个垛口之间留有原土做阻隔。冯子材告诉大家,战时每垛驻兵十人,如果法军开炮,则躲进坑道内,炮火过后再出来守长墙。因为坑道深藏地下,炮弹根本伤不到人。就是偶尔有炮弹恰巧落进坑道中,因为坑道曲折,又有垛口相隔,顶多也只伤一垛人。冯子材则亲自在此指挥。
对这个部署潘鼎新有些不放心:“老军门,你是关北隘的总指挥,不该亲临前线,万一有失,对全军不利。”
“将来法夷进攻,长墙必是重点,我在此居中指挥,可方便调度长墙及两山炮垒,还可兼顾后路。再说,主将如避重就轻,将士们怎么想?我已年近七十,死不足惜。还有两个儿子也都跟我守长墙,我就是要告诉各军,我等没有退路,只有拼死一战。”
众人都备受感染,大声道:“我等誓死与冯军门共进退。”
“那就拜托各位了。”冯子材拱手拜谢。
潘鼎新不再劝阻,承诺道:“法夷进攻时,请老军门飞檄给我,我亲率大军来援。”
冯子材再次拱手:“到时候少不得劳动大帅。”
他们一行人又察看了东西山岭上的地堡群,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潘鼎新开始部署作战计划,这个计划是与冯子材反复商讨过的——冯子材驻守关北隘;王德榜驻扎镇南关东南的油隘,一方面防敌东扰,一方面到时策应关北隘;苏元春部及广武军驻扎龙州西南的艽葑,以防法军绕攻龙州;他自己则率淮军十营继续驻在海村,居中调度。
众将都无意见,冯子材沉思了一会儿道:“我有个想法说与众将听听,看是否可行。目前能否给桂军加饷,不分主客军,一律同酬同饷?”
桂军的月饷每人只有二两多,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法越事起后,恪靖军、毅新军、萃军、勤军先后入桂,他们的月饷都是四两多,几乎是桂军的两倍。一样打仗卖命,拿的饷银却不一样,这对桂军士气影响很大。桂军多次遇敌即溃,与此不无关系。潘鼎新从前上奏过,但没获准。
“我意是请潘帅、苏帮办与我一同上奏,请朝廷允准。只是文报往来又需时日,大战在即,急需振作士气,所以在朝廷旨意到达前,就先按一样的标准发下这月的饷银,出了问题,我们三人承担。”冯子材一边说一边看着潘鼎新和苏元春,两人都表示同意。
“这件事,我安排李藩台立即办理。”潘鼎新答应得很痛快,不过又有担忧,“老军门,法夷狡诈异常,只怕将军建成了长墙,法夷不来进攻,反倒去进攻别处。”
“他不来进攻,逼着他来。”冯子材笑道,“从前法夷总是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咱们这回也让他们听听潘帅的指挥如何?”
潘鼎新眼睛一亮,问道:“让法夷听咱们的指挥?那怎么可能?难道老军门有什么妙计?”
“我想派出小部队夜袭文渊,袭而不占,攻而不陷,以激怒法夷。他们连胜之余,气焰嚣张,稍激即怒,怒则失控,如法夷倾巢而出来攻长墙,我军则集中全力,围而歼之。”冯子材说出办法。
“好计!好计!”潘鼎新连连点头。
“诱敌来攻并非难事,我担心的是我军到时士气不振,临阵溃逃,再好的计也没用。”
“老军门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只要能打翻身仗,以雪前耻,万事都好商量。”潘鼎新对即将到来的胜利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都是花银子的事。”冯子材说,“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还有句俗话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想请大帅答应分别给参战部队以赏格,以二万两银子为限。如果法夷来攻而胜之,到时根据各部作战情况论功行赏。”
“好!就二万两!如果能够打胜仗,以后都可以悬赏格。守住关北隘赏银两万,将来如果收复谅山,那就赏三万!”潘鼎新也十分慷慨。二万两银子如能换一场胜仗,那也值。
众人也都跃跃欲试,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充满期待。
二月初六,法国远征军二旅旅长尼格里亲率两千法军对镇南关发动进攻。他观察了镇南关的形势及清军的布防,决定先以重炮轰击两侧山岭的石堡,解除两翼的威胁,然后集中全力进攻长墙。然而攻了一天,两侧最高峰的石堡并未攻下,当天夜里他召开军事会议,决定第二天兵分三路,两路分别进攻两侧山峰最后的石堡,他则亲率主力,进攻长墙。
当天夜里,冯子材的大帐里也是灯火通明,把将领们的脸映得棱角分明。冯子材首先说道:“今日一战,虽然失去了三个堡垒,所幸守将英勇,关键的大堡垒没有被法军攻破。估计明天法夷会强攻,到时必有一场苦战。”
王德榜大声道:“冯军门,整个部署都是您的主意,如今战事到了最关键时期,无论湘、淮、桂、粤各军都愿以您为帅,有什么吩咐,我等无不从命。”
“好,我就说说想法。今天丢了三个堡垒,我看最主要的原因是新兵没经战阵,勇气不足,被法夷大炮一轰就四散而逃。这样下去不行,如果敌炮一响就怕,那咱们人再多也没用。所以各军要设督战队,有临阵逃跑者,军前正法!敌人的特点是炮火猛但兵员少,我们正相反。敌人发挥优势,我们则不能硬抗,也要发挥我们的优势。明天除了守住长墙外,我们再派出几队人马从两面包抄,那样势必能分散敌人的炮火。”冯子材一口气说完,大家深以为然。
按照部署,王德榜连夜去了文渊,他要设法阻止法军向镇南关运送军火。他摸黑回到油隘,命令部队立即吃饭,吃完饭出队时天已快亮了。
法军23团负责运送军火的连队应该在天亮前往返文渊两次,将一天所需军火运到111团所在的谷地。但111团担心夜里受到攻击,便把营地迁到了第二峰堡垒上,结果运送军火的部队找不到他们,就把军火运回镇南关下。这一折腾,天亮前才完成了运输一趟的任务。他们匆忙起运第二批,刚出文渊不久,就被王德榜的部队包围了。
23团负责军火运输的只有两个排,而王德榜的部队有一千余人,所以他们稍作抵抗就扔下军火逃回文渊。王德榜这次行动收获颇丰,共有四十多头骡子和十几匹马,所运军火有四门田鸡炮和大量弹药。王德榜派人送到油隘,他则亲率部队去攻文渊。
镇南关上的尼格里终于等到大雾散尽,举起望远镜向清军阵地观察,见旗帜比昨天更多了,难道清军又增加了援军?
“这一定是中国人的把戏,他们善于虚张声势。”他的参谋副手这样分析。
“不错,中国人最喜欢这样。不过他们后方还有大量援军可以调动,所以今天应尽快解决战斗。”
“爱尔明加团长那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参谋又提醒。
爱尔明加团长奉命偷袭大青山的石堡,半夜里就出发了。
“我想爱尔明加一定得手了。今天早晨这样大的雾,他们趁雾的掩护突然出现在中国人面前,会把他们吓坏的。就像进攻北宁时那样,我们还没到,中国人已经逃光了。”尼格里一面说,一面拿望远镜向大小青山方向观察。他看到爱尔明加的部队正在登上大青山,“不错,那就是爱尔明加,他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大地堡,而且正在向大青山攀登。只要登上大青山,炮弹就可以直接打到长墙后面了。传我命令,111团先炮击长墙十五分钟,然后再发动进攻。”
冯子材正在长墙上巡察的时候,头顶上便响起了炮弹飞过的呼啸声。他的亲兵大声喊道:“冯军门,炮弹!”
“轰”的一声巨响,一颗炮弹在长墙后面爆炸了。
“你们快到地堡去!”冯子材挥着手臂命令。
炮火更加猛烈,亲兵架着冯子材跑到长墙尽头的山崖后,那里着弹很少。
十几分钟后,炮击刚停,法军就哇哇叫着冲了过来。
“命令部队上墙!”
一位亲兵吹起牛角号,老兵们最先爬出地堡,然后是新兵,大家纷纷登上长墙,一部分则聚集在先锋栅后,每人手里提个先锋煲,准备随时向外突击。
先锋煲是冯子材的发明,用民间装鸡蛋、油盐的罐子,装上火药,点着后扔出去,爆炸力虽不强,但烟熏火燎,也有一定的杀伤力。
法军还距长墙很远,就已有新兵开枪了,冯子材命令等法军接近长墙了再开火。法军越来越近了,一直到了有效的射击距离,冯子材才大手一挥,命令:“打!”
林明敦、来复枪、鸟枪、抬枪一起响了起来,冲在前面的法军倒下一片。但他们不愧训练有素,稍稍后退后又重新冲了回来,一边冲一边向长墙射击,几乎压过了清军的火力。有的法军士兵已靠近了长墙,冯子材大声命令道:“开栅,冲!”
先锋栅一打开,事先挑选出的先锋手冲出栅去,把手里的先锋煲投向敌群,先锋煲发出噗噗的声响,腾起烈焰黑烟,冲在前面的法军有的被熏了眼睛,有的被烧了衣服,一片慌乱。冲出先锋栅的勇丁手里只有大刀,见法军已溃不成形,胆子也大了,一直追到壕外几十米。腿脚慢的六七名法军士兵被他们砍倒,但法军立刻摆出前蹲后立的阵形,从容地开枪射击,掩护部队后撤。
镇南关上的尼格里看到111团退回来,十分生气,命令法军炮击二十分钟,不惜代价拿下长墙!
这次炮击十分猛烈,长墙多处被轰塌,地堡也有七八个被轰毁,兵勇被埋在里面。炮声一停,兵勇们又钻出地堡,登上长墙。法军的这次冲锋十分勇猛,而且配备了几挺机枪,他们一直冲到壕前,同时卧倒向长墙猛烈射击,清军伤亡十分严重。胆小的士兵嗷嗷叫着跳下长墙向回跑,后面的预备队见状也向后跑。在后面土墙的出入口,迎接他们的是冯子材的儿子冯相华所率领的督战队,每人手上一柄大刀。冯相华厉声喊道:“马上回去,逃跑者斩!”说话间手起刀落,跑在最前面的七八个人被当场砍死,溃兵们被镇住,只得扭回头又向长墙上跑。
冯子材见不少法军已越过长壕,战场形势十分危急,于是他抽出佩剑高声命令道:“弟兄们,如果让法夷再次破关,我们无颜见广西父老,跟我冲出去杀敌立功,必有重赏!”
他带着二儿子冯相荣打开先锋栅,冲向法军,兵勇们则将手里的先锋煲尽数扔进敌群。趁法军慌乱的时候,冯子材挥剑冲进敌群。法军对先锋煲已有领教,没像刚才那样乱不成军,他们保持队形,连续不断地向清军射击。他们认出红顶花翎的冯子材是个大官,所以集中火力射击。他的亲兵冲到前面,当胸中了十几枪。冯子材好像没有意识到危险,继续向前猛冲,他的十几名亲兵毫不畏惧一起冲过来保护他。
冯子材高喊:“取首级一个,赏银十两,斩一画法目二十两,二画五十两,三画一百两!”所谓一画两画,是指法军肩膀上的衔牌。
他推开亲兵,仗剑冲进敌阵。兵勇见主帅拼命,无不奋勇,嗷嗷叫着杀向法军,前面的倒下后面的仿佛没看见,依然呐喊着向前冲。清军如此拼命,法军没曾遇到,心里恐慌起来,边打边撤。此时又有哨探来报,潘鼎新率援军赶到,清军更加奋勇。
镇南关上的尼格里看到法军再次溃退,气得大骂道:“爱尔明加呢?为什么还不发起进攻?”他正在着急,爱尔明加的通信兵前来报告,说143团还没有占领大堡垒,请先不要进攻长墙。
尼格里气得嗷嗷直叫,但也没办法,对通信兵吼道:“你去告诉爱尔明加,我不管他在那里,要他立即直接向敌人的大堡垒发动进攻!”
这时候,参谋又发现东西两面山岭上有大批清军正在向谷底运动,显然是要包围他们,尼格里又大叫道:“命令炮兵向两侧山岭开炮,把可恶的中国人轰回去,轰回去!”
炮声响起来,西山上的清军停止了前进,纷纷趴在地上。但炮声一停,他们又爬起来继续向山下冲,可是再也没有听到炮响。
“怎么回事,为什么停止炮击?”尼格里怒吼着问道。
“炮兵没有弹药了。”参谋回答。
尼格里这才意识到巨大的危险正在临近,他立即命令在横坡岭组成阻击阵地,掩护111团和143团撤退。追击的清军被法军阻击部队密集的火力压制在横坡岭下,眼看着111团撤走。143团则从小青山上直接撤到横坡岭东,清军没有火炮,无可奈何。冯子材于是命令收兵回营。
潘鼎新带来的援军一到镇南关就参加了对法军的进攻,但没打多久法军就退了。追着法军的屁股猛打,一次就歼敌近百人,这样的战绩自开战以来还几乎没有过!大家都非常高兴。冯子材问道:“大帅,这一仗没给你丢脸吧!”
“岂但没有丢脸,而且是一雪前耻!”潘鼎新十分兴奋。
“现在,咱们第一件要干的事是什么?”冯子材故意问道。
“你说呢?”潘鼎新笑着不答反问。
“当然是向朝廷报捷!”
此言一出,两人哈哈大笑。
一会儿捷报拟就,潘鼎新出声念道:“计自初六至初八日之恶战,实历三昼夜之久,而后大获全胜。此次大捷,斩敌千余,并夺取枪炮、弹药、饼干无数,法夷尸横遍野,器械尽弃,魂飞胆破,足以慑敌胆而振天威。”
斩敌千余明显是虚夸,但虚报战功一贯如此,何况以此上报正可慰九重之心。所以潘鼎新欣然命笔,与苏元春、冯子材联衔上奏。
战场的形势从镇南关大捷开始发生了逆转,清军三天后攻克文渊,再三天又攻克谅山,尼格里也受了重伤。而进攻镇海的法军舰队,不但不能攻克镇海,而且舰队司令孤拔也受了重伤。法军水陆皆败,消息传回巴黎,舆论大哗,在一片反对声中,发动战争的茹费里内阁倒台。
李鸿章得到消息,立即上书总理衙门,希望乘胜即收,尽快与法国人和谈。驻英公使曾纪泽也发电报,建议尽快议和。清廷指示赫德,令巴黎的金登干与法国人商谈停战议和。
赫德自从中法形势一紧张,就开始活跃起来,希望能在这一重大事件中发挥作用。一开始的时候,他极力反对中国因越南问题与法国开战,他对中法军事实力十分了解,认为中国若与法国开战,必败无疑;同时他也不希望战争影响中国的贸易,那样英国在华的商业利益必然受到影响;他作为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也不希望因战争而导致海关收入锐减。然而他的建议并未得到总理衙门的关注,倒是他的下属德璀琳从中牵线,使李鸿章与福禄诺达成了和议,令他又失望又嫉妒。然而,很快因为观音桥冲突,中法战火再起,赫德又看到了他业余外交家的舞台。他决定越过总理衙门和李鸿章,不再受他们的约束,指示驻伦敦的代表金登干到法国巴黎去,直接与法国政府接上头。
四个月前,法国宣布封锁台湾海峡,当时海关负责为台湾海面灯塔供应给养的巡船“飞虎”号被法军扣押,他令金登干以讨还“飞虎”号为名,赶赴巴黎,直接与茹费里接触,并自作主张提出了中法和议的草案。但是,当时茹费里寄望于军队获得更大的胜利,因此根本不理会金登干。
当法军攻克文渊、谅山、镇南关等地后,朝廷议和的声音又起,总理衙门也开始注意起赫德来,慈禧则下口谕,可给赫德全权,让他以津约为基础,与法国人谈。赫德非常得意,给茹费里写一封亲笔信,说:“目前的谈判,完全在我手里,我要求保守秘密,并不受干预,皇帝已经下旨,令津、沪、闽、粤各方停止谈判,以免妨碍我的行动。”
赫德获得清廷如此信任,茹费里对他十分欣赏,并让金登干转达他的意思:“我对赫德爵士给我的希望,感到满意。我同意只通过一个唯一的居间人——即赫德爵士来发挥桥梁作用,并对每一件事保持极度秘密,直到我们恢复公开谈判为止。”
茹费里内阁倒台后,谈判搁置,等新内阁一成立,总统立即命外交部次长毕乐与金登干谈判,并立即草签了《中法停战条款》,约定双方立即停战,以李鸿章与福禄诺签订的天津条约为基础派出全权大臣谈判。
朝廷接到金登干已经签订停战条款的电报,立即电令前线停战,并撤回边界。张之洞首先反对,他回电说:“停战可,但撤回边界不可。若攻克河内,全局可振!”
最受不了的是前线将士,正在势如破竹,进军河内,却收到停战撤回边界的严旨。冯子材给张之洞拍电报,要他奏请朝廷,“诛议和之人”,并以岳飞朱仙镇大捷后被十三道金牌召回自比,在电报中叹息,“不使黄龙成痛饮,古今一辙使人哀”。
慈禧也想趁胜既收,下令道:“严旨给张之洞,若不遵旨停战,必严惩。”
李鸿章也发电报给张之洞,劝他“必须遵旨办理,不可失信。法国新执政与议院商定,若不照津约,即集饷二百兆法郎,添兵大战,全局利害所关,未便狃于偏隅偶胜”。
法国全权公使巴德诺到达天津,李鸿章立即与他谈判。不过谈判完全是深得慈禧信赖的赫德在背后操控,他提出的每条建议,总是先通过总理衙门呈递慈禧,慈禧同意后再由总理衙门电告李鸿章。李鸿章大发牢骚,称自己无异于“二赤”(指赫德)手中的玩偶。
光绪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1885年6月9日),李鸿章与巴德诺在天津签订《中法会订越南条约》:
(一)中国承认越南是法国的“保护国”,凡有法国与越南自立之条约、章程,或已定者,或续立者,现时并日后均听办理。
(二)在中越边界上指定两处为通商口岸,一处在保胜以上,一处在谅山以北。法国商人可在此居住,法国亦可在此设立领事。
(三)法国所运货物进出云南、广西边界,应纳各税,照现在通商税则较减。
(四)订约后6个月内,由中法两国各派官员赴中国与北圻交界处,会同勘定中越边界。
(五)中国日后修造铁路时,应与法国商办。
(六)法军撤出基隆和澎湖。
这是中国近代史上与列强作战后唯一没有割地赔款的条约。李鸿章虽然对赫德不满,但能够签订这样一个条约,结束两国的战争,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上奏朝廷说,数年来法越纠葛,一朝结束,从此和平可期、徐图自强,值得额手称庆。
对这个条约,周馥很不满,他对李鸿章道:“中堂,我们打了胜仗,还是丢掉了越南,承认越南是法国的保护国。法国人三年前就是这么个要求,我们没答应,打了两年仗,我们却答应了,这又是何苦。”
李鸿章摇头道:“是啊,真是自讨苦吃。当初我就反对为越南与法国人开仗,如果当时朝廷采纳我的建议,结果和现在一样,可是免了两年的战事,省了千把万两银子的开销,可是都嚷嚷着要打,骂我是汉奸,是卖国贼。”
“中堂,我的意思并不反对当初与法国人开战,为了大清的藩属国开战是应当的。我反对的是,明明已经把法国人赶出了北圻,这时候却议和。议和也无不可,那就要法国人退出越南,至少要保住宗主国地位。法国人败了,反而他想要的都得到了。”
“兰溪,你这个想法就有问题,法国人陆地上败了,可是台湾还在他们封锁当中,如果继续打下去,我们水路必然要败,他们提出割让台湾,我们岂不损失更大?”
周馥不同意李鸿章的观点:“中堂,打下去我们未必败,台湾海峡那么宽,他想封锁没那么容易。”
“就算我们未必败,那么朝廷让你长年累月打下去吗?中法失和以来,朝廷和战不定,一会儿要打,一会儿要和,一边打又一边和,我正是看到朝廷没有定见,才索性支持趁早议和。我就问你一句话,到时候法国军舰把天津海口一封,京师震动,太后皇上难道再次秋狩热河?绝然不可能,定然又是要和,那时候和,恐怕又要大笔赔款了。所以,我宁愿背骂名,也不能眼看着国家再蒙难。”
周馥无话可说,但心里却想:中堂不过是怕法舰北上,你这北洋大臣招架不住罢了。
中国在越南战场上的胜利也震撼了日本,让他们不敢狮子大张口。全权大臣参议卿伊藤博文认为,中国在朝鲜驻有重兵,是日本难以谋求更大影响力的主要障碍,因此他所负使命,就是设法让中国军队退出朝鲜。然而在伊藤博文看来,这个要求恐怕很难达到,因为朝鲜奉中国为宗主国,一旦有事请宗主国出兵,是几百年的传统,而且国际社会也普遍认同中朝的这种特殊关系。
时年四十五岁的伊藤博文,出身贫寒人家,幼年时当过仆役,后来赴英国留学,回国后积极参与倒幕运动,成为明治维新的知名干将。此后又游历欧美,因明了世界大势,被任命为参议卿。他长于外交,而且非常了解中国人怕战求和的心理,因此建议天皇下令征召士兵,做出一副要决战的架势,而他随行人员中,添加了与谈判无关的武职多人,而且特别叮嘱,这些武官一路上要不断打探清军的军情情况,到天津大沽下船登岸,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沽炮台侦察,有意让清军发现并遭驱赶。
伊藤博文先到北京与总理衙门交涉,正赶上中法和约签订,总理衙门一片喜气洋洋。总理衙门的人都知道日本人难缠,谁也不愿与他多说话,出于礼节,总理衙门大臣孙毓汶出面,告诉他朝廷在已经任命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请伊藤博文到天津与李鸿章谈。
伊藤博文一行入驻日本驻天津领事馆,一行人都为此次谈判发愁,因为中国在越南战场上的胜利,无疑使日本人谈判失去了一个大筹码。几个人商议是否要修改明天谈判的要求,伊藤博文则道:“是要修改,但不是降低我们的要求,而是要让我们的要求更苛刻。”众人都不解,他解释道:“很简单,你想得到一个次等的结果,非提出一个上等的要求不可。”
第二天,伊藤博文一行赴天津总督署,李鸿章并未出面,而是让帮办北洋事务吴大澂及天津海关道周馥出面。伊藤博文提出三条要求:一是撤走中国朝鲜驻军;二是议处中国驻朝统将,因为他们挑起朝鲜事端,而且军律不严,纵容士兵抢劫日本商民;三是偿恤日本难民。周馥看了这三条后道:“真是异想天开,你日本人在朝鲜做见不得人的手脚,却来大清要这要那,真正是岂有此理。”
伊藤博文回道:“我们不与你谈,你没有资格,要谈就见全权大臣。”
第二天李鸿章会见伊藤博文。伊藤博文把他的谈判要求增为五条,亲自交给李鸿章。李鸿章接过去看也不看,扔到一边道:“听说贵使曾经周游欧美,可谓见多识广。不过我要问贵使,可有哪国公使人员教唆发动政变,又有哪国公使像贵国一样,三四年间两次自焚使馆,仓皇逃回国内,贻笑万国?”
伊藤博文早就听说李鸿章口才好,不好对付,今天一开口果然是咄咄逼人。便回应道:“我国公使并无教唆朝鲜政变,更没有自焚使馆,本次使馆被焚,全是朝鲜乱民所为。”
李鸿章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中国有句俗话,吃烧饼喝凉水,各人心里有底。贵国公使没有参与朝鲜政变,那么为何会与朝鲜的乱党在一起,而且是与乱党一起逃回日本?如你所说,如果日本使馆是被朝鲜百姓所焚,那我倒要问一句,贵国公使为何令朝鲜百姓如此憎恨?如果不是贵国公使行为不检,两次使馆被焚又该如何解释?”
伊藤博文要插嘴,李鸿章根本不给他机会:“你也不必解释,此次朝鲜变乱,原因如何,日本公使是否参与其间,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我已经说过,此次谈判只议善后,不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之所以如此,是向贵使表达善意,也是为了两国和好之意,希望贵使也拿出诚意来。”
伊藤博文立即接道:“我国派我前来,就是为了两国和好之意。”
李鸿章打断他的话道:“当然是为和好,不为和好,贵使就会带着千军万马来了——听说贵国正在征召兵马,而且一路上贵使的随员一再打探我国军备情况,不知这些作为与和好之意有何联系?”
李鸿章把伊藤博文驳得张口结舌后,突然一转话题,请教起欧美各国的吏治民生。等伊藤博文介绍完了,李鸿章又问他日本近年来效法欧美成效如何。这样信马由缰,一上午的时间就打发完了,李鸿章立即结束了这次谈话:“今天就谈到这里,明天接着谈。”
整整一上午,李鸿章牵着伊藤博文的鼻子,谈判的主题竟然一句也没有谈及。
等伊藤博文一行的背影消失了,李鸿章拿水烟袋指着他的背影道:“伊藤非等闲之辈,听他谈西洋万国头头是道,有治国之大才。”
周馥有些疑惑地问道:“中堂,一上午没谈一句正题,不知是何讲究?”
李鸿章回道:“有什么讲究,就是让他明白,我堂堂大清国,并没把朝鲜的事情当回事,要谈什么,想谈什么,能让什么,一切尽在我大清手掌之中。”
伊藤博文回到领事馆,一行人对李鸿章的无礼都非常不满,他摇手道:“这不过是中国人死要面子的小把戏,不必去计较。当年森有礼说过一句话,让中国人要面子,我们要里子。我们的目标就是让中国撤除朝鲜驻军,其他都无所谓。”
次日见面,伊藤博文准备再听李鸿章天马行空的胡扯,没想到李鸿章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贵使说吧,你最想谈什么?”
伊藤博文应道:“我有五条照会,中堂想必已经看过。”
“我忙,没工夫看,他们看过了。”李鸿章指指吴大澂、周馥等人,“什么要求,你直接说吧。”
“这次误会,两国军队不幸交火,是因为贵国在朝驻有重兵。为了和平之意,贵国必须把驻军撤回。”
伊藤博文等着李鸿章驳回,对驳回的理由,以及怎么应对,他已经设想了若干种可能,没想到李鸿章回道:“两国军队交火,不能只怪中国驻军。如果日本没有驻军,何来两军交火?中国可以撤回驻军,但日本也必须把军队撤走。”
伊藤博文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李鸿章几乎不假思索,就这样轻松答应了。他努力绷住脸,把惊喜压回去,皱着眉头道:“李中堂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从今往后,贵国撤回军队永远不能再驻扎。”
周馥插话道:“这不可能,日本军队必须撤出朝鲜,大清军队撤与不撤与日本无关。”
“永不派兵不可能。朝鲜是大清的属国,朝鲜遇有叛乱等事项,我朝必须派兵。”李鸿章摇手不让周馥再说。
伊藤博文则立即回道:“朝鲜已经与各国通商,各国在朝都有利益,如果贵国出兵,他国难保不受损失。因此我国也要出兵。”
两人争执很久,最后达成协议:如果朝鲜有事,一国或两国派兵,必须知照另一方,而且事平后必须立即将军队撤回。
然后又议另两项要求,惩办中国朝鲜驻军统将、抚恤日本商民,李鸿章自然不答应:“我军将士应朝鲜国王之请平叛,凭什么要惩办他们?这种要求毫无道理,你说我军杀掠日民,有何证据?”
没想到伊藤博文早有准备,拿出一摞材料,交给李鸿章,说是朝鲜和日本商民的证词。
李鸿章连看也不看就道:“这种证词不看也罢,你们自己给自己做证,谁能相信?我要拿你这些证词去惩办将士,哪个能服?”
伊藤博文又道:“中堂大人坚持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贵军击伤我军数十人,而且焚毁我国国旗,我军威国威俱损,我国深以为耻,群情汹汹,已动公愤,如果不给个说法,我无法复命,更难以息众怒,恐怕与两国和平之意无益。”
李鸿章想了想道:“我军保护藩属名正言顺,各位统领所办并无不合,断无议处的道理。不过,为了两国和平之意,我有个办法双方都下得了台面。朝鲜的驻军都是我的部曲,就由我行文戒饬,这算不上处分,前线的将领们能够接受;贵使回国也有法交代。”
伊藤博文装出十分不情愿,而又不得不勉强答应。
等伊藤博文一行出了门,周馥就忍不住道:“中堂,此议不可!朝鲜是我藩属,我朝出兵天经地义,为什么要撤回?”
李鸿章解释:“日本这几年也以保护使馆的名义派兵入朝,两国军队难免擦枪走火,再说,我军隔海远役,将士苦累,本非久计,正好趁机撤回,日本也一同撤军,省去不少麻烦。”
周馥又问:“就算我们撤兵有道理,可是,将来派兵入朝,又何必知照日本?这样一来,我们出兵朝鲜岂不是受到日本监督?”
“此言差矣,不是日本监督我们,是我监督日本。将来他想出兵朝鲜,必须先知照我们,恰是对日本的限制。”
周馥不顾吴大澂一再使眼色,大声道:“中堂,话不是这个说法。朝鲜是我属国,我们出兵名正言顺,各国也都认可。日本出兵,则没有道理。如今有这条约定,岂不是给予日本同等的出兵权?将来日本出兵,更会肆无忌惮!袁项城说得不错,对日本这个国家,示以必战,则和局可成;示之以和,则战事必开。对日本,不能一再退让,退让换不来和好!”
李鸿章忍不住发火了,呵斥道:“兰溪,你也来教训老夫?亏你还是办洋务的人,还咬定徒有虚名的藩属国不放,越南是我们的藩属,法国不是一样出兵?朝鲜是我们的藩属,日本不是早在使馆驻兵?与其让日本随时可以出兵,不如以此条约来约束,有何不对?示之以战说得容易,真打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结。”
“中堂,我们何必那么怕打仗?中法之战,朝廷一力主战,两广张香帅一力主战,前线冯老将军也一力主战,结果取得了一连串大捷,可见敢战必胜的决心于战局关系极重!如果不签和约,也许已经收复河内,也许就不会丢失越南属国!”
周馥有如此想法令李鸿章又惊又怒,他指着周馥道:“我看你比清流还清流!”说罢拂袖而去。
李鸿章不会受周馥影响,谈判的情况当天电告总理衙门,第二天就发回上谕:依议。
签约当天回到领事馆,并不善饮的伊藤博文吩咐一定要上酒,他要一醉方休:“这次真是意外之喜,不但使中国撤兵,而且意外获得与中国同等出兵权,将来我们在朝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中国针锋相对!”
李鸿章当天上书总理衙门《密陈伊藤有治国之才》,赞赏中透着忧虑:“该使久历欧美各国,极力模仿,实有治国之才,专注于通商、睦邻、富民、强兵诸政,不欲轻言战事,埋头强兵富国,大约十年内外,日本富强,必有可观。”
天津海关道周馥向李鸿章请辞,表示他不能胜任关道一职,只求做点实事。所谓不能胜任,其实是不同意李鸿章的委曲求全,周馥是他的心腹幕僚,是共过生死的老友,也是这番心思,这让李鸿章心境更灰。周馥这样的心态,的确不宜再当外交助手,天津海关道不做也罢,但毕竟是老交情,依然要倚为手臂,这正有一个很好的去处,正可发挥周馥所长:让他去筹办天津武备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