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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无主见和战不定 书生气马尾丧师

李鸿章(全三册) 张鸿福 21216 2024-10-20 02:36

  

  在中法剑拔弩张的时候,李鸿章却看到了一丝和平的希望。他收到了来自法国舰长福禄诺的议和信件,信件是由深得他信任的德籍税务司德璀琳转呈的。

  德璀琳回国休假半年,三月初假期结束时决定回中国。总税务司赫德对德璀琳早就十分忌惮,一直在找机会把他排挤出税务司。机会来了,此时粤海关税务司美国人吴德禄生病回国,赫德立即安排德璀琳接替他的职务。赫德认为法国人或许会占领广州,到时候自然会驱逐德璀琳,这就是借刀杀人,而且不着痕迹。

  然而赫德的算计全部落空了,德璀琳搭乘法国海军舰队的窝尔达军舰从欧洲出发,旅途期间与舰长福禄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福禄诺得知德璀琳与李鸿章的特殊关系后,告诉他法国政府不想与中国作战,只要中国承认法国在越南的权利。法国外长与福禄诺私人关系极好,临行前委托他,如果有机会能够促成和议,法国政府将乐见其成。

  德璀琳非常感兴趣,因为他知道李鸿章是坚定的主和派。于是他催促福禄诺写了一封密信,由他转呈给李鸿章。到达广州后,德璀琳安排好粤海关的工作就偕同福禄诺到达烟台,只身带着密信来见李鸿章。

  福禄诺的密信提了四个要求,一是将中国驻法公使曾纪泽调离,法国人认为他好战;二是云南要通商;三是要早日议和,兵费好商量;四是要承认法国是越南的保护国。

  李鸿章觉得这几条并不苛刻,可以和福禄诺谈。但他与周馥、薛福成、马建忠三位心腹商讨,三人都反对,道理很简单,军机大换班,主战派醇亲王成为事实上的军机领班,那就说明朝廷已经下定主战的决心,此时李鸿章提议议和,是自讨没趣,白白招人责骂。

  薛福成先劝道:“中堂,我军在越南吃了亏,朝野上下都要求报仇雪恨,您这时候站出来说要议和,立马成为明枪暗箭的活靶子,那又何必呢?”

  “招骂是肯定的,但要说朝廷下定了决战的决心,我不信。我被人骂了几十年了,也不怕这一时。关键是现在法国人还没进入大清界内,此时议和,不至于割地赔款,总比弄得两败俱伤,骑虎难下来得容易。”李鸿章解释道。

  周馥也劝道:“中堂,要议和也要好好打一仗后再说,败后议和,吃亏的是大清。”

  “兰溪,好好打一仗的话好说,可是不到一个月就丢了那么多地方,再打一仗要是败得更惨呢?事关国运,我不敢赌。”

  周馥还是不甘心,再苦口婆心地劝道:“中堂,先败后胜的例子也多得很。山西、北宁之败,各种原因都有,这些问题解决了,咱们的战斗力上来了,打败法国人也不是不可能。我们在家门口打仗,总比法国人万里迢迢来得有把握。”

  “何来把握?这些年与洋人打仗,洋人都是万里迢迢,可是我们胜过吗?兰溪,你听我的意见,帮我起草封密函,告诉总理衙门,这是个难得的议和机会,机不可失。”

  “中堂,这个稿子我起草不了,怕说不明白。”周馥不是说不明白,是他压根就不同意李鸿章的观点。

  周馥的忠诚不容怀疑,但他不能理解李鸿章的苦心、不能有丝毫的迁就也令李鸿章极为不快:“好,你们都不愿当这恶人,我来当好了。写个几百字,还难不倒我。”说罢,他拂袖而去。

  马建忠见状又劝道:“兰公,你又何必非拗着中堂不可呢?你即便不同意,也可以好好说嘛,你们二十多年的交情,有什么话说不透?”

  “咳,我这人一着急拗脾气就上来。算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们哪一位替中堂起草密函?”周馥也有些后悔。

  “我来吧。”薛福成自告奋勇。

  总理衙门大臣、刚升郡王的奕劻接到李鸿章的密函,“咦”了一声:“李少荃真是好胆量,这个时候还敢议和。”

  在密函中,李鸿章简单叙述了事情的来由及福禄诺的四点要求,然后建议道——

  此时议和,兵费可省,边界可商,若待法军深入我境,甚或用兵舰夺取沿海,恐求此而不可得。与其兵连祸结,日久不解,待至中国饷源匮绝,兵心民心摇动,或更生他变;似不若随机因应,早图收束,有裨全局。福禄诺与税务司德璀琳约定,八日内在烟台候信,如廷议许其讲解,应请先给回信,再由鸿章察看福禄诺如何议论,倘彼国有大员来津,届时当奏请钦派大臣前来会商,相机筹办。鸿章身任疆事,分应备兵御侮,不敢专主和议,伏乞鉴原。

  奕劻揣着密函去见醇亲王,他一口拒绝道:“法国人这样不讲道理,还和他议什么和?再说,李少荃已经与他们议过一次了,他们不是照样开战?”

  醇亲王指的是一年前李鸿章与法国驻华公使宝海签订的条约,当时双方约定,撤退越北的清军;法国声明没有侵犯中国主权之意;中法两国分巡红河两岸,共保越南独立;中国允许法国人经由红河到云南贸易通商。虽然清议一片反对之声,但在恭亲王的坚持下,朝廷同意了这次和议。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法国内阁换班,好战的茹费理当了总理,推行强硬的殖民政策,他期望完全独占越南,而不允许中国在越南有任何影响,所以推翻了宝海与李鸿章签订的协议,先是进攻河内,然后又进攻山西、北宁,直接与中国军队开战。

  奕劻比醇亲王更了解实情,提醒道:“王爷,如果继续打下去,若万一不幸再败,法国人从西南打开了国门,那可就更难收拾。”

  醇亲王一瞪眼道:“那也得着实振作一番,打一仗后再说。我就不信大清振作不起来!再说,六哥就是因为不能振作,一味软弱才被换班,我上来还是像一个软杮子,那成什么话?”

  奕劻又劝道:“王爷有这番心思当然很好,不过,李少荃的密函不妨照递。这是两码事,上头也不会怪王爷。现在想议和的是法国人,又不是王爷,王爷还是把李少荃的密函递上去,看上面怎么说。不然,如果上头知道有这么一封密函,却没有见到,会怎么想?”

  “上面的意思,不想可知。她这些天正在气头上,肯定也不会准。不过你说得有道理,不递上去不合适。”

  隔日召见军机的时候,慈禧说起法国人想议和的事情,问军机们是什么意见,世铎说应该增派兵马到边境去。

  慈禧不解地问道:“现在法国人表示要和谈,我们却大增兵马,这话怎么说?而且现在北圻的官军已溃不成军,增调兵马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赶到,这个时候法国人再进攻的话,能不能抵挡得住?”

  闻言,世铎又改口道:“那就让法国人到天津来谈。”

  “官军丢了那么大的面子,朝野上下都嚷着要战,现在坐下来和谈,怎么向朝野交代?”慈禧又皱着眉头反问。

  的确没法交代。不但世铎,其他军机也一时哑口无言。

  慈禧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大家跪安退出。回到军机处,一帮人唉声叹气,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也无从把握。世铎当领班军机首次议大政,结果就这样没头没脑,他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孙毓汶建议道:“此事还是要与醇王爷商议为妥。”

  “对对对,大事不决请示醇亲王。”于是几个人一起前往醇王府。

  门房认得众位新贵,告知道:“众位不巧得很,七爷刚走,太后召见。”

  众人只好再回军机处。

  醇亲王一到宫中,慈禧便责问道:“老七,你们是怎么议政的?一大帮人拿不出个明白章程。”

  慈禧这话很宽泛,军机们回奏的事情有好几件,不知是哪件没有一个明白章程。最近贵阳有一件教案十分棘手,醇亲王只好猜测道:“这几年教案日多,原因是教民挟洋自重……”

  慈禧打断他的话道:“我让你帮军机们拿主意,事大事小、轻重缓急你也分不出?我说的是法国人求和的事!”

  醇亲王只恨自己没头脑,昨天一夜睡不好,就是为和战大计,怎么进了宫全忘掉了?有这一问,他头上汗就下来了。

  “世铎一会儿说要增兵,一会儿说要让法国人到天津来谈。战有战的办法,和有和的办法,他们是战和都没办法,你到底是什么主意?这样大一件事,他们该不会没与你商量吧?”

  “商量了,奴才昨晚一夜没睡,一直在想。”

  “是吗?那你想出了什么主意?给我个干脆话。”

  干脆话,那就是要么战,要么和。虽然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但醇亲王脱口而出:“战!”

  “噢,那你说说,为什么战?怎么战?”

  为什么战,理由多得很,可怎么战却有点麻烦。醇亲王被逼到墙角,不得不说出他的见识:“北圻那边,朝廷需严令官军坚守阵地,不可再失一寸。沿海各省要在要紧处挖掘地沟,一旦洋人来犯,勇兵都躲进沟中,待洋人登陆后与之短兵相接,这样洋人的巨炮洋枪都没有用了。”这个办法,是前些时候他与张佩纶、孙毓汶等人商议时想出来的。

  听醇亲王说完,慈禧并不去评价,而是盯着他的眼睛问道:“老七,你是不是以为老六是因为太过软弱,总是向洋人让步而被撤了差,所以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味强硬?告诉你,撤老六的差并不是因为他总立足一个和字。国家之间,是战是和,并无定规,也无高下之分。当战不战,一再退让,让洋人得寸进尺,丢城失地,当然难辞其咎!可如果明明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却一味要打,结果真像李鸿章所说,弄的兵连祸结,更生变乱,那也是罪不容诛!”

  这位醇亲王别看有时意气用事,甚至有些鲁莽,但在慈禧面前却真正是诚惶诚恐,不像老六那样事事都有自己的主张,这也正是慈禧要用他的原因。要论才具,老七的确不如老六,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又要一个人才能卓著,又要他俯首帖耳,这办不到。既然好驾驭,就要容忍他的平庸。

  慈禧看到醇亲王肩膀抖了一下,额上的汗珠滚下一串,所以缓和了语气:“老七,你从前当闲散亲王,说话做事由着自己的性子,要打要杀凭自己的好恶都行,可如今你是事实的上军机首辅,说话做事就要从全局着眼,不仅要考虑你心里的感受,更要考虑朝廷的难处。”

  “来人,赐七爷座!”慈禧打一巴掌后再给个枣子,“不是我说你,要论才具,你不及老六,可要论忠心,老六不及你。才能固然重要,可忠心更重要,一个人再有才能,但他自以为是,不听节制,那留他何用?既然用了你,那你就要尽心尽力,我的眼睛是亮的,大家的眼睛也是亮的。有天大的难事,咱们叔嫂商量着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这番话好比一双温柔的手抚过醇亲王的心胸,他匍匐在地,连连磕头道:“奴才愚钝,蒙太后天恩,有幸为朝廷办差,奴才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鞠躬尽瘁是应当的,死而后已的话就不要说了,不吉利。老七,你觉得李鸿章的意见如何?”慈禧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那就是要和。

  “李鸿章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从前奴才只从个人感受行事,现在太后把担子放在奴才的肩上,奴才才知道世事艰难,也就对李鸿章的苦心更有体会。奴才以为可以让李鸿章与法国人谈,但谈之前要给李鸿章几条框框,谈归谈,不能超出朝廷的范围。”

  “这才是公忠体国。”慈禧称赞道,“是要给李鸿章几条规矩,这是大事,要让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

  这就是要组织廷议。慈禧的意思是将李鸿章的密函交御前大臣、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科道、翰詹官员一起来讨论。

  “和有和的办法,也要有和不成的准备。一旦谈不成,那就难免要战。所以要简任敢战、能战、知兵的人去备战督战。”

  “敢战、能战、知兵,左宗棠算一个,他现在两江,不能动;彭玉麟算一个,他已去广州督战;李鸿章也是知兵的,但北洋离不开他;潘鼎新是李鸿章的旧部,也是能打仗的,已接任广西巡抚;原来广西提督冯子材,打过长毛和捻子,也是能打仗的,可他是被黄桂兰排挤走的,一直称病……”醇亲王一边想一边说,这些真正知兵的大员,都已各司其职,“对了,还有一个人,也是李鸿章的旧部,从前就是一员悍将,现在居家养疾,就是刘铭传。”

  “刘铭传是能打仗,到时朝廷要用他的。”慈禧若有所思,“老七,你不能只盯着这些老人。比如张佩纶对法越兵事多有建言,也是知兵的。还有吴大澂、陈宝琛他们也都曾上折言兵,而且头头是道。再有山西巡抚张之洞,更是雄心万丈。这几个人,说到敢战更没问题,他们向来是主战的。”

  慈禧说到的是这几个人,醇亲王感到有些意外,如果让这些人带兵,他不无担忧:“他们都是书生,从来没真刀真枪打过仗。”

  “谁说书生不能打仗?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胡林翼这些人不都是书生带兵吗?没人生来会带兵,能打仗那也是锻炼出来的。”慈禧边踱步边说她的意思,“朝廷要和谈,难免有人要大发议论,如今我们把知兵敢战的人起用起来,也显示朝廷战和两手准备的意思,朝廷也不是一意要和,也有和不成就打的意思。”

  醇亲王不由得佩服慈禧的英明,她把平时主战最坚决的清流干将派去带兵了,大家自然不能再指责朝廷软弱。

  “我的意思,张佩纶就去会办福建海疆事务,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务,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务,都准他们专折奏事。张之洞呢,我看就放两广总督。两广总督张树声今年以来身体不行,不是已经请辞了吗?我看就准了他。”慈禧太后这样做了决定。

  丢城失地的广西提督黄桂兰是张树声的旧部,挤走前提督冯子材张树声是策划者之一,所以今年以来张树声备受攻击。有人说他是假病,有人说是真病,是被气病和吓病的。

  “冯子材曾经发誓,张树声一日在两广他一日不出山,让张之洞去再好不过。请太后示下,这道旨意何时发下,是明发还是廷寄?”醇亲王又问。

  “那你说何时发?明发还是廷寄都有讲究,说说你的见识。”慈禧这就有些考校的意思了。

  醇亲王不能不认真思考,想了一阵,觉得较有把握了才道:“奴才觉得还是明发,而且宜早不宜迟。”

  明发的好处,就是让天下人尽知,朝廷一力主战。而早发下去,一则便于鼓舞士气,二则抢在与法国人和议前,不至于届时法国人指责说没有诚意。不然,一面和谈,一面调兵遣将,谈判的时候要多费口舌。

  慈禧称赞道:“老七,你这么考虑事情就很对头。福禄诺说八日内要有个确切回话,至迟后天就要拿出主张,所以这个明发,就在今天好了,你回去后交代他们承旨就是。”

  醇去年王得了称赞,身心舒泰,回去立即张罗明发。消息传出后,清流们如饮醇酿,如醉如痴。

  两天后廷议如期举行,争论自然十分激烈。但现在是法国主动求和,泱泱中华,自然不能连和的机会也不给洋人,而且和战操于我手,洋人若无诚意求和,那就战场上见,朝廷已把知兵敢战的大员派到福建和南北洋去了。有了这样几条理由,争论再激烈,最后还是同意和谈的意见占了上风。不过谈归谈,有几条框框不能越雷池一步。

  朝廷给李鸿章四点指示,一是云南内地不能通商;二是不赔兵费;三是不改变大清是越南宗主国的地位;四是对刘永福要略加保护。李鸿章觉得这四条总有变通的办法,因此立即给德璀琳发报,告诉他朝廷已经批准讲和,请福总兵到天津来。

  李鸿章与福禄诺的会谈很顺利,朝廷所提的四条,只是大清宗主国的地位有些谈不拢。法国所求,就是完全占有越南,中国不能插手。而大清在这一条上非常看重,甚至宁愿通商也不能放弃这一条。最后,李鸿章建议,在文字表述上下点功夫,法国与越南所定条约,不要把否定中国宗主国的意思写进去,这样保住了脸面,他也就有法向朝廷交代了。

  结果,两人只用一上午的时间,就达成了《中法简明条约》,共四条:第一款,中国南界毗连越南北圻,法国约明无论遇何机会并或有他人侵犯情事,均应保全助护;第二款,中国约明将所驻北圻各防营即行调回边界;第三款,法国既感中国和商之意,并敬李大臣力顾大局之诚,情愿不向中国索赔偿费。中国亦许以毗连越南北圻之边界所有法、越与内地货物,听凭运销,并约明日后遣其使臣议定详细商约税则,务须格外和衷,期于有益法国商务;第四款,法国约明现与越南议定条约之内,决不插入伤碍中国威望体面字样,并将以前与越南所立各条约关涉中国体面者尽行销废;第五款,此约既经彼此签押,两国即派全权大臣,限三月后悉照以上所定各节,会议详细条款。

  福禄诺唯一不满足的是,茹费理总理希望中国军队不要帮助刘永福,应尽快驱逐他离开越南,而条约中未有载明。李鸿章解释道:“这一条无论如何办不到,刘永福在越南我们如何驱逐?不过你想想看,条约载明大清北圻驻军撤回边界,那时候我们也鞭长莫及,就是想助刘永福也不可能。”

  闻言,福禄诺急急地问道:“那么,中国驻北圻的军队应当于一个月后撤回边界,法国军队将如期接收这些地方。”

  李鸿章明白法国人是急于驱逐刘永福,因此希望中国早日撤军,但朝廷不可能答应,所以他又道:“这一条不可能写入条约,我只能说动朝廷尽快撤军。”

  条约一公开,京中一片哗然,参李鸿章的折子五十多本。从前以敢言著称的张佩纶此时却噤了声。其实,这些年来他参劾的大员不少,但对李鸿章却从来不曾参劾,这也是清流所共知,所以有人讥讽说:“张幼樵官越做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

  张佩纶新授会办福建海疆事务,不亚于钦差大臣,雄心万丈,自然不愿被人如此挖苦,而且他对李鸿章签订的这个条约也的确不满,因此慈禧召见的时候,他自告奋勇,说南下福建顺路到天津请教一下李中堂:“如果要战,到底有没有把握。”

  慈禧欣然嘉许,并让他向李鸿章请教一下海防事务。

  张佩纶兴冲冲到了天津,他的身份,一半是前来请教,一半则是代清流兴师问罪。

  “幼樵,你被朝廷委以会办海疆的重任,可见朝廷的信任,慈眷尤隆。”李鸿章首先表示祝贺。

  “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晚生只有以身相报。”张佩纶兴致很高,大谈太后的英明。

  “幼樵,实话说,我听到你放海疆的消息,真是喜忧参半。到前线去非同小可,可不是趴在案上写篇文章那样容易。”李鸿章话题一转,扫了张佩纶的兴。

  闻言,张佩纶大声道:“中堂放心,晚生已经以身许国,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当然好,置生死于度外,勇气也可嘉。可是朝廷这次派出的全是书生,简直如同儿戏。”李鸿章这话实在太难听了。

  张佩纶立即反驳道:“中堂此言差矣,就算晚生无才,其他三人却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才。”

  “幼樵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们四个人,除了张香涛去山西任巡抚两年,经历过实务磨砺,你们三位都未出京门半步,一跃而为前线大员,我真是不敢空欢喜。”李鸿章依然摇头。

  “我们未出京门半步,但都有颗为国牺牲的决心。”张佩纶豪气不减。

  “打仗不能光靠决心。”

  “气为兵神,勇为军本。战场上武器固然重要,可是将士都有不畏强手、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骁勇之风,则更为重要。也恕晚生直言,中堂这些年太缺敢战的精神头,连淮军也都暮气太深。”张佩纶清流脾气依旧,对李鸿章毫不客气,“不但暮气深,而且用人也很成问题。中堂身边多是唯唯诺诺之辈,没有铁骨铮铮之士;将帅以克扣为能事,兵勇以混饭吃度日月,晚生深为中堂的淮军忧虑。”

  李鸿章觉得自己完全出于好意,没想到引来张佩纶如此一番指责,禁不住勃然大怒:“幼樵,你把我淮军说得如此不堪,哪位将领不称职,你倒指出一个来。”

  “别人不说,北洋水师的丁提督不过是马队统领出身,何曾识得海军为何物?您任命他为北洋水师提督,外间说法多得很。会说合肥话,就把洋刀挎,这话中堂想必听说过。”张佩纶立即举出了一人。

  “你们对丁提督了解多少?他不是海军出身不假,可是谁说只有海军出身的人才能统帅海军?你张幼樵又何曾了解海军,如今不是福建海疆会办?”李鸿章这话把张佩纶堵得无话可说,终于把火气压下去。他努力平心静气地道,“丁禹廷不是海军出身,可他久经沙场,我总不能让北洋水师从上到下都是嘴上无毛的小子吧?丁禹廷自入海军,天天读海军兵书,向水师管带请教,如今论起海军来,你我都望尘莫及!”

  张佩纶也检讨道:“刚才晚生是口不择言,请中堂勿往心里去。可是晚生还是要说,有敢战的勇气和必胜的决心,对一支军队、一个国家实在太重要。比如这次议和,晚生就不能苟同。大清的属国,法国人说占就占了,我们还要撤回军队,还要允许通商,中堂,这样的和谈是不是太没有骨气?”

  “我知道,京中的清流都骂我是卖国呢!”李鸿章的语气是不屑一顾。

  张佩纶又解释道:“中堂不能只怪清流,就连总税务司赫德也说,这个条约分明是告诉各国,谁能抢就抢,谁抢到手就算是谁的了。他还说这是大清给了法国一张空白支票,法国人在越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鸿章哼了一声道:“幼樵你不知道内情,这位赫德一心要主导中法谈判,可是这次他没伸上手,和议就签订了,他是吃醋才这样胡说。云南早已经对英国人通商了,再与法国人通商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越南是大清的属国,可是大清不过是图了个虚名,无非是每隔几年他们前来进贡,为之兵连祸结实在不值。至于撤军,也是议和的应有之义,各国无不如此。”

  “既然是撤军,我们撤回边界,那么法国人也应该撤出越南,至少应当撤回河内吧?”张佩纶依然不能服气。

  “是应当如此,可是不现实。我们如今吃了败仗,不如早早把人马撤回来合算,避免再起冲突。幼樵,你们这帮年轻人总是从应当怎么样去发议论,我是从大清如此国力能够怎么样去想办法。这就是咱们的不同。我还是那句话,与其将来兵连祸结,不如现在早做了断。现在法国人总算没有讨兵费,如果再打一仗,我们还是败了,或者法国人开着军舰去占据了台湾,向我们狮子大张口,那时候我们是割地还是赔款?”

  张佩纶没吱声。

  “不仅仅是法国,更令人担忧的是朝鲜。朝鲜与我大清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如今日本人又在朝鲜做手脚,他们千方百计讨好朝鲜,并在朝鲜大员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日本人在列国中是可鄙可恶,他比狼还要狠,比狐狸还要狡猾,他当着你的面又是鞠躬又是笑脸,可抓住机会就扑上来撕你一块肉。中法如果开战,以我对日本人的了解,他们肯定要趁机在朝鲜动手。那时我们南北两面腹背受敌,怎么应付得了。北洋水师到现在还未成军,定购的铁甲舰还在德国,北洋有警,我靠什么来保天津,保京师?幼樵,我这番苦心,有谁理解?”

  李鸿章一番肺腑之言,让张佩纶无话可说。

  “还有幼樵,福建与台湾隔海相望,法国人要是与我们海上争锋,福建首当其冲,你这个海疆会办比其他三个风险都大!左季高当年建船政局,全是用的法国人,法国人对船政情况太熟悉,如果他们要报复,就去毁船政局,你这海疆会办将不得不直接与法国舰队对阵。我说句大实话,福建水师要与法国水师对阵,那真个是鸡蛋碰石头。”李鸿章完全是一副为张佩纶打算的语气。

  “就是鸡蛋碰石头,晚生也要碰法国人一身蛋黄。”张佩纶豪气万丈。

  李鸿章劝道:“幼樵,这不是闹意气的事。”

  “中堂,晚生也不是闹意气。晚生也知道去海疆不比坐在书斋中空发议论,可法国人得寸进尺,一逼再逼,如果我们连一个不字也不敢说,一味退让,这与束手待毙何异!如果我们一味妥协让步,列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利益,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他们只能是得陇望蜀,舐糠及米。一个任人宰割,连叫一声都不敢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独立和富强将永远是黄粱一梦!所以,即便是反抗不能胜,即便是鸡蛋碰石头,也让我来碰一碰好了,让法国人知道,中国人宁愿被打死,也不会被吓死。朝廷的上谕一发布,晚生一夜没睡。除了激动,就是刚才所说,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张佩纶也是一番慷慨激昂。

  话说到这里,李鸿章不能不佩服。两个人一个要战,一个要和,谁也说服不了谁,但说到底,都是为了这个国家,都不是自私自利之辈。

  见李鸿章沉默,张佩纶又建议道:“太后说得不错,有和的机会当然要争取,可是不能不做好和不成打的准备。现在虽然签订了和议,可法国人还陈兵越南,虎视眈眈,我们也不能示弱。中堂应当主动提议,召你的手下大将刘铭传出山督师,也可堵一堵天下悠悠之口。”

  “我已经给省三写信,他也回信表示,只待朝廷召唤。”李鸿章也早有此意,不过他灵机一动,不如借张佩纶的力把左宗棠也从两江调离。左宗棠早就把亲信大将王德榜派到了越南,而且军械粮饷源源不断。他手握两江,到时候朝廷要和,他却要战,而且要兵有兵,要饷有饷,岂不成议和的一大障碍?“要论备战,有一个人不能不用,那就是左季高,而且他是真正的知兵,如果把他调到京中,参赞军务,必有大益于朝。”

  张佩纶自告奋勇道:“对,这个折子我来上。还有前广西提督冯子材,当年镇守镇江,长毛四年也攻不下来,应该让他到广西督师。”

  李鸿章等着法国人派大臣来议定中法和议的详约,没料到前线突起变化。

  和议签订一个多月后,光绪十年闰五月初一(1884年6月22日),法军指挥官杜森尼率领几百人来到观音桥清军驻地前,派人来传话说,这里已经是法国人地界,要求清军立即撤出。

  驻守在这里的是桂军黄桂兰的手下参将万重暄,他并没接到撤走的命令,于是派出姓胡的哨官去与法国人交涉,结果法军捉住了胡哨官的三位随从,杀了两名,只放一名通事带话,而且话说得很狂妄:“我奉有开赴谅山的命令,和与不和,三日内定要谅山。我的这支军队能够直捣北京。”

  北宁失守后,广西提督黄桂兰接到张树声手书,核桃大的字只有一句话:你的败绩令所有淮军将领蒙羞!

  黄桂兰羞愧难当,当夜吞鸦片自杀。其实黄桂兰有自己的苦处,手下总兵赵沃自恃是广西巡抚徐延旭的亲信,根本不听他的将令。黄桂兰愤而自杀,下属都为他鸣不平,万重暄是黄桂兰一手提拔,憋着一口气要为他争回面子,所以决定要好好教训一下法国人。

  第二天杜森尼率军进攻观音桥,因为他觉得中国军队太不经打,所以连炮兵都未带,只率四百余步兵和两百多名越南兵前来。一接战,万重暄部杀声震天,气势如虹,越南兵首先溃逃,桂军夺营而出,奋勇冲杀,打得法军丢盔弃甲。万重暄一面加紧修筑工事,一面向谅山请援。

  当时驻守谅山的是左宗棠的爱将王德榜,他跟着左宗棠东征西杀,曾经横渡大漠,打得阿古柏落花流水,他又学来了左宗棠的英雄气,根本不把法国人放在眼里。他亲率千余人到达观音桥,在阵地前埋设地雷,又赶筑了长墙。他把自己的部队摆在正面,而把桂军分成五路,让他们随时准备绕到法军侧后袭击。次日法军再攻,清军数路并发,王德榜亲率所部杀向法军,个个都不要命地猛打猛冲,结果杜森尼部再次大败,被清军一气追出五十余里。

  醇亲王收到两广总督张之洞的电报,十分惊讶:“这是怎么回事?法国人怎么这时候就去接收军营?”他立即穿好顶戴袍服赶往总理衙门,吩咐人立即请法国公使过来说话。

  法国临时驻华公使谢满禄到了总理衙门,张口就是责问的语气:“王爷,我接巴黎电报,我军在谅山被清兵四千人打劫。”

  醇亲王故作糊涂问道:“谅山是大清驻兵之地,贵国军队怎么到那里去了?”

  “天津所定之约,谅山应归法国,中国军队一个月后撤回边界,所以我国派兵前往。”

  “条约中哪来这一说?把条约拿出来。”醇亲王说着,便把条约铺到谢满禄面前,“请问贵使,哪来一个月内撤回边界之说?”

  “有续约三条,规定了具体的撤兵日期,按条约要求,现在北圻应当没有一名清兵了。”谢满禄的话让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贵国福总兵与李中堂签字的条约就是五款,何来续约之说?”醇亲王反问道。

  “大法国外交部接到的报告是李中堂答应了撤军日期。你们没有听说,那就去问李中堂。”谢满禄拿出一份照会递给醇亲王,“本使今天来是向贵国衙门提出一份照会。”

  为知照藐视和约,本大臣不得不历陈下情事:前于本年四月十七,北洋大臣与本国福总兵在津约定画押。领兵总兵按约遣兵收取谅山,竟被四千清兵攻打。今奉本国特发之命,声明不服之意。此等明明许定之事,复又变更,且攻打之责任在中国,无论明暗攻打,法国定欲暂存应得赔补之权,本大臣特恳贵王大臣等,立饬华兵迅速复回交界,及早退出北圻全境可也。

  “本使等着贵国的答复。”说罢,谢满禄戴上帽子扬长而去。

  醇亲王看罢这份照会大声道:“马上给李少荃打电报,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许没许撤兵日期?”

  天津的李鸿章也正在懊恼,好不容易签订的和约,不到一个月边境又起冲突,处理不好,两国就面临决裂开战的危险。他走到地图前,指着观音桥道:“观音桥离谅山至少还有百里,不是说已经退到谅山了吗,怎么这里还有军队?”

  当时天津海关道周馥被李鸿章叫来商议筹办天津武备学堂的事情,他猜测道:“想必这是个要隘,潘大帅因此留人在这里驻守。”潘鼎新因为带兵出身,所以周馥一直尊称他“潘大帅”。

  “不会,我苦心经营和局,琴轩是知道的。而且与福禄诺签订协议后,我就写信给他,让他酌情后撤,尽量不要与法人冲突。对了,这一定是姓王的主张。”李鸿章拿出潘鼎新的电报,指着王德榜的名字说,“这个王德榜是左季高的手下,一样的骡子脾气,只知道要打要杀。”

  “这怪不得王军门,按潘大帅的说法,王军门是连夜赶了一百多里前去增援的。”

  “坏就坏在他的增援上。”李鸿章气咻咻道,“如果没有他的增援,观音桥的一千多人自然抵不住法军,自然会后撤,法国人吃亏小一些,就不会这样气急败坏。”

  李鸿章竟有如此一说,周馥抿了抿嘴唇,心想也不能怪人家骂李中堂是汉奸,说出这种话来不是汉奸是什么?但他终于没有忍住:“中堂,这样说不公道。前线将士打了败仗被人骂,如今打了胜仗也落埋怨,这太说不过去。我反而觉得王将军没有门户之见,全力去增援桂军,比见死不救或者闻敌而溃的人不知强了多少倍。”

  李鸿章解释道:“兰溪,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不是说增援不对,打胜仗不对,而是有些不值。如没有这次冲突,两国达成详议,我们有几年和平,可以抓紧自强、发展,有何不好,外面的人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应当清楚的。”

  “我觉得中堂有时候太看重条约了,有些时候条约不过是一纸空文。”

  “你这话怎么和日本人森有礼的说法一样?有万国公法在,有条约在,列强还多少有所顾忌。所以就弱国而言,有了事在条约上动脑筋是最合算不过。如果一味去打,或可能小胜,但最终归之于败,原来他是要你几根毛发的,结果打下来,非要剔你几根肋骨不成。”李鸿章有些生气,指了指自己的肋骨,仿佛洋人正在磨刀霍霍。

  弱国更需要条约的说法,的确有些道理。周馥点点头,表示赞同。

  “现在糟糕的是,因为这一次小胜利,法国人肯定要狮子大开口,索赔偿、索兵费;而京中的那些清流们肯定大受鼓舞,鼓噪着要开战。醇亲王要是头脑一热,真是麻烦得很。”

  “法国人如果要战,我们有什么办法?只能奉陪到底。我们怕也没有用,怯懦换不来和平。”周馥与李鸿章的观点仍然无法一致。

  李鸿章看一眼周馥,没有说话,心想周馥这种脾气,与一味逞强的清流没有区别,让他来办外交,根本不行。天津海关道这个位子得非所人,非换不可了。天津海关道是李鸿章的洋务助手,凡是与外国人打交道的事情,都离不开天津海关道,而周馥出任还不足一年。

  李鸿章要和,但法国人此时已经打定了要战的决心。法国议会批准了增拨军费的计划,令海军司令孤拔占据中国沿海某地为质,逼迫中国做出让步。同时为了争取时间,派出新任驻华公使巴德诺作为全权大臣前来谈判。法国人提出了中国立即退兵到边界并赔款八千万法郎(约和一千二百万两白银)的要求。醇亲王与慈禧商定的底线是可以退兵,但不可赔款,因为一赔款就说明观音桥事件责任在中国。然而法国人已经做了不惜一战的准备,因此咬住巨额赔款不松口。清廷先是派税务司赫德去协调,又派两江总督曾国荃作为全权大臣去谈,继而请美国驻华公使出面斡旋,都是毫无结果。这样两个月一晃而过,法国人的战争准备已经完成。孤拔的计划是占据福州船政局和福州城,逼迫中国在越南让步,并赔偿巨额军费。

  孤拔先派六艘军舰溯闽江而上,目的地是福州船政局的马尾港。此时中法关系紧张,他拿不准中国守军会不会开炮,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福建前线得到的指示是“衅不自我开”,意思就是要打的话,我们也不能开第一枪。所以法国军舰一路畅通,直抵马尾港。

  按万国公法,外国军舰到某国港口停驻,最多只允两艘,最多只能停两周,否则便可驱逐出口,不肯出口者立即驱赶。但朝廷有“衅不自我开”的指示,当然不能随便驱逐,于是会办福建海疆事务的张佩纶给总理衙门发电请求,结果总理衙门回电:“仍宜持以镇静,不得稍涉张皇。”

  张佩纶接到朝廷的电旨,请闽浙总督何璟召集船政大臣何如璋、福建巡抚张兆栋及福州将军穆图善商议对策。

  “现在进驻马尾的法舰已达六艘,看来还有增加的趋势,而朝廷又不许驱逐法舰,那我们只有设法阻止更多的军舰到马尾来了。”张佩纶首先发话。

  何如璋建议在闽江入海口沉船数艘,使法舰进不来。但穆图善反对这样做,他认为福州是通商口岸,如果堵塞海口,各国商船就不能到福州来,会引起各国抗议,反而对大清不利。最后大家议定,岸上要增设炮台,募勇防守,张佩纶自告奋勇驻到马尾去,与何如璋一起商议如何对付法舰,保护船政局。

  张佩纶到达马尾,看见泊在江中的法国军舰和福建水师的扬武号,仅从个头上看,福建水师已明显处于下风,心中不禁暗自吃惊。当年坐在书斋中,痛恨前线将士害怕洋人的坚船利炮,如今面对黑洞洞的炮口,他才知道正如李鸿章所说,当初纯粹是纸上谈兵、书生之见。但他素以主战闻名,虽然心里紧张,但在何如璋和水师诸将面前,脸上始终挂着对法舰不屑一顾的神情,他指着江中的法舰问道:“我们的军舰为什么离法舰那么远?”

  扬武号管带陈英回道:“回大人话,法舰炮火射程比我们远,我舰远泊,是为了防备法舰突然进攻。”

  “法舰射程比我们远,我舰远泊,岂不是也不能击中敌舰?”张佩纶反问。

  “的确如此。”

  “这没有道理,正因为我舰射程不远,所以应该泊在法舰附近,到时候开炮才能击中它。而且远离法舰驻泊,明显是示弱,有失我大清水师的体面!”

  那时在马尾附近的福建水师舰船共有七艘,四艘在法舰上游,三艘在福建海关附近。张佩纶要求把七艘军舰集中起来,与法舰针锋相对,就近驻泊,以示大清的盛威。

  陈英解释道:“如果离得法舰太近,就成了法舰的靶子,七艘军舰都集中泊在一起,到时候根本无法摆开阵势,难以互相照应。”

  但张佩纶不听,甚至拿出他会办福建海疆事务的身份压制陈英,不让他说话。

  福建水师七艘战船突然集中过来,让法国远征舰队司令孤拔大为紧张,只怕中国舰队会突然发起攻击,所以他命令各舰亮起探照灯,把马尾附近照得亮如白昼。

  次日一早,他又打发副官前来责问陈英为什么舰船突然集中起来?这是明显的挑衅。陈英回道:“这里是大清的江面,大清的舰船怎么行动,概与法舰无关。”

  张佩纶得知消息,便让陈英派人去告诉孤拔,让他放心:“大清乃堂堂大国,贵提督不必多疑,如果真要开战,大清也会预先约期。”

  孤拔回道:“既然大清有礼,我也退两船到下游去,以示友好之意。”

  张佩纶得到这样的回应,大为得意,对何如璋道:“法人也不过是外强中干,只要我大义凛然,不向他示弱,法人必定气馁。”此时张佩纶的心情与刚到马尾时又有不同,认为勇气和信心的确可抵千军万马。因此他建议把福建水师所有的船只都调过来与敌舰混泊,法人必气沮而去。

  何如璋也同意这个办法,但陈英却不同意,他坚持认为军舰集中驻泊已是失策,再把所有军舰集中过来更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这我就不明白了,”张佩纶见陈英如此不给他面子,十分生气,“既然我舰不及法舰,所以才调更多的舰船来。敌舰多,敌胜,我舰多,我胜,这有什么好说的?”

  “话不能这么说,“陈英见张佩纶是外行,不得不详细解释,“舰队作战不同于陆上,并非谁多谁就能打胜,关键是双方舰只的强弱。舰强,则可以一敌众,舰弱则众难敌一。弱舰是不能与强舰直接对阵的,更不能集中起来,那就是当了靶子,想跑也跑不了。”

  张佩纶打断他的话道:“尚未作战,就打了跑的主意,管带畏敌如此,如何带全舰将士奋战?你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就应当革职!”

  “革职末将也要说。”陈英倔强得很,一梗脖子道,“末将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福建经营多年,才有了这样一支水师,怎能白白葬送?末将不是不敢与法舰作战,而是要扬长避短,巧妙与敌周旋。”

  张佩纶已拿定主意要杀鸡儆猴,扭转水师畏敌的情绪,同时也树立他会办的权威,于是厉声说道:“你这全是花言巧语!我们怎会白白送死!我看你是畏敌如虎,不思杀敌报国。来呀,摘去他的顶戴!”

  此时,福星号管带张成挺身而出,支持张佩纶的主张:“末将支持张大人的主张。我舰与敌舰近距离驻泊,到时候纵使炮火不能奈何,就是去撞,也能把法舰撞沉。”

  张佩纶见他一表人才,满脸正气,当即做了决定:“福星号管带张成,即日起接任旗舰扬武号管带,陈英听候处置!”

  实际上张成是俗话说的空心大萝卜,他根本没什么真本事,只因是前任船政大臣的表弟,所以才得以到福星舰上当管带,平时他一发话,众人看他表哥的面子都是“喳喳”连声,他也自以为有统带千军万马的本事。得此任命,张成十分得意,拱手道:“谢大人栽培,末将定率全舰官兵,拼力杀敌。”

  陈英平日人缘极好,现在大家见他被张大人撤了差,都为之求情。张成怕犯了众怒,也帮腔道:“陈管带胆略稍欠,但对管驾兵舰还是内行,请大人开恩,可否就令陈管带去福星号?”

  众人也都如此请求,张佩纶与何如璋商议决定,给陈英降两级记录在案,前去管带福星号。

  他接受何如璋的提议,上奏请朝廷请派南北洋及浙江、两广的军舰支援福建。可他盼了六七天,总理衙门回电说,南洋兵轮不敷守口,实难分拨;北洋以现有兵轮较法人铁甲大船相去远甚,尾蹑无济,且津门要地,防守更不敢稍疏;浙省亦以船少尚难自顾电复,唯粤省同意拨去两船。

  张佩纶看到这样的结果,大骂南洋浙江是混蛋,只顾自己,不顾大局。但他没有骂李鸿章,他与李鸿章的交情已非同一般,宁愿相信他有难处。随后李鸿章就来电报,解释说:“此前在烟台,曾上法铁舰看操,其船坚炮巨,实非南北各船所能敌。今法两铁甲驻闽港口以堵外援,我船铁板厚仅五分,易被轰沉。若开衅,彼必在海面寻战,倘挫失,徒自损威,于事何济?”而且建议张佩纶,与其将舰集中在马尾与强敌对峙,不如立即将各舰调走,将船政局的机器掩没地下,留给法国人一个空厂,那时他们无从要挟,便只好撤走。

  李鸿章竟然也说军舰不宜汇集一处,张佩纶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对策,但想了一夜,他觉得如果把军舰撤走,未免太向法人示弱,而且也说明处分陈英错了,到那时清流同僚会怎么看自己?张佩纶自负得很,他认为李鸿章毕竟没见过福建的实情,现在说胜负还为时尚早。而自己倘若一战胜之,从此中外刮目,开府封疆便指日可望。他又找张成悄悄商议,他也是如此意见。

  于是张佩纶再次给张之洞发报,请他快派军舰前来。两人都是清流干将,私谊极深,张之洞复电两舰已自广州起程,不日可到。何如璋也发报命令到上海去公干的两舰立即返回马尾。七八天后,四舰陆续赶来,马尾山下福建水师舰船达到十一艘。

  张佩纶认为现在己方舰船已明显多于法方,孤拔肯定被吓住,就是不被吓跑,也不敢轻举妄动,待时机到来,他亲自面见孤拔,劝他撤出闽江,那时候是何等的荣耀?但孤拔并没有害怕,也没有撤走,反而陆续增加舰船。原来十几天前,法国远东舰队副司令利士比率舰三艘前去攻打基隆,没想到刘铭传防守严密,又善于扬长避短,结果登陆的法军中了埋伏,死伤数十人。眼看基隆一时拿不下来,利士比便奉命率舰来支援了。

  现在,福建水师战船共十一艘,它们是木质兵轮“扬武”“福星”“伏波”“振威”“飞云”“济安”“艺新”,木质商轮“永保”“琛航”“建胜”“福胜”,总吨位约一万吨,装备大小各种炮五十尊。

  法舰也是十一艘,其中“凯旋”号为装甲战列舰,“野猫”号为铁甲炮舰,“德斯丹”号、“杜居土路因”号、“费勒斯”号为一级巡洋舰,“窝尔达”号为轻巡洋舰,“益士弼”号、“蝮蛇”号为炮舰,“南台”号为运输舰,还有四十五号和四十六号鱼雷艇以及四艘小汽艇。法舰总排水量将近一万五千吨,除“南台”号和两艘鱼雷艇不计外,其他八舰的总炮数为七十二门,各舰艇还配备了每分钟可发射六十发子弹的机关枪。

  停泊于法舰巨炮之下,福建水师的管带们都发现情况不妙,他们先是找到张成,希望他能改变部署,疏散诸舰,但张成不肯答应。于是这些管带们一起到福星号与陈英商量,大家一齐去见张佩纶,请他改变敌我连舰的作战部署。见到张佩纶后,由陈英代表众管带劝说张佩纶,理由很简单——现在十一艘舰船集中泊在一起,船多江窄,难以转动,一旦开战,肯定要吃亏。军舰应该与艇船、木哨船相间,首尾分列,胜则可截可追,败则相援相救;尤其是朝廷一再指示不能衅自我开,必须法舰先开炮我才能还击,这就更不应该集中在一起当人家的活靶子。

  张佩纶不但不听他们的意见,反而指责他们道:“你们为什么没有广东水师将士勇敢?人家也是在法舰的炮口下,他们都镇定自若,毫无惧色。”

  陈英解释说:“张大人,广东水师的舰船才到不久,尽管心里不安,他们怎么好指手画脚?人家不说,未必就没有想法。”

  “如果谁胆怯了,要做临阵逃跑的胆小鬼,不妨说出来,我立即换上敢战的管带!”张佩纶厉声呵斥。

  话说到此,大家无话可说,叹息着各自回舰。

  第二天,孤拔的副官送来一份照会,说如今两国军舰近距离驻泊,为防误会,请中国舰船不要随意离开,否则法方便以开战论,届时一切后果由中国自负。张佩纶这才警觉起来,发觉敌我连舰正中法国人下怀,但他依然不想让别人看出他的胆怯。他怕到时候被法国人俘虏,便命令把行辕设到马尾山上,说这样是为了居高临下,便于指挥。

  这时左宗棠从京中发来一个电报,让张佩纶转交给闽海关的法国人德克碑。德克碑当年帮助左宗棠创办船政局,后来又干起老本行,到闽海关当差。闽海关在马尾东南方向的闽江南岸,德克碑的家就在船政局后院,每天都是坐船过来,所以张佩纶派人送到他家里。左宗棠的电报是让德克碑去找孤拔,劝他撤离马尾,不要损毁船政局,否则左宗棠“将白头临边,誓与法国死战到底,到时候法国想罢战亦不可能”。

  德克碑被一只小驳船送上远征军旗舰“窝尔达”号。他与孤拔早就认识,两人私交不错。孤拔看了左宗棠的电报便扔到桌子上道:“真是可笑,中国人都喜欢拿大话吓人。他要白头临边,难道白发能抵御大炮吗?”

  “将军,这位左大人是很善于打仗的,当初收复新疆,没人相信他会胜利,但是他胜了。就我私人感情来说,我也很尊重左大人。”

  “法国不是阿古柏,中国能抵抗远征军的将领还没有出生。”孤拔很自负,“而且私人感情也不能代替国家利益。”

  “将军,福州船政局是法兰西帮他们创建起来的,我希望万一不幸两国开战,将军不要去破坏船政局。”德克碑觉得自己的理由太过牵强,所以又补充道,“我的妻子儿女在船政局生活了十几年,他们对那里很有感情。”

  “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正因为是法国帮他们创建的船政局,所以更应该毁掉。我们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警告中国,我们能帮他们建,也能轻易地给毁掉,弱者的命运必须掌握在强者手中。”

  晚上八点钟,孤拔在“窝尔达”号上召开军事会议,并邀请德克碑参加。

  “这将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会议,将会永远载入史册。”各舰舰长汇集到“窝尔达”号后,孤拔十分兴奋地宣布道,“中法谈判已经破裂,三天前驻华公使福满禄已下旗回国,议会已批准了新的法案,拨款三千八百万法郎支持远征军,不论采取何种办法,必须迫使中国人屈服。”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兴奋。

  “我已接到命令,可以向马尾的清军发动进攻了!”孤拔的大手掌向空中一劈,他的舰长们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知道你们已等得不耐烦了,明天就请你们进行一场实弹演习,打光你们的炮弹!”孤拔没有把福建水师放在眼里,他认为一切都将像预料的那样,就像是进行了一场没有悬念的演习。

  他的部署是,在明天下午约两点的时候,闽江就开始退潮。军舰因为头重尾轻——因为火炮集中在舰首,在水流的推动下,福建水师的舰尾会自然地摆动到下游方向,而位于下游的法舰则正好舰首对着福建水师的舰尾,这正是发动进攻的好时机。

  “你们都要牢记,当福建水师的舰尾移过来的时候,我会升起第一面旗,那时鱼雷艇便立即进攻敌旗舰扬武号。第二面旗升起的时候,所有军舰一起开火,击毁你们面前的靶子。”说这话时,孤拔的双目炯炯地望着前方,仿佛那里有待打的靶子。

  “这么说我们要不宣而战,发动突袭了?”一个舰长问道,他用的是突袭,而不是偷袭,对这样一个不堪一击的对手发动偷袭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

  “当然不是。”孤拔的安排是,明天九点将向福建水师送一份宣战书,但不是就近送给张佩纶、何如璋,而是送到福州去,给闽浙总督何璟。

  “大家请想,福州接到我们的战书,翻译需要时间,再将命令发回又需要时间,那时他们就没有多少时间准备了,也许我们的大炮打响之时,他们身边还没有炮弹呢!”孤拔又自以为是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另一位舰长又问道,“如果福建水师在退潮前突然向我们发动进攻呢?”

  “不会的。”孤拔十分肯定地摇头,“中国人没有那样的胆量。而且据我所知,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不准首先开炮,只有我们开炮后他们才能还击。”

  法国人约期开战的电报,先送到福州,再由福州送回马尾,所以,当张佩纶收到电报已一点多了,他有些不信,如果法国人要开战,何不直接向他下战书,反而递到福州去了?朝廷早有电谕,要海疆加紧备战,但是否可以主动向法舰进攻,朝廷并无明确指示。他也曾就马尾局势请教李鸿章,李鸿章回电认为,此事终究要归于和,和议离不开万国公法,因此不可衅自我开,彼若不动,我亦不发。

  此时事到临头,张佩纶才知道战和两字实在重若千钧,能不能向洋人开炮,远不是他当初写奏折洋洋千言那样简单。他着人请何如璋过来商议,他想趁现在主动进攻,打法国人一个措手不及,福建水师还能占点优势,不然等法国人进攻,水师肯定要吃大亏。

  “问题是朝廷让不让我们先开炮,如果先开炮,到时法国人把开衅的责任推到我们头上,我们可就是千夫所指了。”

  “朝廷已下旨备战。”

  “备战是一回事,能不能打是另一回事,大人不妨把旨意拿出来再推敲一番。”

  上谕就在手边,他拿出来再次逐字逐句细看——

  电寄各省将军督抚等:此次法人肆行不顾,恣意要求,业将其无理各节,照会各国。旋因美国出为评论,而该国又复不允。现已婉谢美国,并令曾国荃等,回省筹办防务。法使似此逞强,势不能不以兵戎相见。着沿江沿海将军督抚,统兵大员,极力筹防,严以戒备。不日即当明降谕旨,声罪致讨。目前法人如有蠢动,即行攻击,毋稍顾忌。法兵登岸,应如何出奇设伏,以期必胜,如何悬赏激励,俾军士奋勇之处,均着便宜行事,不为遥制。

  “均着便宜行事,不为遥制。”张佩纶指着最后一句话道,“便宜行事就是允许我们自己决定。”

  “我不这么看。”何如璋指着“法人如有蠢动,即行攻击”一句,“这是说法人先动了,我们才能动,还是衅不自我开。还有,怎么算‘蠢动’?是法国人开炮才能算蠢动,还是他们备战就算蠢动?大人请想,到时候朝廷会说让我们便宜行事,不是让我们开衅,那时我们就百口莫辩。”

  说得也有道理,但人家战书已下了,怎么办呢?为了慎重起见,两人决定打发船政局总工程师魏翰——他在法国留过洋,法语说得好——乘一艘水雷艇去见孤拔,询问是否真要开战。

  闽江退潮已经开始,孤拔突然发现一艘水雷艇向他的旗舰驶来,以为清军要先开战了,所以立即下达了炮击的信号。按照事先的部署,所有法舰集中火力攻击旗舰“扬武”号,因为“扬武”既是福建水师营务处所在,也是最为坚固先进的舰船。击毁了“扬武”号,福建水师就失去了统一指挥,其他舰船便无法战斗。

  法舰开炮的时候福建水师正是舰尾向敌,根本来不及调头。“扬武”号用尾炮向“窝尔达”号开炮,一炮击中舰桥,孤拔的副官被当场炸死,数人受伤。但法舰的两轮炮火打过来,“扬武”号多处受伤,又中了一颗鱼雷,船身因大量进水而开始下沉。管带张成早已慌成一团,见舰体下沉,便乘小艇逃跑了。

  “福星”号尾部也中鱼雷起火,见“扬武”号危险,在陈英的督带下冲过来救援。孤拔在“窝尔达”号上看到“福星”不退反进,命令三艘军舰围攻,陈英被密集的机关炮击中,牺牲在指挥台上。“福胜”号、“建胜”号也随“福星”号冲进敌阵,但根本不能接近敌舰,就全被炸沉了。

  马尾山上的张佩纶看到法舰炮火所及,福建水师舰船纷纷起火,后来更是敌开一炮,我沉一舰,早就惊讶得闭不上嘴巴了。随身护卫都劝他快走,不然被法军俘虏,就有辱国体了。

  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张佩纶于是仓皇逃跑,他一口气跑出了二十里,在一个叫彭田的村子停下来,那时他已听不到炮声了,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跑了二十几里地,张佩纶感到饿了,吩咐勇丁到村里弄点吃的。一会儿勇丁回来了,说船政局卫生队住在这里,饭菜都有,请他今晚就住在这里。张佩纶没有同意,心想海疆会办大臣临阵而逃,这话要传出去,他的脸还往哪里搁?另一个勇丁心眼活,见状便道:“大人,您把红顶子收起来,穿小的衣服,没人认得您。”

  张佩纶连连称赞这个勇丁:“对,对,还是微服的好,不要打搅大家。”

  那时马尾之战已基本结束,福建水师十一艘舰船全部沉没,死难官兵七百余人,而法舰未沉一舰,仅死五人伤二十余人。之后,法舰从容地对付拱卫马尾的岸上炮台,在强大的火炮攻击下,三座炮台相继被毁。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闽江中已没有了炮声。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闽江上游漂来一艘艘火船,把江面映得一片通红。小小的火船对巨大的军舰几乎构不成威胁,所以法国水兵们都轻松地站在甲板上看热闹。

  “这是中国人为我们庆祝的焰火。”一个水兵道。

  “他们真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来攻击我们。”另一个水兵感到惊奇。

  可孤拔却不这样乐观,他指着满江的火船道:“这些火船对我们的军舰不起任何作用,但它却告诉我们,中国的百姓比他们的朝廷更难对付。四万万人的大国,如果他们的百姓觉醒了,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将军多虑了,现在已不是冷兵器时代,人多也没有多大意义,有时候不过是多具尸体。”他刚刚选拔的副官不以为然。

  孤拔说:“不可轻敌。明天我们炮轰船政局后立即离开马尾,若被堵在闽江中,我们就是死路一条。据福州城和船政局为质的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我们改变计划,集中兵力去攻打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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