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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慈禧贪权易中枢 宣怀借势倒财神

李鸿章(全三册) 张鸿福 19496 2024-10-20 02:36

  

  光绪十年初春,春寒料峭,朝廷的大臣们更是身心俱寒。

  去年底法国对越南北圻发动进攻,目标是刘永福驻守的山西,而援越清军却见死不救,刘永福孤军奋战,被迫败走,山西失守;转过年后,法军向清军驻守的北宁发动进攻,结果北宁当天失守,此后太原、兴化、临洮、宣光不到一个月全部陷敌,法军兵锋直指越桂边界。

  而前线的种种无状陆续传到京中。比如广西巡抚徐延旭作为北宁之战的指挥,战时不在前线,战后两日对军前情形茫然无知;云南巡抚唐炯,在大战将至的情况下却抛下军队回到云南庆贺自己擢升巡抚;广西提督黄桂兰与总兵赵沃不和,提督指挥不动总兵,法军进攻时,两人率先逃跑,以致全军哗溃;桂军毫无军纪,吸食鸦片者居半,闻警先携妇女逃走者无数……

  二月二十九日召见军机,慈禧把李鸿章奏报太原失守的电报掷到军机大臣们面前怒道:“徐延旭真是可恨至极!前天还收到他的奏折,说北宁并无战事,可是北宁早就陷敌十几天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北宁一线固若金汤,可是十几天的时间,丢失了这么多地方!还有云南巡抚唐烔,着实可恶,如果不是他玩忽职守,山西如何能丢得那么快?”

  恭亲王身体不好,已经连续几个月不能正常入值,有时入值,也往往是过了见起的时间,因此一直是宝鋆为军机之首。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道:“徐延旭、唐炯都难辞其咎,应当严旨申饬,只是前线战事吃紧,不宜临阵换将,可否请旨戴罪立功。”

  “两个人如此不堪,还能立什么功?这两个人都不能用了!”慈禧额头青筋暴跳,可见肝火极盛。

  恭亲王到军机处时,已经快十点了,宝鋆便诉苦道:“王爷,您不入值,真是要了我的好看了。”他把处分徐延旭、唐炯的上谕递过去,“上面发了大火,非要严惩前线大员,没等您来就拿了主意。”

  恭亲王接过去,处分徐延旭、唐烔的上谕是这样说的——

  现在法人嚣张日甚,自攻占北宁后,又占据太原。徐延旭株守谅山,毫无备御。关外军情万紧,潘鼎新奉到此旨,即日驰赴广西镇南关外,传旨将徐延旭革职拿问,派员解交刑部治罪。广西巡抚着潘鼎新署理。

  前派唐烔督带滇军,防守越南山西等处,乃该抚并未奉有谕旨,率行回省,以致边防松懈。连日山西、北宁、太原相继被陷,皆由唐炯退缩于前,以致军心怠玩,相率效尤,殊堪痛恨!着张凯嵩驰赴云南,传旨将唐炯革职拿问,派员解交刑部治罪,云南巡抚着张凯嵩署理。

  “山西失守唐鄂生难辞其咎,要说北宁、太原相继被陷,皆由唐鄂生来负责,有些过分了。”恭亲王把上谕还给宝鋆,“不过现在说也没用了,打了败仗,总要有人倒霉。悔只悔没听李少荃的话。”

  李鸿章与恭亲王在对法越问题上意见非常一致,就是宁愿失掉越南这个藩属国,也不能开战。李鸿章认为,刘永福两次大败法军,都是与法军小股作战,而且都是在法军轻敌冒进的情况下取胜的。但后来法国人一力要打开红河航道,陆军添到了五千余人,而且有海军舰船进入红河协同作战,其战斗力不可小视。援越的滇军和桂军无论武器还是军纪都不好,不可能胜得了法军。一战而败,便会士气尽失,反而把战火引到大清。所以李鸿章建议应当把援越桂军、滇军撤到国内,谅法国不敢贸然与大清开战。但他的这一建议受到清议的猛烈批评,弹劾的奏疏有四十余份。

  李鸿藻也是严厉批评李鸿章的人,至今他仍然不肯服气,道:“王爷,话不能这么说。当时越南不但占据了河内,而且还逼迫越南签订条约,把越南变成法国的保护国,不承认是大清的属国,越南又屡屡请援,我们不派兵过去,岂不贻笑列国?就是国人也不答应。”

  恭亲王不屑与李鸿藻辩论,只反问了一句:“兰荪,现在前线连吃败仗,就不怕贻笑列国吗?李少荃曾经说,我们不能战,是因为败不起,一旦战败,列国起了轻视中国之心,便会兵连祸结。依我看,这才是谋国之论。”

  李鸿藻气得脸色泛白,却又无力反驳,前线连吃败仗,他早就暗自心惊。如果慈禧迁怒于主战的人,他也是在劫难逃。只是作为唐、徐二人的举主,他不能不为二人回护:“王爷,佩衡今天在朝堂说的话倒是很暖人心。”

  李鸿藻称赞宝鋆,实在是罕见,所以宝鋆竖起耳朵听下文。

  “今天佩衡向上面表示,临阵不宜换将,应当让二人戴罪立功。只是上面火气大,未能恩准。两人的面子还是要稍加回护,这两道上谕最好廷寄,不宜明发。”

  “我一直不能正常入值,军机和总理衙门的担子都是你和佩衡担着,你们俩商量着来。”这是不置可否的语气,未支持,也未明确反对。

  “佩公,就廷寄吧。”李鸿藻难得地向宝鋆微笑。

  “既然李师傅觉得有必要廷寄,那就廷寄。”宝鋆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清议对朝廷的处置仍然不满,因为他们觉得只追究前线带兵之人还不够,还要追究这些人的举主,所荐非人,至有如此败绩,举主也是难辞其咎嘛!

  “翰林四谏”之一的盛昱关起门来要上折参劾。他是满洲镶白旗,肃亲王豪格的七世孙。人极聪明,二十岁参加顺天府乡试,中解元;二十七岁参加会试也是第一名,只因卷中有一个错字而被降为二甲第十名。因为直言敢谏,而且不避权贵,与张佩纶、黄体芳等清流干将齐名。

  而且他的参折常常出人意料,比如彭玉麟屡屡辞官,备受称誉,他却劾其“自便身图,启功臣骄蹇之渐”;朝鲜之乱,提督吴长庆率师入朝,顺利平乱并把大院君带回国内,时人都赞为奇勋,盛昱却认为这一举动“徒令属国寒心,友邦腾笑,不但无功,而应严责”。他这次上奏,不是参劾前线带兵大员,而是要参劾中枢。他要参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李鸿藻,号称清流领袖;再一个是张佩纶,他是李鸿藻的亲信,而且又是徐延旭、唐炯的举主。

  盛昱是清流干将,何故参起清流来了?一则清流向来标榜不避权贵亲疏,只论是非;二则其实清流已经分化,盛昱等这些后进的清流,佩服的是谦恭下士、谨饬自守的翁同龢,对提携私人、势力日壮的李鸿藻反而不予亲近。要说盛昱出于门派之见,非要置李鸿藻、张佩纶于死地,这是绝然没有的,但清流近年嚣张习惯了,有这样的机会如果不参劾,自己也睡不好觉。又何况参劾得力,也是升官的一条捷径,比如张佩纶,如今已经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张之洞则已经早外放为山西巡抚,看势头还要大用!这样的榜样在前面,不能不让人心动。

  折子开头点明事由,“为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以振纲纪而图补救。”近来论越事的折子多是要求惩办前线大员,而盛昱则是追责军机,这个立意就非同一般,他为此深为得意。

  接下来指责张佩纶和李鸿藻,“唐炯、徐延旭自道员起擢藩司,不二年既抚滇桂,外间众口一词,皆谓侍讲学士张佩纶荐于前,而协办大学士李鸿藻保之于后。张佩纶资浅分疏,误采虚声,犹可言也,李鸿藻内参进退之权,外顾安危之局,义当博访,务极真知,乃以轻信滥保,使越事败坏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偾事,何说之辞?”

  既然是参劾军机,不能只针对李鸿藻,接下来就要说到恭亲王和宝鋆,“恭亲王、宝鋆久直枢庭,更事不少,非无知人之明,与景廉、翁同龢之才识凡下者不同,乃亦俯仰徘徊,坐观成败,其咎实与李鸿藻同科。然此犹共见共闻者也。奴才所深虑者,一在目前之蒙蔽,一在将来之诿卸。北宁等处败报纷来,我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将唐炯、徐延旭拿问,自宜明发以励军威,庶几敌忔同仇,力图雪恨,乃该大臣等犹欲巧为粉饰,不明发谕旨,不知照内阁吏部。夫一月之内更调四巡抚,一日之内逮治两巡抚,而欲使天下不知,此岂情理所容?”这一段,把军机大臣横扫笔端,却说景廉、翁同龢“才识凡下”,其实是欲扬先抑,把他们的责任摘了出来。唐、徐的处分上谕不明发而廷寄,盛昱已经清楚是李鸿藻的主张,因此锋芒所对依然是李鸿藻而已。

  接下来不再就事论事,而是以此为引,发一番发人深省的议论,“该大臣等唯冀苟安旦夕,遂置朝纲于不顾,试思我大清二百余年有此体制也?抑我中国数千余年有此政令也?现在各国驻京公署及沿海各国兵舰,纷纷升法夷国旗,为法夷致贺。外邦腾笑,朝士寒心,奴才窃料该大臣等视若寻常,未必奏闻也……”

  盛昱通宵不眠,天亮前誊清,最后再诵读一遍,觉得理直气壮,构思巧妙,必然又是一篇洛阳纸贵的名折。他心中沾沾自喜,亲自前往外奏事处呈递。

  次日召见军机,慈禧为山西、北宁连续失守一脸愠色,议事前先发了一通议论,继而自责道:“如今边防不靖,疆臣因循,国用空虚,海防粉饰,真正是无颜面对祖宗。”

  军机们个个叩头道:“是臣等无能。”

  “这也不能全怪你们,多少年养成的积习。只是越南这个样子,战也不是,和也不是,这个局面到底该如何了结!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混下去吗?”慈禧的话似乎很公道。

  这话不好接茬,宝鋆等一班军机只有磕头请罪。

  “如果姐姐在,还有个人说说话,诉诉苦。我现在真是有苦难言。”慈禧叹了口气,伤心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后天就是清明了,转眼姐姐已去了三年,本来我打算亲自去祭奠,只是这一连几天都睡不着,实在精力不济,你们下去后告诉老六一声,让他辛苦一趟,去一趟东陵普祥峪,以慰姐姐在天之灵。”

  回到军机处,大家都有些疑惑,因为像这种差使向来是闲散亲王去办的,今年本来已经定好由惇亲王去的,而且他已经动身了,何以又改成恭亲王?

  “先把五爷追回来,佩衡你辛苦一趟,亲自去给六爷传旨。”李鸿藻也觉得此事有异,宝鋆少不得要与恭亲王密议,所以有此建议。

  “好,我就去一趟,说不上辛苦。到底是战是和,关外的人是撤回来还是坚守,总得拿出个章程来,这事非让六爷来说话不可。”宝鋆应道。

  宝鋆赶到恭亲王府,见他精神头似乎不大好,懒得说话。听了旨意后,他便说道:“让我去就去吧,这没什么好说的。”

  “盛伯熙上了个折子,一直没发下来,不知他都说了什么。”宝鋆这是有意提醒,慈禧之所以培植清流,就是借清流的折子做文章。

  “想来无非是参劾前线大员。弄成今天这副局面,他们这帮清流也是罪责难逃,当初李少荃建议把援越各军撤回关内,避免与法国正面冲突,他们群起而攻之,把李少荃骂得狗血喷头。如今倒是战了,战成这种结果,他们不能只顾参劾别人,要参,他们该参自己一折。”恭亲王这显然是闹意气的说法。

  “伯熙那支笔总是神出鬼没,这次他不知又从何处着笔。反正他总不会参自己的。”宝鋆此时也挖苦道。

  “随他们去吧。两国冲突,战有战的理由,和有和的道理。不能说战就全对,也不能说和就全错,最忌的是战和不定。现在有这帮清流瞎掺和,弄得上头拿不定主意,前线将士也是犹疑不决,打吧,朝廷让他们‘衅不自我开’,不打吧,让人家占了先机,不说别的,士气先没有了,这仗怎么打?想想前线的将帅,真个是里外不是人。”恭亲王自然明白宝鋆的担心,故作不明白就没意思了,所以低声说,“佩衡,我不在,你们要关注那位。”他屈指做了个七字。

  宝鋆点头领会。

  因为恭亲王去了东陵,所以军机们比平日更加谨慎,全天都在军机处坐班。一天无事,次日照旧宫里召见军机,并无什么不对。回到军机处不久,宝鋆得到消息:慈禧去祭奠九公主了。

  九公主是醇亲王奕的胞妹,月前去世,慈禧已赐祭过,今天却还要亲往祭奠,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后来他又得消息,说太后祭奠完九公主,还要在九公主府用膳。这就更令人奇怪了,依慈禧的个性,这种应景的事是不会下如此功夫的,那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醇亲王?太后去祭奠九公主,作为胞兄的醇亲王一定要去的。”一想到这,宝鋆脊梁不禁有些发凉,当年收拾肃顺一党,就是醇亲王突然宣布的。宝鋆再着人悄悄去奏事处打听,知道近日言官们上了四道折子,都发下来了,只有盛昱所上密折一直没有动静。

  慈禧这看似应景的事情,也被鼻子灵敏的人嗅出了别样的味道,比如工部左侍郎孙毓汶。他是山东济宁人,家世相当显赫。他的祖父是大学士孙玉庭,父亲是当过刑部、工部尚书的孙瑞珍。咸丰六年他考中进士,与翁同龢是同一科。相传当时为了方便入场,翁同龢住到孙家,到了晚上,孙毓汶的父亲让儿子早早睡觉,却以世伯的身份与翁同龢畅谈至深夜。因为翁同龢是最强的竞争对手,他失常孙毓汶才有可能突出。第二天入场,翁同龢感到十分疲倦,幸亏口袋里装了支人参,嚼了几口,这才振作起精神,获得了状元,因此有“人参状元”之称。孙毓汶考得也相当不错,是榜眼。

  咸丰末年,他回原籍办团练,僧格林沁索需地方甚重,孙毓汶带头抗捐被参劾,也被恭亲王所恶。后来又靠捐输复职,但恭亲王一直对他有成见,因此仕途不顺。孙毓汶因为太过聪明,有“齐天大圣”的外号,又被人称琉璃球,是指其办事圆滑。他长得高瘦,一双眼睛非常有神,但为人太过恭顺谦卑。宝鋆给他的评语——好像大白天见鬼。他开始发迹,是从投奔醇亲王开始,大家都知道醇亲王驾下,文有孙毓汶,武有荣仲华(荣禄)。当然,孙毓汶所看重的,就是醇亲王乃皇帝生父的身份,觉得总有一天会有益。现在,机会来了。

  “王爷,您的机会怕是想拦都拦不住了。”他一见到醇亲王就开门见山道。

  “莱山,这话是怎么说的?”醇亲王奇怪地问道。孙毓汶字莱山,因此这样称呼。

  “前方吃了败仗,前一阵清议纷纷指责前线大员。可是,责任不能全由前线来负,用人不当就是中枢的责任,估计接下来枢廷当道诸君日子该不好过了。不是我挑拨离间,如果六爷有您的半点决战信心,再用心部署,让前线将士一心用命,哪会有今天的败局?”

  这话真说到醇亲王心上去了,他始终认为民气可用,士气比枪炮更管用。如果下定与洋人见雌雄的决心,再配上洋枪洋炮,要胜洋人有何不可?当年天津教案的时候他这样认为,英国人在云南闹马嘉礼案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认为,小日本侵台湾谋琉球的时候他更是这样认为,如今法国人又在越南闹,恭亲王还是一味避战求和,他心里的不服、不甘已经让他几天睡不着觉。泱泱大清,怎么能让人家如此欺负!爱新觉罗的子孙,怎么能如此窝囊!

  “莱山,你也这么认为吗?你说句实话,咱们要是铁了心与法国人战一场,咱们难道就无一点胜算?”醇亲王这样问孙毓汶,似乎在下决心。

  “那还用说?人家刘永福不过是一帮要饭的叫花子,当年造反怕被剿,跑到越南,同治十二年击毙了法国主将安邺,去年又击毙了法国主将李维业及以下军官三十多名,打死法兵两百多名。有人说他是侥幸获胜,能连续两次侥幸,这就不能叫侥幸。”孙毓汶一副愤愤不平的神气,“王爷,连刘永福都能获胜,我堂堂天朝之师,不应该这么窝囊啊!原因是什么?中枢腰板不硬!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中枢都是窝囊废,要能打胜仗才怪了呢!”

  “你这话说到我心里了。”醇亲王拿出一份奏折,递给孙毓汶说,“莱山,这是盛伯熙的折子,上头交代我看的,让我拿主意。”

  醇亲王让孙毓汶看的,正是盛昱的密奏。

  孙毓汶一边看,一边连连赞赏,读到得意处,不禁朗朗出声:“我皇太后皇上付以用人行政大柄,言听计从,远者二十余年,近者亦十余年,乃饷源何以日绌,兵力何以日单,人才何以日乏!这话问得多好啊王爷!”

  “是,盛伯熙算是八旗中有血气的人,不是提笼架鸟的纨绔子弟可比。莱山,实不相瞒,伯熙的折子让我读来,真个是热血冲头啊。”醇亲王感慨万千。

  “这就对了王爷。您再看这话说得到家了,‘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显责,何以对祖宗?何以答天下?唯有请明降谕旨,将军机大臣及滥保匪人之张佩纶,均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认真改过。’不过,要让他们戴罪图功,恐怕很难。”孙毓汶也大声附和。

  “是啊,二十多年了,他们要是能改改想法,早就改了。”醇亲王也是一阵感叹。

  “王爷,上头是什么意思?”孙毓汶转而问道。

  “上头让我琢磨一下,应该怎么让他们戴罪图功。这让我很为难,毕竟那是亲兄弟。不严惩,没用,严惩的话,怎么惩罚,又该怎么让他们图功。正如你所说,让他们图功,恐怕很难。”醇亲王看起来也是毫无头绪。

  孙毓汶把折子放到一边,郑重其事道:“王爷,您必须清楚,为国家大计,就顾不得兄弟亲情。其实上头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应该是动了换中枢的意思。这些年来,下面经常把上头的意思顶回去,上面其实已经烦了,只是在等待时机。如今就是一个最好的时机,有前线大败,又有盛伯熙的折子,王爷应该善加利用。”

  “你的意思,是让那边出军机?”醇亲王惊讶地问道。

  “不是让那边出军机,而是要来个全班撤换。”如果只让“那边”一个人出军机,醇亲王顶上,一个萝卜一个窝,还是没有孙毓汶的份。因此,他目光炯炯、语气决绝地回道。

  “全班换军机,我朝从来没有过!”醇亲王显然没有这样的预想,像被火烧了手指头,丢下密折。

  “王爷,如果只换上您,下面的人还是原来的老脑筋,到时候您纵是有锦囊妙计,人家不执行您也没办法。或者表面上执行,变着法应付,仍然是无可奈何。再或者,他们左劝右劝,把您也劝到他们那条道上,您力图振作的设想,是不是全要落空?那时候人家才真的会说,爱新觉罗氏难道只出窝囊废?”孙毓汶发觉自己出言无状,补救道,“王爷,我话说得难听,这只是在您面前说,要让人家在茶馆酒肆这样说起来,可真就动摇国本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醇亲王不以为意。

  见醇亲王有些动摇,孙毓汶又劝道:“这样办理不仅是为您好,也更是为那边好。您想,如果只让那边一人出军机,岂不把所有责任都让一个人来背?倘若你想把军机中留几位,那你留谁?中枢本是一个整体,怎么可能出了这么大的毛病,而某些人没有责任?所以,必得快刀斩乱麻,将来才能真正指挥如意,也才真正有振刷局面的可能。”

  “莱山,我的折子就由你来备,将来,就是朱谕的底稿。”醇亲王终于下了决心。

  孙毓汶压住兴奋,响亮地“嗻”了一声。

  初十召见军机,并无大事商议,散朝后太后又召见醇亲王和孙毓汶。到了下午,几份折子发了下来,都平常得很,仍然没有盛昱的密折。宝鋆更加生疑,听说恭亲王下午就能回府,所以他早早就去等,一直等到晚上恭亲王才回来,原来他的车在路上出了点毛病。宝鋆把这几天的疑惑说给恭亲王听,这一切好像早在恭亲王预料之中,他语气十分平淡:“明天早朝后再说吧。”

  第二天早朝,恭亲王早早就到了军机处等着召见。他从东陵回来要交差的,虽然不是要紧的差使,但按常例第一起就应该召见他,或者与军机们一起觐见,由他先把祭陵的事回奏。但后来传来消息,说太后正在召见御前大臣、大学士、六部满汉尚书,而军机大臣兼六部尚书的都不在召见之列。

  一直坐到午正时刻,大家正要散去,领班军机章京沈源深传来消息,说内阁已明发上谕,军机大臣全班撤差!

  所有军机大为吃惊,恭亲王对自己将有不测早有预感,但没想到会是全班军机尽撤,而李鸿藻自觉慈眷正隆,还以为将有喜事临头,万没想到自己也在撤差之中。大家正在惊疑,李莲英前来宣旨,众人纷纷跪倒听宣——

  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萎糜,或谓昧于知人。法越事起,举措失当,北宁、山西相继失陷,军机大臣更是难辞其咎。着恭亲王开去一切差使,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开去一切差使,原品休致;李鸿藻、景廉降二级留用;翁同龢革职留用,退出军机,仍在毓庆宫行走。

  众人谢恩后,恭亲王呆呆地跪在地上,李莲英已经远去,大家竟无一人起身。沈源深当时来不及回避,也跪在地上,但比众军机超然事外,所以提醒道:“王爷、各位大人,请起啊!”

  恭亲王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黯然道:“终于解脱了,这二十余年多累啊!”

  “我也七十四了,老了,正好回家钓鱼去。”宝鋆如此自嘲。

  李鸿藻心有不甘,问道:“王爷,您不为自己争一争?”

  恭亲王一直提防李鸿藻,但现在同撤军机,因此也推心置腹道:“李师傅,这些年来许多事没办到太后心上,又有人早就盯着军机首辅这把椅子,我还能争得回来吗?前年起我的身体就不太好了,尤其法越事发以来,我已是心力交瘁。居家养疾,正是太后的体恤,我也求之不得,又何必再争?”

  恭亲王说得不错,这些年有些事的确办不到慈禧心上。尤其是修园子的事,恭亲王一直暗暗抵制。重新修复圆明园的念头慈禧十几年前就有了,无奈内忧外患,实在拿不出钱来。后来改为修三海工程,但也未能大兴土木。自从收复新疆后,慈禧自觉国家已无大的用项,所以多次去三海游玩,走到一处就说这该修一修了,恭亲王总是应得很好,却再无下文。慈禧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当然不能甘心。醇亲王向来对外持强硬态度,对恭亲王“外敦信睦,隐示羁縻”的政策十分不满,自从儿子当上了皇帝,更有不少大臣巴结,虽然没兼多少差使,但其影响已越来越大。因此恭亲王明白,军机易枢,势成必然,争也无益。

  “诸位都走吧,这个位子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说罢,恭亲王很轻松地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自顾出门走了。

  到了下午,又发布上谕——

  礼亲王世铎,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均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工部左侍郎孙毓汶,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军机大臣有大事不能决,与醇亲王共商。

  这就相当于在军机处之上设了一位“太上军机”,醇亲王完全代替了恭亲王。

  这两道上谕一发,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清流们以惊愕居多,因为新军机并不理想。户部汉尚书阎敬铭以理财闻名,毛病是为人过苛,但总算差不到哪里去;张之万也勉强;工部侍郎孙毓汶为人太阴,也众所周知。最要命的是军机首辅世铎,他是礼烈亲王代善七代孙,同治年间授内务府大臣,右宗正,为人懦庸无能;户部满尚书额勒和布,满洲镶蓝旗人,由咸丰年间的户部主事累迁至理藩院尚书、户部尚书、内务府大臣等职,为人讷讷寡言,被同僚讥为“酒囊”。

  当天坊间也有评判,说恭亲王为首的班子算驽马,有欠振作,但无论怎么说还算得上马,而新任军机连骡子也算不上,只能算驴子。

  上折的盛昱愧悔不安,他本意只是希望惩处张佩纶、李鸿藻,没想到给朝廷带来了一场地震。所以他当晚起草了奏折,连夜誊清,又要递折子。

  倒头睡了一会儿,夫人就推醒他。匆匆梳洗完毕,他乘着小轿赶往景运门。奏事处内外有别,内奏事处设于宫禁内,由太监承值,一般只有军机大臣奏事和内阁票拟可直送内奏事处,此外有所呈递无论京内或京外都交外奏事处,然后外奏事处再转内奏事处。盛昱赶到景运门时,外奏事处的大门刚刚打开,那里的章京和笔帖式都认得他,问道:“哟,盛大人又有折子要上?”

  这本是极平常的言语,不过今天在盛昱听来,却好像在说:您可真厉害,一折就参倒了全部军机。盛昱也不回答,直接将折子递上道:“拜托两位,今天务必呈到御前。”

  “我们回去马上转内奏事处,至于何时送到御前,我们无从置喙。”

  盛昱知道多说无益,但还是忍不住拱手道:“拜托两位,和内奏事处美言几句,拜托尽早送到御前。”

  晚膳后,慈禧看到了盛昱的奏折——

  宝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龢谨小慎微,均不能振作有为。然恭亲王才力聪明,举朝无出其右,只因沾染习气,不能自振,李鸿藻昧于知人,暗于料事,唯其愚忠不无可取,国步阽危,人才难得,若廷臣中尚有胜于该二臣者,臣断不敢妄行渎奏,唯是以礼亲王世铎与恭亲王较,以张之万与李鸿藻较则弗如远甚。臣前日劾章请严责成,而不敢轻言罢斥,实此之故,可否请旨饬令恭亲王与李鸿藻仍在军机处行走,责令其戴罪图功,洗心涤虑,将从前过举认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当立予诛戮,不止罢斥。

  慈禧看罢大为震怒,把盛昱的折子掷到地上道:“盛昱岂有此理,参老六的是他,保老六的又是他,朝廷用人行政难道要他来指手画脚?”

  之后又有四五位言官上折,拐弯抹角为恭亲王说话,慈禧一概不理。而且随后她又对部院大臣进行了调整,李鸿藻的吏部尚书一职由礼部尚书徐桐接任,礼部尚书由左都御史毕道远接任,景廉的兵部尚书一职由理落院尚书乌拉喜崇阿接任,理藩院尚书由左都御史延照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则由吏部左侍郎昆冈、祁世长接任。总理衙门事务由贝勒奕劻管理,内阁学士周德润、军机大臣阎敬铭、许庚身亦在总理衙门行走。此外,她对八旗都统也都做了更动。这一番人事变动,十天内便交接完毕,至此众人才知道,天意已不可挽回。

  这一更换中枢的事件发生在农历甲申年,后来就被称为“甲申政潮”,亦称“甲申易枢”。

  “甲申易枢”的真正原因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明白,绝大多数人不容置疑地解读为朝廷要对法国强硬起来,就连《申报》也发表评论员文章说:“中国有句俗话,兔子急了也咬人,蛮横的法国把中国人逼到了奋起反击的地步。”

  最为敏感的上海已经露出了躁动的苗头,人们对存在钱庄里的银子放心不下,开始提现。后来发现并没有想的那么严重,又不甘于白白损失利息,于是再重新存回去。这样,中国人的钱庄和洋人的银行门前都空前热闹起来。

  此时,马建忠秘密到了上海,找盛宣怀商议完成李鸿章交代的一件大事——轮船招商局“换旗”。

  自从中法局势紧张后,上海各种谣言满天飞,有的说法国人要炮击江南制造局,有的说要把轮船招商局的货栈烧掉,流传更盛的则是,中法一旦开战,法国将扣押轮船招商局的轮船作为战利品,如果反抗,将开炮击沉。因为这些流言的缘故,轮船招商局的生意大受影响,大家不敢坐轮船招商局的轮船,也不敢把货交给轮船招商局来运输。轮船招商局举步维艰,主持轮船招商局的徐润连续给李鸿章拍电报,请示办法。李鸿章让马建忠打听,像这种情况,万国惯例到底如何?招商局要避免损失,应当采取何种办法?

  马建忠查阅资料,请教在上海担任律师的英国好友担文,向李鸿章上了一个禀帖,答复说如果中法真的开战,那么法国很有可能要扣押轮船招商局的轮船,不但正常业务不能开展,而且法国人可以据为己有。解决的办法就是,要趁两国未开战之前,将轮船招商局卖与第三国。当然这个卖可以是真卖,也可以是双方达成秘密协议,等战争结束后再收回来。此时轮船招商局成为第三国的财产,改为悬挂第三国国旗,法国就不能再采取任何行动。

  李鸿章决定采取第二个办法,只为换旗,一旦中法和解,立即收回。他让马建忠立即与担文联系,可否将轮船招商局“卖给”英国。担文回复说,英国法律十分烦琐,如果仅是为了“换旗”,最好与美国人商议,因为美国法律十分简便易行。于是李鸿章再与美国公使密商,决定将轮船招商局“卖给”旗昌公司。上海纷传主持轮船招商局的会办徐润挪用局款搞房地产,因为上海房地产崩盘,赔累巨大。李鸿章信不过徐润,具体事宜则交由马建忠前来上海与电报局总办盛宣怀办理。

  具体的办理办法说起来也并不麻烦,旗昌公司以五百二十万两买下轮船招商局,将银票交给中方,中方则将轮船招商局的经营权交给旗昌。作为对旗昌的酬谢,“卖给”旗昌期间,经营所得为旗昌所有,旗昌洋行的密斯利作为名义上的“总办”经办相关事宜。一旦形势好转,中国可随时将轮船招商局收回,届时全部奉还旗昌的银票。为了双方都放心,由英国律师担文作为见证人,为双方担保。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闲谈的时候密斯利不经意地笑道:“中国的财神胡雪岩,非要大赔一笔不可了。”

  盛宣怀对胡雪岩的话题非常感兴趣,连忙追问详情。

  胡雪岩的生意,主要是钱庄、当铺、药店,近几年他又参与生丝生意。生丝与茶是大清最大宗的出口商品,约占出口总额的四分之一。洋商合起伙来垄断生丝价格,十年间丝价降低了一多半,由十年前的每包五百多两银子,降到二百多两,养蚕的百姓和丝商惨淡经营,而又无可奈何。胡雪岩气不过,他认为如果大清丝商和养蚕百姓联起手来操控了生丝市场,洋商非得提高生丝价格不可,那样,丝商与百姓都能得利。胡雪岩这些年积攒了上千万两的身价,钱庄、当铺和药店互相挹注,调动资金的能力相当强。他又与湖州的大丝商关系密切,由他牵头,在生丝上市前就从蚕农手中定购生丝,前年,他囤积的生丝占到了大清出口总额的四分之一,逼得洋人只得抬高价格,与他联手的丝商狠赚了一笔,丝农们也比往年收入增多,所以去年他又如法炮制,投资二千万两几乎收尽江浙生丝。洋商托人给他传话,希望加价一千万两,从他手里转购,但胡雪岩非坚持加价一千二百万两不可,双方就僵持了下来。

  听得胡雪岩仅生丝一项,就能从洋人手里赚取一千万两,盛宣怀又是敬佩,又是嫉恨。他知道胡雪岩经商手面相当大,而且也知道他与洋商在生丝上斗法,但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惊人的地步,遂问道:“那我就不明白了,胡雪岩既然垄断了生丝,如何又说非要大赔一笔不可?”

  密斯利笑道:“因为洋商不像中国人,他们能够团结。所有的洋丝商都达成协议,谁也不准私下与胡雪岩交易,不买他的一根丝,逼着胡雪岩降价。”

  “如果胡雪岩也坚持不卖,不就成了僵局吗,双方是两赔俱伤,怎么会是胡雪岩赔钱?”

  密斯利解释道:“这有两个原因,生丝是不能久放的,超过一年,便会变色,价格就没有新丝好了。如果挺到新丝上市,陈丝那就非降价不可。胡雪岩要想继续垄断,他必须再把新丝控制起来。可是,他手里的资金已经全部押在陈丝上,没有能力再控制新丝了。”

  “慢慢,胡雪岩手里有大把生丝,他完全可以此为抵押向钱庄借款,继续定购今年的新丝。”盛宣怀对商场也颇为熟悉。

  “你说得不错,不过,自去年以来,中法局势紧张,上海的钱庄信誉动摇,已经有好多家钱庄被挤兑倒闭,没倒闭的也是现银奇缺,而如今蚕农非现银不可,而胡雪岩拿不出这么多现银来。更重要的则是,今年意大利、日本生丝获得丰收,价格虽然略高于中国,但从这些国家购买,依然有利可图。各国丝商已经和意大利、日本在谈判。”密斯利道出了个中缘由。

  盛宣怀豁然开朗:“照此说来,胡雪岩非降低丝价不可,否则他手里的生丝就要赔累巨款。”

  “是,洋商比中国商人最大好处就是能抱成团。他们说到做到,没有一人私下与胡雪岩交易。而中国商人虽然嘴上说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但已经有丝商私下与洋商交易,价格比两年前还要便宜。因为他们也需要现银支付购丝款。”密斯利又透露了一个消息。

  “哦,那这一仗打下来,胡雪岩非大败不可!”

  “非败不可。问题还不仅出在丝上,胡雪岩的阜康钱庄目前信誉还能维持,可是他钱庄里现钱没有几个,因为全都押到生丝上了,如果他的钱庄产生挤兑,那他非倒闭不可。他想救钱庄,非低价抛丝不可。这两件事情同时发作,胡雪岩非大赔特赔不可。”

  “看来,胡财神非倒闭不可!想来真是可怕。”盛宣怀倒抽一口凉气,而他的心里则是狂喜,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扳倒胡雪岩的绝好办法。

  等回到电报局,盛宣怀把签押房门关上,并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转头便问马建忠道:“眉叔兄,你说中堂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马建忠毫不迟疑道:“那还用说,是大办洋务。”

  “眼前呢?”盛宣怀又问。

  “当然是中法不要开战。”

  “对,为大清争取几十年的和平是中堂最大的心愿。中堂不但不希望中法开战,与哪个国家最好也不要开战,我们就应该为中堂的这个心愿出谋划策。而朝野上下,主战声音最响的就是左大帅,中堂奈他不得。老根动不得,修剪枝叶却是做得到。”

  马建忠听不太明白,催促道:“杏荪有话不妨直说,咱们是什么关系,何必遮遮掩掩?”

  盛宣怀连连点头,脸上是称赞的笑意:“是,应当如此。左大帅最重要的臂膀是胡雪岩,如今胡雪岩危如累卵,我们只要伸出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把他压垮,正是所谓四两拨千斤。用洋人的话说,我们可以加上‘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样有可能引起连锁反应,最终倒霉的是大清商人,得利的是洋商。”听了盛宣怀的计划,马建忠有些担忧。

  盛宣怀摇了摇头:“胡某人神通大得很,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无暇与左大帅胡掺和,要想整倒他,根本不可能。”

  “这事太大,必须得请示中堂。”

  “那是当然,我们两个联名给中堂发个电报。”盛宣怀满口答应。

  阜康钱庄的伙计照例在八点卸下排门,一打开门便把他吓了一跳,排门外已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排门一打开,他们立即拥进来,一边向柜上挤一边问道:“阿原,听说你们胡大先生做生丝生意赔了七八百万,是真的吗?”

  “胡扯,我们大先生什么时候做生意亏过?”叫阿原的柜上伙计道,“您老可别听风是雨,大先生的丝等着卖大价钱呢!哪来亏了七八百万的谣言?”

  “也不知是谁说的,好像是从堂子里传出来的,说大先生的丝已经屯了两年了,洋人根本不买,再屯下去就要全部坏掉了,能不赔吗?人家还说,胡大先生把阜康的存银都拿去买了丝,这下要把阜康给拉倒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这样道。

  “真是笑话,阜康是上海最响的钱庄,就是洋人也把银子存到阜康来生息。你手里多少银票,我立马给你兑了。”阿原接过银票看了看道,“不过是二百两银子。老叔,您老这是三年期,还有两个月就到期了,二百两就变成三百两,现在兑了只能得两百五十两,实在可惜了。”

  这人正在犹豫之中,突然后面有人喊道:“你不兑我们兑,已经倒了两家钱庄了,跳水的也有好几家了,还是把银子拿出来放在自己枕头下放心。”

  经后面的人这么一嚷嚷,他也不犹豫了,兑走二百五十两本息。眼看着人越来越多,情形有些可疑,前柜的档手马上去见掌柜老刘。此刻老刘正躺在炕上过烟瘾,一骨碌爬起来问道:“怎么,比往常多多少人?”

  “不知有多少倍,问题是提款的人越来越多,都排到大街上去了。”

  “稳住,大先生不在,你们一定要稳住。这些日子市面不稳,人心惶惶,如果咱们稳住了,大家放了心,也许就过了这一关。要是我们先乱了,那就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老刘想了想又叮嘱道,“此时我不能出面,我一出面,就显得我们太拿这事当事了。前面由你顶着,你要当没事一样,该说就说,该笑就笑。”

  打发走前柜,老刘立即叫库房管事前来问话,管事道:“库里现银只有二十几万两。”

  老刘心惊肉跳,九江、汉口解过来的十几万两银子,他都拿出去堵了窟窿,本来以为个把月就周转回来,谁料事情来得这么快。他强按住慌乱道:“二十万两足够了,汇丰的票子还有多少?”

  阜康的存银,一部分入库,一部分拿到汇丰存上生息,关键时候这部分也可以提出来,只是要损失点儿利息。

  “汇丰的银票,有十二万两,一票是八万,一票是四万。”

  “这个是不必动的。你到典当那边去打个招呼,把现银盘盘,准备救急,你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主张,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边出了事,那边也没好处。”老刘叮嘱道。

  他说的那边,是指胡雪岩在上海开的四家典当。库上管事从后门走了,老刘再打发人叫柜上的人前来回话。

  “前面怎么样了?”

  “不好得很,已兑出去了五六千两,可是人越来越多。”

  “看你这么慌慌张张的,没事也得慌出事来。”老刘责备柜上的档手,“你们要动动脑子,银子照兑,人人有份,但你们就不能把时间拖长一点吗?”

  前柜档手知道自己有些人慌无智,把这茬给忘了。七八年前,因为英国人在云南闹马嘉礼案,上海也曾经紧了一阵子,有几天来提现的人也多了不少,胡雪岩让算息的、包银的都放慢速度,从容应付过去了。自己是阜康的老人,一开始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他连忙说道:“我已经吩咐了,比平时已经慢了不少。再慢要是让人看出来,那就弄巧成拙了。”

  “你这么办很好,分寸由你掌握。”老刘拿空话给前柜吃定心丸,“放心吧,我已调着头寸。”所谓头寸,就是款子。调着头寸,就是筹到了现银。

  吃午饭的时候,前柜的档手让伙计们慢慢吃,只留两个人应付,这么轮流着吃饭,又延宕了些时候。到了两点多,汇丰银行来人了,前柜立即把他请进客厅,老刘亲自来应付。

  “那笔五十万的款子今天到期了,不知为什么海关没拨银子过去,我特意来问问。”

  左宗棠当年西征借款,是胡雪岩担保从汇丰银行借的,每年由上海海关定期还款,如果不能及时还上,则胡雪岩必须垫还。而这笔款子恰好到了还款的时候,而海关今年不知为什么迟迟不打款子,所以汇丰银行来问。所谓问问,就是催款。这种时候也曾经有过,垫个十万二十万根本不在话下。老刘问道:“海关拨过去了多少,缺多少我们补多少,这个你们放心就是。”

  “海关一两也没拨。”

  “是吗?”老刘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了,努力控制着道,“前些日子胡大先生与邵观察商议过了,银子已到了四十几万,汇票我们都看过了。也许邵观察忘记了,我们帮你催催。”

  “我们已经催过了,邵道台不在衙门,据海关的办事人员说,并没有协饷解到。”

  “你看,胡大先生回杭州去办大小姐的喜事了。你看我的面子,请宽限几日,如果海关还不拨银,我们阜康照付就是。”

  “好,那就以明日为限,如果明天十二点前我们还没收到银子,就来阜康提现银。”

  “好,明天十二点为限。”

  老刘亲自去上海道台衙门,里面有个书办,平日交情不错,他悄悄地问邵大人是否在衙门。书办道:“大人今天有事到吴淞口了,明天就回来。”

  “那我想问一下,各省协饷不知到了没有?”

  “应该到了,我听大人说,等到齐了就立即解到汇丰去。”

  “邵大人明天一定回来吗?”

  “这不好说,不过大人走的时候特别吩咐,我手里的几件文书要办好了放到他的案上,明天早起他要看。”

  “看来,邵大人明天应该回来。”老刘心里稍稍轻松了,“邵大人一回来,还请老兄给我传句话,我有要事找大人。”

  “好,老哥的事还不是一句话。”书办答应得很痛快。

  老刘回到阜康,依旧从后门而入。刚坐下,前柜气喘吁吁地拿着一张两万两的银票来见他:“来人口口声声要提现银,怎么办?给还是不给?”

  老刘铁青着脸,悄悄到前柜看了看,门内门外,人头攒动,吵吵嚷嚷。挤在前排的扬着手里的票子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不兑了?”

  “不是不兑了,有一位大客户也要提现银,正在给他包银子呢。”前柜伙计这样回道。

  “大客户要提现银,他都提走了我们怎么办?”后面的人着急地嚷嚷。

  “对,我们怎么办?”大家齐声责问。

  后面的全嚷起来,把伙计的声音都压下去了。老刘不敢露面,他一出面非将他的军不可,他不出去,伙计们说什么都还有挽回的余地。他回到后室,与前柜档手商量,二万两银子不是小数,如果兑,无异于雪上加霜,可是要是不兑的话,一传出去更是难以收场。最后老刘一咬牙说:“兑!但是一定要慢慢过数,慢慢包装,下排门前办完就成。”

  发完二万两现银,阜康伙计全体出动,嘴里说银子有的是,明天继续兑,一面把人向外挤,终于上了排门。

  老刘晚上遍访胡雪岩开在上海的四大当铺,一共调齐了六万两银子。等现银入了库,他这才去睡觉,那时已快两点了。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可睡着没有不久,他又被砰砰的敲门声吵醒了,阜康的伙计拿着刚出的《申报》给他道:“掌柜的,有人造咱们的谣。”

  老刘拿过报纸,伙计指着《阜康现银吃紧,洋债请求展期》让他看,竟然把昨天汇丰来催款的事发了出来。说阜康作保的一笔洋债已经到期,可是因为胡光镛大笔现银被生丝屯住,所以现银吃紧,只好请求洋行展期还款。

  老刘倒抽一口冷气,显然有人在后面做手脚,要置阜康于死地。洋债到期是真,阜康没有还上也是真,如果今天十二点前还不上,汇丰银行那里不好应付是一,更要紧的是肯定有人要大肆宣扬,那时候就是调多少现银来也无济于事。

  “还下不下排门?”阜康的前柜、库房、账房的管事都围在老刘身边,等着他拿主意。

  “下,如果不下,那会更糟。你们兑的时候,先给那些小户兑。我现在就去道台衙门,如果汇丰的银子拨过去了,我就有把握过这一关。”老刘这么说,既是安慰大家,也是安慰自己。

  他忐忑不安到了道台衙门找到书办,书办的回答无疑是兜头浇了他一瓢凉水:“邵大人到现在还没有到衙门来,今天来不来,我给老哥打听一下。”

  书办东打听西打听也没有确信,因为能说准邵道台行止的人都不在衙门。老刘又求书办去问一下,能不能把汇到的协饷先拨给汇丰。这有些强人所难了,不过看老刘那副着急的样子,书办不忍拒绝,去通融了好久,一脸沮丧地回来道:“老哥,对不住得很,有几笔银子到了,可是大家都说不清是什么银子,没有邵大人发话,谁也不敢动。”

  老刘不知怎么回到阜康,只觉得脑袋木得很,明明听到大家在说话,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伙计告诉他,汇丰又来人催款了,请他去见面。他先回到自己屋里,胡乱点上一个烟泡过足了瘾,整个人这才活过来了。他到客厅去,显然汇丰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一进门就拱手道:“老哥,得罪了!我有一点急事外出,刚刚回来。”

  “刘老板,你们阜康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来挤兑,再不想办法,多大的秤砣也压不住。”汇丰派来的是中国买办,洋文说不好,中国话也说得很拗口。

  “压得住!压得住!老哥只要想想阜康的东家是谁就知道了。不过,这时候确实需要老哥帮忙,钱庄有的是银子,只是都在路上,还请老哥回去说说,再给展期三五天,利息加倍。”

  “利息是小事情,问题是我说了不算。”

  好说歹说,汇丰的买办总算答应回去商量。汇丰的大班与他的助手们商议,以目前阜康的情形看,被挤倒的可能性很大。但以胡雪岩的本领,绝处逢生又是极有可能的,将来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所以没必要把事情做绝。再说,洋债是海关税做抵押,谁也赖不掉,只是胡雪岩这个担保人一点责任也不担也说不过去。所以,他们最后决定,可展期七天,但阜康在汇丰的十二万两的存银要先扣下抵债。

  老刘听说汇丰允许展期,不禁一喜,但听说要把十二万的汇票收走,又是一忧。原本他指望关键时候把这笔钱提出来救急的,现在指不上了。没办法,他只得打发账房先生带上汇票到汇丰去过账。

  看门前的人变少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此时有六七个彪形大汉,带着四辆独轮木车停到门前。两个人蛮横地把人群拨开一条道,簇拥着一个穿裘皮袄的来到柜前,把一摞银票往柜上一放:“先给我们兑银子。”

  伙计接过去说:“这位爷,您是要兑多少?”

  “都兑了,“来人拉长声音道,“八万两都兑了,等着用呢!”

  前柜的档手见来者不善,过来应付道:“这位老哥,您到里面说话。”

  “不必,你只要说能不能兑。”

  “兑自然能兑,只是老哥,这八万两银子那得五六千斤,运起来不方便。您说一声在哪里用,我们阜康专门有送银的,直接给您送到府上去就行了。再说这么多银子,你都放在府上也不方便,随时用我们随时送到岂不更好?”

  “不劳您费心,人和车子我都带来了,不要说几千斤,一万斤也运得走。实话说,主家要用是个原因,现在上海市面不稳,银子还是攥在手里更放心。”

  看他没有通融的余地,前柜档手请他到后面休息,等库房备好银子。老刘在后面得了报便道:“是有人故意与阜康过不去。你们和他商量一下,能否先少兑一些。不能再拖了,我要立即给胡大先生发报。”

  到了晚上,老刘终于等回了胡雪岩的电报,让他立即把生丝卖掉。当晚老刘去找德国商人爱姆生,但一个月前商定的价格已经不作数,每包只肯出价三百五十两,而且只要上等丝,而胡雪岩收丝的成本在四百二十两左右,而现在的价格出手一包就要赔五六十两。但天时、地利不占,人和更无从说起,不赔又能如何?老刘派人半夜去电报局坐等,两点多胡雪岩回复一个字:卖!

  然而,第二天一早,《申报》就发出了惊人消息——《阜康钱庄濒临倒闭,胡雪岩忍痛贱价卖丝》。此消息一出,上海阜康的挤兑已经势不可挡,老刘当天晚上吞鸦片自杀。挤兑风波立即蔓延到杭州、苏州。两江总督左宗棠试图帮胡雪岩渡过难关,并派江宁藩司亲往杭州与胡雪岩商讨办法,但胡雪岩自知大势一去,不愿再连累左宗棠,便婉言谢绝了。

  因为京城与上海已经通电报,消息非常便捷,因此上海阜康挤兑倒闭的消息很快波及京城,京城阜康银号也发生了严重的挤兑。此时正赶上御史参劾刑部尚书文煜贪墨,说他在阜康存有巨款。当时顺天府尹也是清流中人,借挤兑之机给阜康贴了封条,派精通钱谷的师爷去查,果然查出文煜存有七十万两巨款。文煜见事已败露,干脆拿出十万两银子来报效朝廷,朝廷白得了十万两银子,就放过了他。

  顺天府尹与户部尚书、新晋协办大学士阎敬铭关系密切,于是将查封阜康的详情向他禀报,精于理财的阎敬铭立即从里面听出了一个斗大的窟窿。近年来多有公款存在阜康,或通过阜康汇解,如果阜康倒了,就有大量公款难以追回。所以他上奏朝廷,建议锁拿胡雪岩进京,以免他卷财逃走,并飞饬各有关省份立即查抄胡雪岩的典当、钱庄、丝栈等生意。文煜立即派人前往杭州,抢先一步把胡雪岩的大宅院据为己有,以抵欠款。

  阜康钱庄的倒闭引起了一连锁的危机反应,他的当铺、药店纷纷倒闭,胡雪岩负债累累,慈禧更下令革职查办,严追治罪,胡雪岩只得遣散家仆妾姬。一年后,胡雪岩在孤寂潦倒中去世,可叹富可敌国的一代财神,去世时连棺材都是庙中施舍。更为严重的是,胡雪岩的破产波及其他钱庄、布庄、粮庄等行业,使本来岌岌可危的上海金融信用体系崩溃,引发了19世纪中国最严重的经济危机。洋务企业股票价格暴跌,开平矿务局的股票从1883年5月的每股二百一十两跌到了1884年5月的三十两;轮船招商局的股票从二百五十三两暴跌到三十四两。

  轮船招商局徐润也被这次危机拖累破产。徐润是不亚于胡雪岩的财神,他不仅在轮船招商局是大股东,而且经营茶叶、生丝和棉花等,尤其是与人合股开设了名为“地亩房产”的公司。因为中法局势紧张,上海富商纷纷逃离,房地产市场严重萧条,徐润与各位合伙人因为现银紧张,不得不低价抛售房产。他挪借轮船招商局的十六万两银子不能偿还,被盛宣怀汇报给李鸿章,李鸿章对徐润完全失去信任,撤去徐润会办之职,同时将唐廷枢调离轮船招商局,专办开平煤矿,任命盛宣怀为招商局督办,马建忠也成为招商局会办。

  盛宣怀一石三鸟,四两拨千斤,挤垮了胡雪岩,挤走了徐润,实现了自己督办轮船招商局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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