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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太软弱力求和局 真果决快刀斩麻

李鸿章(全三册) 张鸿福 19905 2024-10-20 02:36

  

  光绪八年二月底,李鸿章刚从保定回到天津,就接到了大哥李瀚章的信,说是奉养在湖广总督署的老母病情加重,恐怕难以回天。

  李鸿章的老母亲前半生吃尽辛苦,后半生享尽荣华。据传她本是李鸿章的爷爷从路上捡回的弃儿,当时正在出天花。天花挺过去后,她却留下了一脸麻子。从此,她养在李家,随之姓李。因为她从小干农活,没缠脚,长了一双大脚板,所以后人称她“大脚李夫人”。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心地忠厚善良,有一天见李姑娘烧灶时睡着了,就把衣服脱下来盖到她的身上。老父亲知道李文安对姑娘有意,于是认作儿媳,很快便办了喜事。

  李夫人为李家生了六个儿子:李瀚章、李鸿章、李鹤章、李蕴章、李凤章和李昭庆,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记名提督张绍棠,二女儿嫁江苏候补知府费日启,都十分风光。李文安五十五岁就战死了,夫死从子,她一直跟着长子李瀚章生活。李瀚章四次出任湖广总督,而每一次总是与李鸿章交替,因此老太太一直安居湖广总督署,儿子换防,她则不必动窝。李鸿章最后一次与大哥交接后出任直隶总督,已经十余年了,从此未再见母亲一面。人老恋亲,老母亲想念他,他也想念老母亲,无奈官身不由己。

  李鸿章心情很不好,一则自己未能侍奉老母,心中有愧。二则是担心万一老母驾鹤西去,兄弟两人势必要丁忧,两人的总督都做不成了。虽然朝廷有夺情的说法,可以强令穿孝百日后再回本职,但那是在特殊情况下。如今承平时候,即便朝廷下旨夺情,他也没有理由赖在任上,那样岂不让清议骂死?

  可是,真要是丁忧三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他手下要有多少人倒霉?对他大办洋务、威权日重,多少人又嫉妒又气愤,他在职之日尚有人弹劾他及手下干将,他一旦去职,清议及他的政敌还不趁机算账?而且他心里有数,北洋办的许多事情都不合规矩,要扳倒他实在容易得很。所以,最要紧的是提前选一个放心的人来署理他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好在淮系人马中找个替手并不难,他属意的是两广总督张树声。当年淮军赴沪,张树声率树字营随行,跟随李鸿章以沪平吴,战功赫赫。因为他有秀才功名,在多是草莽出身的淮军将领中算得上儒将,颇受曾国藩的赏识,同治四年(1865年)五月即任命他为徐海道,协助处理地方事务,从此走上文官之路。曾国藩总督直隶后,又调他出任直隶按察使,清理积案,大见成效,再次密荐他为山西布政使,不久再升至护理山西巡抚,以后漕运总督、江苏巡抚、署两江总督、贵州巡抚、广西巡抚。光绪五年(1879年),他升任两广总督,成为淮系除李鸿章之外的第一个一品大员。论资历论渊源,请他当替手再合适不过。所以,李鸿章在向朝廷请假去湖北侍奉老母的同时给恭亲王也去了一封密信,希望他离职时能由张树声署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之职,当然也是为他将来丁忧由张树声替手做个伏笔。

  直隶总督是第一要缺,而且北洋通商大臣又担负着代朝廷与洋人交涉的重任,因此朝廷不可能让李鸿章长期服侍床侧,上谕赏假一月,并由张树声署理直隶总督。李鸿章准备起程,却又接到凶信,老母亲已经于三月初二日病逝,于是他立即奏请丁忧:

  窃臣奉谕旨赏假一月,赴鄂省亲,正在部署经手事宜,预备交卸。忽接臣兄由轮船寄电信,臣母已于三月初二日申时在湖广督署病故,臣系属亲子,例应丁忧开缺。目前地方政务及北洋中外交涉事宜,遵例遴委藩司嵩峻、津海关道周馥,分别代拆代行。署督臣张树声未到之先,臣虽居苫次,遇有洋务要件,当随时指示机宜,暂资静镇,但日久实惧贻误,应恳恩飞催张树声赶紧乘轮船北上,计由粤至津,不过旬日。臣仍懔遵寄谕,俟张树声到后,交代妥协,即行起程奔丧,回籍守制。

  隔了一天,上谕到了,正如李鸿章所料,果然是“夺情”,令他穿百日孝后署理直隶总督并兼北洋大臣。于是李鸿章又接连两次奏请,恳请恩准他出缺。这是大臣遇有丁忧通常的文章,臣子一再恳请丁忧,体现孝心;朝廷夺情不准,以示倚重。但朝廷的确离不开李鸿章,尤其是北洋大臣,不但要与洋人交涉,还要部署北洋海防,因此恭亲王向慈禧建议,直隶总督就由张树声署理好了,北洋大臣一职必须夺情,让李鸿章穿孝百日后回任。为了给足李鸿章面子,也让他不再固辞,朝廷派军机大臣王文韶携旨亲往天津。

  王文韶是宣旨钦差,李鸿章自然要摆香案并磕头接旨。王文韶也不必客气,站到台阶上,展开上谕朗声宣读:

  李鸿章奏,渎陈愚悃,恳请收回成命,准予开缺终制一折。披览之余深为轸恻。在李鸿章陈情固辞,原为人之至情;而朝廷廑念疆事,倚任需人,实出于必不得已。然若仍令照常供职,度李鸿章之心必终不安。李鸿章着开大学士直隶总督之缺,俟穿百日孝后,驻扎天津,督率所部各营,认真训练,并署理通商事务大臣。该大臣开缺留营,揆之金戈无避之义,亦不背于礼经,此系曲鉴其恳切之忱,从权酌办,俾得忠孝两全,各无遗憾,当亦天下所共谅。该大臣仰体宵旰之劳,自念责任之重,勉图报称,宏济艰难,以副厚望。并着派军机大臣署户部尚书王文韶前往天津,剀切宣谕慰勉,俾知朕意,毋许再行固辞。

  王文韶圆滑出名,礼节特别周致。一宣完圣旨,就慌忙跨下台阶恭请道:“旨意宣完,我就不是钦差了,该我给中堂行礼了。”

  李鸿章磕头谢恩刚起身,连忙扶住王文韶的双手道:“夔公,使不得,使不得。”

  王文韶字夔石,因此李鸿章称他夔公。王文韶就势长揖一躬,李鸿章也揖一躬还礼。

  两人进了西花厅,王文韶劝李鸿章节哀顺变,同时把军机、总理衙门大臣的奠仪清单及银票郑重交接。李鸿章对京中权贵打点颇为周到,四时三节,冰敬炭敬,但凡能想到的都一概打点。因此他遇母丧,上至恭亲王,下至军机、总理衙门大臣都有一份心意。这是不必辞的,李鸿章收下,请王文韶代致谢意。因为尚未开丧,谢悃帖要到合肥才能补寄。

  王文韶还带来了翁同龢为李太夫人写的挽联——

  八十三年,极人世富贵尊荣,不改俭勤行素志

  九重一德,为贤母咨嗟震悼,要全忠孝济时艰

  上联是赞李太夫人,下联则是劝慰李鸿章,因为要“济时艰”,因此要“全忠孝”。李翁二人有宿怨,但翁同龢身为帝师,当然要表现出心底无私,不计旧怨,写此挽联,也有示好之意。

  李鸿章看过之后请道:“夔公,请务必将我对叔平的谢意捎到。”

  “一定一定。”王文韶也郑重地答应,然后声音略小些说,“中堂,此番前来,六爷还有人事问题想听您的高见。去年两江总督不太合意,六爷一直耿耿于怀。”

  去年夏天,彭玉麟巡阅长江水师,对江防非常不满,上折参劾两江总督刘坤一,说他嗜好素深,又耽逸乐,广蓄姬妾,稀见宾客,且纵容家丁,收受门包。精神疲弱,于公事不能整顿,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气弥漫,甚或坍塌。

  彭玉麟刚直出名,屡次辞官不就,朝廷给他巡阅长江水师的名头,借他的威望震慑长江水师的骄兵悍将,而且长江沿岸,无论文武,上至督抚大员,他都可参劾,三品以下武官可以先斩后奏。他每三年巡阅一次,每次巡阅必定有人倒霉,沿江百姓都把他巡阅长江看作了申冤除恶的机会。他的意见朝廷也向来看重,几乎是每参必准。他参刘坤一的奏折措辞率真,毫不留情面。慈禧看了奏折之后道:“彭玉麟参劾地方官,最高不过是布政使,如今他把刘坤一说得这么不堪,刘坤一恐怕没法在两江待了。”

  恭亲王知道彭玉麟太过刚直,他所参也许言过其实,可无论如何,必须派大臣查察后再做定论,这也是处理参案的惯例。

  “查不如不查。你也知道彭玉麟可能言过其实,如果派人一查真是如此,那么处不处分刘坤一?处分的话,刘坤一觉得冤;不处分的话,彭玉麟的脾气你也知道,他要是撂挑子,大家脸面都不好看。干脆让刘坤一进京述职,再考虑安排妥当地方。在彭玉麟看来,刘坤一是因他的参劾而离职,而对刘坤一来说,进京述职也不是丢面子的事。”慈禧前后分析了一番,做出了决定。

  恭亲王一想也有道理,于是他一面令刘坤一进京述职,一面与李鸿章往返函商两江总督的人选。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而南北洋大臣共同负责海防事宜,何况李鸿章这北洋大臣的许多事业比如轮船招商局、江南制造局等都在两江,因此两江总督的人选与李鸿章休戚相关,必得选一个相谐的人选,这也是恭亲王所深悉。

  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推荐四川总督丁宝桢接任两江。丁宝桢也是刚直果敢的性子,当年剿捻的时候,先是与李鸿章闹意气,后来李鸿章放下钦差大臣的架子上门相商,他这才肯配合,等他果断斩杀安德海后,李鸿章亲笔写信以表敬佩之意,两人关系更加密切。他在四川总督任上,对北洋协饷一直十分关照,由他调任南洋,是步不错的棋。四川总督则由李鸿章的老哥李瀚章前去接任,因为他曾经署理过四川总督,而且天高皇帝远,对有贪墨之声的老哥来说也是个相宜的去处。李瀚章空出的湖广总督,则打算由赋闲多年的曾国荃出任,本来朝廷有意让他去接任陕甘总督,但他嫌苦寒,不肯去,去湖广应当如他的意。而刘坤一是老湘军出身,让他去接湘军首领左宗棠扔在陕甘的部下,当然也是相当合适的打算。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天”便是慈禧。刘坤一到京陛见后,她对恭亲王道:“两江总督就让左宗棠去吧。”

  左宗棠入值军机后,老毛病不改,还是好说大话。而且无论商议何事,他都能扯到在西北的功业,本来是谈海关税的问题,他却大谈西北种树。大家敬重他收复新疆的功业,刚开始还能忍,可是不出两个月,无论军机还是总理衙门,都已经不胜其烦。尤其宝鋆,向恭亲王抱怨说左某人真是一团茅草。对他礼敬如一的,只有以知兵自许的醇亲王。左宗棠也不痛快,无论军机还是总理衙门凡事议而不绝的作风让他非常不爽,到后来都有些怵头入值。不过,恭亲王对左宗棠还是百般优容,竭力体恤,从来没想过挤他出军机。但慈禧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左宗棠适宜外任而不宜中枢。所以她派醇亲王旁敲侧击,打探左宗棠的意思。左宗棠回应道:“我早就说过,要么任知县,能办实事;要么任督抚,在一两省说一不二,能办大事。唯有这军机和总理大臣,真正是形如鸡肋!”

  于是,左宗棠出任两江总督的上谕很快发布。李鸿章惊讶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但已经无力回天。恭亲王所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件事。

  “张振轩署理直督应该是十拿九稳。不过,法国人正在越南闹事端,两广也得派知兵的人去镇守。六爷的意思,是先听听中堂的想法。”

  李鸿章猜测道:“王爷恐怕已经有人选了吧?”

  “是,不过王爷意思,必得听听您的意见。”王文韶也实话实说。

  “我估计,英雄所见略同。”李鸿章拿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九”字。

  “九”便是指曾国荃,他排行老九,人称九帅。上次打算让他出任湖广的计划落空,如今两广出缺,又需要知兵大员,派他去算得上人地两宜。

  王文韶点头道:“真是心有灵犀。那么湖广总督的人选,王爷也想听听中堂的意见。”

  “要我说,就从湖广巡抚中选就行。湖南朗翁论资历论能力,署理湖广毫不勉强。”

  湖南巡抚涂宗瀛,字朗轩,比李鸿章大整十岁,所以李鸿章称他“朗翁”。他也是安徽人,早年办团练,与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是老相识,当过曾国藩和李鸿章的部下,当过四年河南巡抚,又当了四年湖南巡抚,正如李鸿章所言,署理湖广总督绰绰有余。

  王文韶回京复命,李鸿章却不能立即起程回籍,因为他要等张树声前来交接,另外还有几件事要安排妥当。

  一是电报局改官办为官督商办。盛宣怀总办电报局,半年前全长三千多公里的津沪线已经开通发报,共用银十七万八千余两,全是北洋垫支。因为李鸿章有言在先,两年之内必须归还官款,而且盛宣怀一开始就提出,先是官款官办,但最终要实现官督商办。因此他一直在做招商股的工作,电报一开通后,商人们开始热心起来,特别是郑观应、经元善等巨商投股电报局,官督商办势在必行。所以盛宣怀向李鸿章报告,希望现在就改为官督商办,先还十万两官款,另外的七万八千两官款用官发电报费折抵。李鸿章很高兴,让盛宣怀起草商办章程,他向朝廷奏请。

  二是写信告诉德国公使李凤苞,在德国定造的两艘铁甲舰,分别命名为定远、镇远,一定要盯紧,不能让洋人有任何偷工减料,试航的时候,一定要刘步蟾亲自驾驶。刘步蟾是福建侯官人,左宗棠创办福州船政局的时候,同时创办了福州船政学堂,前学堂学造船,后学堂学管驾。刘步蟾入后学堂,一直成绩优秀,日本侵台的时候,二十二岁的他就出任建威号的管带。后来又被李鸿章和沈葆桢派到英、法等国考察学习枪炮、水雷等海军武器装备,回国后深受李鸿章赏识。光绪六年(1880年),李鸿章指示李凤苞向德国伏尔铿造船厂订造两艘铁甲舰,还专门派刘步蟾等人驻厂监造。定远舰即将下水试航,李鸿章特别叮嘱,一定要刘步蟾亲自试驾,是怕受洋人愚弄。

  三是安排旅顺船坞建设。定远、镇远两年后就可驾回国内,这两艘巨舰吃水深,非有专门船坞不能停靠、修理,因此必须新建港口。沿海港湾众多,到底选在哪里,真是众说纷纭,李鸿章的密友丁日昌主张在辽宁大连湾与浙江温州任选其一,福州船政大臣黎兆棠则主张借用广东现成的黄埔船坞;李凤苞认为把基地建在烟台;而李鸿章最属意的是旅顺,因为建港于此,既便于护卫大清根本之地盛京,又便于整个北洋海防。

  旅顺港口门开向东南,东侧是雄伟的黄金山,西侧是老虎尾半岛,西南是巍峨的老铁山,从周围环守旅顺港,形势险要。李鸿章上奏《论旅顺布置》时说,“渤海大势,京师以天津为门户,天津以旅顺、烟台为锁钥;西国水师泊船建坞之地,其要有六:水深不冻,往来无间,一也;山列屏障,以避飓风,二也;陆连腹地,便运糗粮,三也;土无厚淤,可浚坞澳,四也;口接大洋,以勤操作,五也;地出海中,控制要害,六也。北洋海滨欲觅如此地势,甚不易得……唯威海卫、旅顺口两处较宜,为保守畿疆计,尤宜先从旅顺下手。旅顺锁匙北洋,屏藩辽沈,对于北洋海防关系甚巨。”

  朝廷已经旨准,临行前李鸿章再次会见德国人汉纳根、善威,这是他聘请的技术顾问,有一大堆事情安排。

  李鸿章回籍葬母不到两个月,朝廷就急召他回天津,因为朝鲜出了乱子。

  朝鲜与越南、琉球一样,是大清的属国,但因为与大清龙兴之地盛京接壤,因此其地位又非越南、琉球可比,而且朝鲜与宗主国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按时进贡,有大事总是先秉明清廷。近二十年来,主政朝鲜的是国王李熙的父亲大院君李昰应。他坚持的是强硬的闭关锁国政策,绝不与列国通商。五年前以王妃闵氏为首的新党发动政变,以国王亲政的名义把大院君赶下政坛,劝说国王效法日本,维新振兴。朝鲜人对闵氏一党实行门户开放、亲近日本十分反感,尤其是闵氏集团以开化为名,排斥异己,任人唯亲,扶植亲信,而这些亲信人物骤获大权,得意忘形,贪污腐化,大做威福,弄得民怨沸腾。

  今年春,朝鲜又发生了大旱,又有宫中闹鬼的异象传出,京城内人心惶惶。闵氏集团又决定扩充新式军队,缩减旧式军队的规模,超过半数的军人被迫解甲。一个月前,发给士兵的军粮中发现掺有大量沙子(有人说是政变者的预谋),而且又欠饷几个月,有人振臂一呼,士兵哗变,汉城贫民及解甲的士兵也纷纷加入,浩浩****冲进王宫诛杀闵氏一党,受了轻伤的闵妃仓皇逃走。汉城局面失控,多名日本商人、侨民被伤,使馆被围,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烧毁公使馆,与使馆人员二十余人一路放枪,冲出一条血路,仓皇逃往仁川,搭乘一艘英国轮船逃回了日本。

  消息报到朝廷,恭亲王连连顿足,口中直呼道:“真是祸不单行。”

  的确是祸不单行,因为此时法国人也在越南惹事。中国与越南山川相连,唇齿相依,东起广东的钦州,西至广西的南宁、太平、镇安三府,再至云南的临安、广南、开化都与越南毗连。早在两千年前,秦始皇废封置县,称越南为交趾郡及日南郡;东汉时称为交州;唐代置安南都护府,因此后来亦名为安南。到了宋朝,丁氏建立国家,向宋廷表示愿为藩属,且定期进贡朝觐。明亡清兴,越南黎氏王朝主动送回明朝所赐敕印,由康熙帝改封为安南国王。乾隆年间,阮光平推翻黎氏王朝,建立阮氏王朝,仍然由清廷赐封为安南国王。

  后来他的后代同室操戈,阮福映借助法国势力一统安南,随即派使臣到京师报告,请改国号为南越,嘉庆帝同意他的请求,并册封他为越南国王。法国人因为帮助过阮福映,又见大清忙于对付太平军、捻军,因此一次次逼迫越南割让土地,先后割去了南部六省。

  法国人的心思并不全在越南,他们打算以越南为跳板,打开中国西南的通商道路,正如英国人希望通过缅甸进入中国云南一样。法国人从西贡出发沿湄公河探测通往中国的航路,发现湄公河的上游澜沧江水急流深,落差太大,根本不宜通航。因此就转向越南北部,打算利用红河作为入侵中国云南的通道。执行这次任务的是上校安邺,他仅率军百余人就攻陷了河内,提出的要求是答应他们在红河有通航权。

  越南国王向中国人刘永福求援。刘永福是广西人,因为造反失败,率部逃进了越南,驻扎在中越边境保胜(今老街)一带。他的部下所用旗帜全是黑旗,因此称黑旗军。他接受越南国王的请求,大败法军,击毙安邺,时间是光绪二年(1875年)。法国以安邺之死为借口,威逼越南开放红河通商。当时日本人在台湾闹事,清廷无暇顾及越南,只是向法国发了个照会,不承认法国与越南签订的条约,表示越南仍然是大清的藩属国。而越南也照常向大清朝贡。越南北圻红河两岸是刘永福的天下,法国人没法实现通航、通商,因此屡次要求越南驱走刘永福。越南国王明白,如果赶走刘永福,法国人更加无所顾忌,因此婉言谢绝。

  法国人终于沉不住气了,派出新任交趾支那海军分舰队上校李维业带兵去威胁越南朝廷,要求非赶走刘永福的黑旗军不可。这个李维业从学校毕业后就到海军服役,曾参加过墨西哥远征,却无多大建树,此时已五十多岁了,才勉强升了个上校,所以他急于建功立业,以便体面退休。越南守军武器很差,李维业轻轻松松就占领了河内城。

  朝鲜、越南两个属国同时出问题,朝廷怎能不头疼?清流们自然想得简单,就是一个字:打!恭亲王也是一个字的指导方针:和。和也并非是简单的事情,环顾朝野,非请李鸿章出来不行,因此连续发了两道急诏,急令他立即回天津视事。

  “真是祸不单行!”李鸿章接到上谕,也是连连顿足,说的是与恭王一样的话。他立即起程南下,轮船招商局派一只小轮船专门接他。到了南京,他决定去拜会两江总督左宗棠。两人脾气实在不相投,但一个北洋一个南洋,不相投也要竭力维持。何况此时朝鲜变乱,北洋海防吃紧,他希望从南洋商借两条兵轮,助守北洋门户。有求于人,他不能不屈尊以就。

  左宗棠虽然经常大骂李鸿章,但如今被他骂的人拜上门来,他还是令大开中门迎接。

  李鸿章母亲去世,左宗棠有一份不菲的典仪,李鸿章先是致谢,然后说起南北两面的麻烦,感叹道:“日本蕞尔小国,其野心却大得很,处处学洋人,造轮船,造枪炮,办电报,修铁路。他们办洋务比我们晚,却比我们有成效,尤其是他们的海陆军,全按洋人的办法操练。他们不但打我台湾的主意,也一直在觊觎朝鲜。光绪元年,日本人占领了江华城,逼朝鲜签订了《江华条约》。那时候大清无力东顾,让日本人捡了个大便宜。”

  “少荃,你这话不对,不是无力东顾,是一些人太怕事。怕西洋人也就罢了,连东洋小小的倭寇也怕。”左宗棠连连摇着他的大巴掌。

  “季公,这次朝鲜乱兵杀死了十几个日本人,日本人难免要逮住机会生事。”李鸿章知道左宗棠是在说他,但不去计较。

  “那就出兵打他狗日的,朝鲜是我属国,我国自有保护之义务。”左宗棠一副不甘示弱地样子。

  “当然要尽保护属国的义务,只是法人在越南虎视眈眈,沿海不固,实在不敢放心赴朝。我前来拜访季公,正是要商量海防之事。”李鸿章想尽快转向借兵舰的正题。

  “是啊,法国在越南闹,日本在朝鲜闹,越南、朝鲜都是大清属国,都要顾。日本不过是刚刚学步的黄口小儿,法国却是与英国齐名的西洋大国,所以南边的事情更难办。我忝掌南洋,南洋的海防不能不筹划。只是南洋舰船实在太少了,我听说‘登瀛州’号和‘泰安’号都被北洋调去了,现在南洋吃紧,我正打算给你写信,把两艘兵船还回来,没想到你正好来了,我也就免了这封信。”

  李鸿章真是哭笑不得,借军舰的事还没开口,左宗棠倒先讨起债来了。他只好打消了借舰的念头,好在“登瀛州”和“泰安”号都是早期造的木壳船,有无都没多大用处,所以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好,我到上海后立即发报让这两条舰回南洋。不过季公既然说起了属国,我就要接着季公的话说说看法。同是属国,朝鲜和越南有所不同,从地理上看,朝鲜与盛京接壤,此地乃大清龙兴之地,关系自然非同寻常;而越南不过是滇粤的屏藩。从亲疏上看,朝鲜准时入贡,时有使团前来;而越南十几年来几乎断绝往来,且私自与法签约,我代为力征,与法国决裂,兵端一开,必扰通商全局,实在不值!更怕一发难收,竟成兵连祸接之势。”

  李鸿章一口气把话说完,自以为说得有道理,左宗棠不能不有所赞同,没想到左宗棠侃侃而谈,两人观点竟南辕北辙。

  “大清不能怪越南,越南是受了法国人欺负,作为宗主国,因为内忧外患,没有尽到保护的义务,就像老子没本事,儿子受了欺负,老子得感到伤心愧疚,怎么能回过头来怪儿子?现在国内平静,法国再欺负越南,大清如何能袖手旁观?正因为现在日本也在打朝鲜的主意,所以在越南问题上更不能让步。如果像你所说,任由越南自生自灭,那岂不是告诉日本大清对属国并无保护义务!至于说衅端一开,兵连祸接,终成不了之局,我看更无道理。为什么?他劳师远征,我守株待兔;越南亲我而憎法,何况越地烟瘴异常,疫痢流行,法人不适,死伤接踵,有此数忌,势难持久,最终必知难而退。”

  李鸿章的观点被左宗棠批得体无完肤,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季公,话不能这样说。现在的问题是法国海军力量强我太多,他不会弃长用短,在陆地上与我争胜负。到时候他们会像庚申年那样,军舰北上,封锁天津,京城立即人心惶惶,难道又要让太后和皇上秋狩?”

  “就是秋狩或者迁都,也不能认输。”左宗棠强硬得很。

  “那要是太后和皇上要认输呢?庚申年最终还不是签订的和约?”李鸿章不以为然。

  “太后和皇上要认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要劝。这些年就是没骨气的臣子太多,才让朝廷底气不足。再说,现在已不是庚申年,那时候洪杨作乱,朝廷无力抵御外患,现在朝廷上下一致对外,何惧法国?何况二十余年添造洋枪洋炮,难道我们手里的都是烧火棍?”

  “外敦信睦,隐示羁縻,以二十年之和平换强国之大计,这是恭王爷的一番苦心。”李鸿章对左宗棠的观点不能苟同。

  这话左宗棠当然熟悉,在京中九个月,听恭亲王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而他最不服气的也是这句话。

  “少荃,这句话说到底就是要向洋人让步,要一让再让,打碎牙也要和血吞。忍让并无错,可也要有个限度。二十年来我一让再让,结果呢?同治九年英法美等国在天津闹事,让曾文正焦头烂额,崇地山赴法道歉;同治十三年,日本人窥我台湾,后又占我琉球;光绪元年,英国人借马嘉里一事又逼迫我签订《烟台条约》;而俄国人则趁新疆变乱之际占我伊犁,最终是割地赔款;现在是法国侵吞越南,日本图谋朝鲜……敦信和睦,有和可言,有睦可讲吗?我看到的倒是洋人得寸进尺,舐糠及米,蹬着鼻子上脸!至于恭王爷,说句不敬的话,锋芒已无,胆略俱欠,已非当年不负众望的议政王了!”左宗棠粗门大嗓带着怨气说出的这些话,让李鸿章目瞪口呆。这些和约几乎都是由他与洋人谈判签订的,这也是他被骂作卖国贼的主要原因。可其中曲折又有谁知?他苦心维护和局,难道有错吗?

  这人简直是疯子,不可理喻,我不能再与他多说一句。李鸿章心里想了想,拱了拱手道:“季公既然如此说,我也无话好说。谢谢季公的茶,朝鲜事情紧急,恕无暇请教。告辞!”

  “少荃,那就恕不远送。”左宗棠拿拐杖点了点地。说是不远送,但左宗棠还是站了起来一直送到门口。左宗棠倚老卖老,听说巡抚告辞他也不送,只是拿手杖点点地。不过李鸿章入阁的时间比他早,又是号称首揆的文华殿大学士,所以左宗棠在他面前卖老卖不动。不过,没想到左宗棠送到门口,竟然有一语相送,“少荃,对洋人一味忍让没用!直起腰来说话,洋人吃不了人!”

  李鸿章刚刚有点舒缓的心情又被这句话给破坏了,他立即回敬道:“我与洋人交往,向来都是直着腰说话,但从来不在洋人面前逞无谓之勇。洋人不但吃人,有时候连骨头也不吐。如果连这一点也看不清,我在北洋岂不是瞎混了十年!”

  见李鸿章气得脸色发白,左宗棠竟然像孩子似的呵呵直乐。

  怪不得他在京中待不下去,要是让这样的人执掌军机,真是国家之大不幸。李鸿章出总督府时这样想,等他乘船到了上海,脑子里依然是这句话。

  到了上海,他就住在天后宫。天后宫就是妈祖庙,因为屋宇宽敞整洁,成为大员过上海时的栖身之地。李鸿章到来前,江海关道邵友濂早就命人仔细收拾干净了。李鸿章入住后甚为满意,他也不急于赶赴天津,想在上海先看看各国的反应,再决定行止。

  当晚,李鸿章便与上海的几员心腹密谈。最后见的是盛宣怀,之所以最后才见,就是为了从容密谈。两人的关系最为密切,到了无须任何忌讳的程度,李鸿章当着盛宣怀的面大发左宗棠的牢骚:“左老三这人真不可理喻!他骂我是卖国贼,我看他是打着爱国的旗号害国!在洋人面前一味逞强,能博清流一声赞叹,可真要按他的方法去办事,我大清岂不又要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辙?清流们一味对西洋强硬,这都是书生之见,谁料号称知兵的左大人竟也是如此。动不动就要跟洋人开战,杏荪你说,这仗能打吗?”

  “这仗就算能打也不能打。中堂是从军事上来说的,卑职因为身处商界,从商情而言,一打仗上海就有塌台的危险。”盛宣怀给李鸿章点上水烟,捧到他面前。

  “此话怎讲?”李鸿章接过水烟袋,咕噜噜抽一口,这才示意盛宣怀说下去。

  “自从平定洪杨之乱后,东南沿海一直比较平静,与洋人的关系也不错,所以中外商人都看好上海,纷纷前来投资。听一个老上海人说,上海这十几年发展最为惊人,刚刚平定洪杨之乱时,外国洋行不到百家,国人开的商号也只有一百五十余家,而今不过十余年,洋人商行已有四百余家,国内的商号竟然有八百余家。大马路一条接一条修起来,洋楼一座座建了起来,地火灯现在又要换电气灯,电报继而德律风,新鲜事物一样接一样,就连洋人也惊叹上海的发展之快。”

  “这个我清楚。当年我率淮军来上海时,城北还是大片的坟场,而现在全成了洋式建筑;那时南京路还是条乡间土路,现在也成了上海最繁华之地。仗一打起来,上海商业必受影响。不过要说塌台,则有些言过其实了吧?台怎么塌?洋人的投资总不能立马撤走,建好的房子总不能搬到轮船上运回去吧?”李鸿章还是有些不解。

  “事情要比这严重得多。”盛宣怀把茶水递给李鸿章,向前靠了靠,以示下面所说事涉机密,“自从上海建了租界,洋人的许多新鲜玩意都带了进来,最热闹的当属股票。旗昌、怡和不用说了,很早就发行了股票,因为收益稳定,华人多有附股。轮船招商局成立后,也效法洋人发行股票,最近几年,百姓购买华股也是群情若鹜,股价也是一涨再涨。轮船招商局的股子,当初百两面值只卖五六十两,现在已到了二百四五十两!电报局的股一上市就供不应求,百两面值卖到二百两!开平煤矿、上海机器织布局、平泉铜矿、漠河金矿也无一不高出原价。这既是喜,也是忧,如果上海一动**,少不得纷纷抛售,到时股票肯定大跌,那些跟风买进、期望发财的人不知有多少要倾家**产!中堂说可不可虑?”

  盛宣怀不愧官场商场两面通,眼光独到深邃,李鸿章不禁连连点头。

  “更可虑的是上海的银根。现在上海市面上流动的银子不下千万两,可实际的银子不过几百万两,余下的全是银行、钱庄开出的银票。比如,某家银号实际存银只有三十万两,他往外放最多应该只能二十多万两,可他开出的银票,可能已达到四十万两。”

  “三十万两存银,开出四十万两银票,那岂不有十万两的虚头?”李鸿章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问题就在这里。现在上海交易,很多时候并不用现银,比如卑职卖出一批布,别人付一万两的银票,卑职又买了一万两的纱,也不用现银,把这一万两银票给卖纱的就行了。没有一两现银的交割,而二万两的买卖就做成了。”

  “哦,也就是说,上海许多买卖是靠银票在支撑。”李鸿章一语道出金融的底细。

  “正是如此,银票流转通行,说到底靠的是信用。换句话说,上海的买卖其实是靠信用在维持。假如一有风吹草动,许多人要拿银子急用,或者对银行、银号和钱庄不放心,都去兑,那银行和钱庄哪有那么多现银支付?‘哗啦’一声银号就会倒掉,在此存银的人家顷刻之间银子就打了水漂。那时候,要倒的还不仅仅是一家钱庄银号,大家没了信心,银行、钱庄就会一家一家接着倒掉,接下来就会连累商家。这样一家连着一家,就像推倒了骨牌,上海市面岂不说塌就塌了?就连咱的轮船招商局、电报局,股票价格也会一落再落,想招股也难。”盛宣怀分析得深入浅出。

  “听君一席话,我真是惊出一身汗。所以无论与法国还是日本,千万不能打起来,一打起来,不要说军舰封锁海面,就是谣言一起,也足以在上海引起轩然大波。”李鸿章觉得想想都是极为可怕的事情。

  “还有最直接的危害,如果中法开战,法国就可以把轮船招商局的船扣起来作为战利品,那时候轮船不能出海航行,招商局就要坐吃山空。所以中堂力主和议,绝对是保国护商的大计,一味嚷着开战,那才是误国害民之举!”盛宣怀也极力支持李鸿章。

  “可惜,能理解到这层的人实在太少了。”李鸿章叹息道,“所以,我就是拼命也要维护和局,就算别人骂我卖国贼也在所不惜。”

  “中堂忠心可昭日月。”盛宣怀由衷地佩服。

  “我们这样委曲求全,根本上还是因为自己太弱。杏荪,十年前我说自己心里有一个大计划,或者说一个大大的梦想,我要建一支庞大的水师,从此再也不受洋人的扼制!如今这个梦想正在逐步实现,已经订购两艘铁甲,蚊子船已经有了十几艘,然后再有碰快、鱼雷艇、通讯、运输船若干,等这支水师成军,足以与洋人相抗衡!旅顺军港已经开工,大约七八年即可完工,有巨大船坞可供舰船停泊、维修,还有最新式的炮台拱卫安全。那时候洋人再想拿几条军舰吓住我大清,简直是做梦!”此时,李鸿章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盛宣怀已许久没见到他这样的神情了。

  不过,李鸿章转眼之间便从向往中回过神来:“当然,这必须要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十年内不可与洋人失和。杏荪你说说看,我一向主和,有没有一点私心?骂我卖国,有没有一点道理?”

  “当然毫无道理。中堂高瞻远瞩,他们不过是坐井观天。卑职无论何时都会帮中堂力保和局。”盛宣怀话题一转道,“不过,左大人好像要插手电报。”

  “什么?左老三要插手电报?”李鸿章对此十分敏感。此次江宁之行,他知道左宗棠有意插手海防,已颇感担忧,现在他又要插手电报,那自是更加恐慌。想当年自己办江南制造总局,左宗棠却在福州办船政局,寸步不让,大争风头。现在左宗棠又要在海防、电报上争他的风头,真是冤家路窄。

  “这件事不知是左大人安排还是胡雪岩鼓动,总之,胡雪岩正向洋行购买机器、铜线,要架设沪宁电报线。听说他野心很大,将来要包揽整个沪汉线。当初说电报局是独家经营,如今左大人再插一脚,自己人先争起来,两家都无利可图,实在不是好兆头。”盛宣怀有些担忧。

  “左老三的脾气向来是先办了再说,我估计他还没向总理衙门透风。我们得趁早想几条不能分办的理由,说动总理衙门干预。”李鸿章也有些担心事情不好办。

  “理由不用专门去想,大清办电报已落在洋人之后,现在洋人的电报公司正想趁咱们的电报局立足未稳挤垮我们。如果由一家来办,自然会千方百计与洋人周旋,可如果要由若干家分段来办,自然容易被洋人各个击破。现在电报局已经投进了三十多万两,如果被洋人挤垮,不但官款归还无着,买电报局股票的商人也是血本无归。”盛宣怀早有办法。

  “你说得有理,我回头就给恭王写信,把这意思告诉他,左季高上折子后,请王爷想办法驳回。不过,左季高向来蛮不讲理,光靠上面来说,他未必听得进,如果有办法让他知难而退最好。”

  “这件事我已想好了,不必中堂亲自出面,以珠弹雀,实在不值,由我与胡某斗一斗,只是要破费点银子。我在洋场上还是有几个朋友的,他们答应帮忙,到时候让胡某知难而退,而且小小赔上一笔。”说到这里,盛宣怀得意地笑了笑。

  李鸿章怕他把事办砸了,预先警告道:“杏荪,你打的什么算盘,可不要自作聪明,偷鸡不成反蚀米。”

  盛宣怀的办法,就是邀请上海的电报商人,让他们统一提高价格,让胡雪岩要想买到电报器材,非花高价不可。

  “电报器材商人未必能听你的招呼。”李鸿章怀疑此计是否行得通。

  “都知道大清电报公司是北洋的事业,也知道我是代北洋经营电报,他们不敢得罪我这个大主顾。说起来,还是沾中堂的光。再说,让他们板住价,沾光的是他们,他们不会不听的。然后,再让一家洋人公司出个稍低的价格,偷偷向胡雪岩推销电报器材,但这批器材必定是质劣而不能使用,让胡某人赔了夫人又折兵。”盛宣怀笑道。

  李鸿章还是有些怀疑:“洋商都看重信誉,他们不可能为此小利而自毁口碑。”

  “这个洋商当然是假的,器材也都由我来提供。到时候让胡某人连人也找不到,让他尝尝洋仙人跳的滋味。”盛宣怀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李鸿章感叹道:“胡雪岩也算是商场奇人,只可惜他是左季高的臂膀,不能为我所用。”

  “问题正在这里。”如今一提胡雪岩就让盛宣怀上火,当初他办轮船招商局、办湖北煤矿、办电报局,每次胡雪岩都说一定入股支持,可是每次总是口惠而实不致,这让盛宣怀深感受辱,“胡某人不可小瞧,他开着丝行、钱庄、药店,财大气粗,能调动得上百万两银子。左大人动不动就想打仗,粮饷全靠胡雪岩的筹划。如果胡某人趴下,左大人嘴巴就不那么硬了。”

  李鸿章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走这步棋。你要知道,胡雪岩号称财神,如果他出了问题,那会连累多少人家?上海市面不就有塌掉的危险了吗?还有,不知多少大员在阜康存有私款,阜康一倒,先公后私,不知多少人的私款要打了水漂,而且必然要封账盘账,那时大家的底子都露了出来,杏荪你想,要招多少人的怨恨?”

  “中堂所虑极是。不过,要做就要了无痕迹。”盛宣怀心有不甘。

  “不可行此下策,你要听我的话。”李鸿章盯着盛宣怀。郑重其事的时候,他总会炯炯有神地盯着人,既是交代更含警告。

  “是,卑职唯中堂之命是从。不过,要彻底打消胡某人办电报的念头,还要办一件事。”盛宣怀亲自给李鸿章斟上茶,“这件事非请中堂允准,而且没有中堂的支持绝然办不成。”

  “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

  “洋人成立了万国电报公司,要求再办一条香港到上海的水线,这件事卑职已经向您禀告过。要阻拦的话不知又要费多少口舌,卑职的意思是电报局应该立即开始架设沪港陆线,只要陆线开通,加上原本已有一条水线,洋人见无利可求,也就不会再要求设水线了。而且现在南方局势日紧,法人在越南寻衅,实在急需架设沪港电报线。”

  “这个办法好,既排挤了洋人,又有裨防务,你放手去做,朝廷那边我去说。这次架线大约需要多少银子?”李鸿章连连点头。

  “卑职算了一下,“盛宣怀扳着手指,一项项算给李鸿章听,“大概共需五十多万两。有几个朋友已答应入股,眼下就可凑齐十万两,请中堂先暂拨十万两官款,有这二十万两垫底,香港和上海两头同时开工架线,半年内就可开通,到时候在上海发行股票,依当前势头,筹齐五六十万把握较大,官款转眼就可还上。”

  “好,旅顺修船坞的工料钱有五六万两,先把这笔银子拖一拖,你拿来办电报,其他的款子我回直隶后再想办法。不过,说准了半年为期,到时你无论如何要还。”李鸿章当即做了决定。

  “好,到时候我就是变卖家产,也不会让中堂为难。如果沪港电报办了起来,电报局实力大增,而且胡某人的沪汉线要想通达南北洋,非听电报局的摆布不可,他想想没什么意思,自然会知难而退。”盛宣怀又说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李鸿章点头道:“有道理,尽快架通沪港线,能收一石三鸟之效。不过我要提醒你,电报局事关军国机密,千万不能让洋人把持,特别是译电人员,要一律用本国人。”

  “卑职正要回禀的就是这件事。”

  中国人办电报,无论是勘测、架线,还是机器、线路的维护,及收发电报,都需要雇请洋人。架设津沪电线的时候,盛宣怀主要通过恒宁臣依靠大北公司的技术支持,大北公司派遣了霍洛斯和博怡生两名工程师和六名助手。其薪水相当优厚,霍洛斯和博怡生每人的月薪三百两,其余六人每人二百两,这个洋团队的月薪总额达到一千八百两,而且,电报局还包揽了这些人来去的所有旅费及在大清的生活开支。对电报局而言,这笔费用相当高昂。而且这些人的薪水是通过大北公司发放,合同也是大北公司与他们签订。

  俗话说,端水的碗,看谁的脸。这些洋人事事都要听大北公司,盛宣怀的话在他们那里也不灵光。而且盛宣怀所摸的情况,这些人在其他国家月薪不过“数十洋元”——折合成银子,也就是几十两。电报局花的冤枉钱太多。所以盛宣怀向恒宁臣提出,霍洛斯和博怡生两名工程师和六名助手可以全部留用,但电报局要直接与他们签订合同,工资也要由电报局直接发放,而且按照国际惯例,不再负担他们的往来费用。

  “现在谈成了僵局,恒宁臣不但不答应,而且还要卑职再雇请十几名洋匠。据卑职所知,这些洋匠水平并不高,比天津水雷学堂的学生高明不了多少。卑职的想法是能少用洋人就少用,国人能承担的事项就让国人来承担,这就是中堂所说的权自我操。卑职估计恒宁臣谈不下来,就要去天津找中堂,中堂到时候一定要咬住牙,让他来和卑职协商,总之不能再当冤大头,更不能让大北牵着电报局的鼻子走。”

  听了这些,李鸿章指点道:“大北公司敢这样叫板,是知道我们非用他的人不可。杏荪,你应该从别的地方打听几个洋人工程师,用不用不说,先让大北公司知道,离了张屠夫,一样不吃带毛猪。”

  “中堂指点得是,卑职要大张旗鼓地约见洋人工程师,让恒宁臣坐不住。”

  案上的钟响了起来,连打十二下,已经子时了!

  盛宣怀匆匆告辞,李鸿章也上床休息。

  第二天,李鸿章原打算去拜访英法驻上海领事,听听他们对朝鲜事件的看法,然后再做打算。没想到他刚刚起床,正在漱口,盛宣怀就来求见,他拿着一张电报道:“中堂,张振帅已派兵赴朝了。”

  “什么?”李鸿章惊讶得没穿鞋就跨下床来。

  “振帅做主,已派丁军门、吴军门乘威远、扬威、超勇赴朝,眉叔同行。”盛宣怀把津海关道周馥发来的密电念给李鸿章听。

  丁军门即是指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吴军门则是现驻山东登州的吴长庆,他也是淮军旧部。眉叔即是洋务幕僚马建忠,他懂万国公法,善于交涉。

  出兵朝鲜这样大的事,张树声竟连招呼也不打,“振帅做主”四字让李鸿章如鲠在喉。

  盛宣怀见李鸿章不悦,已知问题出在“振帅做主”四字之上。张树声未与李鸿章通气就派兵赴朝,盛宣怀也感到惊讶,天津那边特意把“做主”二字点出,不会无因,看来张树声志向不小。但这仅是揣测,他不宜发表意见,只是问道:“中堂,您还见各国领事吗?”

  “见,怎么不见?听听他们的看法总是没错。”

  数日后,李鸿章赶到天津,吴长庆关于朝鲜兵变的详报就到了。此事处理得非常干净,原因是吴长庆用对了一个人——袁世凯。

  袁世凯,河南项城人,祖父袁甲三,当过曾国藩的幕僚;叔父袁保桓,当过李鸿章的总粮台;嗣父袁保庆与淮军名将吴长庆又是好友,所以他与湘淮二系都有渊源。

  不过他科举非常不顺,两次乡试不第后便把书烧掉,表示大丈夫当立功疆场。本来他可以直接投奔李鸿章,但他认为那里已人才济济,自己难有出头之日,因此投奔了山东海防总监督吴长庆。

  朝鲜事件发生后,张树声派吴长庆带兵去朝鲜,袁世凯认为这是崭露头角的机遇,因此便自告奋勇,要求出去历练一番,吴长庆稍作考虑就答应了。

  军舰从山东烟台芝罘港起航,两天后便到达朝鲜南阳港,吴长庆命令一营登陆抢占滩头。营官见天色已晚,地形不熟,不敢登陆,便找借口推辞道:“兵勇大多晕船不能站立,请军门允准在船上暂休息一晚,明日一早登陆。”

  吴长庆在军中素有勇将之称,听闻此言大为震怒,正要发怒,袁世凯挺身而出,毛遂自荐道:“晚辈不才,愿率军抢滩登陆。”

  “世侄勇气可嘉,但海岸情形不明,或许会有倭寇的伏兵,你以身犯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吴长庆有些迟疑。

  “世叔的关爱晚辈感激不尽,但兵贵神速,到了岸边而不敢登陆,岂不让属国笑话?晚辈愿率一营兄弟前往,宁可战死,也不能吓死。”袁世凯毫无惧色。

  吴长庆对此十分赞赏,当即宣布道:“自即日起,袁世凯出任前营营官,率所部即刻登陆!”

  “谨遵军门命令,但行军打仗讲的是令行禁止,属下从未带兵,此次临危受命,怕兵勇多有不服,请军门准属下临机独断。”袁世凯立即改变了称呼,而且提出了条件。

  “好!”吴长庆又当即宣布,“前营听本帅军令,自此唯袁世凯之令是从,若有不从者,军法从事。”

  众人“喳”了一声。袁世凯便换上戎装,站于军前高声训话:“前营将士听令,即刻随我抢滩登陆。我冲在最前,要死也是第一个。但若本将军不死,有人贪生怕死,不肯奋勇前进,我定亲手斩于军前!”

  前营将士又是齐声遵令。

  军舰放下舢板,袁世凯身先士卒,率领一百余人分乘十几个舢板而去。原来大家都是提心吊胆,抱了一死的决心,可登上岸才发现只有几十名朝鲜士兵,他们见是大清军队,立即整队相迎。袁世凯不费一兵一弹便轻松完成任务,立即由朝鲜士兵带路,找地方安营扎寨,为大军准备晚饭。吴长庆登岸后,行辕已经备好,晚饭已经做就,他自然对袁世凯赞不绝口,此事很快传遍军中。

  第二天一早,闵妃便以朝鲜国王的名义派来使者,请大军入驻汉城,帮助稳定局势,恢复国王之位。

  兵变那天闵妃趁乱逃出王宫,躲到了一位亲信侍女的家中。现在听说清军已登陆朝鲜,看到了重新夺回权力的希望,因此立即派特使前来。她还让特使带来一个消息——日军五百余人已到了仁川,随时准备进驻汉城,如果清军不能迅速行动,到时就可能被动。

  袁世凯决定采纳闵妃的建议,可吴长庆十分不解,道:“闵妃是亲日的,我们怎么能帮她的忙?”

  袁世凯分析道:“大院君是借助乱兵赶走了闵妃,掌握了政权,如果大院君继续柄政,大家肯定认为朝鲜秩序并非恢复。而赶走大院君,让朝鲜国王重新掌权,那至少在表面上表示朝廷已控制了局势,而后派军到各地平乱,朝鲜局势不愁不稳。那时候日本带兵前来,就没有任何借口了。如果执政的还是大院君,日本人以大院君放纵乱兵杀死日本人为由讨价还价、没完没了,双方都陈兵汉城,那到时就难免擦枪走火了。”

  吴长庆对袁世凯的这番见识大加赞赏,至于如何对付大院君,袁世凯已有一个不错的主意,吴长庆也痛快地采纳了。

  袁世凯率五百人星夜赶往汉城,并于天亮时着人持信给大院君,告诉他天朝大军两千人已在城外驻扎,吴军门随后就要进宫。大院君没想到清军来得这样快,所以十分恭敬。第二天上午,他亲自带十几人到军营劳军。

  袁世凯把大院君的护卫带到另一营帐中款待,这些护卫刚刚进帐,就被伏兵乱刀杀死。回到大帐,袁世凯向吴长庆点头表示事情已经办妥,吴长庆见此勃然变色,厉声喝道:“此次兵乱是因欠饷之故,这本是极平常的事情,你却借机夺权入宫,诛杀异己,引用私人,罪当勿赦。念你与国王有父子之情,请速登轿舆,乘兵轮赴天津,听候朝廷处置。”话音刚落,护卫已架起大院君塞进轿子里,立即送往海岸,由威远号送到天津。

  押走大院君后,袁世凯请缨进汉城平乱。大家都顾虑人马太少,而袁世凯则认为大院君被擒,乱军无首,并不可怕。他率百余人突然赶到乱军驻地宣布:“大院君已束手就擒,天朝大军五千余人已驻扎城外,你们若是现在投降,天朝概不追究,否则大军入城,玉石俱焚。”

  清军兵临城下的消息早就传开了,现在见大院君又被擒走,乱军纷纷投降,袁世凯兵不血刃就平定了汉城,而后他又请求吴长庆派人保护王妃回京,并说道:“军门,当朝鲜国王与王妃并肩坐在王宫的时候,有谁还怀疑局势没有恢复如常?所以请王妃回宫,比千军万马更有用。”

  袁世凯说得有道理,吴长庆照准。闵妃被袁世凯护送回到宫中,次日与李熙一起出现在大殿上,李熙当即宣布,将请清军帮助平乱,并行文各地配合大军行动。

  京城秩序恢复,李熙亲自到军中来见吴长庆,请求将袁世凯调给他做军事顾问。吴长庆经不住他的恳求,同意帮助训练新军。袁世凯故作为难,说朝军用的是大刀长矛,再怎么训练也无用,如果请他去训练新军,需先拨给一个营的装备。吴长庆也当即答应。

  袁世凯从军中选了五十人,又从朝军中选了五百人,发给洋枪,作为王宫的亲卫军,当天就开始训练、值勤。

  在兵乱中逃回国内的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带兵气势汹汹赶到汉城时,发现这里已经秩序井然,但他仍然要求带兵进宫。袁世凯陪李熙召见他,问道:“公使声称要带兵进汉城,俗话说师出有名,请问公使兴师的理由是什么?”

  “请问贵国出师的理由是什么?”花房义质反问袁世凯。

  “很简单,朝鲜是大清属国,帮助属国平乱是应朝鲜国王之请,也是大清的责任。现在朝鲜局势已尽在掌握之中,公使还是率人马回去吧!”袁世凯有礼有节。

  花房义质兴师问罪道:“鄙国在此次兵乱中被杀死数十人,朝鲜理当拿出赔偿来。”

  “赔偿办法总会有的,但若想以此为由兴兵,实在于理不通。且我大清军队在此,双方语言不通,到时起了纠纷,公使您说怨谁呢?”袁世凯寸步不让。

  花房义质进宫时已看到王宫卫队清一色洋枪,今又见袁世凯毫不畏惧,朝鲜国王夫妇又唯命是从的样子,他知道大势已去,同意谈判解决,悻悻而去。

  李鸿章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不大动干戈而平定兵乱,尤其与日本没有产生摩擦,将通过谈判解决争端,甚是欣慰。吴长庆在报告中把袁世凯列为首功,称他“治军严肃,调度有方,争先攻剿,尤为奋勇”。

  李鸿章还是第一次听说袁世凯的名字,他能被吴长庆列为首功,肯定确有所长,看年纪竟只有二十几岁,更感兴趣,想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见见此人。

  朝鲜这次事件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日本人在朝鲜的野心绝不会就此偃旗息鼓,大清必须加强与藩属国朝鲜的关系。接下来,李鸿章采取了多项措施,向朝鲜派驻商务委员,管理朝鲜经济、外交事务;吴长庆六营继续驻扎朝鲜,并拨足两营准备,武装袁世凯为朝鲜训练的新军;推荐德国人穆麟德和马建忠驻朝鲜,襄办朝鲜海关事务,力求像赫德一样,为朝鲜打造出高效、廉洁的海关机构……从前亲日的闵氏一族,因为靠清廷的支持重新掌权,因此专而亲近大清。

  至此,李鸿章为朝鲜的局面而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一点了。

  事情结果满意,但心里却依然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因为派兵赴朝这件被盛赞的事情并非由他部署,而是张树声“悄悄”进行的。张树声大有久居直隶之意,密荐他署理直督,大概觉得是朝廷欣赏他的能力才会有此番调整,因此起了取而代之的奢望。

  真正是白日做梦。李鸿章想着。宁愿自己被清流骂,直隶总督的位子也不能久置此人屁股底下,且待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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