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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刘铭传请修铁路 没奈何马拉火车

李鸿章(全三册) 张鸿福 19678 2024-10-20 02:36

  

  盛宣怀忙电报,开平矿务局总办唐廷枢则筹划开挖运煤运河。

  直隶滦州开平镇(今属唐山市开平区)一带有煤,从明永乐年间就有百姓以土法开采。几年前李鸿章在派盛宣怀赴湖北办矿的同时,又委托唐廷枢负责勘探开平煤矿。因为轮船招商局以及将来的北洋水师都要用煤,而湖北的煤相隔数千里,根本指望不上。唐廷枢聘请英国矿师经过勘探、化验,开平煤不但品质好,而且储量极丰,因此光绪四年就成立了开平矿务局,决定用官督商办的办法经营。

  从开平到天津有一百多里路,虽然不是重山叠嶂,但要把煤运出来费用也不低。唐廷枢当时仔细给李鸿章算了一笔账,开平煤矿如果用土法采煤,土法运输,每吨山价(出厂价)合白银二两七钱,加上由开平用牛车运至芦台,再由芦台用小船运至天津,再加上天津脚力银,成本共计五两六钱左右。若轮船买用,又需加税,每吨成本便是六两四钱。如果运到上海与洋煤竞争,又要每吨加水脚一两,成本就达到七两四钱左右。而当时最优质的英国煤在上海时价每吨八两白银,新南煤七两,东洋煤六两,台湾煤四两五钱至五两,因此,开平煤根本没有竞争力。而用西方机器开采,山价只有一两左右,同时筑一条铁路直通大沽,开平到天津的运费每吨也只有一两多,再经轮船运到上海,总成本只需四两左右,不但可以排挤洋煤,而且还有五钱利润。而且招商局的轮船北来捎货,南去运煤,每年十余万两的运煤水脚入账招商局,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鸿章对这个计划很满意,尤其是修筑铁路的打算正合他的胃口,他多次上奏修铁路未能获批,如果以运煤的理由把铁路筑起来,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唐廷枢的计划是招商八千股,每股一百两,计八十万两,四十万两用来修筑铁路,另外四十万两用来购买采煤和炼铁机器,因为开平一带也有铁矿。唐廷枢打算煤矿、铁矿同时开,以煤炼铁。

  可商人们对他这个计划却不看好,因为他出身于怡和洋行买办,对轮船很内行,对煤铁只能算门外汉。他奔走一年多,却只招到商股二十万两,主要是他和徐润本人及亲戚的投资。资金不足,原来的计划只能一减再减,炼铁的计划放弃了,修铁路的计划也放弃了,只保留用洋机器开采煤炭一项,而运煤出山的办法也改为挖一条小运河。

  “明年上半年唐山一、二号井将先后出煤,产量必将大增,运煤出山已是燃眉之急。卑职每逢大雨便顺着水流察看,又乘马车往返勘查,最终找出了最佳位置,应当从唐山西南的胥各庄,一直挖到芦台镇的阎庄,在这里与涧河汇流。每天上潮的时候,潮水可沿煤河直抵胥各庄下,水深可达二尺,吃水一尺五左右的运煤船航行可保无虑。”唐廷枢拿出一张手绘的地图,为李鸿章讲解煤河计划。

  李鸿章点头道:“你只要觉得可行,就立即去办。与百姓交涉若遇到难题,可让天津海关道出面,责成地方官帮助解决。估计乡绅百姓不会轻易答应,无非是为一个利字,这些地方多是旗人的田产,种地的是百姓,可都连着京中的旗下大爷,只要不过分,不妨多花点银子。不过,对漫天要价的刁民也不必讲客气。”

  唐廷枢又道:“郑观察已经两次去过开平,沿途丰润和宁河两县父母官也多次与乡绅会议,已经商订了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价钱。高粱地每亩发价二十千文,菜园地每亩发价四十千文。胥各庄附近好地,能种高粱、谷子、棉花者,每亩发价八十千文,其庄前庄后菜园每亩发价一百六十千文。”

  “具体的价格,你们商议着来。”李鸿章不无遗憾地说道,“未能借机修筑铁路,实在是一大缺憾。”

  “铁路还是要修,从胥各庄到唐山一号井有十八九里地,因为地势渐高,无法开挖煤河,卑职打算这十几里地先修筑铁路做个样子,将来商股踊跃后,再把铁路修到芦台、天津城。从前中堂几次奏请办铁路朝廷未准,此次是否还要先奏请?”

  李鸿章紧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道:“先干起来再说,一共只有十几里,要是奏请难免惹来争议,议而不决,反而误事。”

  唐廷枢又提醒道:“此处也有旗人田产,怕是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

  “当初英国人说是修一条马路,结果地卖给他了,路也准修了,他们却修了条铁路。我看不妨来个‘师夷长技’,也修一条‘快速马路’如何?”

  没想到堂堂直隶总督竟然也会用这种瞒天过海、近于儿戏的手法,唐廷枢有些不以为然,但有李鸿章在面前挡着,他又何必去较真:“好,卑职就对外说要修一条快速马路,只是言路上有人参奏,中堂难免会受牵连。”

  “我被言官弹劾多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李鸿章毫不在意。

  “那卑职回去就着手开挖煤河,要在明年雨季前挖出来。修铁路的钢轨、道钉等也准备与洋人订货,还要聘请洋人工程师帮着修铁路。”唐廷枢是雷厉风行的性格。

  正所谓没有不透风的墙,开平煤矿要修铁路的事没过多久就传到了京中,总理衙门来函让李鸿章确切回奏。于是他上奏说,修的是铁路不假,但并没有跑火车的打算,而是准备用骡马拖拉。因为铁轨平整,畜力拖拽要比寻常的木车拉得多且跑得快,因此暂称之为“快速马路”。

  总理衙门其实也并不想较真,只要把参奏人的嘴巴堵上也就算了。李鸿章却觉得有些憋气,好好的一件事情却总是不能获准,真是岂有此理。于是他决定再次上奏,要求朝廷大办铁路。不过幕僚们却认为他再上奏并无益处,因为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李中堂热衷于大办铁路,觉得外国人的月亮也比中国的圆。李鸿章想想有道理,现在极力赞同修铁路的封疆大吏不过五六人,但如果有更多的人奏请修铁路,朝廷就不能不考虑。可应该让谁来上奏呢?这时候一个最恰当的人出现了——淮军大将刘铭传。

  刘铭传跟随李鸿章平定捻军后,又被朝廷调往西北驻军陕西,听从左宗棠指挥作战。左宗棠是唯我独尊,且对淮军向无好感,而刘铭传也是老子天下第一的脾气,两人无法相处,刘铭传三番五次上奏,说自己旧伤复发,且经常头痛,要求回籍养病,并推荐前陕甘提督曹克忠统率铭军。朝廷给假三个月,谁料刘铭传刚回肥西刘老圩,部众就哗变了,两万余人溃散大半。朝廷大怒,刘铭传、曹克忠都被革职,李鸿章推荐刘铭传的族侄刘盛藻统带铭军。刘盛藻带兵有声有色,朝廷很满意。西北平定后,铭军又被调回直隶布防,仍然由刘盛藻统领。这下刘铭传着急了,托李鸿章、刘盛藻以及袁保恒等人恳请朝廷复他的职。朝廷知道刘铭传有些桀骜不驯,因此有意冷淡他,一直没给他复出的机会。中俄关系因为伊犁问题紧张后,要求起用能征善战者的呼声渐起,张之洞上奏请刘铭传、鲍超等宿将出山备战,李鸿章也乘机上折,于是朝廷召刘铭传进京,计划让他带兵到张家口外备防。

  刘铭传于十月二十二日到达天津,到驿馆安排妥当,立即派人到总督署投递拜帖。李鸿章传出话来,晚上请他小酌。所谓小酌,其实菜肴非常丰富,陪客除了李鸿章幕僚中刘铭传的旧相识三四个人外,特意还让薛福成作陪。

  几杯酒下肚,座中气氛热闹起来,李鸿章突然问道:“省三,老毛子口气一直硬得很,又是派舰队又是调陆军,听说西北陈兵两万多,又要调两万人到东面边界来。朝廷大约有让你带兵的意思,你怕不怕老毛子?”

  “打了半辈子仗,还从来没怕过谁。”刘铭传语气有点不屑。

  “不怕就好,省得人家说咱淮军承平日久,将官都贪生怕死。”李鸿章乘机激将。

  刘铭传是一点就着的脾气:“这是谁瞎说八道,谁要这么说,我非赏他一个耳刮子。”

  “省三还是一腔好血气。不过敢不敢打是一回事,能不能打又是一回事。我问你,如果朝廷让你带兵,把济宁的铭军调到张家口,你要多长时间?”李鸿章先赞后问。

  刘铭传弄不清李鸿章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便老实回道:“按咱淮军的老规矩,步步为营的话,每天只能行六十里,那总要个把月。”

  李鸿章感叹道:“是啊,就是急行军也要小二十天。可是如果有铁路那就不一样了,铁路一天的行程,顶大脚板走十天。”

  “可不是嘛,如果要是有条南北铁路,我从合肥进京就不必坐轮船绕这么大个圈子。”刘铭传当年跟随李鸿章进上海,他的铭军最早请洋教官,最早配备洋枪洋炮,因此才成为淮军中的精锐,他本人对洋人的东西向来感兴趣,“现在运河几乎不能正常通航,漕粮全靠海运,如果沿海起了战事,漕粮怎么运?如果沿运河修一条铁路就好,海运不通,可以靠铁路北运。”

  “说得好,省三处江湖之远却未忘国事。干一杯!”李鸿章一拍桌子,干了杯中酒,亮杯给众人看,“铁路不仅可以运漕粮,更可以运兵。如果南北洋有铁路相连,南洋有警就可运兵南洋,直隶有警就可运兵北洋,岂不是一万人可抵两万人用?而且兵贵神速,早一步就多一份胜算。老毛子为什么调兵那么快?他们铁路西边已经修到浩罕国了,东边则在加紧修筑西伯利亚铁路线,据说他们要一直修到海参崴,真到那时候,老毛子要在中俄边界布兵,实在太容易了。”

  “铁路对国计民生都有好处。我这十年闲居,曾经三次到上海,说起当年的吴淞铁路,他们还念念不忘,并无百姓以破坏风水为由极力阻拦。”刘铭传又开始感叹。

  “这些话都是那些老顽固借百姓的口来达到他们阻挠铁路的理由。省三,你向来公忠体国,最顾大局。你这次陛见,中外瞩望,你若能趁机提出一件关乎国家命运的大建议,则是锦上添花。”

  “大帅的意思,是让我奏请朝廷大办铁路?”刘铭传明白了李鸿章的意思。

  “我只是个建议,不能打乱了你的安排,军务之外,如果就铁路向中枢进言,当然求之不得。我屡次奏请朝廷办铁路,朝廷已不胜其烦,有你来提,比我强之百倍。”李鸿章知道刘铭传向来有主见,当然不能表现出强迫他的意思。

  “那我就上个大办铁路的折子,只是我对铁路只知皮毛,大帅得派个人帮我弄折子才行。”刘铭传一口答应。

  李鸿章指着薛福成道:“眼前就有一个,叔耘对铁路、电报、铁甲舰等都有研究,可以让他给你打下手。”

  “我这次回籍丁忧路过上海,谈及铁路,上海绅商无不盛赞其便。刘军门这次进京,真应该把铁路的实情上达天听。薛某不才,愿意效劳。”薛福成站起来拱了拱手。

  “好得很,有你如椽大笔,我就放心了。”刘铭传一拍大腿,表示要在天津驻几天,等把铁路的事情弄明白了,带着折子进京。

  大员进京陛见,却在天津逗留,为了防备有人说闲话,李鸿章又建议道:“省三,你的眼疾还没有痊愈,天津有个很好的西医,已被我聘为家庭医生。光绪五年内人也是得眼疾,中医束手无策,西医药到病除,你不妨试试。”

  刘铭传自然是一口答应。他在天津一边请西医看眼睛,一边与薛福成商讨奏折。刘铭传军旅出身,当然要从军事着眼,“用兵之道,贵审敌情。俄自欧洲起造铁路,渐近浩罕,又将由海参崴开路以达珲春。此时之持满不发者,非畏兵力,以铁路未成故也。不出十年,祸且不测。”而大清地域广阔,海岸线长,筹兵设防尤其需要铁路,“若铁路造成,则声势联络,血脉贯通,裁兵节饷,并成劲旅,防边防海,转运枪炮,朝发夕至,驻防之兵即可为游击之旅,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数兵之用,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矣。”而且对邻国也能起到震慑作用,“若一旦下造铁路之诏,显露自强之机,则气势立振,……不独俄约易成,日本窥伺之心亦可从此潜消矣。”

  刘铭传提出了一个雄伟的铁路建设计划,先建南北铁路网,南路二条,一条由江苏的清江浦经山东达京城;一条由汉口经河南达京城;北路由京城往东北至沈阳,往西通到甘肃。考虑到财力不及,可先造清江浦至京城的铁路。筑路资金也可借洋债,将来拿铁路上赚的钱还债。他对这个折子很满意,如果朝廷照准,铁路大业将有他刘铭传不可抹杀的重重一笔。李鸿章看了之后也说道:“省三,如果朝廷准了你的折子,以后你未必非要去带兵,来当铁路总办也好得很。”

  五天后,刘铭传带着折子进京,到东华门外的贤良寺住下后,立即亲自去外奏事处递折子。

  此时,京中的形势略有变化,因各国公使都要求免去崇厚的罪名,到俄国谈判的曾经泽也拍了电报,表示免去崇厚的罪名有利于他在俄国谈判。于是朝廷发布上谕,崇厚无罪开释,中俄间的关系便有了缓和的迹象。慈禧因为薛福辰开的药方对症,身体日见好转,精神头也好,又听说刘铭传外号刘麻子,有意看一下他的麻脸,所以亲自召见。

  召见的时候,慈禧问了刘铭传的眼疾,又问了一路上情形,又说了国家多事之秋,希望他勇于任事。前后不到两刻钟,就让他跪安了。刘铭传有些失望,他是怀着复出的热望进京的,两宫却闭口不谈他的安置。到了下午有太监传旨,刘铭传任兵部侍郎。这也不如刘铭传的意,他的期望是能够出任一省巡抚,或再差一点,复任他的直隶提督一职也行。倒是他的《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很快就发下,“着李鸿章、刘坤一按照折内所陈,悉心筹商,妥议具奏。”

  李鸿章、刘坤一还未收到朝廷的上谕,就有人上折反对修筑铁路,此人是内阁学士张家骧。

  张家骧,浙江人,是两朝帝师,与翁同龢、李鸿藻关系十分密切。李鸿藻是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大臣,刘铭传的折子他自然在第一时间内知悉。今年以来,又是购铁甲舰,又是办电报,如今刘铭传又提出这样庞大的铁路计划,银子从哪里来?借洋债的话好说不可做,左宗棠西征先后借洋债数千万两,如今再借洋债,朝廷脸面何在?而且让洋人窥破朝廷的虚实,岂不更起凌辱轻慢之心?这还只是其一,如果如刘铭传所请,修筑从清江浦至京城的铁路,那么运河势必迅速萧条,靠运河谋生的人数十万生计无着,将是极大的隐患。

  李鸿藻这番担忧首先说给翁同龢,翁同龢也深以为然,而且他还有私心在里面,李鸿章当年凭一纸奏折,弄得大哥翁同书险些丢掉性命,后来虽然以革职了事,可老父又气又急不久病逝。这番私怨终生难了,因此他几乎本能地反对李鸿章。如此庞大的工程,其中有多少可以入个人私囊?但翁同龢城府极深,再得意也不忘形,仇人面前也可淡然从容,因此他绝对不会上奏反对刘铭传。他的办法是把这番牢骚说给同为帝师的张家骧,张家骧一直羡慕张之洞等清流干将一折上而天下传诵,一直在寻找机会一展他的才华,而反对修铁路便是一个很好的题目。

  张家骧的奏折一上,立即发下,请李鸿章阅后一并复奏。

  李鸿章接到朝廷的上谕,决定好好筹划一下,争取开启铁路先河。他预料到定会有人反对,没想到张家骧上折如此迅速。奏折开篇便指责刘铭传,说他请造铁路是“张皇喜事,诱言乱政”。他认为修筑铁路有三弊:一是引洋人觊觎,“溯自各国通商以来,凡海口有码头地方,洋人无不盖造房屋,置买地基。清江浦乃水陆通衢,若造成铁路,商贾行旅,辐辏骈阗,必较之上海、天津更为热闹。洋人工于贸利,其从旁觊觎,意想可知。虽该处无设立码头条约,而未必能禁其往来,设或借端生事,百计要求,则将何以应之?利尚未兴,患已隐伏。”二是引发争端,“自清江浦至京相距一千数百里,田亩、屋庐、坟墓、桥梁无数,开造铁路,将于阻隔之处一律平毁灭乎?”而且铁路与官道并行,“拥护磕碰,在所难免,伤人坏屋,易起争端。”三是夺轮船招商局之利,导致招商局营业不振,所购轮船,将归于无用,“虚糜钱财,赔累无穷”。最后他请求朝廷“将刘铭传请开铁路一节,置之不议,以防流弊而杜莠言”。

  李鸿章把薛福成叫来商议复奏的事情,把张家骧的奏折抄件一并交给他道:“张某人所奏,真是杞人忧天。第一弊说是洋人觊觎,按他的意思,一个地方富庶了,洋人就觊觎,按他的逻辑,那是不是为了不让洋人觊觎,大清就该处处是穷乡僻壤,真是岂有此理。为了预防外敌,而让老百姓穷困潦倒,古往今来,从无这等治国之道。第二弊说易起争端,兴一个工程,自然要占部分民田,搬迁部分房屋,关键是要看利大还是弊大,如果怕争端,那就什么事情也不干好了!第三弊说会夺了轮船招商局的生意,轮船招商局主要走沿海沿江商埠,铁路完全走内陆,如何说得上夺招商局的生意?这些意思,你都在折中一并驳了。叔耘,言路反对修铁路,往往以祖宗之法来反对,借‘道义’的名义说事情。其实无论是祖宗还是圣贤,都没有反对国富民强的,你要在这个方面下点儿功夫。至于铁路的好处那就多了,比如可以运兵,有利国防;可以沟通南北东西物流,从前运不出的土货运得出去,就能卖个好价钱,便是有利民生;一旦发生灾荒的时候,可以把全国各地的粮食很快运去赈灾,丁戊奇荒饿死那么多人的惨剧就不会重演。”

  薛福成笔走龙蛇,记录李鸿章的意思。

  “叔耘,起草这个奏稿,你的心思要脚踏两条船。一会儿你是反对修铁路的人,你就尽力去想我为什么反对,一会儿你又要是支持修铁路的人,想出理由去反驳掉他反对的理由。”李鸿章把水烟抽得咕噜噜响,向空中缓缓吐出一口,看着那个椭圆的烟圈变为不规则,最后淡化无影,他这才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有些事情想当然不行。早年的时候,我也曾经想,铁路不能修,一修铁路,火车一通,可抵成千上万的小推车,那成千上万的小民不就会失业吗?后来我一想不是啊,因为火车运力大,所以要有更多的小车把车站周围的东西运过来呀,这不但不夺小民生计,反而是给小民更多的机会。从前几个月才能运出的东西,如今一列火车就可以运出,而且运费要比小车便宜。从前你的土货靠小商贩来贩,十担可能只运得出四五担,如今有了火车,你十担都可以卖掉,你说这是不是对小民生计有利?其实一句话就说得明白,如果火车是夺民生计,与国计民生无利,那么最贪财好利的洋人为什么要大修铁路?他们难道单单在这件事情上头脑发昏,赔本赚吆喝?绝对不可能!”

  薛福成点头赞同:“对,就这一个理由就可以驳倒他们。”

  “还比如,有人担心铁路会被洋人利用,无异于开门迎盗。这话更加大谬不然,铁路控制在我们手里,岂有我无力控制而任由外敌借此铁路驰骋之理?再者,若我不能自强,即便不造铁路,外敌岂不同样还是会在我国内逞强?三十几年前,林文忠在虎门销烟,那时候并没有铁路,洋人不照样是打上门来?”

  刘铭传在京中甚感无聊,于是出京到天津来,抽空就与李鸿章谈铁路的事情。这样用了个把月的时间,到了光绪八年十二月初正式复奏。

  清议论事,动辄就以违背祖宗成法为借口。李鸿章的奏折便以此入笔,说明修铁路与古代圣贤所为一脉相承,先堵清议的嘴巴,“圣人既作,刳木为舟,剡木为揖,舟楫之利以济不通,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自是四千余年以来,东西南朔,同轨同文,可谓盛事。迄于今日,泰西谙国,研精器数,创造火轮舟车,环地球九万里,无阻不通,与古圣所制舟车而便民用一脉相承,此天地自然之大势,非智力所能强遏也。”

  接下来说明铁路是西方各国日趋富强的重要原因:“法、美、俄、德诸大国相继经营,凡占夺邻疆,垦辟荒地,无不有铁路以导其先,由是欧美两洲,四通八达,为路至数十万里,征调则旦夕可达,消息则呼吸相通。四五十年间,各国所以日臻富强而莫与敌者,以其有轮船以通海道,复有铁路以便陆行也。”而后说明俄日两国,敢于轻视大清,就是因为其铁路发达。

  然后说明铁路有九大利处,比如有利于交通,便于货畅其流;运兵、运粮便捷,有利于军事,也有利于救灾;京城偏居北方,铁路一开,便于控制全国;便于邮递信件、运输矿产;便于百姓出行,无旅途劳顿、盗抢之险……接着对反对修铁路的理由一一辩驳。驳斥修铁路会被敌利用,是这样说的,“铁路在我内地,万一有警,坏其一段而全路皆废,扣留火车而路亦无用。数十年来,各国无以此为虑者,客主顺逆之势然也。”驳斥铁路会夺小民生计,是以英国为例,“英国初造铁路时,亦有虑其夺民生计者,未几而傍之要镇,以马车营生者且倍于从前。盖铁路临大道,而州县乡镇之稍僻者,运客送货,则赖马车民夫,贸易因铁路而繁,车马亦因铁路而增也。至若火车盛行,则有驾驶之人,有修路之工,有巡视之丁,有上下货物、伺候旅客之杂役,沿路增开商铺旅店,需人更众,故有铁路一两千里,而民之依以谋生者,当不下数十万人,是增生计而非夺民利也。”

  对刘铭传借洋债修铁路的建议也大力支持,认为将来以铁路赢利还债并非难事。同时提议沿铁路线广开煤铁,以扩大利源。最后则建议,授以刘铭传铁路督办之任,因为刘铭传不但英气迈往,能膺艰巨,而且其旧部驻防直苏两省,不下万余人,可以帮同筑路。

  最后专门针对清议的阻挠阐明自己的意见,希望朝廷能坚持定见,尽快决断。当然,他并没有一味指责清议,而是欲抑先扬,“士大夫见外侮日迫,颇有发愤自强之议。然欲自强,必先理财,而议者辄指为言利;欲自强必图振作,而议者辄斥为喜事;至稍涉洋务,则更有鄙夷不用之见,横亘胸中。不知外患如此其多,时艰如此其棘,断非空谈所能有济。我朝处数千年未有之奇局,自应建数千年未有之奇业。若事必拘守成法,恐日即于危弱,而终无以自强。臣知铁路一事,深知其利国利民,可大可久,假令朝廷决计创办,天下之人,见闻习熟,自不至更有疑虑。”

  恭亲王认为李鸿章的回奏已经把道理说得很明白,利弊分析得十分透彻,铁路值得大力兴办。但李鸿藻却不这么认为,他回到弘德殿还是一脸忧戚的表情。翁同龢见状问道:“中堂心里有事,这样不痛快?”

  李鸿藻叹了口气道:“李鸿章的复奏到了,他支持刘铭传修铁路,真是不遗余力。”

  翁同龢并不意外:“原来修铁路的提议就是少荃的主张,他无非是借刘省三来说事罢了。”

  “叔平,我并不是像有人说的那样,只要是洋务事业一概反对。可是修铁路这事,我实在是觉得不合时宜。李少荃用心,全在谋利上。圣人教诲,君子当重义轻利。如果谋利钻营之风盛行,我担心人心不古,国家危难的时候,谁还肯慷慨赴死?如今列强环伺,如果朝野都是名利之辈,纵然有洋枪洋炮铁甲铁路又有何用?我担心长此以往,种瓜得豆,为的是洋务自强,到头来却是自毁长城,口口声声是利国利民,到头来却是卖国害民。”

  “李少荃行事,最惯于打着利国利民的旗号,仿佛全大清只有他知道爱国。反对他的人,又何尝不是爱国?你说这些年来,从倭相到中堂,再到清流后辈,哪些人是为私利?就比如说修铁路,让他修不成,我们又能得到什么?什么也得不到。我们所争,也是为了国家的长远大计。”翁同龢擅长讲大道理。

  “在洋务上我不在行,真正是孤陋寡闻,所以想反驳也驳不倒他。他只要一句话:外国如此如何,我便无话可说。少荃在见识上,的确比我们要广得多。”李鸿藻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

  翁同龢提建议道:“中堂,我们没有见识,可以找有见识的来说话,李少荃动不动以外国情形来说事,我们也找出过洋的来说话。”

  “你的意思,是让刘云生上折子?”

  “正是,云生出过洋,可是他对洋人那一套,别有见解。”

  刘云生就是刘锡鸿,他一直反对效法西洋,出洋数年并未对西洋文明深入思考,只是增加了反对洋务的资本。他还写了一本《英轺私记》,与郭嵩焘的《使西纪程》相反,他认为中外国情不同,大清不应当效法西洋。回国后他任通政使,在清流中以懂洋务著称。

  李鸿藻对刘锡鸿偏执的性情并不欣赏,稍做犹豫后道:“叔平,你和云生相熟,你不妨稍稍向他透露一下,听听他的意思。”

  下午散值后,翁同龢换上便服,到刘锡鸿家里去拜访。两人虽然算得上熟识,但翁同龢亲自上门,却是头一遭。两人一见面刘锡鸿就受宠若惊道:“翁师傅怎么有空到寒舍来?有事招呼一声我去府上拜访就行。”

  翁同龢谦虚道:“云生说哪里话,我如何敢招呼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向你请教来了。”

  “岂敢岂敢,翁师傅有何吩咐,但请吩咐。”

  “我的确是请教来了。云生,你是出过洋的人,见识过洋人的火车,你也知道前些日子刘省三上折子请造铁路,李少荃上折支持,列举了修铁路的种种好处。我对洋务一窍不通,所以向你求教。”翁同龢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铁路不适合大清国情,不应效法。我从前如此说,现在仍然坚持己见。不但铁路不应效法,就是轮船、电报、工商,也都不应东施效颦。”刘锡鸿也是一语就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翁同龢有些疑惑地问道:“李少荃的意思,外国之所以日臻富强,完全是因为举办铁路、轮船、电报的原因,云生为什么说不应效法?”

  “中外国情不同。外国人口少,所以要靠机器来代人工。大清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不用机器便可百货充盈,所以不必造机器。在外国采用机器可补人工之不足,在大清采用机器则可夺小民生计,在西洋为利,在大清则为弊。”

  “云生见识的确不同凡响。不过,李少荃一再说明修铁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而且列举九大利处,似乎颇有道理。”

  “那是他想当然,在我看来,铁路火车于我大清只有百弊而无一利。”于是刘锡鸿一条条分析铁路的害处,说得也是头头是道,“翁师傅,这些还都是细枝末节,修铁路不可行,还在于中西立国之道不同。我给翁师傅讲个故事——也不是故事,而是我的亲身经历。”

  这是刘锡鸿驻英期间,一位“波斯藩王”曾问他中国为什么不制造火轮车。刘锡鸿以充满了哲理智慧的幽默作为回答:“目前,我们大清国正计划在朝廷上制造大火车,这种大火车不用煤,不用铁轨,却能一日行数万里。”

  “波斯藩王”迷惑不解,刘锡鸿带着自信的微笑告诉他:“历代圣人以为,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此行之最速,一日而数万里,无待于煤火轮铁者也。”

  闻言,翁同龢由衷赞道:“云生将正人正心喻为火轮车,真正是恰当无比。如果朝野上下人心皆正,何须火车轮船。如果人心不正,火车轮船又有何益?”

  “这番议论就连波斯藩王也是大为赞同,他说今日领教了,中国不愧是泱泱数千年文明大国。”刘锡鸿颇为得意。

  “云生不愧是出洋的钦使,眼界的确不同。我如果有云生的这番见识,必定上折与他们理论一番。”翁同龢也十分赞同。

  “我正有此意,翁师傅瞧好了,我折子一上,必驳得他们无话可说。”

  很快刘锡鸿《罢议铁路折》递了上去,他认为“铁路实西洋利器,断非中国所能效仿者”“铁路不可行者八,无利者八,有害者九”,总结起来,主要有这些意思——如果铁路畅通,大清险要之地都将丢失,外敌就可以**,洋人就可由铁路进入内地城乡;修铁路需要购买外国器材,从而将会导致白银大量外流;火车运费昂贵,运费加入货价之内,就会造成物价猛涨;丝茶为大清主要出口品,有了铁路运输,出口量大增,丝茶价格必将下跌;现今国库空虚,民力贫弱,百废待举,修筑铁路需要巨款,目前财力根本无法负担。他提醒朝廷说:“我大清名山大川,历古沿为祀典,倘若骤加焚凿,恐会惊耳骇目,山川之神不安,即旱潦之灾易召。百姓此时愤心未平,一旦创造铁路,复毁其田庐坟墓,则众怒益甚。而伏莽之贼,遂得借共杀洋人为名,引众人以作乱。”

  顺天府丞王家璧正在病中,也抱病上折反对,“铁路之说,刘铭传倡于前,李鸿章和于后,是直欲破坏列祖列宗之成法以乱天下也。”他反驳李鸿章修筑铁路与圣贤一脉相承的说法,“自昔圣人刳木为舟,法斗为车,周公作指南,孔明作木牛流马,皆仿其意而小用之,不肯尽器之利者,愿欲留此余地以役吾民而养吾民也。闻泰西诸国专尚机器,如织布、挖河等事,皆明以一器代数百人之工,暗以一器夺数百人之业,夺之不已,又穷其巧而为铁路,非外夷之垄断哉?”他的结论是:“铁路行之外夷则可,行之中国则不可。何者?外夷以经商为主,君与民共谋其利者也;中国以养民为主,君不言利者也。议者欲以铁路行之中国,恐捷径一开,而沿途之旅店,服贾之民车,驮载之骡马,皆歇业矣,是刮天下贫民之利而归之官也。倡修铁路,似为外国谋,非为我朝廷谋。”

  而至关紧要的南洋大臣刘坤一的复奏,也并不支持现在修铁路。他担心修筑铁路有妨民间生计,减少税厘收入,希望朝廷“将一切利弊,逐细推求,先行勘踏道路,核明造路行车有无不妥,收税还款有无把握,参酌异同,权衡轻重”。

  这些折子递到朝廷时,已经是腊月底,朝廷各衙门早已封印不再办公,因此要到元宵节开印后再议。而沈桂芬没有挺出正月,于初九去世。恭亲王痛失一条洋务臂膀,又见这么多人反对,便打不起一力支持的精神头。元宵节后他与军机及总理衙门大臣商讨,大家都表示暂时不宜强修。

  慈禧听了之后道:“李鸿章、刘铭传他们提议修铁路也是为了大清,只是这么多人反对,朝廷不能不慎重。我倒不担心别的,最担心的是如果一造铁路,有碍小民生计,他们铤而走险,伏莽再起,实在得不偿失。此事不宜久拖不决,你们拟旨吧。”

  恭亲王散朝后回府,连口茶还没喝,又有太监传旨,让全班军机进宫。原来是曾纪泽经过半年谈判,终于迫使俄国让步,同意修改崇厚签订的条约,双方重新签订《中俄改订条约》。恭亲王一班人赶到时,慈禧太后已经挂起地图,对照条约在那里研究。

  与俄国和崇厚签订的《里瓦几亚条约》相比,赔款增加了四百万卢布(二百多万两白银),但在界务和商务方面都争回了很大一部分利权。界务方面,收回了伊犁南面的特克斯河流域两万多平方公里的领土。商务方面,俄国设立领事的地点,由七处缩减为两处;中俄陆路通商则减少了嘉峪关至汉口一条;水路方面关于俄轮沿松花江航行到伯都讷的专条被删除了。

  对这个条约,慈禧很满意:“曾纪泽不愧为忠臣之后,虎口夺食,能收回这些利权,着实不易。”

  恭亲王恭喜道:“总是太后识人之明,曾纪泽与俄人谈判,进退有据,不卑不亢,就连俄国公使也是称赞有加。”

  李鸿藻也在一旁附和道:“左宗棠也是功不可没,曾纪泽能够与俄人力争,也是有左宗棠陈兵西北做底气。”

  “不错,左宗棠功不可没。”慈禧也点头称赞。左宗棠奉诏入京,再有七八天就到了,“左宗棠是于国有大功的人,不能亏了他,沈桂芬病逝,左宗棠正好入军机和总理衙门大臣,他是知兵大员,就让他任兵部尚书好了。”

  左宗棠的安置,慈禧未与军机商议,便一语定乾坤,可见已经深思熟虑。好在与军机们的意见并无出入,只是这苗头不好。慈禧病了近一年,经过薛福辰的精心调治,她的身体已大为好转,因此从年前就几乎天天听政,而复出后的最大变化,就是独断的时候居多,有时候军机的意见连问也不问。恭王心中默想,总要有个时机提醒一下,不能让她只手遮天。

  曾纪泽改约成功,收回利权,很快在京中传开了,当晚京中鞭炮声响个不停,有人特意在俄国使馆前大放二踢脚,以示庆贺。

  而刘铭传的心情却十分不爽,他奏请修铁路的事情“着毋庸议”,这是其一;其二则是他到京城本来是为重新带兵,因为中俄一直在谈判,因此也未成行,如今中俄关系已经缓和,更不需要他带兵了。而他避之犹恐不及的左宗棠已经确准出任兵部尚书,他当这兵部侍郎还有什么劲?因此,他以眼疾复发为由,力辞侍郎一职。朝廷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立即准了,并赏他四两人参。京城于他如浮云!他一天也不愿在京城逗留,骑马赶往天津,向李鸿章辞行。

  李鸿章心情也很差,两个老搭档关在签押房发牢骚。李鸿章拍着椅子扶手道:“当今各国一变再变蒸蒸日上,唯独我们坚守祖宗成法,即使败亡灭绝而不后悔,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祸!”

  刘铭传也叹气道:“我在京中这几个月算是看明白了,如今天下,是一个人拉车,四个人掣肘,六个人看热闹。大帅何必生闲气,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轻轻松松当你的直隶总督算球,让他们穷折腾去吧。”

  “曾老师常对我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国家积贫积弱如此,让我装糊涂,办不到。”李鸿章叹息连连,像对刘铭传说话,又像自言自语,“鸿章老矣,报国之日短矣,即使事事顺手,亦复何补涓埃!只愿当路大君子,能够引导君父洞悉天下中外真情,勿图虚名而忘实际,勿只顾眼前而忽远图,若能如此,天下幸甚!大局幸甚!”

  正在开平修铁路的唐廷枢也听到了朝廷不准修铁路的消息,他怕继续修铁路会给李鸿章带来麻烦,于是以报告煤河进展为由来到天津述职:“煤河的进展很顺利,雨季前一定能够挖通。”

  李鸿章点了点头,还问道:“这样最好,不然雨季一到,施工是个麻烦。铁路修得怎么样?雨季前也能完成吗?”

  “应当差不多,路基已经完成,铁轨、道钉、车厢已经全部运到。听说朝廷否决了刘军门的铁路计划,开平铁路继续修下去,会不会有麻烦?卑职有些拿不准,特来向中堂请示。”唐廷枢小心翼翼地应道。

  李鸿章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不肯担责任,怕麻烦就来向他请示,他的火不由得就冒起来了,竖起眼睛道:“有什么麻烦?没有麻烦的事何需你我来做!朝廷说的是刘省三的折子着毋庸议,没说开平的铁路也不能修。再说,开平修的是‘马路’,与铁路有何相干?”

  说开平修的“马路”与铁路不相干,这是自欺欺人,唐廷枢意识到李鸿章误会他了,以为他是不敢担责,连忙解释道:“工程一直没停,卑职不怕担责,但怕给中堂惹麻烦。”

  “有什么麻烦?我何时怕过麻烦?”李鸿章气呼呼道,“景星你只管修你的路,有啥麻烦我来顶。我李鸿章没别的长处,就是个子高,敢担是非。我告诉你,等你的铁路修通了,我还要亲自去坐坐火轮车。”

  因为经费不足,又因为李鸿章曾向朝廷解释,开平修的虽然是铁路,但将来并不跑火轮车,而是用骡马拖拉,所以机车没有预定。李鸿章要亲自坐坐火轮车,到时候让他上哪里坐去?唐廷枢撒谎道:“洋人的火轮车一时恐怕到不了,因为洋人国家大造铁路,火轮车的订单排得太满。”

  李鸿章反问:“你不是说,英国的工程师自己要造一台火轮车吗?”

  英国工程师金达利的确在试造机车,他用的是一台卷扬机上的锅炉,车架则是借用唐山煤矿第一号竖井的架子。他能不能造得成哪能说得准?于是,唐廷枢模棱两可道:“他的确一直在试制,只是不知道造得成造不成。”

  “洋人说话办事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他既然说造得出来,就能造得出来。你回去告诉他,铁路竣工的时候我要去坐火轮车,让他赶紧造。”李鸿章就这样结束了这次见面。

  这次进天津唐廷枢碰了一鼻子灰,他本是好意,却难免留给李鸿章一个胆小怕事的印象,所以不敢耽搁,回到唐山就过问金达利自造火车的事情。金达利听说李鸿章要坐他造的机车,很激动,打包票说一定能造得出来,只是要多派几个人给他当助手。

  “六月九日是乔治·斯蒂芬森诞生一百周年,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最好我们的铁路能够在那天举行开通仪式。”金达利建议道。

  唐廷枢问道:“你说的是你们西历,还是我们大清的皇历?要是西历,那太紧张了,还有不到三个月,你能造得出来吗?”

  金达利打包票道:“我不吃不喝不睡也要造出来,不然铁路竣工,却没有机车可用,实在没有意思。”

  “你想赶这个日子我不反对,不过暂时不能告诉李中堂,如果到时候你造不出来,我就抓了瞎。”唐廷枢不置可否。

  三月十一日下午,李鸿章得到密报,说慈安暴亡。密报很简短,只知道慈安大约十日早上得病,当天晚上便暴亡,详细情况不得而知。李鸿章大为诧异,因为他从来没听说过慈安有什么大碍,倒是慈禧太后病了一年多。

  因为没有接到上谕,他不能贸然行事,实在也无事可行。不过,直隶与京师唇齿相依,京中一有风吹草动,直隶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京中每有重大事件,直隶都是严阵以待。因此他密令直隶各军严守营盘,哨官以上一律归营,任何人不得请假。

  隔了一天,李鸿章收到慈安崩逝的内阁明发上谕,于是他奏请入京叩谒梓宫,两天后旨准。三月二十四日他到了京城,照例入驻贤良寺,第二天见起,第二起就是见李鸿章。慈禧一脸憔悴,问过路上情形,又叮嘱他直隶非比寻常地方,一定要对各军严加约束。李鸿章将他的部署简要回奏,盼着慈禧能说起修铁路的事情,他好借机进言。可慈禧一脸倦容,无意多问,她知道直隶军务李鸿章已经有所部署,也就放心让他跪了安,前后不到一刻钟。

  下午,恭亲王家仆前来送信,邀请李鸿章晚上到府里吃便饭。地方依然是恭王府中那座中西合璧的小楼,西洋式厚木门一关便成一间密室。上次两人在此相聚也是国丧期间,弹指一挥已经七年。这次与上次不同,都是国丧,恭亲王却显然比上次悲伤得多。他向李鸿章简单介绍了慈安崩逝的过程:三月初九日早晨还召见军机,十日早晨传出话来,微感风寒,未见军机,到了中午就神志不清、牙紧。下午五点则已药不能下,晚上八点就崩逝了。

  “少荃,人人都知道两宫并尊,主政的是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伴食而已,其实大错特错了。母后皇太后真是大智若愚,她不过是不热衷罢了。当年诛胜保,重用你老师曾国藩,包括你和季高等人,都是母后皇太后拿的大主意。至于诛杀安德海,全是母后皇太后乾纲独断。纳阿鲁特氏为皇后,停修圆明园,也都是母后皇太后极力促成。”正如恭亲王所说,外间的确都只知有慈禧,不知有慈安,其实在大事上,慈安并不糊涂。而且他从恭亲王语气里听出,关键时刻母后皇太后其实是他最大的支持者。果然,恭亲王又说,“还有我每次遇到委屈,也都是母后皇太后主持公道。”触动了伤心处,恭亲王闭着眼摇头,不让泪涌出来。

  见状,李鸿章劝慰道:“王爷,请节哀顺变。”

  “少荃,往后办事,恐怕更难了。”恭亲王拍了拍李鸿章的手。

  “王爷,您也不必过于气馁,该办的事还是要办,比如修铁路。”

  修铁路的话题,真是说来话长,屈指算来,上次也是在这里,李鸿章请恭亲王拿出决心来修铁路,当时恭亲王说就是两宫亦不能决此大事。七年过去了,刘铭传修铁路的提议又被否决,想起来真是令人窝火。不过李鸿章理解恭亲王的难处,如今看他辫梢已经斑白,更不忍强求。

  “少荃,此事暂时恐怕没有转圜余地,刚刚着毋庸议,如何能朝令夕改?”

  李鸿章的意思,能否先把开平煤矿运煤的铁路修起来?可恭亲王也不敢答应,因为当时说得明白,虽然铺铁轨,但并不跑火轮车,到时候你却又让火轮车跑起来,这怎么解释?

  李鸿章觉得恭亲王已无当年的果敢,便无心再深谈铁路。但两人需要谈的事情还很多,等李鸿章告辞时,已近晚上十点。

  第二天下午,醇亲王又请李鸿章。李鸿章知道醇亲王以知兵自居,因此与他大谈军事。又从军事谈到火车铁路,醇亲王听不太明白,但觉得李鸿章说得有道理。不过,要让他转而支持修铁路,他也不能痛快答应,因为清议大都反对,他同恭亲王一样,十分在乎清议的意见。

  “王爷,我在开平修的运煤铁路,到时候用火轮车运煤,这件事无论如何您要支持。”李鸿章的语气与其说是恳请,不如说是逼迫。

  醇亲王与恭亲王性格略有不同,他多少有些武夫的直率,见李鸿章说得恳切,便不忍拒绝:“少荃,到时候你若遇到麻烦,我一定会出头说话。”

  有这么一句保证,李鸿章就满足了。出醇王府大门的时候,李鸿章心里感叹,要讲有担当,如今倒是这位七爷胜过有贤王之名的恭亲王。

  金达利要主持修筑铁路,还要制造机车,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西历六月初,唐廷枢再次到天津向李鸿章汇报铁路的进展情况:“中堂,十九里的铁路已经修完,而且金达利自造的火轮车已经在夜里偷偷试过几次,一个小时大约能跑三四十里。金达利还说,西历六月九日是洋人斯蒂芬森的一百年诞辰,铁路就是斯蒂芬森发明的,他认为这是个有意义的日子,希望能在那天举行通车仪式。”

  “可以。这个日子有纪念意义,那天皇历是什么日子?”李鸿章点了点头。

  “五月十三日,还有八天。”

  “好,我前一天晚上赶到,参加第二天的通车仪式。你告诉洋人工程师,让他把火轮车弄好,别到时出了洋相。”

  这件事一定下来,总督府就忙起来。老百姓走个亲戚还要仔细收拾一下,何况是大学士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出行?吃喝拉撒、行辕安全、典礼仪式,一大堆事情。于是李鸿章幕府人员分为两路,一路到开平去现场安排,一路在天津准备,真是忙得脚后跟踢着后脑勺。

  开平矿务局与丰润、滦县都有关联,因为唐山、林西两个矿井都在滦县的地面上,而运煤河却要经过丰润,因此两县都争着请李鸿章将行辕设到他们那里。李鸿章爱面子,到州县巡视后总要拨一笔款子下来,解决一两个实际问题,因此州县都你争我夺。最后商定的办法是,十二日先驻丰润,十三日通车典礼后再去滦县住一天。

  十三日的通车典礼非常隆重,唐廷枢特意请了礼炮队、龙狮队,李鸿章及直隶藩台、臬台、开平矿务局总办唐廷枢、英国工程师金达利同时剪断红绸,礼炮轰响,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龙狮狂舞。机车上的大红绸由李鸿章和唐廷枢同时揭下来,金达利与大清工人自造的中国第一辆火车机车“中国龙”号展现在众人面前。

  李鸿章饶有兴趣地围着机车转了一圈,唐廷枢紧跟其后,为他介绍。

  这台机车车身长十八英尺,约合五点七米,有三对动力轮。金达利为这台机车取名“Rocket of China”,意思是“中国火箭”,这是仿照斯蒂芬森制造的第一台机车“火箭”号而命名的。不过参与制造机车的大清工匠们并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在车头两侧各镶嵌了一条铁皮制作的龙,并涂以银粉,十分醒目,他们把它称作“中国龙”号机车。

  “好,叫起来响亮。景星,大清第一辆火车就叫‘中国龙’号。”李鸿章十分赞同。

  机车后面,拖挂了一节临时改造的客车厢,是将火车厢的铁板折下,四周围以栏杆,为了防备下雨,又将其中一半架上遮雨罩。今天天气非常好,李鸿就站在外面,随行十余人站在他身后。金达利亲自驾驶火车,他拉响汽笛,算是即将启动的信号。

  突然脚下猛一摇晃,众人的心都提起来,随后车厢开始移动,随着哐哧哐哧的声响,火车跑得越来越快,喷出的蒸汽不断从脸前拂过。为了安全,也为了好看,号衣簇新的淮军站在铁路两边,真正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十米开外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他们不断向着火车摇手,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孩子们更如过节一般,拍着手直跳。李鸿章被人们的情绪感染,也连连向人群招手。

  大约跑了六七里路,火车逐渐慢了下来。这是事先商量好的,因为担心火车半路抛猫,因此只跑一半路程就向回返。等火车彻底停稳了,唐廷枢请李鸿章及众人下车稍作休息。

  李鸿章打头,众人鱼贯下车。这里摆了一溜长条案,上面摆放着茶水、酸梅汤和切好的西瓜。早有干净利索的听差向李鸿章敬茶,李鸿章接到手里对众人道:“大家都喝茶。”

  这下不用客气了,众人喝茶的喝茶,吃西瓜的吃西瓜。这时有个年轻人硬往里面闯,被两个淮军死死拦住。

  “后生,你有什么事情?”李鸿章招招手,又对带头的淮军说,“没事的,你让他过来回话。”

  那个年轻人被带到跟前,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浓眉大眼,毫不怯人:“大人,我看您是这里面最大的官,我也想坐坐火车,行不行?”

  李鸿章指着唐廷枢笑着道:“县官不如现管,我官虽大,可这条铁路是他说了算,他说行就行,说不行我也不能逼他。”

  小伙子很机灵,转而求唐廷枢道:“大人,这位老大人已经同意了,求您也答应了吧?”

  “唐大人,给我个面子,就让他坐坐你的火车。”李鸿章也对唐廷枢开玩笑。

  唐廷枢对小伙子笑道:“你小子倒是挺机灵,中堂大人准了,你就坐车去吧。不过回来可没人管你了,要靠你两张大脚板。”

  小伙子高兴地应了一声,立马爬到火车上,仿佛怕唐廷枢反悔。

  李鸿章又越过淮军的警戒线,对人群里的一位白胡子老人道:“老人家,看起来你身板好硬朗,你多大年纪了?”

  “六十了。”老人对自己的身子骨很满意,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我是自己跑来看火车的。”

  “哦,那你怕不怕火车?反对不反对通火车?”李鸿章来了兴致,随口问了起来。

  老人毫无忌讳道:“你这当大官的都不怕,都敢坐,我一个平头小百姓有嘛好怕的?自打修铁路起,我已经来看了好多次了。”

  李鸿章又问:“你们村里的人,反对不反对修铁路?”

  “干吗反对?大家都盼着铁路能通到天津卫,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坐火车逛逛就好了。”

  李鸿章笑道:“好啊,早晚有一天要通到天津,还要通到京城,那时候你就坐火车去,逛完了天津逛京城,好好儿玩个痛快。”

  “那敢情好,就是口袋里没有银子。”老人乐得翘着白胡子直乐。

  李鸿章承诺道:“到时候我掏银子你来坐。”

  “大人是拿小老儿逗乐呢!”老人以为是与他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李鸿章又向丰润和滦县的知县招了招手,“你们两个记清楚,将来要是铁路通到天津,我掏银子请老人逛天津城。”

  老人见李鸿章不是开玩笑,便指了指滦县知县道:“这是我们的父母官,到时候我就找这位大人。”

  滦县知县应道:“好,到时候你尽管找我。就是我不当知县了,我也会安排好,到时包管你好好逛一逛天津城。”

  李鸿章心情很好,回到唐山,一下火车就说道:“景星,铁路修得好极了,金达利的火轮车造得不错,赏金达利一百两银子,参与制造火轮车的人,每人赏五两。”他又指指坐火车过来的小伙子说,“这后生很机灵,火车站也将启用,你就在铁路给他谋份差使如何?”

  中堂开口哪有不成的道理?小伙子立即跪地磕头。

  李鸿章心情愉快地刚回到天津,参他的折子就递进宫去了。自然是反对造铁路通火车的,说:“轮车所过之处,声闻数十里,雷轰电骇,震厉殊常,于地脉不无损伤。机车直驶,震动东陵,且喷出黑烟,有伤稼禾。”

  而通政使刘锡鸿上的参折更离谱,说李鸿章以修马路为名,行修铁路之实,实在是欺君罔上;他又翻旧账,指责李鸿章留入觐的刘铭传在天津密商铁路事宜,是藐视纲纪;优保盛宣怀等人,系藐抗朝廷,妄言欺谩。然后又说李鸿章在直隶一言九鼎,听不进忠言,跋扈不臣,俨然帝制。

  这是欲加之罪,但李鸿章在开平修铁路这件事情上的确有所欺瞒。恭亲王十分头疼,不知该如何处理,宝鋆献计道:“王爷,咱们这位爷对李少荃多有回护,不妨给他透个信,让他出面给上头说话。”说完,宝鋆曲指做个“七”字。

  “也好,佩衡,这件事就由你来办。”恭亲王点头应允。

  醇亲王看到刘锡鸿的弹劾,果然大怒:“这个姓刘的实在是过分,要说李鸿章事有欺瞒还可信,要说他跋扈不臣,俨然帝制,简直是欲加之罪。在雍正朝,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于是,他回过头来问送来副稿的张佩纶:“幼樵,姓刘的这样行事,简直是给清议抹黑,他与李少荃有什么过节吗?”

  “过节的确有一点,当初刘锡鸿与郭嵩焘闹得不可开交,李中堂建议朝廷把副使刘锡鸿调回,朝廷未准;后来朝廷有意调回郭嵩焘,却让刘锡鸿留任,李中堂坚决不同意,结果两人同时撤回。这个过程,刘锡鸿回国后有所耳闻,对李中堂的私怨,大约出于此。”张佩纶也大致知道其中的过程,于是回道。

  “就算有私怨,这个刘某人如此罗织罪名,也太可恶,我要为少荃打抱不平。”醇亲王不依不饶。

  这场纠纷最后摆在慈禧面前,她一眼就看穿了李鸿章的把戏,如此瞒天过海,无非是想把铁路生米做成熟饭。他极力要建铁路的心思,她也十分清楚,因此对李鸿章的有意欺瞒也并未太生气,何况又有老七为他说话,因此她决定对双方各打五十大板:“李鸿章说的是用骡马拉煤车,怎么又变了卦?这也就难怪大家指责他,告诉李鸿章,当初怎么承诺的就怎么办,把火轮车搬到一边去,还是用骡马拉。刘锡鸿是欲加之罪,如此污蔑大臣,此风不可长,朝廷开言路,是为兼听则明,怎能任由他们肆口诋毁国家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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