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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马关签约留骂名 三国还辽埋祸根

李鸿章(全三册) 张鸿福 19995 2024-10-20 02:36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双方在春帆楼进行第二次谈判。

  “所备馆舍甚佳,有宾至如归之乐,非常感谢。”李鸿章首先感谢日方的周到准备。

  伊藤博文则直接进入主题:“昨天中堂提出停战问题,我国政府今天准备一份节略,中英文各一份,英文比较简洁明了。”

  罗丰禄将英文稿翻译给李鸿章听:“根据目下军事形势,考虑到因停战的后果,兹声明应附下列条件:日本国军队占领大沽、天津、山海关及在该处的城垒;在上述各处中国军队,须将一切军器、军需品移交给日本国军队。天津、山海关间的铁道,由日本军务官支配管理之。中国政府担负休战期间日本的军事费用。若对以上条件无异议时,可即提出休战的日期、期限、中日两军之经界线及其他细目。”

  大沽、天津是北京的门户,再把山海关及铁路拱手让给日军,那不是在京城的脖子上套了一条绞索?李鸿章听了这样的停战条件,脸色大变,口中连呼:“过苛过苛!现在日军并未至大沽、天津、山海关等处,何以所拟停战条款内,意欲占据?”

  伊藤博文道:“凡议停战,两国应均沾利益,停战对贵国有益,故我军应据此三处为质。”

  “天津系通商口岸,日本难道也要管辖吗?”通商口岸涉及多国利益,日本占据列国必然反对,李鸿章以为日本会知难而退。

  伊藤博文笑了笑说道:“可交日本暂时管辖,而且肯定能管好。”

  李鸿章又问:“日本兵到了天津,住到哪里?”

  “这好说,就住贵国士兵的营房,如果不敷可再添盖兵房。”

  “如果这样,日军不是要久居天津吗?”李鸿章又疑惑地问道。

  “视停战时间而定,不会太久。”

  “既然不会太久,又何必非要中国让出三处地方?且三处皆系险要之地,若停战期满和议不成,则日军先已据此,岂非反客为主?”

  伊藤博文解释道:“现在停战,对日本不利,所以议及停战,必须有险要为质方不吃亏。”

  争来争去没有结果,李鸿章便想以自己的苦衷打动伊藤博文:“应贵国之请,我是诚心讲和的,我国家也是如此。未议停战,贵国先欲据有三处险要之地,我是直隶总督,三处都是我的辖区,试问伊藤大人,设身处地想一想,这让我的脸往哪搁?”

  伊藤博文丝毫不让:“中堂为国计,故议停战。我为本国计,停战只有如此办法。”

  李鸿章恳求道:“务请再想一办法,以见贵国真心愿和。”

  “我实在别无办法,两国相争,各为其主。国事与交情,两不相涉,停战系在用兵之时,应照停战公例。”

  李鸿章反驳道:“议和,则不必用兵,故停战为议和第一要义,如两国尚相争战,议和似非诚心。”

  伊藤博文趁机鼓动李鸿章放弃停战的要求:“若论停战,当然应该有条件,如不能允,不妨搁起,先议和约。”

  “先议和约也行,但日本应当保证不进攻天津、大沽、山海关三处地方。”李鸿章不得不退让了一步。

  伊藤博文就是要以军事压力迫使李鸿章就范,因此说道:“战端即开,谁能预料?我实在不敢保证。”

  李鸿章认为不妨先看一下议和条款,如果不是太苛刻,不停战也可,所以问道:“现在如果不议停战问题,议和条款可出示否?”

  但伊藤博文需要的是首先确保李鸿章不再提停战的要求,便追问道:“中堂之意,是否欲将停战节略撤回,再议和款?”

  “停战之款未免过甚,万做不到;但既请我来,必有议和条款。”李鸿章对伊藤博文的要求不置可否。

  “议和之款,业经办好。中堂所交停战节略是否撤回?或者明确说明,中国不同意停战的条件?”

  伊藤博文担心李鸿章看了议和条款,又提出停战的要求;而李鸿章最需要的是停战,所以一时不能下定决心。两人反复辩驳,谁也不肯让步,最后商定,三天内李鸿章给予答复。

  这次谈判颇费了一番口舌与心智,但李鸿章没有达到先停战后议和的目的。

  送走李鸿章,伊藤博文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复又吐出,看着椭圆形烟圈越飘越淡,对陆奥宗光道:“今天真是痛快极了。十年前,我在天津与李鸿章有一次交锋,他言辞犀利,目光敏锐,不怒而威,谈判后我的背上被汗湿透。今天,看他走投无路的窘相,十余年的憋屈,终于一扫而空。”

  陆奥宗光有些担心:“李鸿章的确是谈判好手,可是面对帝国军队的节节胜利,徒有口舌之利已于事无补,所以他一直坚持先停战。如果他答应了停战要求,我们该怎么办?”

  伊藤博文不容置疑地说道:“未议和先失要地,他不会答应,清廷也不会答应。我们应该帮清廷一把,让他们尽快下定和谈决心。”

  “总理的意思,是在军事上再给中国压力。”

  “对,应该请大本营命令海军舰船,到天津海面上游弋。”

  李鸿章与总署函电往来,两天后总署回电,停战条件不可接受,先议和款。二月二十八日(3月24日)下午三点,李鸿章亲自将中英文备忘录交给伊藤博文。伊藤博文阅英文,陆奥宗光阅华文数遍,并将后半部分译出日文。

  如今李鸿章已明确不再提停战的事情,接下来的谈判该如何进行?伊藤博文点上烟卷,好像在反复推敲备忘录的日文版,其实在思考对策。等他想清楚了,抬起头来道:“所议之事,一经议定,必须实力践行。我发现贵国与外国交涉以来,有些答应的条款却没有认真执行。我国以此事所关重大,派我来办,两国既派头等大臣会商定议,若不施行,有伤国体,而战端必致复起。我忝为鄙国内阁总理大臣,凡所议定必能实践;希望中堂答应的事情也能践诺。”

  伊藤博文以复起战端相威胁,又以守信义相逼迫。李鸿章虽然急于和谈,但作为外交老手,他不能让伊藤博文摸到他心急火燎的真实心态,便故作轻松道:“我忝派钦差头等大臣,临行前进京,召见数次,实因此事重大,奉有明白训条。日后和款,必须体谅本大臣力所能为。果可行者,当即应允;其难行者,必须缓商,断非三数日所可完议,还是先请贵大臣即将和款出示再说。”

  “明天就交给中堂。”伊藤博文答道。

  “明天几点?”

  伊藤博文与陆奥宗光一商量,确定明天十点交。

  然后,伊藤博文说起对中国百姓的印象:“我们的军队现驻金州等处,发现中国人比朝鲜人容易管理,易听调度,而且做工勤苦,中国百姓实在是容易统治。我们现在正在进攻台湾,不知台湾之民如何?”

  李鸿章大吃一惊,马上明白日本人要打台湾的主意,但此时他并没有多好的办法,只好继续用他以夷制夷的老办法:“台湾系潮、漳、泉客民迁往,最为强悍,不是随便哪个国家可以侵犯的。听贵大臣的意思,好像要打台湾的主意,我可以告诉你,这样英国人是不会甘心的。”

  伊藤博文笑道:“有损于华者,未必有损于英也。两国相争,不会损及他国。”

  “台湾距香港极近,英国早有不愿他人盘踞台湾之意。”

  伊藤博文见李鸿章还想拿英国来牵制日本,感觉有些好笑:“贵国如将台湾送与别国,别国必将笑纳也!”

  李鸿章严肃道:“台湾已立一行省,不能送给他国。”

  伊藤博文不愿再谈台湾问题,感慨道:“我总理庶政,实在是太忙了。”

  “我来相扰,有误贵大臣公务;但此事商办,恐需时日。”李鸿章不想这么快就进入到下一阶段。

  “本大臣因此事所关至重,所以一切国务暂由他人代办,此地实在未便久居。”未便久居,其实还是催逼李鸿章尽快画诺。

  李鸿章推脱道:“那得看贵大臣所议和款如何。倘易于遵行,和议即可速成;否则,仍须细商,需时必多,唯望恕罪!”

  “和款一事,两国人民盼望甚殷。愈速愈妙,万不能如平时议事延宕。且两军对垒,多一日则多伤生命。”伊藤博文依然是催促语气。

  这天谈判结束,已是下午4点15分。李鸿章心事重重,乘轿返回下榻处。途经外滨町邮便电信局前,到他的行馆还有七八十步的地方,突然从拥挤围观的人群中挤出一个青年人,用手摁住轿夫肩膀,趁轿夫惊讶停止前进之际,举枪朝李鸿章开了一枪。枪手击中了李鸿章的左眼下颊骨,血流不止。李鸿章感到头部猛地一震便晕了过去,但时间不长,他就被儿子李经方叫醒了。

  “父亲,您没事吧?”李经方着急地问道。

  “左脸疼得厉害。你放心,他们打不死我。”李鸿章被李经方等人扶着走出轿子,“我不能让日本人看笑话,你们不用扶,我自己走。”

  回到行馆,李鸿章立即支撑不住了,大家扶他躺下。

  “把这件血衣好好保存,不要洗掉血迹,此血可以报国矣。现在尚未停战,能早一天缔结和约就减一分伤亡。不能因为我受伤耽搁了谈判进程。你们准备个照会,尽快提交给日本,希望他们能够如约于明天提交和款。”李鸿章说完,然后又叹息一声,“如果日本人一枪打死我,倒也壮烈,和约不必经我手,还能博一个以身殉国的美名。可惜,天不怜我。”

  消息传到春帆楼,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还在商议明天的谈判策略。听到消息,伊藤博文惊讶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陆奥宗光先问道:“李中堂伤得重不重?”

  “好像不要紧,李中堂自己下轿走回行馆。”

  “真是可恨至极!李鸿章以七十三岁老翁受此袭击,必然博得各国同情,如果各国因此出面干涉,我们会有无穷麻烦。”陆奥宗光恨恨道。

  “这比两个师团的溃败还要可恨!”

  伊藤博文立即安排应变,一是立即派最好的医生去行馆为李鸿章医治;二是立即电告广岛大本营;三是立即责令警方捉拿凶手。

  两人一同赶到李鸿章行馆探望。伊藤博文向李鸿章致歉,同时也一再声明日本人民对李鸿章非常尊重,对如此丧心病狂的人,日本国民无不痛恨,并一再表示一定捉拿凶徒,给李中堂一个交代。

  “感谢总理和外相的关心,我身体没有大碍,但需要休息。”李鸿章这是下了逐客令。

  两人走出行馆,伊藤博文对陆奥宗光道:“内外形势,已至不许继续交战。若李鸿章以负伤作借口,中途归国,对日本国民的行为痛加非难,巧诱欧美各国要求他们再度居中周旋,我国对中国的要求不得不大为让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防备李鸿章与他国人员接触过密,你与下关地方联系,所有地方官员、社会团体,都要去行馆探望,即使李鸿章拒不见客,也要保证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我今晚就去广岛觐见陛下,商议对策。”

  广岛行宫接到李鸿章遇刺的电报,天皇十分震惊,立即派侍医到马关为李鸿章治伤,皇后还亲自制了绷带,并派两名护士前往照料。第二天,天皇颁布诏谕:

  中国现在与我国兵争未息,而按照仪节格式,钦派头等全权大臣前来缔结和局,经朕派遣全权大臣等,前赴马关会议,我国应有责成,确遵万国通例,优待中国钦使,方与国家体面相符,并应优于护卫,以资保安。朕业已选降特旨,饬文武官员懔遵办理,现查遽有不法凶徒,下贱至极,竟敢伤及中国头等全权大臣之身,朕心深为忧愁惋惜。其凶犯自应饬吏按照国律内最严之刑办理。兹特明降谕旨,通饬官民,钦遵旨意,保我国家荣誉声名,不致再有此等狂悖不法情事,而损我国之荣誉也。

  李鸿章遇刺的信息传出,日本各方团体代表纷纷到马关表示慰问。远处的,就发慰问电或赠送种种物品。当时李鸿章行馆门前,人来人往如同集市。

  伊藤博文到达广岛后,建议天皇一定要将李鸿章留住,避免他国干涉、谈判搁置:“现在李鸿章还未提出回国的要求,如果他以伤病为由回国,我国将十分被动。”

  “爱卿有什么建议,不妨直说。”

  “中国人最讲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谈判一开始,李鸿章即提出停战的请求。请陛下命令陆海军,进行无条件停战。只有这样,才能把李鸿章牢牢地拴在谈判桌前。”

  天皇当即同意了伊藤博文的建议。

  陆奥宗光接到伊藤博文的电报,起草了停战照会,亲自送到李鸿章行馆。李鸿章行馆非常热闹,慰问、送礼的络绎不绝。法、德、英驻日使馆的医生正在与天皇派去的医生商议治疗方案,李鸿章所受枪伤在左眼下一寸许,没有伤及眼睛,但是找不到子弹的位置。日本医生建议开刀取出子弹,以免日后生变;法、德医生反对,担心贸然开刀会有不可测的危险,认为既然对眼睛没有妨碍,不如暂时留在体内。而李鸿章坚决反对再做手术,恐怕贻误谈判。见陆奥宗光到来,医生请他发表意见。他同意法、德医生的建议。

  卧房内除了李经方,还有天皇派来的两个女护士。陆奥宗光对站在李鸿章卧榻前的李经方道:“中堂身受重伤,幸未致命,中堂不幸,中国举国之大幸。此后和款必易商办,中日战争,将从此止。”

  听到这个消息,李鸿章万分惊喜。陆奥宗光在回忆录里这样写道:“李鸿章的半面包有绷带,绷带外面仅露一眼,流露出十分高兴的神情,对我天皇的仁慈旨意表示感谢,并对我说,虽然负伤未愈,不能亲赴会议地点商谈,但如能在他的病榻前举行谈判,则随时都可以。”

  “伊藤总理即将从广岛返回,待他回到下关,立即签订停战协定。”

  李经方又问凶手的情况,陆奥宗光怒道:“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凶徒,已经被警察捕获。”

  凶手小山丰太郎,是一位二十六岁无业青年。他之所以向李鸿章行刺,是因为在他看来,日本国之所以不能遂愿吞并朝鲜,踏上大陆,都是因为有了李鸿章。现在,李鸿章又来日本进行议和,更是凭其三寸不烂之舌阻止日本对中国的进攻、对北京的占领。为了日本前途,为了激励日本军人向中国发动全面进攻,他坚决反对议和,因此才刺杀李鸿章。

  “现在帝国对停战非常不满,伊藤总理是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海陆军,为中日友谊起见,也是尊敬中堂的爱国热情,决定限期停战。”陆奥宗光又将停战说得十分艰难。李鸿章则再次表示感谢,并希望尽快签订停战协定。

  陆奥宗光走后,李经方建议道:“父亲受伤责任全在日本,如果您以伤病为由回国,再请英俄调停,日本将不得不做出让步。”

  李鸿章摇头道:“能早一天是一天,我如果回国,议和再有波折,那些人肯定要骂我为一己之私,不顾国家安危。”

  第二天,日本提交了停战协定,在直隶、奉天、山东等地方实行停战,双方现驻扎该地方军队不得互相前进,也不得再调兵前往第一线,但停战区域不包括日本正在进攻的台湾、澎湖。

  李经方根据李鸿章的意思进行力争,日本寸步不让。当天下午,停战协定签订,时间为本日起二十一天内有效。

  因为停战时间有限,李鸿章希望早日开始谈判,他向日本提议,或者将谈判地点设在他的行馆,或者由日本将条款送到他的行馆,由他仔细斟酌。但日本人对他的两个提议都不答应,认为如此有损日本尊严,而是让李经方到春帆楼去取文件。

  和议条款非常苛刻:清政府承认朝鲜独立;割让奉天南部的凤凰厅、安东县、宽甸、岫岩州、辽阳、田庄台、营口等地以及台湾、澎湖列岛;赔偿军费库平银三亿两;缔结新的通商行船条约;给日本以最惠国待遇和新的特殊权益;开放北京、沙市、湘潭、重庆、梧州、苏州、杭州七处为通商口岸,扩大内河航路,准许日本在中国通商口岸从事工艺制造;为了保证条约得到切实实行,日军占领奉天、威海卫,占领期间,军费由中国负担。而且规定必须在三日内答复。

  李鸿章立即用两封电报将和谈条款上报清廷,同时与律师科士达商谈如何回复这份苛刻的条款。大清重金雇请的这位科士达律师是有名的亲日派,他与日本人互相配合,劝诱李鸿章接受这些条款。他告诉李鸿章,日本外务状师德理生来晤,密称:伊藤见李鸿章伤重,驰往广岛求天皇暂行停战,而左右武员不允,伊藤经过力争这才准了。至于约内赔费、让地各节,皆由武员力持,伊、陆不能强阻。空言开导,亦属无益。

  清廷接到李鸿章的电报,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论,回复李鸿章说:日本要挟过甚,索费奇重,索地太广,万难迁就允许。

  于是,李鸿章向日本提出了第一份长篇说帖,对和谈条件逐条驳复。但语气相当委婉,他希望以情动人,寄望于日本“通情达理”,放中国一马。

  对割地要求,李鸿章认为和谈就是为和平,而割地只能增加中国人的反日情绪,“我国土地,列代相传数千年,是我无价之基业,一旦割去,举国上下必定饮恨含冤,日日思谋报复,以日本为永久之仇敌,对日本又有何益?”

  对日本提出的三亿两巨额赔款,李鸿章分析中国的财政收入,说明实在无此财力;再分析日本所费,不过一亿多两,而战争中俘获中国大批舰船军火,也应当折为现银,因此应该大大删减。对于日本提出的通商要求,李鸿章拿中国与列国通商条约对比,说明日本提出的条件太不合理,而且会引发列国效仿,中国损失太大。

  最后,李鸿章提醒说:“今和局将成,两国将来数世造化命运,皆在两国全权大臣掌握之中,所以双方应该遵循天理,保全两国生人之利益福泽,方能克尽全权大臣之职分。日本现在国势正盛,赔款或多或少,占地或广或狭,都无关紧要。真正关系日本国计民生者,乃中日关系,到底是仇敌相向还是友好相处,为长远计,贵大臣不可不深思熟虑。”

  看了李鸿章的长篇说帖,伊藤博文道:“李鸿章真是老奸巨猾,这篇文章笔意精到,仔细周详,必须加以彻底驳斥,不然列国会以为日本以武力欺负中国,我们会在道义上受损。”

  陆奥宗光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李鸿章精于辩论,如果日本回一个长篇驳斥,李鸿章必然又有辩解机会,反而有可能让他更占道理,博得他国同情,便道:“割地赔款本来就是霸道的要求,没有道理好论,也没有情面可讲。我们干脆就霸道到底,只要他表明接受还是不接受。反正只有二十一天的时间,他比我们更着急。”

  伊藤博文仔细一想,拿烟斗敲着桌子道:“妙极了,应当如此。”

  次日,日方提交一份照会:

  现在查阅中国全权大臣所交之说帖,将中国自家为难之事详细陈述,并嘱日本全权大臣将和局条款再行细想,日本全权大臣殊为失望!总之,中国自家为难之事,并不在此次会谈应列之项,用兵以后所索之款,并非寻常议事所可比。中国全权大臣毋庸再有拖延,即将已交之和约底稿能否全数应允,或某某款不能应允,实在说明,如欲有更动之处,亦请写在条款中。

  割地赔款这样的大事,李鸿章当然不能更不愿自作主张,因为稍有自主之嫌,必定被扣上卖国贼的帽子,因此他将日本态度强硬、不好通融的实情电报朝廷。同时说明他自己的看法,日本所重在割地赔款两项,赔款恐怕要在一亿两以上,割地也恐怕不仅是台、澎。

  接到李鸿章的电报,全班军机立即递牌子请见。光绪帝看罢李鸿章的电报后道:“李鸿章好像没有就台湾问题与日本人力争。”

  “从电报上看,李鸿章大约有割台澎给日本的意思。奉天是大清龙兴之地,当然不能割,可是台澎两地,日军并未占据,凭什么要割给他们?”翁同龢对割地一向是极力反对。

  “李鸿章去日本前就一再说明,割地恐怕难免,现在看日本人态度非常强硬,不割地恐怕没有了局。如果非要割地,割台湾与奉天相比,孰重孰轻,一目了然。”孙毓汶则为李鸿章辩护。

  翁同龢又道:“日军未占据台澎,却将此地割让,恐怕会失去民心!”

  “割去台湾,则天下人心都离我大清而去,朕又有何脸面为天下之主。”光绪帝也深以为然。

  翁同龢见状,矛头又对准李鸿章:“议和全权大臣自当为我国利益力争,朝廷应当给李鸿章旨意,让他能不割地就不割。”

  “话不能这样说,李鸿章都挨了一枪了,忍着伤痛与日本人谈,还要让他怎么力争?能争他自然要争,这还用说吗?现在的问题是时间有限,日本人要我们答复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孙毓汶对此话甚是不满。

  “答应不答应,答应什么地方,朝廷已经给李鸿章全权,他应当相机办理,总不能把一切都推给朝廷。”翁同龢又道。

  闻言,孙毓汶则讥讽道:“我明白翁师傅的意思,我们只管在这里高谈阔论,骂名让李鸿章去背。不割地当然好,可是如果日本人打过来,京城不保,又该如何?”

  看两人争执不下,恭亲王出来打圆场:“你们两个各有各的道理。应该让李鸿章全力与日本人争,同时又应该给他个答复,起码朝廷的底线应该让他知道,不然他一概否定日本人的和款,恐怕谈不出结果。”

  底线是什么?如果非要割地,台湾远离京师,孤悬海外,被日本占据,威胁当然比奉天要小一些,奉天若被占领,那可是悬在京城后脑勺上的一把利剑。

  “割让台湾是大事,必须面奏太后。”光绪帝说这话,是默许的意思。

  第二天,李鸿章收到朝廷的电报,先是责问李鸿章究竟有没有为台湾申辩过?然后又说“南、北两地,朝廷视为并重,非至万不得已,何忍轻言割弃。若敌愿太奢,不能尽拒,该大臣但将何处必不能允,何处万难不允,直抒己见,详切敷陈,不得退避不言,以割地一节归之中旨也。”李鸿章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翁同龢等人必定是极力反对割地,但如何能够不割地又能阻止战争,他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不愿割地,但又不能不割,所以把难题推给李鸿章,“着李鸿章派李经方前往,让地应以一处为断,赔款应以万万为断,与之竭力申说。”

  收到这份电报,李经方、伍廷芳、马建忠等人来到李鸿章病榻前商讨对策。李经方不满道:“朝廷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父亲已经挨了一枪,他们还怪我们没有好好争辩。不想割地,又没有阻挡日军的办法,让我们空口白话,怎么竭办申说?”

  “朝廷是非要我戴上一顶卖国贼的帽子不可了。既要割地,但割哪里让我李某人说,到时候割地的责任我想脱也脱不了。”李鸿章感到眼睛有些发胀,然后开始头晕。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又说,“我被骂为卖国贼没什么,我老了,可不能让你们受累。你们放心,到时候我把责任揽到我一个人头上。”

  其实这几个人临行前家人无不反对,因为签订和约必定是有过无功的差使。马建忠上前表示:“中堂放心,我们既然跟着前来,早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李鸿章让于式枚起草一份电报,说明自己绝对不敢退避不言,必定竭力申说,能争回一分是一分。

  李鸿章与朝廷的往来电文,虽然是用密码,但是早被日本破译,因此清廷的底线以及李鸿章的态度伊藤博文十分清楚。他决定再给李鸿章施加压力,把李经方约到他的寓所会谈,责备中方至今对和款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

  李经方说割地赔款两项,双方恐怕要进行一次会议。

  “这不可能,你们必须明确回答行或不行,哪一条不行,想怎么改,必须明确地答复,明天是最后期限。现在休战期限仅余十一日,如因徒然浪费时日,以至于再动干戈,我一声令下,将有六七十艘运输船只搭载增派之大军,舳舻相接,陆续开往战地。如此,北京的安危亦有不忍言者,中国全权大臣离开此地,能否再安然出入北京城门,恐亦不能保证。”伊藤博文以重新开战相威胁。

  李鸿章与众人再行商议,向日本提出第二份说帖,指出中国允让地的范围,奉天省南部的凤凰厅、安东县、宽甸和岫岩州四处,而辽阳、田庄台、营口等地,则决不答应;南边只能允让澎湖列岛,台湾则不答应。赔款则以一万万两为限。

  伊藤博文收到李鸿章的说帖,不愿再做文牍往来,约请他到春帆楼会谈。

  三月十六日,距离停战期限还有十天,李鸿章脸上扎着绷带,亲赴春帆楼与伊藤博文举行第四次会谈。陆奥宗光因为患感冒,没有参加。

  客套话后,转入正题。

  伊藤博文提议:“现谈应办之事。停战多日,期限紧迫,和款应从速定夺。我已备有改定条款节略,以免彼此辩论,空过日光。中国为难光景,我原深知,故我所备节略,将前次所求于中国者,力为减少,此案再难更动丝毫,故中堂见我此次节略,只明确答复允与不允而已。”

  李鸿章惊诧道:“难道不准分辩?”

  “时限既迫,你愿辩请便,但我方条件不再改动。”

  李鸿章仔细阅读伊藤的节略,日本提出的条约稍作了让步,但赔款依然要二亿两白银,台湾、澎湖、辽东半岛必须割让。

  李鸿章看罢后道:“赔款二亿两,为数甚巨,难道没有减少之意吗?”

  “减到如此,不能再减。如再战,则所费更巨。”

  “此次赔款,必借洋债,洋债为数既多,本息甚巨,中国如何还得起?”

  伊藤博文略含讥诮道:“中国之地,十倍于日本。中国之民四百兆,财源甚广,开源尚易,无须特别担心。”

  “中国的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请你到中国当首相如何?”

  伊藤博文笑着说道:“可奏闻皇上,若蒙允准,自不推辞。”

  “贵大臣当设身处地,将我国为难光景,细为体察。如果照此数写明约内,与外国商借洋债,势必以重息要挟。债不能举,款不能付,失信贵国,又将宣战。何苦相逼太甚。”

  “此乃贵国目下之责任,无可奈何。”

  “请再稍减。”

  “无可再减。”

  ……

  赔款问题毫无余地,李鸿章只好再议割地的事:“各国交兵,从来没有将占据之地全部割去的,日本这样做太过分了。英法联军也曾占据中国城池,但未割去寸土尺地。”

  伊藤博文驳道:“英法也许另有深意,不能拿他们与我们比。”

  李鸿章又道:“营口设关收税,是中国一个重要财源,你们又要我国偿款,又要夺去重要的财政来源,就像小孩子,你夺其所含之乳,岂不是要让他饿死吗?”

  “堂堂大清帝国,决不可与孩提并论。”

  “台湾全岛,日兵并没有占领,为什么要强索?”

  “军事占领与割地无任何关系,我军已经深入山东省,我们并没有要求割让。凡我方所能让者,已经减让,此外辩驳,更无用矣。”

  “难道不许我辩驳?”李鸿章又问。

  “驳只管驳,但我方主意不能稍改。广岛现有六十余只运输船停泊,计有二万吨运载全部整装待发,所以没有马上运出,是因为两国有停战之约。”

  李鸿章将谈判情况电报总署。朝廷经过商议,指示李鸿章如果能够通过多赔款不割地最好,如果实在不行,可否将台湾的地下矿藏归日本,而领土和人民仍然归于中国。伊藤博文当然不答应。清廷又提出,可否将台湾分为两部分,北部归中国,南部割让给日本。伊藤博文给李鸿章一封信,告诉他日本不会再有任何让步,如果再拖延几天,有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条件了。

  当天下午,被任命为征清大总督的小松宫彰仁亲王故意率运船三十余只,浩浩****通过马关。李鸿章十分紧张,唯恐战事再起,再次电报清廷说若谈判决裂,事态极为严重。如接受日本之要求,京师尚可保全,若不然,事必出意外。

  第二天,清廷回电李鸿章:原冀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如竟无可商改,即遵前旨,与之定约。接到电报的当天下午,李鸿章与伊藤博文在春帆楼再次谈判。

  李鸿章说道:“现已奉旨,令本大臣酌量办理。此事难办已极,还请贵大臣替我酌量,我实在无法酌量!”

  伊藤博文应道:“我处境与中堂相似,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

  李鸿章恭维道:“你在贵国所论各事,无人敢驳。”

  “我处境地,总不如中堂容易。中堂在中国位高望重,无人可能摇动;本国议院权重,我做事一有错失,即可被议。”

  伊藤博文滴水不漏,寸步不让,李鸿章打算以两人的交情打动他:“去年我因为不希望与日本冲突,满朝言路屡次参我,说我与日本伊藤首相交好。”

  伊藤博文讥笑道:“他们不懂时势,所以妄参中堂;现在光景他们都已明白,必定已经后悔。”

  李鸿章无奈道:“如此凶狠条款,签押又必受骂,奈何?”

  伊藤博文依然不肯相让:“那就任他们胡说,不用去理会。如此重任,他们也担当不起,中国只有中堂一人能担得!说便宜话的人到处皆有,我的境地和中堂一样。”

  “我来议和,皇上令我酌定,如能将原约酌改数处,方可担此重任。请贵大臣替我细想,何处可以酌让?即如赔款、让地两端,总请少让,即可定议。”

  伊藤博文不同意:“初时说明,万难少让。我将中国情形细想,已减至无可再减地步。议和不是市井买卖,彼此争价,不成事体。”

  “前次临别时我曾经恳请让五千万,当时贵大臣似有欲让之意;如能让此,全约可定。”

  “如能少让,不必再提,业已让矣!”

  李鸿章觍着脸皮道:“五千万不能,让二千万可乎?现有新闻纸在此,内载贵国兵费只用八千万。”

  然而伊藤博文还是不答应,李鸿章终于忍不住发牢骚道:“又要赔款,又要割地,双管齐下,出手太狠,这让我太过不去!”

  伊藤博文板着脸道:“这是战后之约,不是平常交涉。”

  “讲和即当彼此相让,你办事太狠,才干太大。”

  伊藤博文回敬道:“这无关办事之才,战后之款,不得不如此,如果与中堂比才干,万不能及。”

  “赔款既不肯减,割地方面不能不请减让。”李鸿章不得不压着怒火恳求。

  “前已言明,两件俱不能稍减。”

  “我并非不定约,不过请略减,如能少减,即可定约。就算贵大臣留别之情,将来回国,我可时常记及。”

  “三万万减为两万万,就是看在与中堂的情谊上。”

  李鸿章赌气道:“你如此口紧手辣,我会记一辈子!”

  伊藤博文摇了摇头:“开罪中堂也没办法。我与中堂交情最深,已经多让,国人必将骂我。请于停战期前速即定议,不然,索款更多,此乃举国之意。”

  “赔款既不肯少减,所出之息当可免吧?”

  然而,就是利息也不肯免。

  谈判从2时半一直到7时,李鸿章唯一的成果是日本驻威海费用从200万两减为100万两,减少的100万两中日各担50万两;这区区50万两,日本不是白白让步,条件是批准换约期限,由1个月减至20天。

  李鸿章觉得时间太紧张,道:“头绪纷繁,两月方宽,办事较妥;贵国何必着急,台湾已是口中之物!”

  伊藤博文毫不掩饰地说道:“尚未下咽,饥甚。”

  李鸿章讽刺道:“两万万足可疗饥了。”

  双方议定三天后签字。

  当天晚饭,李鸿章难以下咽。因面颊又开始隐隐作痛,又加心事重重,躺在**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他于是坐起来,半靠在**和儿子李经方说话:“我这把年纪,应该在家含饴弄孙,安享天伦,谁知道竟有这番劫难。马关议和,是大清的灾难,也必将让我身败名裂。”

  李经方劝慰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总是因为大清太弱,不能抵挡日本军队,又怕日兵进攻京城,不得不如此。再说,也是朝廷批准的,要骂,连朝廷一起骂。”

  李鸿章摇头道:“朝廷就是皇上,皇上如何骂得?皇上骂不得,就只有我李鸿章这出气筒了。”

  李经方不知道如何劝说,只有沉默。

  李鸿章连连摇头,好像在自言自语:“最让我悔恨的是,我错看了日本,错看了伊藤博文。我与他十几年书信不断,交情自以为不浅。我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就是想让他看在我们交情的分上,能够做些让步,让我有脸面回去交差,可是他竟然寸步不让。我一再把中国的种种困难说给他听,也是希望他能体谅中国的难处,稍做让步,可是他是一分不让。”

  “外交人员,总是以国家利益为重。”

  “我也是以国家利益为重,觍着脸和他说话,就差给他跪下了。他不看在十几年交情的分上,看在我一个七十三岁老翁的分上,看在我不顾舟车劳顿,看在我挨这一枪的分上,总该让我几分,可他没有!”李鸿章想想这些天的委屈,老泪纵横。

  李经方连忙把手绢递过去,李鸿章擦完了泪后继续道:“我与洋人交涉二十余年,从来没有在洋人面前低三下四过,从来没在洋人面前屈膝过。在这个小小的日本,我几乎是向他伊藤博文屈膝了,只为讨回几分利益,能让我回去好交代。日本啊!日本人啊!我算看透了,这是个豺狼国家,他对弱者不会同情,只会吞了你。他对善良不会感恩,只会嘲笑。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中国能够雪耻,对日本人千万不要心软,千万不要善良,要把他打残!打残他,他会佩服你,他会膜拜你;要让他赔款,也要像他们对我一样,寸步不让,一分也不要让,你不让他赔款,你可怜他,他只会背过身去嘲笑,他不知你的情,他只会觉得你更可欺。对付恶狼,只能用棍棒,其他一概没用。”说完这些话,李鸿章心情好像好了些,又继续道,“老大,我饿了,你陪我再吃点。”

  三月二十三日(1895年4月17日)上午10时,中日全权使臣在春帆楼上举行了最后一次谈判。实际上,这一次称不上是谈判,不过是举行签字仪式而已。历时29天的中日马关谈判,以清政府丧权辱国而结束。中日两国全权大臣签订了《中日讲和条约》(即《中日马关条约》),包括《讲和条约》十一款、《议订专条》三款、《另约》三款、《展期停战另款》二款。主要内容包括:

  一、中国承认朝鲜完全“自主”。正约第一款规定:“中国认明朝鲜国确为完全无缺之独立自主,故凡有亏损独立自主体制,即如该国向中国所修贡献典礼等,嗣后全行废绝。”

  二、中国割让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给日本。

  三、赔偿日本军费二万万两。

  四、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

  五、中国不得逮捕为日本军队服务的汉奸。

  六、日本军队暂行占守威海卫,清政府须每年贴交库平银五十万两作为日军驻守经费。

  马关,这个让李鸿章受尽屈辱之地,他是一天也不愿多待,因此和约签订的当天下午,他就率众人乘船回天津。回到督署,已有数封电报、廷寄、邸报摆在案头。粗粗一看,真正是触目惊心,因为全是要求拒签和约、整军再战。他非常担忧,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忍辱负重谋得的和局,难道又要毁于一旦?

  更让他烦恼的是,在日本受日本人的欺负,而回到中国才发现,他已经是全中国的罪人,参劾的折子已经一大堆。有御史,有六部官员也有李秉衡这样的封疆大吏,更有大批官职低微无上奏之权的无名之辈由都察院代奏……

  刘坤一军幕中有一个叫易顺鼎的,曾两次上书反对和议,并因未被采纳而投河自尽,一时间名声大噪。他在上书中痛骂李鸿章父子:“与敌议和,大约稍有心肝之人,皆必不肯为之,稍有知识之人,皆必能见及之。而渥蒙国恩,深悉时务之李鸿章,竟悍然不顾,冥然罔觉,行人之所不肯行之事,出人所不忍出之言,恐宋臣秦桧、明颜仇鸾之奸,尚未至此也。”又说“李鸿章冒天下之大不韪,窥见皇太后、皇上与诸臣畏日之心,而后藉词保京,反自托为忠爱之忱,以巧遂其奸诈也。”最后主张“将李鸿章交刑部问罪,并将李经方革职严办。”

  李鸿章父子的罪名,除了签订卖国条约外,还有诸多传闻也都写入参折,直达天听。有的说李经方用八百万两在日本开了一家银楼,还认了日本某王的女儿为义女,并聘定为儿媳。有的说李鸿章将百万两银子寄放在日本茶山煤矿公司,李经方又在日本各岛开设洋行三所,所以李鸿章利令智昏,和日本相勾结,听到日本军队打败了清军就高兴,听到清军胜利就为日本人担忧。翰林院联名参折中,说李鸿章“倭米船则放之,倭运开平煤则听之,倭谍被获,非明纵则私放。倭奸石川氏及军械所刘姓被抓,供词牵涉李鸿章及军械局员,而某观察述李鸿章之意,勒令天津县李振鹏改供,为李振鹏驳斥而止。台湾拿获倭船,又为之请旨释放。军械所历年所储枪炮,多被监守盗卖。及东事已起,犹检出不合用之前膛枪子,卖与日本,得银十四万两,局员朋分,而李鸿章为之补给领字……”

  这些堂而皇之的上书,有的纯粹是胡编乱造,捕风捉影,有的则是误会,但如今他是百口莫辩。

  国内局势如此,他这个签约之人,便成了最尴尬之人。他决定一动不如一静,以伤病未愈为由,躲在督署,闭门谢客。草约的全稿则打算派伍廷芳和特聘的律师科士达进京呈送。当然,他还要有一个奏稿,也由两人一并带呈。而他在督署中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在寻求俄国干涉,逼迫日本放弃割占辽东。他去日本前就与俄国驻华公使喀希尼密商过,假如日本提出割占辽东,希望俄国能够干涉,喀希尼答应不会坐视。所以一回到天津,他就急电恭亲王,希望总署出面请俄国设法。

  俄国一直在关注中日谈判,对日本割占辽东的要求十分警惕。素有“东方通”之称的俄国财政大臣维特认为,如果日本占领辽东,将对俄国远东发展极为不利,为俄国本身的安全和前途着想,绝不能允许日本以中国东北为根据地。他向沙皇建议,必须对日本的野心坚决阻止。沙皇向来重视维特的意见,命令外交大臣立即联合德、法,共同干涉。俄外交部照会德、法:“俄国政府决定,立即以友谊方式直接向日本政府提出不要永久占领中国本土的请求。我们的计划是,如果日本不接受此项友谊的忠告,俄国正考虑三国对日本在海上采取共同军事行动——切断日军在中国大陆与本国间的一切交通。”

  法俄是联盟国,而且法国一直在觊觎台湾,因此答应与俄国一起干涉中日和约。而俄法联盟动摇了德国在欧洲的地位,德皇威廉二世希望得到俄国的支持,一则改善德国在欧洲的地位,二则更希望俄国支持其在东亚的扩张。三国驻日公使联袂至东京外务省送交备忘录。俄国公使希特罗渥说道:“日本永久占领辽东半岛,恐怕会招致冲突。希望贵国政府善体此意,采取保全名誉之策。”

  德国公使哥特斯米德也道:“日本必须让步,因为对三国开战是没有希望的。”

  经反复商讨,日本决定不与三国起冲突,回复愿意放弃金州以外的辽东地方。金州地方包括大连、旅顺口。俄国仍然不答应,坚决维持原议。日本君臣心有不甘,但刚经过大战,再来对付俄、法、德,肯定打不过,只好忍了这口气,向三国发出备忘录:“日本帝国政府,本于俄、德、法三政府之友谊忠告,约定抛弃辽东半岛之永久占领。为体面计,仍按原定日期与中国换约,中国须给予五千万两的补偿。”

  日本作了让步,三国也作让步,回头劝中国如期换约,归还辽东的细节待换约后进行。

  是否批准马关条约,光绪帝一直在犹豫,因为内外臣工纷纷上折反对,以致在京会试的举子“公车上书”,要求迁都再战。然而,如果不批准条约,怎样对付日本,却没有可行的办法。恭亲王认为迁都再战的话好说,但一旦迁都,必然民心震**,那时候恐怕日本不仅占据了台湾、山东、奉天等地方,再向京津、沿海进军,从此将兵连祸结。最可怕的是再出一个洪逆秀全、李逆秀成,大清的江山恐怕都要易主!那么光绪将是亡国之君。如今俄、法、德三国也劝中国批准条约,光绪帝最终下了决心。

  四月初十他含泪在和约上签字、用宝。随后见大起,军机大臣、六部九卿、科道翰詹齐集养心殿,由军机大臣孙毓汶宣读上谕及和约全文,众臣纷纷落泪,有人甚至号啕大哭。

  四月十四日(1895年5月8日)伍廷芳在烟台与日本全权大臣伊东美久治互换和约,马关条约正式起效。

  中日换约,台湾已成日本国土,如何交割,派谁交割成了大问题,因为这又是一件令人痛骂的差使。刑科给事中谢隽亢奏请派李鸿章父子去,“以遂他父子素志”。朝廷果然下旨“着李鸿章饬令李经方迅速往台”,这是要把所有的骂名都压在李鸿章父子身上。李鸿章立即回电,说李经方担负不了这样的差使,李经方也以病为由请辞。但朝廷不答应,发电给李鸿章,“李经方随同李鸿章赴倭,派为全权大臣,同订条约。昨派令前往台湾商办事件,又复借病推诿,殊堪诧异。李鸿章身膺重任,当将此事妥筹全局,岂得置身事外,转为李经方饰词卸责。仍着李经方迅速前往,毋得畏难辞避,傥因迁延贻误,唯李经方是问,李鸿章亦不能辞其咎也。”

  让人背骂名也说得这样义正词严、冠冕堂皇、责无旁贷,李鸿章知道,有翁同龢之流位居中枢,他父子身败名裂已经难免。当时李经方人在上海,李鸿章给他发电报说:“现在日本派子爵桦山资纪做台湾巡抚,而台民风凶悍,交割事务十分棘手,然我父子独为其难,无可推诿,汝应妥善办理。”

  骂名果然是滚滚来。天津直隶总督署门外有人乘夜贴上一张《申报》,报纸上有一篇《檄李鸿章、孙毓汶、徐用仪文》:

  痛哉!吾台民,从此不得为大清国之民也!吾大清国皇帝何尝弃吾台民哉!有贼臣焉,大学士李鸿章也,刑部尚书孙毓汶也,吏部侍郎徐用仪也。台民与汝李鸿章、孙毓汶、徐用仪有何仇乎?大清国列祖列宗与汝有何仇乎?太后皇上与汝有何仇乎?汝几将发祥之地、陵寝迫近之区割媚倭奴,祖宗有知,其谓我太后皇上何?尚且不足以快汝意,又将关系七省门户之台湾,海外二百余年戴天不二之台湾,列祖列宗深仁厚泽不使一夫失所之台湾,全输之倭奴!我台民非不能毁家纾难也,我台民非不能亲上死长也,我台民非如李鸿章、孙毓汶、徐用仪无廉耻、卖国固位、得罪于天地祖宗也。我台民父母妻子、田庐坟墓、生理家产、身家性命,非丧于倭奴之手,实丧于贼臣李鸿章、孙毓汶、徐用仪之手也。

  我台民穷无所之,愤无所泄,不能呼号于列祖列宗之灵也,又不能哭诉于太后皇上之前也。均之死也,为国家除贼臣而死,尚得为大清国之雄鬼也矣!我台民与李鸿章、孙毓汶、徐用仪,不共戴天,无论其本身,其子孙,其伯叔兄弟侄,遇之船车街道之中,客栈衙署之内,我台民族出一丁,各怀手枪一杆,快刀一柄,登时悉数歼除,以谢天地祖宗、太后皇上,以偿台民父母妻子、田庐坟墓、生理家产、身家性命;无冤无仇,受李鸿章、孙毓汶、徐用仪之毒害,以为天下万世无廉无耻、卖国固位、得罪天地祖宗之炯戒。

  除京都及各省码头自行刊刻告白外,凡有血气者,恐未周知。贵报馆食毛践土有年,主持公论有年,向为我台民所钦佩。兹奉上《申报》《沪报》新闻报刊资各四元,请为连日用大文字刊登报首。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圣训昭然。贵报馆如一一照登,我台民有一线生机,必图衔报;如将贼臣名字隐晦,我台民快刀手枪具在,必将所以待李鸿章、孙毓汶、徐用仪者,转而相待。生死呼吸,无怪卤莽,贵报馆谅之。

  大清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台湾省誓死不与贼臣俱生之臣民公启

  李鸿章看到这篇檄文大为惊慌,很为前往台湾交割的儿子担心。台湾民情激愤,李经方一行根本无法也不敢登陆,只好与日使桦山资纪在基隆口外交接手续。

  为了平息民愤,光绪帝下旨将徐用仪逐出军机处、总理衙门,孙毓汶知趣以病请辞,光绪帝照准。而李鸿章被罢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之职,只保留大学士,入阁办事。内阁本来事情就少,何况他又是举国痛骂的卖国贼,不但无事可办,而且人人避之,他唯一的差使就是与日本交涉还辽的事情。

  日本提出的赎辽费用是五千万两,李鸿章通过请俄、德、法三国说和,减少到三千万两。到交涉还辽的具体细节时,李鸿章又希望再减半,但这一次,三国都很干脆地拒绝了。

  等还辽事情一办完,他就无事可办了,闲居贤良寺,终日与古书为伴。

  这天,周馥突然来看他,这让他十分高兴和意外,拄着杖迎到院子里:“兰溪,你怎么敢来看我,不怕被人骂卖国贼吗?”

  “管他们骂什么,我该看中堂还得看。”周馥说完,又安慰道,“中堂,身体要紧,别把那满嘴喷粪的人当回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李鸿章拍了拍胸脯道:“嘿,兰溪,瞧你说的,天下人都被气死了,我李鸿章也不会气死。自打我进了官场,小弹劾年年有,大弹劾三五年一回,我只当耳旁风。”

  两人进了客厅,李鸿章还在调侃:“我李鸿章就是塌了台,也还有用——他们可以靠骂李鸿章邀宠升官啊。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爱王八,他们聚的这帮人啊,全是纸上谈兵,连骂人也是纸上谈兵,骂不到要害。”

  李鸿章喝口茶,在嘴里呼噜噜响,然后一口喷到地上,一副极其痛快的样子:“他们可不是不会骂嘛。他们骂我与敌议和,大约稍有心肝之人皆必不肯为之,可他们忘了,我是奉旨而行,当时我也不愿去,可是不去不行啊。我邀某人去,某人说自己不会办洋务,坚决不去。人家不是不会办洋务,是不肯担这骂名。只有我李鸿章是个傻大个,带着儿子去为国谋和,我唇焦舌干自不必说,还挨了一枪。他们在家多舒服,天天酒宴侍候,忙着弄戏子、买小妾,一边酒色财气,一边琢磨着如何选一个新角度骂李某人。他们骂人也不会骂。当初我不愿打,他们非要打,打败了,没辙了,只好议和,议和又不肯去,让我去。他们骂一个有功无过的人,那些个真害国的人,他们却奉为忠君爱国的模范,这个社会,真是黑白颠倒了!”

  周馥劝道:“中堂刚说了不生气,何必呢?”

  “对,不生气。兰溪,这些天我也在想,我错在哪里了。我对照着他们骂我的一条条想。他们骂我开始就不敢和日本人打,这有没有错?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让我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图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他们非要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我这个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六爷被人骂鬼子六,可他是聪明人,知道大清实力不行,要积蓄力量,可这需要时间。但日本人不给时间,他们在一意发展武备,我们在埋头建园子。人家逼着咱打,我想退后一步,避其锋芒,可是一帮人不同意,非要碰个头破血流。”

  “的确如此,可至今没人反思问题真正出在哪里,反倒是一个劲地骂中堂。”周馥也大摇其头。

  “兰溪,咱们有个传统,一个朝廷出了毛病,往往推出一两个奸臣来,大家痛痛快快骂一通,反而把真正的原因掩盖了。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衰弱归罪于一个人,是安抚民心最有效、最简单的办法,可这也是最无耻的办法。如果大家都不坐下来反思一下,反省一下,吃一堑也未必能长一智。”

  周馥认真地说道:“大家都反思了,反思的结果就是,全怪李中堂卖国。”

  闻言,李鸿章哈哈大笑:“你说得对极了,有些人连反思的能力也没有——我翻来覆去想啊,用人不贤,把一些贪生怕死的人提拔成了提镇大员,结果临阵而逃,这个责任我得认。方伯谦、叶志超、赵怀业、龚照玙,这些人真是丢尽了淮军和海军的脸。可是,也不能把淮军失利完全归罪于将领贪生怕死。军制是个大问题,新募的兵勇对付严格训练的日军,多头指挥的一万人去对付集中指挥的一万人,胜负不问可知。可没人相信,只相信是淮军将领不行。淮军许多将领是受冤枉的,比如卫达三,他就是被冤杀的,宋祝三有调查,可是没人信。丁禹廷也窝囊,死了不能下葬。”

  丁汝昌死后,家产被抄没,家人流落他乡,而他的棺材上光绪下旨加三道铜箍,以示戴罪,且不准下葬。

  “兰溪,你如果方便,打发人关照一下丁禹廷的后人。”李鸿章又长叹一声说,“大清,这往后可怎么办?”

  周馥又劝道:“中堂,你何必操这么多心。”

  “操了一辈子心,闲下来了,心却闲不住。我回来后给朝廷上了一个折子,提醒朝廷及早变法、求才,自强克敌。科士达进京的时候,又提了几项具体的事情,第一要练兵,第二要大建铁路,第三要改革赋税。大清若能痛加改革,十年内或可大见成效。可是,大清的事情又急不上去,因为反对的人太多。咳,真是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不过,在外交上,以夷制夷还是颇有成效的,利用列国的矛盾图存,值得好好利用。三国干涉还辽,便是明证。将来对付日本,要在这上面做一篇大文章。”说了这一大通,李鸿章这时才想起来问道,“兰溪,你进京有何公干?”

  周馥回道:“特来向中堂辞行,我已经向朝廷请辞,咳病加剧,回籍养病。”

  “你的咳嗽又犯了?”

  “不打紧,找了个由头。中堂进京赋闲,我在直隶指臂益孤,没意思得很,干脆不侍候了。”

  “也罢。”李鸿章长叹一声。

  甲午之败影响巨大,对中国而言,被蕞尔小国打败,不仅背上了沉重的财政负担,而且严重挫伤了民族自信,开启了列国轻视中国、觊觎中国之心。三国干涉还辽让整个清廷更加亲俄,后来李鸿章又奉命赴俄签订中俄密约,自以为可保中国三十年无事,然而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俄国势力迅速在东北扩张,后来又强租旅顺、大连,引发了列国瓜分中国的狂潮。德国强占胶州湾,法国强租广州湾,英国强租新界和威海卫……中国严重的民族危机,皆源于此。

  也正是迫于这一危机,年轻的光绪帝启动维新变法。然而,所赖非人,法不得当,阻力重重,以103天的短命而夭折。

  洋务不成,变法不成,中国何去何从?于是又将希望寄托于人心,民气,和虚无缥缈的盲目自大。这一次的教训,更加痛彻骨髓——这就是庚子义和团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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