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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丁汝昌自杀殉国 李鸿章赴日议和

李鸿章(全三册) 张鸿福 21272 2024-10-20 02:36

  

  自从南北帮炮台被日军占领后,威海港每天都处于日军水陆夹攻之下。

  然而,日军想攻占威海却非易事。刘公岛周长约二十里,周围海岸百分之八十以上为悬崖峭壁,附近海面礁石星罗棋布,地扼要冲,易守难攻。刘公岛上建有旗顶山、迎门洞、公所后、南嘴四座炮台,此外,东口有东泓炮台、日岛炮台,西口有黄岛炮台,东西两口布有水雷,水雷后又以铁链木棑封口。日军连续进攻两天,北洋舰队与陆路炮台互相配合,击伤日舰“筑紫”“葛城”。

  日军强攻不成,改变战术,晚上派鱼雷艇偷袭。出发前,将各艇烟囱上所涂白线以灰布遮蔽,以免暴露目标。夜里北洋舰队也未放松警戒,探照灯连续向港口照射。但灯光反而使日艇得以看清北洋舰队哨艇及军舰所在位置,便利了敌方鱼雷艇运动。十艘鱼雷艇乘夜色进入港内,北洋舰队立即还击,击伤五艘鱼雷艇,但定远舰却中鱼雷,轰然一声巨响,舰体剧烈震**。丁汝昌急令关闭防水密门,但为时已迟。海水汹涌从升降口喷出,舰体很快开始倾斜。丁汝昌知道舰已不能久浮,于是东驶至刘公岛南岸浅滩搁浅,只能当炮台使用。

  此后日军继续采取偷袭战术,先后击沉了“来远”号装甲巡洋舰以及“威远”号练习舰、“宝筏”号辅助船。北洋舰队能够作战的只有靖远、济远、平远、广丙四舰及镇字系列炮艇。

  连日偷袭已使北洋海军主力舰只几乎消耗殆尽,日本联合舰队出动二十三艘军舰,在南帮炮台炮火配合下大举强攻威海湾,丁汝昌亲率“靖远”等军舰进行顽强抵御。日舰依然无法攻进威海港,但日岛火炮和弹药库被日军炮火击毁,形势更加不利。

  乘战斗间隙,丁汝昌给刘含芳写信告急:“昌等现唯力筹死守,粮食虽可敷一月,唯子药不充,断难持久。求速将以上情形飞电各帅,切恳速饬各路援兵,星夜前来解此危困,以救水陆百姓十万人生命,昌等感大德矣。”威海已经不通电报,他派水手教习李赞元携带密信乘坐“利顺”轮船,由北洋海军鱼雷艇队护卫冲出威海湾前往烟台。鱼雷艇管带王平向丁汝昌请战,愿率大小鱼雷艇十三艘全部出港,不但要掩护“利顺”号,还要前往袭击敌舰。丁汝昌答应了王平的要求。谁也没有想到,王平率鱼雷艇冲出威海港,立即弃“利顺”不顾,仓皇逃向烟台。日军几艘巡洋舰立即追赶,结果,除王平的鱼雷艇逃到烟台外,其余舰艇不是被击沉就是被俘获。

  近一个星期来,刘公岛清军白天进行激烈的炮战,夜晚又要防备敌艇偷袭,昼夜苦斗,疲惫不堪,伤亡不断增加。而岛上医疗设备简陋,连麻醉药都没有,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要做许多截肢手术,手术中伤兵声嘶力竭地哀号,卫生所地上的残断手足已经堆了高高的一垛。如今王平又率鱼雷艇逃走,守军士气备受打击。当天晚上,日军用火药炸开了威海东口拦坝大约四百公尺长的口子,日军的军舰将可以直驶港内。坚守无力,援军无望,刘公岛上近千名士兵和百姓聚集到海军公所门前,向丁汝昌恳请活路。

  “丁大人,给条活路吧,不要让我们老百姓陪死。”这是岛上的百姓在哀求。

  “丁军门,朝廷都不管我们的死活了,我们何必再为他们卖命!”这是炮台的兵勇在发牢骚。

  “丁将军,没有战斗力的时候投降,是各国通例,并不丢人。这是对生命的尊重和尊严的维护。”洋员也掺和进来,说的是国际公法。

  ……

  丁汝昌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劝慰、鼓励大家:“各位请听我一句,李中堂和山东李抚台正在向威海调兵,十七日援兵必至。到时候,我们水路夹击,就会转败为胜,倭寇的兵舰就会撤走。那时候,我向朝廷为诸位请功,封妻荫子。”

  “丁大人,不要再骗我们了,朝廷的援兵不会来了。日军从荣成登陆已经二十多天了,如果有援兵,早就该到了。”

  丁汝昌安慰大家,也是安慰自己:“大家放心,援兵一定会来。朝廷已经命令丁槐、陈凤楼、李占椿三位总兵共三十营驰援,十七日一定能到。”

  “到了有什么用?当初后路炮台在我们手里都没有守住,如今炮台已经落入敌手,就是这一万援军到了又有什么用?他们根本夺不回来。临时招募的新兵,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

  这一点丁汝昌心里十分清楚,但他自欺欺人地相信,只要援兵一至,威海之围就可以破解,因此许诺道:“诸位就相信我一回,我们只要再坚持三四天,援军就会到来。如果十七日援军还不来,我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必定给大家一条生路。”

  众人散去后,丁汝昌与心腹幕僚商议,大家一致认为,士气低落是最大的问题,又加洋人又在背后鼓动,希望投降的人越来越多。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是宁死不降。一开始我就说过,如果炮台失守,唯有船尽人亡而已。”丁汝昌长吁短叹。

  “现在最要紧的是援兵,如果援兵到了,无论多寡,都会振作官兵士气。”

  “对了,修武总兵的马队比其他的步兵总要快一些,如果他能如期赶到,再好不过。”丁汝昌所说的修武总兵,就是徐州镇总兵陈凤楼,字修武。在与太平军、捻军作战中他的马队屡立战功。当年丁汝昌就是铭军马队统领,两人关系相当不错,“对,我给修武写一封信,请他务必驰援。”

  求援信不必啰嗦,丁汝昌提笔写道:“修武老兄:此间被困,望贵军极切,如能赶于十七日到威,则船、岛尚可保全。日来水陆军心大乱,迟到,弟恐难相见,乞速援救。”

  写完,如何把信送出去又成了问题。前天还能派鱼雷艇护送轮船出港,如今鱼雷艇全部逃走,港外二十余艘日舰围困,就是一只小划子恐也难以出去。

  这时,丁汝昌亲信护兵夏老大道:“军门,我弟弟在康济舰上当水手,他从小水性好,就让他游到岸上,从陆路赶往烟台请援。”

  “天太冷,如何能够游到岸上?”丁汝昌觉得不可行。

  “一定能行。上次修镇远舰的时候,洋人工匠下水穿的皮衣忘下了一套,让老二穿上能够游过去。”夏老大非常肯定。

  夏老二很快被叫来了,丁汝昌交代清楚任务,给他二百两银子道:“你带在身上,如果上了岸,无论贵贱,一定买匹马,快马加鞭赶往烟台。如果陈总兵就在附近,你就亲自去送信,如果陈总兵还在路上,就请刘道台立即给陈总兵发报求援。”

  夏老二保证道:“军门放心,无论办理结果如何,属下一定回来给军门一个准话。”

  丁汝昌说:“这一趟异常辛苦,你到了烟台,先好好休息几天。如果,如果威海不保,你就不必回来了。”

  夏老二哽咽道:“不,属下一定回来,无论别人怎么样,我们夏家两兄弟,生与军门同生,死与军门同死。”

  “一切拜托了。”丁汝昌拍着夏老二的肩膀。

  第二天是元宵节,日本联合舰队又发动了第六次进攻。上午八时,日本第一游击舰队吉野、高千穗、秋津洲三舰及本队千代田舰在威海卫东口海面警戒。第三游击舰队天龙、大和、武藏、海门四舰在前,葛城为殿舰,驶近刘公岛东泓炮台,“纵横左右行驶,猛烈射击”。十时,日本第二游击舰队扶桑、比睿、金刚、高雄四舰加入战斗,南岸三炮台也向港内军舰、炮台轰击。

  日军还在北岸架起十二门大炮,向刘公岛排轰。刘公岛各炮台奋力还击,击毁鹿角嘴大炮一尊,击中日舰两艘。丁汝昌亲登靖远舰,率平远及炮舰至日岛附近向日舰开炮。战至中午时,鹿角嘴炮台发射的两颗炮弹命中靖远,炮弹穿过了铁甲板,又穿过了右舷船首,船头先沉了下去,弁勇中弹者血肉横飞入海。在舰上督战的丁汝昌、管带叶祖珪决定与船俱沉,但被水手们抢救上岸。丁汝昌涕泪横流道:“老天爷呀,丁汝昌只求阵前捐躯,你怎么不开眼啊,炸死我的兄弟们,却让我苟活。”

  靖远一沉,北洋舰队只余三舰,要守住威海港已是不可能了。晚上英国人泰莱和德员瑞乃尔来劝丁汝昌投降,丁汝昌没有答应。他与刘步蟾商议,定远舰装上火药自爆炸沉,以免资敌。刘步蟾在战前就曾经说过“苟丧舰,当自裁”,定远舰爆炸的轰鸣声响起时,他吞下鸦片酒,数小时后痛苦死去。

  丁汝昌也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请了六名木匠,在院子里加紧打制一具棺材。“笃笃笃”,铁锤敲击、长钉入木的声音在月光下的刘公岛上空回**。丁汝昌徘徊到院里时,就叫停木匠,自己躺在棺材里,一试大小。

  他向大家许诺的最后期限——正月十七到了,他两眼血红,盯着威海陆路方向,但没有援军的影子,岸上始终飘扬着日军的旗帜。下午,夏老二渡水回到了刘公岛。定远舰已经炸沉,丁汝昌将旗舰改在镇远舰。在镇远甲板上,夏老二见到了两眼布满血丝的丁汝昌,气喘吁吁说不出话,从怀里掏出一根蜡封的竹管,里面是李鸿章发给刘含芳转交的电报:

  水师苦战无援,昼夜焦系,前拟派人往探,有回报否?如能通密信,令丁同马格禄等带船乘黑夜冲出,向南往吴淞,但保铁舰,余船或毁或沉,不至资敌,正合上意,必不至干咎,望速图之。

  “这时候如何能够冲出去?我舰航速不及日舰,到不了吴淞,必被击沉。”丁汝昌又急切地问,“援兵呢?为什么还没到?”

  夏老二哭道:“没有援兵了,陈总兵的马队已被中堂调往天津。”

  丁汝昌惊讶地瞪大眼睛,一句话不说,突然吐出一口血大哭:“中堂,为什么弃汝昌于不顾,为什么要调走援军!”

  夏老二解释道:“军门,这也怪不得中堂。鱼雷艇王管带到了烟台,说日舰已攻破威海港,他才率鱼雷艇突出重围。中堂以为威海已失,日寇必进攻天津,因此这才奏请朝廷将陈总兵的马队调往天津。”

  “姓王的,你害丁汝昌不要紧,你害了威海港数万军民!丁某化作厉鬼与你没完!”丁汝昌顿足骂道。在大家的劝慰下,他情绪稍为平静,又问夏老二,“你见没见到李巡抚,他驻节烟台,你没求他督促丁、李两位总兵,火速驰援威海吗?”

  夏老二回道:“李巡抚已经不在烟台,我到烟台时,他已经去了莱州,要回济南了,丁、李两位总兵所部,已经改为驻守烟台。听刘道台说,两位总兵连烟台也不愿驰援,以种种理由迟延进军,如今还未到潍坊,距此还有六七百里。”

  丁汝昌捶着桌案哀号:“天不佑我北洋水师,天亡我北洋兄弟!”

  援兵无望的消息已经在军官中传开,刘公岛水陆营务处提调牛昶昞与洋员浩威、马格禄等人已经秘密商定多次,战至不可再战,唯有投降一途,可保刘公岛军民数万人性命。

  浩威建议道:“援军已经无望,再坚持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我们应当去劝说丁提督,遵从文明通例,向日军认输,请日军不可妄杀军民。”

  牛昶昞摇了摇头:“丁提督早就说过,要与舰共沉,他大概做好了一死了之的准备。就我们几个人劝恐怕不行,应该请德三总兵同去。”

  “德三总兵”即刘公岛护军统领张文宣,岛上的炮台及守卫都是他负责。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特殊——李鸿章的外甥。如果他出面劝降,成算更大。

  牛昶昞去约张文宣,张文宣不愿去劝降:“水师不降,我就率弟兄们奉陪到底。军人只有捐躯一说,降敌是自取其辱。牛大人不怕背上降敌骂名,就请便好了。”

  牛昶昞劝道:“德三,不是我牛某人不知道投降会背骂名,实在是形势逼人,不得不降。日军打下旅顺,屠城三天,旅顺百姓数万人全被杀害。我们这些文武官员死了没什么,可是百姓何辜?如果投降能保数万生灵免遭涂炭,我们就是背上骂名也值。”

  张文宣拗不过,随众人去镇远舰见丁汝昌。

  听几个人说明来意,丁汝昌拒绝道:“你们要杀我现在就杀好了,我岂能吝惜一身?可是要我投降,办不到。”

  瑞乃尔语带威胁道:“兵心已变,势不可为,不如沉船毁台,徒手降敌算了,这也是万国公例。”

  “我未能为朝廷保住铁舰,已经罪孽深重,丁某只有一死谢罪。但向日人投降,辱没祖宗,汝昌断然不会。”说完,丁汝昌又对张文宣说,“德三,你是中堂的至亲,你若降敌,不但辱没你张家,也累及中堂。”

  牛昶昞以换数万人性命的道理相劝,丁汝昌依然不答应:“你们让我清静一下,我原来说正月十七给大家一个交代,我必定遵守诺言。现在十七日还未结束,何必逼人太甚。”

  众人散去后,丁汝昌再次拿出正月初三下午英国军舰“塞文”号转递来的伊东祐亨劝降书。当初丁汝昌不屑一顾,而今穷途末路,他不由得再次审读——

  大日本海军总司令官中将伊东佑亨致书与大清国北洋水师提督丁军门汝昌麾下:

  时局之变,仆与阁下从事于疆场,抑何其不幸之甚耶?然今日之事,国事也,非私仇也,则仆与阁下友谊之温,今犹如昨。仆之此书,岂徒为劝降清国提督而作者哉?大凡天下事,当局者迷,旁观者审。今有人焉,于其进退之间,虽有国计身家两全之策,而目前公私诸务所蔽,惑于所见,则友人安得不以忠言直告,以发其三思乎?仆之渎告阁下者,亦唯出于友谊,一片至诚,冀阁下三思!

  清国海陆二军,连战连北之因,苟使虚心平气以查之,不难立睹其致败之由,以阁下之英明,固已知之审矣。至清国而有今日之败者,固非君相一己之罪,盖其墨守常经,不通变之所由致也。夫取士必以考试,考试必由文艺,于是乎执政之大臣,当道之达宪,必由文艺以相升擢。文艺乃为显荣之梯阶耳,岂足济夫实效?当今之时,犹如古昔,虽亦非不美,然使清国果能独立孤往,无复能行于今日乎?

  前三十载,我日本之国事,遭若何等之辛酸,厥能免于垂危者,度阁下之所深悉也。当此之时,我国实以急去旧治,因时制宜,更张新政,以为国可存立之一大要图。今贵国亦不可不以去旧谋新为当务之急,亟从更张,苟其遵之,则国可相安;不然,岂能免于败亡之数乎?

  与我日本相战,其必至于败之局,殆不待龟卜而已定之久矣。既际此国运穷迫之时,臣子之为家邦致诚者,岂可徒向滔滔颓波委以一身,而即足云报国也耶?以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史册疆域,炳然庞然,宇内最旧之国,使其中兴隆治,皇图永安,抑亦何难?

  夫大厦之将倾,固非一木所能支。苟见势不可为,时不云利,即以全军船舰权降与敌,而以国家兴废之端观之,诚以些些小节,何足挂怀?仆于是乎指誓天日,敢请阁下暂游日本。切愿阁下蓄余力,以待他日贵国中兴之候,宣劳政绩,以报国恩。阁下幸垂听纳焉!

  贵国史册所载,雪会稽之耻以成大志之例甚多,固不待言。法国前总统末古末哑恒(帕特里斯·麦克马洪)曾降敌国,以待时机;厥后归助本国政府,更革前政,而法国未尝加以丑辱,且仍推为总统。土耳其之哑司末恒拔香(奥斯曼·努里帕夏),夫加那利一败,城陷而身为囚虏。一朝归国,即跻大司马之高位,以成改革军制之伟勋,迄未闻有挠其大谋者也。阁下苟来日本,仆能保我天皇陛下大度优容。盖我陛下于其臣民之谋逆者,岂仅赦免其罪而已哉?如榎本海军中将(榎本武扬)、大鸟枢密顾问(大鸟圭介)等,量其才艺,授职封官,类例殊众。今者,非其本国之臣民,而显有威名赫赫之人,其优待之隆,自必更胜数倍耳。第今日阁下之所宜决者,厥有二端:任夫贵国依然不悟,墨守常经,以跻于至否之极,而同归于尽乎?亦或蓄留余力,以为他日之计乎?

  从来贵国军人与敌军往返书翰,大都以壮语豪言,互相酬答,或炫其强或蔽其弱,以为能事。仆之斯书,洵发于友谊之至诚,决非草草,请阁下垂察焉。倘幸容纳鄙衷,则待复书赉临。于实行方法,再为详陈。

  谨布上文。

  明治二十八年一月二十日

  伯爵大山岩顿首

  伊东祐亨顿首

  丁汝昌看了数遍,依然看不出“国计身家两全之策”在哪里。

  此时,牛昶昞与英国人马格禄、美国人浩威等已经密议良久。威海是守不住了,如果被日军攻破,难免又是一场屠戮,就是洋员也未必能幸免;而此时降敌,谈妥条件,至少可保数万人的生命,这是当初伊东祐亨招降丁汝昌时就许诺的。几个人商议,必须策动更多的人去劝说丁提督,让他看到人心所向,只有投降一途。

  晚上十一点多,数百人拥到镇远舰,因人数太多,数十人作为代表登舰,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请丁提督给大家一条生路。这些代表当中,增加了岛上的百姓代表,两位垂垂老者,一齐给丁汝昌磕头;还有几位炮台士兵和广丙舰水手,他们说弹药已经消耗殆尽,就是想打也打不成了。

  广丙与广乙都是广东水师的舰船,春天到北洋参加会操,因为朝鲜局势紧张,广丙舰管带程璧光上书李鸿章,表示愿留北洋助战,经李鸿章奏请,两舰调入北洋。广乙在丰岛海战中受重伤后自焚,广丙则参加了黄海大海战,在威海保卫战以来,表现也很出色。管带程璧光本来怀着杀敌立功的想法归入北洋参战,谁料会落到株守待亡的结局,因此也同意投降的意见,广丙舰的水手就是他安排前来的。

  “丁军门,我们南洋水师舰船是前来助战的,我们已经尽力了,请给兄弟们一条活路。”程璧光对丁汝昌说,“等和议达成后,兄弟再以广丙并非北洋的理由把舰要回去,也算为南洋保一条战舰。”

  丁汝昌知道是降是战已经到了必须决断的时刻,他请北洋各舰管带前来议事。

  等镇远代理管带杨用霖、靖远管带叶祖珪、济远管带林国祥以及镇字号六艘炮舰管带都到齐了,丁汝昌问道:“大家觉得,我们再打下去,还有取胜的可能吗?”

  大家都无话可说。

  丁汝昌见状,叹了口气说道:“原来我寄希望于陆路援军,如今援军无望,在座诸位,都难免败军之将的命运了。”

  镇远代理管带杨用霖回道:“形势如此,用霖只有以死殉国。”

  “生非容易死非甘。我是北洋舰队提督,我以死殉国就够了,你们不必如此。”丁汝昌又叹了口气,又转头叫着靖远管带叶祖珪的字,“桐侯,你是出过洋的人,你说像现在这种情形,洋人舰队会怎么做?”

  叶祖珪回道:“洋人军队,在弹尽粮绝的情形下,是有情愿输服之例。”

  闻言,丁汝昌沉默良久后道:“他们劝我投降,以我们的骂名换取数万人的生命,细想也有几分道理。”

  众人仍然无语以对。

  丁汝昌心有不甘的样子,又问杨用霖道:“雨辰,中堂让我们趁夜冲出包围到吴淞去,我没执行中堂的命令,你觉得我们能冲出去到吴淞吗?”

  “我们舰速慢,又都受了伤,如何能够冲得出?如果早几天的话,大约只有靖远能够到得了吴淞。”杨用霖回道。

  靖远是致远的姊妹舰,航速十八点五节,是北洋诸舰中最高的。靖远舰管带叶祖珪摇了摇头道:“靖远也到不了吴淞,日军第一游击舰队的航速都高于靖远。”

  大家这样说,丁汝昌心里好受一些,他又问道:“后世评价,可能怪我们株守威海,如果我们冲出去与日舰决战,结果会不会更好?”

  如今,除了丁汝昌,官阶最高的就是杨用霖,他回答道:“后世的评价我们顾不上了。我们冲出威海与日舰决战,名声会好一些,可会败亡得更早。黄海一战后,我们实力差人家太远。我们与威海炮台互相依托,是最明智的选择。”

  “雨辰,你要说实话,不必安慰我。”

  “这的确是实话,外人不懂实情,说什么的都有,我们顾不上了。”

  叶祖珪也附和道:“就是不经黄海一战,我们的实力也弱于日本舰队。可惜这一点世人知之甚少,还是以成军之时的实力,认为北洋战舰雄视亚洲,所以才有种种妄议。”

  济远管带林国祥恨恨道:“如果后路不失,海岸炮台还在我们手里,威海无论如何能守得住。可恨后路贪生怕死之辈太多。”

  戴宗骞治军无方,弃守海岸炮台,为北洋诸将士深为痛恨。丁汝昌为人忠厚,替他回护道:“戴孝侯已经殉国,再埋怨他也没用了。如果当初日本人在荣成登陆的时候,我们冲出港去,会不会阻止他们登陆?”

  众人都不说话,也就证明大家在此事上有看法。

  “我好后悔,如果当时我们所有舰船都到荣成去,可能损失会很大,但一定能够阻止倭寇登陆的速度。哪怕毫无效果,也不致留人口实。如果那时候我阵亡,也比现在等死强得多。”

  “丁军门,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外面还在等你决断。”杨用霖也心有不甘。

  “战不能胜,降必背骂名。我是北洋舰队提督,我不能降,我降,便会让整个舰队蒙羞。我只有以死殉国,但你们不必步我后尘。我闭上眼后,任他们弄去吧。”

  他们,便是指外面劝降的那些人。

  等他们进来了,丁汝昌又道:“我是北洋水师提督,只有以死报国。我不能降,我降,便会令水师受辱。”又对威海水陆营务处提调牛昶昞说,“深斋,我死后立即将我提督印戳角作废。”再对杨用霖说,“雨辰,定镇两舰是北洋的骄傲,不能资敌,定远已经沉了,你立即安排人装好炸药,等我闭眼后就炸掉镇远。”说到这里,丁汝昌已经哽咽不能出声。

  杨用霖走到舱外吩咐道:“来人,到底舱安装炸药,准备沉船。”

  但十几个兵勇一齐围到杨用霖身边,抽刀出鞘威胁道:“杨管带,镇远不能炸。已经和日本人议好,以战舰换活命,如果炸了镇远,日本人生了气,大家还是没有活路。”

  “人怎么苟且如此!”杨用霖连连跺脚,他回到自己舱里,不久传来一声枪响,大家跑进去一看,他垂头坐在椅子上,胸前一片血迹,他吞枪自杀殉国了。

  丁汝昌听到枪声,问大家是怎么回事,听说是杨用霖自杀了,哭道:“雨辰,你应该让我先走。”

  招招手,儿子丁代禧跪下,把一杯和着鸦片的酒高高举起。丁汝昌端起来一饮而尽。毒效发作还要过些时候,他嘱咐道:“三儿,把我扶到岸上去,叶落归根,我得死在陆地上。我一走,就让他们炸舰。”

  吞鸦片求死的过程也相当痛苦,折腾了半夜,天快亮时丁汝昌才停止了呼吸。当天夜里,李鸿章的外甥、北洋护军统领张文宣也吞鸦片自杀。

  丁汝昌的护卫亲军头领夏老大见丁汝昌服毒,他对亲军说道:“丁提督平日对我等不薄,如今他被日本人逼死,我们也不能苟活。我要去南帮海岸炮台与日本人拼命,不怕死的跟我走!”

  一共有二百余人愿意与日本人拼个鱼死网破。他们乘坐十几只小皮艇,悄悄登上南帮炮台,但被守炮台的日军发现,双方展开激战,无奈日军武器好,枪法又准,又有迫击炮助战,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二百余人全军覆没。

  牛昶昞并没有按丁汝昌的叮嘱将提督印截角作废,他与洋员及诸将们立即开始讨论投降问题。浩威建议对丁汝昌之死严守秘密,以免影响谈判。他以丁汝昌的名义用英文起草了投降书,然后译成中文。上午八时三十分,派广丙舰管带程璧光为军使,乘镇北炮舰,竖起白旗,由西口出港,将乞降书送到日本舰队旗舰——

  革职留任北洋水师提督军门丁,为咨会事:

  照得本军门前奉贵提督来函,只因两国交争,未便具覆。本军门始意必战至船没人尽而后已,今为保全生灵起见,愿停战事,所有刘公岛现存船只及炮台军械,委交贵营,但冀不伤中西水陆宫弁兵勇民人之命,并许其离岛还乡,如荷允许,则请英国水师提督为证。为此具文咨会贵军门,请烦查照,即日见履施行,须至咨者。右咨日本海军提督军门伊东,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十八。

  伊东接到投降书后,立即召集幕僚商讨,回复丁汝昌(日军尚不知丁汝昌已死),同意清军投降,并将于明天接收所有舰船炮台及其他军用品。他再次写信劝丁汝昌暂到日本,还赠送丁汝昌香槟酒蛎黄等礼品。

  次日上午九时,程璧光再乘镇边炮舰持伪造的丁汝昌复信到日本舰队,诡称丁汝昌昨夜写完复信后自杀,复信请求日本接受舰船及军品日期能够延迟五天,因为有许多事情要安排。伊东复信同意,要求中方派员于下午六时前到旗舰上详商细节。

  《日清战争实记》较为详细地记述了牛昶昞、程璧光到日本舰队谈判的情形:

  午后四时过后,牛昶昞与程壁光一起来到我旗舰上。牛昶昞是河南人,二品顶戴,北洋候选道,是相当的高官,当年五十七岁,鼻下蓄白髯,不胖不瘦,中等身材,颇具长者风度。此日着用绒布制作的中国式服装,穿缎子坎肩,眼边透红色,可见数日来之疲劳。程璧光是广丙号舰长,举止非常活跃,善于说英语,着少佐服装,佩带长剑。在旗舰上,先招待二人于一个房间里,然后伊东司令长官与之见面。牛昶昞对伊东司令长官说:丁提督临死,把后事全委托给了马格禄,因此,提督死后,刘公岛和威海卫的陆海军全靠马格禄指挥。但是,阁下已经明示来者必须是中国人,丁提督的下面就是小官,所以我来了。小官地位低下,而且不善于应酬,请阁下多多关照,务使谈判有一个顺利的结局。

  牛、程两人基本同意日军提出的条件。正月二十日午后,两人再到松岛舰上,缴出威海卫清军海陆投降军官及洋员名册和兵勇军属统计表。计投降官兵陆军二千零四十人,海军三千零八十四人,合计五千一百二十四人。当夜,牛昶昞与伊东祐亨签订投降条约,岛上所有军械、舰船归日本人,军事人员限期登岸,百姓或留或去可自便,自杀或战死的军官灵柩乘康济舰离开,日军要给予礼遇。

  正月二十三日(1895年2月17日)上午十时三十分,日本联合舰队正式占领了威海卫港,并举行“捕获式”,将威海卫港内北洋舰队残余舰船镇远、济远、平远、广丙、镇东、镇西、镇南、镇北、镇中、镇边全部俘虏,扯下中国军旗,升起日本旗。

  当天午后四时,康济舰载运丁汝昌、刘步蟾、杨用霖、戴宗骞、张文宣等人的灵柩出港,日本联合舰队降下半旗,鸣响礼饱,为康济舰送行。康济舰在潇潇春雨之中,汽笛哀鸣,凄然离港。

  真是祸不单行,北洋舰队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京城时,辽东的战事也是一败涂地,翁同龢力主起用的刘坤一、吴大瀓、魏光焘等,也未能挽救败局。

  钦差大臣、前线统帅刘坤一年老多病,并嗜鸦片,借口亲兵未到,坐镇山海关而不赴前敌指挥。而日军在山东攻打威海的同时,侵入辽宁的第一军六千余人孤军深入占领了海城。当时海城周边聚集了两将军(吉林将军长顺、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一提督(宋庆)、一巡抚(吴大澂)、一藩司(魏光焘)所部共一百余营,六万余人。然而,他们一个多月间发起五次进攻,竟然不能攻克几近弹尽粮绝的海城。除了徐邦道、李光久两军尚能力战外,依克唐阿、长顺两军历经三次失败,根本未真正进攻,只是远距离放炮,而吴大澂闹的笑话更多。

  自请参战的吴巡抚本是一介文人,写得一手好篆书。他眼睛近视,需要戴近视镜才能看得清楚,但枪法却不赖,百步外能百发百中。这一长处让他自己也觉得“虽古今名将不如也”。但他实在没有带兵经验,出关后天天招引算命、风鉴诸色人等互相附会,算计哪一天能克敌制胜,进位宰辅。到田庄台后,他不到前线了解敌情,全凭汇报处理战事,把所有军务都交给他的门生、志大才疏的户部主事晏安澜。而且他不知彼不知己,让人送给日军一封信,吹嘘自己“本大臣讲究枪炮准头十五六年,所率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能进不能退,能胜不能败,若与本大臣接战三次,胜负不难立见,迨至该兵三战三北之时,本大臣自有七纵七擒之计。悯尔辈虽生岛国,性命则同,因而本大臣于战场立免死牌数面,尔等走跪牌前,即不加刃,事定送还本国。”他派人张贴投诚免死告示,又令人多制白旗,均写吴字,将旗偷插山上,他说日军一看到他的旗子就会吓跑。

  随着山东战事的步步顺利,辽东的日军大受鼓舞,第一军司令官野津道贯向大本营提出了“辽河平原扫**作战”方案,第三师团从凤凰城、九连城踏雪西进,与海城日军会合,并迅速占领了海城东北方向的鞍山、西南的牛庄,海城之围破解,然后挥师南下,营口、田庄等先后陷落。尤其是吴大澂不战而弃的田庄台,是扼守辽河下游的水陆要津,一个相当繁华的集镇,在日军疯狂烧杀抢掠下,几被夷为废墟。宋庆退走双台子,吴大澂仓皇退往锦州。北自鞍山、海城,南到大连、旅顺,西至牛庄、营口、田庄台大片领土尽被日军占领。

  如果山东的日军北上天津,辽东的日军南下山海关,京城两面受敌,该派谁去御敌?光绪帝召见军机,说到这个严峻的话题时,无人能接茬。恭亲王如今在军机中地位最尊,他不能不开口,但他开口就把球踢给了翁同龢:“皇上,派谁去御敌,可问翁同龢还有无合适的人选。”

  最近,复出后一直低调的恭亲王,对翁同龢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

  翁同龢十分窘迫,嗫嚅半天后道:“臣实在没有人选。”

  恭亲王不满道:“如今战不能胜,和又不能和,到底该怎么办,今天必须拿出个主意,不然后果实在难料。”

  向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张和议的孙毓汶今天却一句话不说,直拿眼睛瞟翁同龢,一副看笑话的神情。

  翁同龢索性撂挑子道:“战不能胜,就只能议和。日本人不是想让李鸿章去议和吗?那就派他为全权大臣好了。”

  “李鸿章已经被摘了花翎,剥了黄马褂,又被骂得里外不是人,他哪里有资格去议和?恐怕要劳驾六爷了。”孙毓汶这时说话了。

  日本人曾经暗示,如果派恭亲王或李鸿章议和最好。但恭亲王贵为懿亲,如何能够远渡重洋去议和?孙毓汶不是不知,这样说,还是要翁同龢难看。

  “这好说,那就恢复了李鸿章的翎顶马褂。”光绪帝出面为老师找了台阶。

  等大家鱼贯退出养心殿,孙毓汶故意叹息道:“从前李少荃被骂得狗屁不是,现在又让他去当尊贵无比的全权大臣,这上谕不好起草啊,我看就别难为那帮章京们了,翁师傅辛苦辛苦算了。”

  翁同龢与李鸿藻一同回到军机处,一进门就老泪纵横,颤抖着双手问道:“兰翁,外敌入侵,我力主抗敌,难道有错吗?他们为什么这样作践我!淮军湘军都不争气,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们都该当秦桧、张邦昌之流他们才满意吗?”

  李鸿藻最近主战的兴头不那么热了,原因是他听了下人的一句话。他家中下人们,也分成了主和主战两派。有一天,他听到主和的下人道:“主战当然没错,可是你得拳头硬。拳头不硬,却到处放狠话,不是自己找揍吗?”

  这话对李鸿藻刺激很大。尤其是起用湘军后依然不能挽救局势,他不能不冷静思考。军队统帅不愿战,军队亦无战斗力,而不知兵的人却一再主战,这是不是于国于社稷不负责任?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暗自心惊。因此,他今天没有附和翁同龢指责前线将士,而是平静地说道:“叔平,局势如此,不得不然。”

  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日奉上谕:

  前派张荫桓、邵友濂为全权大臣前往日本会议条款。讵日本意存延宕,借敕书有请旨之语,谓非十足全权,不与开议,送回长崎。迨令田贝再询,乃又答云:无论何时可以再行开商和议,总须中国改派从前能办大事、位望甚尊、声名素著之员,给予十足责任,仍可开办等语。李鸿章勋绩久著,熟悉中外交涉,为外洋各国所共倾服。今日本来文,隐有所指。李鸿章着赏还翎顶,开复革留处分,并赏还黄马褂,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商议和约。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着王文韶署理。李鸿章着速来京请训,切毋刻迟。一切筹办事宜,均于召对时详细面陈。该大臣当念时局阽危,既受逾格之恩,宜尽匪躬之义。谅不至别存顾虑,稍涉迟回也。起程日期并着即行电闻,以纾廑注。将此由六百里谕令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李鸿章看罢军机处的廷寄,递给李经方道:“老大,朝廷让我与日本议和。”

  “父亲不能去。当初您不愿打仗,他们非逼着打。如果当初他们听您的,最多失去藩属国朝鲜,如今日本人战事顺利,恐怕狮子大张口。这时候议和,谈何容易?”李经方不同意。

  “总要有个了局,越拖只会越坏。”李鸿章的心思还是在大局上。

  李经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坏就坏去,反正湘军他们也起用了,总不能再一味责备淮军无能。”

  李鸿章摇了摇头道:“这只能当赌气话说说罢了。我办了二十多年的外交,此次和议,恐怕想脱也脱不了。”

  李经方心中十分不满:“从前签约,父亲已经招了太多骂名。这次议和条件恐怕更苛刻,您又何必再招人骂。翁师傅一直在唱高调,不如让他去与日本人周旋,看国人骂不骂他。”

  “到时候我自然要将他一军,不过招骂名的事他是不会去的。要让他去办理,恐怕丧权辱国更甚,他哪里会谈判?”李鸿章想了想又说,“就算他去,也许骂名还是让我来背。他会说,是因为我们仗没打好才谈不好。”

  李鸿章手头要办的事情很多,北洋、直隶事务要交代,军务要部署,还要为东行议和做准备。他上奏朝廷由袁世凯代替周馥办理前敌粮台,周馥则立即回天津商办事情。又致电刚回到上海的张荫桓,让他帮忙代聘熟悉国际公法条约而有智略文笔者襄助。张荫桓很快回电报,建议聘请美国人科士达作为法律顾问。

  科士达是律师出身,曾任过美国驻西班牙、墨西哥、俄国公使。张荫桓出使美国时,曾经聘他为公使馆法律顾问,两年前又任过美国国务卿。张荫桓评价科士达“人极公正,熟谙各国条例”,因此极力向李鸿章推荐。科士达开出的月薪相当高,每月三万两白银。张荫桓还建议李经方可以作为议和人员,因为他出使过日本,精通英文、日文,伊藤博文对他印象也很好。再有一个是江苏候补道徐寿朋,讲求公法条约,对邵友濂十分巴结,邵友濂建议就近调用。李鸿章一概接受。

  等忙完这一切要务,已是正月二十五,与王文韶办完交接,立即起程赴京。两天到就,第二天一早,李鸿章就和军机大臣们一起觐见。几天前,美国驻华公使田贝已经向总署转交日本人的议和要求,朝鲜要独立,要赔偿军费,还要割让土地。派出的全权大臣,必须有让地之权,否则连去也不要去。

  李鸿章知道割地与卖国无异,定会留下骂名,因此他早就有了主意,割地之权非由其他人说出,并由朝廷授予,否则宁愿不去日本。

  光绪帝憎恨李鸿章的淮军一败再败,但如今又不能不依靠他去议和,而且李鸿章时年已经七十三岁,作万里之行,也实在不容易,因此语气相当温和。问了直隶可否安定,路上可否顺利,话题立即转到议和上。

  李鸿章回奏道:“日本媾和条件太过苛刻,割地之事,臣万不敢承担。就是赔款,也难以筹措。”

  翁同龢在一旁叫道:“赔款由户部千方百计筹划,也是臣等职责所在。哪怕就是多赔点款,也不能割地给倭寇。”

  其实李鸿章心里明白,日本贪欲极奢,不割地恐怕没有了局,但他也装糊涂:“臣也以为割地万不可行,如果日本坚持要割地,那宁愿不去议和。”

  孙毓汶语气甚急道:“局势已经危如累卵,怎么能不去议和?如果威海的日本舰队北上天津,京城立即就受震动。和议之事一天也不宜拖。”

  光绪帝问道:“天津海防可有把握?”

  “北洋舰队已经不复存在,天津仅靠几门海岸炮,实无把握。”李鸿章一副无奈的样子。

  孙毓汶在一旁又催促道:“趁着局势还没糟透,应当尽快达成和议。割地的要求,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不能不加以考虑。”

  对割地的说法,光绪帝相当反感,翁同龢也不同意:“多赔款可以,割地一说,万不可行。”

  见翁同龢这种态度,李鸿章乘机要求道:“议和事关重大,臣请派翁同龢为会办,与臣一同去日本。”

  翁同龢立即反对:“我如果办过洋务,此行必不推脱。无奈洋务外交我都是新手,怎么能胜任会办?”

  光绪帝心里明白,翁师傅是不愿担此骂名,他也不愿让老师为难,所以对李鸿章道:“既然委你为全权大臣,自然就不必再有什么会办。当初北洋军务朝廷要派会办,后来未派,也正是此意。”

  意思很明确,当初你不答应派军务会办,如今议和你也别想有会办分谤。

  李鸿章又奏请聘请科士达为法律顾问,李经方也随同赴日,光绪帝当即答应。

  李鸿章和军机大臣们退出养心殿,他以十分体谅的语气对翁同龢说道:“叔平,你不肯去日本是对的。议和必然招致骂名,你是清议领袖,清誉万不可受毁。我被人骂卖国贼已经十几年了,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翁同龢板脸严肃道:“李中堂善办外交,和议这样的外交大任非中堂莫属。如果中堂据理力争,不丧权,不辱国,不但不留骂名,必受朝野称颂。”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这种时候去议和,不丧权,不辱国,谁做得到?李鸿章反唇相讥:“如果翁师傅肯当会办,也许能够不丧权辱国,只是翁师傅不肯屈己。下去若干年,世人必称颂翁师傅是铮铮铁骨的爱国者,而李某,必被骂为头号卖国贼。”

  出了宫,李鸿章先去拜访恭亲王,这几日恭亲王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入宫办差。他已经老态龙钟,见面就对李鸿章道:“少荃,这次少不得你为大清忍辱负重了。”

  李鸿章摇头道:“割地一说,我不敢提。不然一切罪责都将聚污于一身。”

  恭亲王应道:“我明白,关键时候我出来说话,我老了,无所谓了。”

  第二天,世铎、翁同龢、李鸿章一起觐见。还是商议议和的事,最关键的割地一条,谁也不敢答应。李鸿章倒是勇于任事,表示拼却老命也要为皇上分忧,但就是在割地问题上,他也是坚持不能向日本让步,否则宁愿不和。怎样让日本放弃割地的要求,大家都无良策。还是李鸿章提议尝试一下“以夷制夷”的办法,就是把日本的割地要求通报给英法俄美等国,请他们出面劝说日本放弃这一要求。光绪帝承诺道:“李鸿章,你在外交上办法多,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如果能够不割地,朕一定重赏。”

  李鸿章亲自拜访各国驻华公使,请他们帮助居中调停,打消日本割地的念头。他对俄使喀希尼道:“割地对中俄都没有好处,如果把辽东割给日本,则直接威胁俄国的在华利益。”

  “现在日本还未提出具体割地要求,俄罗斯不好现在出面阻止。”但喀希尼答应李鸿章,发电本国政府,若方便出面调停必为中国效力。

  拜访德国公使,德使惊讶道:“开战之前各国都以为中国必胜,没想到中国军队如此不堪一击。不过,中国毕竟是大国,如果坚持下去,时间一久,胜利必然属于中国。中国为什么不迁都再战?”

  李鸿章解释道:“迁都再战,也许能够战胜日本,但怕的是本国乱民趁机作乱,中国只怕永无宁日。您应当知道,当年长毛、捻匪正是趁英法两国入侵而造反,征战十余年才得以平复。如今,疲弱的中国实在经不起大乱。”

  德使摇了摇头道:“中堂所虑,也有道理。既然中国没有迁都再战的决心,那就势必要割地赔款,他国无从帮助。”

  李鸿章再访美使田贝,田贝说话十分直接:“听说这几天中堂一直在谋求列国干涉,我可以告诉中堂,趁早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战争的胜负是决定因素,既然中国军队不能在战场上获胜,不割地恐怕永无了局。”

  这时候,张之洞上了一份奏折,说最近日本兵舰三番五次到台湾去游弋,看来对台湾有野心。他献计,不如把台湾抵押给英国,这样英国就会帮助中国阻止日本。众人都觉得很有道理,都请李鸿章去与英国驻华公使欧格纳商议。

  李鸿章与英国人的交往最多,在列国中大清最亲近的也是英国,不但总税务司是英国人,北洋海军以及各洋务局厂中聘请最多的也是英国人。因此,李鸿章对英国抱有很大期望。但欧格听完李鸿章的意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头摇得像拨浪鼓:“李中堂,您应该明白,银行家都是商人,他们怎么会以一个极有危险的抵押物贷款?”

  “那么,我国愿意给英国更多的商业利益,以换取贵国出面,阻止日本割地的企图。”

  对李鸿章这一建议欧格纳也不感兴趣,因为如果英国获取更多的商业利益,必然引起各国的反感,英国立即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且各国也会要求同样的利益,中国那时候答不答应?答应,必受巨大损失,不答应,列国又怎肯罢休?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欧格纳没说,那就是英国希望以日本制衡俄国在东北亚咄咄逼人的气势,怎么会在此时得罪日本?

  日本知道李鸿章在谋求列国干涉,也针锋相对采取措施。外务省训令驻俄公使向俄国说明,日本将坚决维护朝鲜的独立,而绝对没有领土要求;又向各国尤其是英国表明,日本绝对不会谋求超过各国的商业利益,这使得最有可能出面干涉的英、俄两国都打消了干涉的念头。李鸿章忙了数天,最终是一无所获,只有俄国表示将来根据事态的发展,会出面调停。

  光绪帝再次召见李鸿章与众军机,由李鸿章介绍谋求列国干涉的情况。恭亲王听了之后说道:“昨日接到军报,日军频繁向锦州派出骑探,有攻打锦州的迹象。议和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实在不行,就授予全权大臣以割地之权。”

  孙毓汶、徐用仪支持,翁同龢依然坚持割地万万不可。

  不想割地但又没有不割地的办法,大家徒然争辩,毫无结果。光绪帝道:“要给全权大臣割地之权,此事太过重大,必须向太后请旨。”

  光绪帝亲自去见太后面奏,很久却没有回音,他在乐寿堂丹陛上焦急地徘徊往复。终于奏事太监出来了,跪下回话:“回皇上,太后昨日肝气发作,肾疼腹泻,不能见,一切请皇上做主。”

  自从前线战事不顺,太后就病了,不再召见枢臣,传话说一切由皇上做主。从前一个海关道的人选太后也会干预,如今割地丧权的大事却让皇上自主,推卸责任、不担骂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光绪帝回到南书房,见到翁同龢就禁不住热泪横流道:“师傅,你还有什么办法吗?朕实在不愿做卖国之君。”

  翁同龢跪在地上,也是泪流满面,哽咽道:“臣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要绝倭寇奢欲,除非前线能够取得大捷,可是,无论湘淮,都令人失望。”

  光绪帝愤愤道:“朕本想好好振作当一个有为之君,没想到要经朕手割地于倭寇,将来朕有何脸面见祖宗于地下!”

  翁同龢劝慰道:“罪责不在皇上,是前线将士不争气。如果淮军没有那么多贪生怕死之辈,如果海军提督得人,战局绝不会如此无可挽回。淮军将领腐化堕落,李鸿章难辞其咎。”

  “翁师傅,如今还要李鸿章去议和,再责备他又有何益?”君臣两人相对啜泣,最后光绪帝说,“你传朕旨意,授李鸿章商让土地全权。”

  “臣……遵旨。”翁同龢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二月初八上午,光绪帝在养心殿召见李鸿章。等李鸿章磕完头,将花翎顶戴放在身边,光绪帝便说道:“李鸿章,朕已经授予你商让土地的全权。”

  “今天恭亲王和军机大臣,已经传谕给臣。”李鸿章回奏。

  “这次议和,除了赔款、朝鲜独立,日本人注意尤在割地,现在时机紧迫,非此不能开议。朕,也真正是没有办法了。”

  光绪帝不愿割地,不愿做丧权辱国之君,不想可知。李鸿章有一番道理来劝慰皇上,是临觐见前就想好的:“此皆臣之罪过。臣任职直隶二十余年,海防洋务皆是臣职司,强敌狓猖如此,皆由臣之不力,上贻君父深忧,百咎集于一身,臣无可推辞。割地谋和,古所恒有。唐弃河湟之地,而无损于唐之中兴;宋有辽夏之侵,而不失仁英之全盛。就是西洋各国,最近的普法之战,即互有割让疆场之事。现在日本乘屡胜之势,逞无厌之求,如果不暂时答应,便无法渡过眼前难关。只要有力图自强之计,暂时委曲求全,将来也就有收回失地的希望。天下臣民,也能体谅朝廷的难处。”

  “朕知道你是在安慰朕,不过你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将来咱们君臣励精图治,不知可否有望重振大清。”

  “一定能。皇上天纵英明,假以时日,效法列强,大办洋务,必能追超日本。”李鸿章的话铮铮有声。

  “但愿如此——此次议和,外人不能理解,你难免要受委屈。”

  皇帝有这句话,李鸿章的万般委屈都可以化解了,他激动得一边磕头,一边落泪:“臣受恩深重,具有天良,苟有利于国家,何暇更避怨谤。现当时势艰危,但望于事有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敢于担责,不避怨谤,这一点尤其让光绪帝感慨。自己所敬重的翁师傅,在这一点上远不及李鸿章,明明知道再打下去也无益,但他从来不放松主战的立场;明知道不割地难以谈和,但他却一直声称割地万万不可。他像爱惜羽毛的鸟一样,太过爱惜自己的声名。因此吩咐道:“李鸿章,议和的事别人指望不上,你要为大清力争,能争一分是一分。”

  “是,臣一定力争。让地一节,最为要紧。论形势有要散,论方域有广狭,有暂可商让者,亦有万难允许者,臣必定斟酌轻重,力与争辩。至兵费多寡,并当相机迎拒,但能争回一分是一分。倘彼要挟过甚,臣绝不能曲为迁就,贻后日之忧;也不敢稍有游移,以速结目前之祸。”

  “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敌大股北扰,你到了日本,一定先与他们商定停战之法。”

  君臣两人又就直隶防务谈了近十分钟。最后李鸿章表示,等日本人确定了谈判地点,他就立即出都,取道天津,乘轮东渡。

  日本人确定的谈判地点是本州西南端港口马关。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十八日(1895年3月14日)晨,德国商船“礼裕”号、“生义”号悬挂着德国国旗和“中国头等全权大臣”旗帜,从天津起航,驶向大洋的彼岸——日本。

  这两艘轮船上乘坐着“中国头等全权大臣”李鸿章及其随员:参赞李经方,兼任日文翻译;二品顶戴记名海关道罗丰禄,任英文秘书、外交顾问兼翻译;翰林院编修张孝谦、兵部候补主事于式枚,两人是李鸿章的文案;二品顶戴江苏候补道徐寿朋、二品顶戴候选道马建忠、二品顶戴候选道伍廷芳三人则是法律助手;前美国国务卿律师科士达是张荫桓为李鸿章特聘的法律顾问;此外还有美国副领事毕德格、四品衔直隶候补同知林联辉、直隶州知州罗庚龄、分省补用知县卢永铭、同知衔候选盐大使陶大均,学生、供事、差弁、跟役、厨丁等一百二十余人。

  李鸿章一行于五天后到达马关港,当晚宿于船上。次日,根据日本的安排,上岸去春帆楼举行第一次会谈。当时的日本报纸对李鸿章一行上岸情形作了颇为详尽的描述:

  李鸿章于20日正午3时5分,乘小船小野田丸到达阿弥陀町镇守神社前临时栈桥,即乘中国肩舆至会谈所藤野方(春帆楼),其间距离约二町许。另有李经方、罗丰禄、伍廷芳等随员9人,舆丁6人,随轿徒步的3人。罗丰禄郑重地携带着用罗纱布包装的一卷,多半就是国书。李经方与其当年离开东京时相较,颇显苍老。李鸿章虽称病后,但颇不相似,脸色壮健,架金边白玉眼镜,从船上经过栈桥,攀登一段长约一间之石阶,然后乘轿。出船室时和上石级时,都有二名从者,左右挟持,但这只不过是侍从大国大员的仪式而已。服装穿棕黄色长褂,加黑色上衣,薄底靴。身长约五尺六寸左右,高于其他诸人。当他出船室上栈桥,仰见观众如山时,面色似在讲:“好家伙,看的人真多。”但立刻恢复威严,进入舆内。李经方上陆时,和接待的官员招呼,频现笑容。自李经方以下,余人都坐人力车,中途经二町许距离,站满巡警,以资警卫。

  李鸿章一行步入春帆楼,楼里摆放着一张硕大的木方桌,围着方桌摆着十几把椅子。李鸿章一行被安排在桌案的左侧,还特意为李鸿章准备了痰盂。李鸿章坐在中间,左手边是他的儿子李经方和头等参事马建忠,右手边是参事罗丰禄和伍廷芳。相对而坐的是伊藤博文,他的右手边是外相陆奥宗光,左手边是外务书记官进上胜之助。陆奥宗光右手边依次是内阁书记长官伊东巳代治、外务大臣总事官中田敬义、外务省翻译官陆奥广吉。

  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算是老相识,因此坐定后伊藤博文先问李鸿章一路是否顺利,又略带歉意说道:“这个地方偏僻,现在还没有与您钦差大臣地位相配的公馆,实在抱歉。”

  然后双方互相查阅全权委任状,认为完备,彼此交换。李鸿章不待伊藤博文说话,先入为主道:“按国际惯例,议和前先要停战。”

  罗丰禄宣读拟请停战的英文节略:“现于议和约之始,拟请两国水陆各军即行一律停战,以为彼此议商和约条款地步。”

  伊藤博文没想到李鸿章一上来就有这一手,他并没有停战的计划,一心想的是先议和,后停战,以便日本借助军事上的胜利谋求最大的利益。他与陆奥宗光交换一下眼色后道:“中堂一行舟车劳顿,既然已经交换了国书,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何况停战一事,也不是立即就能答复。我们明天给中堂一个答复如何?”

  “好,那就明天商议停战的细节。”李鸿章一口答应了。

  为了转移话题,伊藤博文又问:“中堂可知,此地为何叫春帆楼吗?”

  李鸿章猜测道:“山下就是港口,想来必是帆樯林立而得名吧。”

  “中堂一语中的。这个名字还是我帮他们取的呢!”

  据伊藤博文讲,春帆楼原是一个医生的产业,但医生不幸英年早逝,遗下妻女无以为生。下关盛产河豚,味极鲜美,但是有剧毒,每年都有人因之送命。医生的妻子就想,要是开一间专门料理河豚的店,请专人制作,让大家既享美味又无性命之忧,一定生意兴隆,我和孩子的生计也就有保障了。很快,这里便因河豚料理闻名日本。伊藤博文有一年春天路过下关,慕名来品尝河豚,遥望窗外白帆点点,联想到自己又号春亩,于是欣然名笔,题写春帆楼三字,从此,这家河豚店更名为春帆楼。

  “恰当至极。我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春帆楼三字,书法不同凡响,原来是阁下的大笔。”李鸿章连声赞叹,但他并不想在此多费口舌,而是借机转入正题说,“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常为列强所忌,希望讲和以后,成为更亲密之友邦。方今西力东渐,能看透此种情形势者,天下更有谁能出阁下之右者。”

  伊藤博文接道:“此事当年某在天津时,曾经奉告中堂,希望中国能够自强,不想十年过去了,仍完全不变。”

  李鸿章称赞道:“贵国近年改革,无论在兵制或政治方面,都招招奏效,全由阁下努力所致。鄙国仍为吴下阿蒙,深为惭愧。”

  “贵国推行洋务比鄙国之维新时间更久,但是不及鄙国见效卓著,何故?中堂曾经对我说,贵国之洋务,只取法西洋之机器、军械,而于制度,则中国尽善。日本则不同,完全效法欧美,包括政制、军制无不如此。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贵国之洋务,只是从欧美借了一件外衣,御寒有效,但是不能根本上强壮体质;而鄙国之维新,则将欧美文明像米饭一样吃下去,体质因此更强,因此能够取胜贵国。贵国之败,并非仅是前线将士不能用命,追根溯源,恐怕还要从军制、政制等方面去找原因。天道无亲,唯德是亲,贵国如欲振作,更有何忧。”

  “受教匪浅。此次交战,诚属不幸。但亦意外地带来两个好结果,即贵国陆海军组织,效法欧洲成功,证明虽我为黄色人种,亦不让白种人一步之事实,此其一;另一方面,则为鄙国因失败而如长夜梦醒,获得奋起之机会。于此,日本以其学术知识,中国以其天然资源,互相结托,虽欧美白色人种,更何所惧哉!”李鸿章的话真假参半,但用心良苦却是不折不扣的。

  等李鸿章离开后,陆奥宗光对伊藤博文道:“首相曾说过,李鸿章仪表谈吐足以服人,今天一见,诚非虚言。他不像古稀以上的老翁,身躯魁伟,语言爽朗,不怒而有威仪。而且,他也不失为外交能手。今天他所以不断表示羡慕我国的改革进步,赞美总理的功绩,又论东西两洋的形势,主张中日同盟,其目的是想借此引起我国的同情,间用冷嘲热讽以掩盖战败者的屈辱地位,他狡猾,却也令人可爱,可以说到底不愧为中国当代的一个人物。”

  伊藤博文也表示同意:“不错,在大清国,讲外交恐怕无人可出其右。没想到今天他首先提出的就是停战问题。”

  “现在不能停战,必须让他时刻心神不定,才有利于我们。而且现在我军正势如破竹,停战军方也不乐意。”陆奥宗光不同意即刻停战。

  伊藤博文思索道:“那就要想个办法,让李鸿章自动放弃停战的要求。”

  陆奥宗光建议道:“海军部主张,台湾全岛必须划归日本版图,辽东半岛必须让给朝鲜,将来帝国再从朝鲜‘租借’。李鸿章既然提出停战,我们就提出以台湾为质,他自然会知难而退。”

  “海军正在谋划进军台湾,而且台湾是帝国必须割取之地,此时千万不能让李鸿章知道我们的目标。所以,台湾只字不提,要提,就要在李鸿章的直隶地面上做文章。”伊藤博文决定声东击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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