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断后路威海危急 赴广岛求和被逐
威海卫海边渔村宋家庄的地保敲着一面破锣走街串巷,一边走一边吆喝:“村里的青壮听清了,威海卫炮台征募新勇,月饷六两,穿新军装,顿顿有肉菜,杀敌有赏银。”
南帮炮台一个哨官带着两个亲随,在老槐树下架起一张条桌,上面放着成串的制钱,还有一摞新军装。
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围拢过来,一个人问道:“军爷,咱们和小日本开战了,听说日本人就要来打威海,这时去当兵不就是送死吗?为六两银子不值得卖命。”
哨官笑道:“打什么打,朝廷正在让外国人帮着讲和,马上就要停战了,日本人跑威海来干什么?再说,威海卫固若金汤,日本人想打也打不下来。打胜仗,凡是当兵的都有功立,发赏银事小,太后一高兴,给你个顶戴,立马就是个官了。”
“军爷,我现在要当兵,能不能先发一个月饷,转眼就过年了,我得先把家里安抚住是不?”有人动心了。
哨官向那堆制钱努努嘴:“只要当兵,立马发半个月饷,当天就穿新军装。”
“宋小三,年二十,身体健壮,无恶习。”地保帮着登记完了道,“小三,安抚好了,明天就去报到,你要昧了这两串钱,可就是坑你老叔,我可就把你家的房子、地都卖了顶账。”
“您老小看我了,我还值两串钱。”宋小三白了他一眼,拿上两串制钱便回家了。
路过邻居老宋家,他抬脚进了院子,在外面喊道:“浩胜老兄,我要当兵去了。”
宋浩胜迎出来问道:“小三,是炮台上募勇吗?”
“可不,一月六两银子呢,挣两个好过年。浩胜,你原来就是当水兵的,不愿再上船,到陆地上当兵比海里安全多了,咱们兄弟一起去也有个照应,怎么样?”宋小三应道。
“我得和我爹说一声,他不同意我去不成。”
宋小三嬉笑道:“是和秀荷说一声吧,她可不舍得你去。”
“你要这么说,我干脆就不去了。”宋浩胜假装生了气。
宋小三连忙讨饶:“好好好,不说你了。听说老兵总是欺负新兵,咱俩一块去,到时候有个照应。”
这宋浩胜就是黄浩胜,黄海大战时他从济远舰上跌落海中,正好落在一块木板上,左臂骨折,后脑勺受伤。他在昏迷中被海浪冲走,不知漂了多久,幸好被一艘贩卖豆饼的沙船救起。沙船要回上海,把他一直捎到威海。他不愿回到威海卫,便谎称自己家就在威海卫海边的渔村。他下船后无家可归,就饿晕在宋家庄外,被出海归来的宋氏父女救起。他认了老宋为干爹,已在宋家养伤两个多月。宋家只有一个女儿秀荷,做饭洗衣收拾家当,全是她一个人忙。两个月下来,两人难免儿女情长,只是宋浩胜故作糊涂,让秀荷又爱又恨。
赶海的父女俩快回来了,他到村头去等。父女两人挑着鱼篓过来了,宋浩胜迎上去接老宋肩上的担子。老宋不让,推开他的手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两个多月,别再伤着了。”
他又去接秀荷的担子,秀荷却毫不客气,看他歪歪扭扭不像样,便笑道:“你不会挑担子。”
回到家吃过饭,一边帮着收拾鱼一边道:“爹,和您商量个事,炮台上募勇,我想去当兵。”
老宋有些意外,因为当初宋浩胜受伤,想把他送到威海卫海军公所医院,一则不用花钱,二则那里条件也好,可是他却死活不去,今天怎么又要去当兵了?便问道:“儿啊,你不是不愿当兵吗?再说,你的胳膊也没好利索,当兵哪成?”
“炮台上是陆军,我烦的是海军。我的胳膊已经好利索了。”宋浩胜站起来转两圈,让老宋看。
老宋又道:“马上就打仗了,听说日本人已经占了旅顺口。接下来就该咱威海卫倒霉了,你这时候去当兵何苦呢?我收你这干儿子,还盼着你给我养老呢!”
秀荷在一旁赌气道:“你拿人家当儿子,人家没拿你当老子,他要去送死,你管他干啥?”
宋浩胜没有吱声。
“浩胜,我打算等风声一紧就回鲁北老家,省得在这里担惊受怕。”老宋觍着老脸继续说,“不怕你笑话,我是想认你当女婿的,秀荷的心思你也该知道。她娘去得早,她又不肯和我说,可我心里明镜似的。”
“爹,你胡说啥?”秀荷嘴上否认,脸却热得像火烧。她见宋浩胜沉默不语,好像在下什么决心,又像有意装傻,心里发恨,赌气道,“人家要去当兵,也许就是为了躲开你我。”
宋浩胜知道此时必须说清楚,他突然跪在地上,把老宋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扶:“哎呀,这是哪一出。”
“爹,我从前瞒了您……”
宋浩胜被救后,只说自己是致远舰上的水兵,后来听说舅舅方伯谦因为临阵脱逃被斩首,更不敢承认自己是济远管轮,当然更从来没说他是方伯谦的外甥。他不敢回水师去治伤,就是熟人太多,怕被人嗤笑。但他不想这么隐姓埋名窝窝囊囊一辈子,听说炮台征兵,他就动了心。威海卫海岸炮多是从德国进口,与舰炮操作应该大同小异。如今他最期望的就是到炮台上亲手操炮轰狗日的小日本,为自己争口气,也不枉当回海军。
“噢,是这么档子事。不过,儿啊,桥归桥路归路,你舅舅被斩,与你没任何牵连。”老宋听完了他的话,就说了这句话。
“我心里不甘。我只想痛痛快快杀鬼子一场,对自己有个交代。”宋浩胜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秀荷知道错怪了他,但嘴上还是不饶:“你只顾自己痛快,枪炮无眼,你想过我吗?”
“想过,当然想过。”宋浩胜解下脖子上的佩玉——那是李鸿章的女儿馨如匆忙离开威海时留给他的,他不知道馨如是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还是对他有儿女之情。他在犹豫中错过,但心里却不能忘记那个鬼精灵的姑娘。有一次秀荷问他是不是哪个女子的定情物,他撒谎说不是。今天,他依然要撒谎,把玉双手捧给秀荷说道:“秀荷,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物件,我今天交给你。我去当兵,痛痛快快打一仗,了却我一番心愿。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一定娶你。如果我回不来,就留给你当个念想。我父母去世得早,舅舅又被斩首,如今,你就是我最亲的人。”
秀荷放了心,因为他心里有她;正因为放了心,才更不能安心,如今他去当兵最不是时候,便劝道:“你只顾去当兵,你不为我想想。”
宋浩胜安慰她道:“日本人不一定到威海来,到威海来的话,也不一定能去攻海岸炮台。就是攻的话,我命大,一定没事。”
第二天,宋浩胜早早就去老槐树下报了名,他把两串制钱交给秀荷道:“往后,发了饷银一定如数上交。”
下午他们就到了炮台,他和宋小三分到了巩军新右营,营官是周家恩,中等身材,很结实,一脸麻坑。此人很有血性,脾气急,约束部下很严。他原来是巩军右营哨官,驻扎威海城南长峰村。威海南帮炮台共有三座,只重防守海上,后路没有任何防守。日军抄后路攻占了旅顺,李鸿章这才意识到威海港也可能被日本人抄后路,一旦海岸炮台落入敌手,就可以轰击港内军舰。因此他急电戴宗骞再新募两营,即后营和新右营,新建摩天岭和杨枫岭临时炮台两座,以拱卫南帮炮台后路。周家恩升任新右营营官,负责新建摩天岭炮台。
炮台正在加紧建造中,周家恩带领新招募的勇丁前往炮台参观。摩天岭北有条路,是在原路基础上拓宽加筑。登上山顶,有一片较平坦的开阔地,地面已经整平,共有八门火炮停在那里,附近村民和新右营勇丁正在赶筑胸墙。
天寒地冻,寒风呼啸,但他们都干得满头大汗。胸墙由土石混筑而成,用石夯砸筑结实,十来步留一个垛口,便于火炮射击。而在胸墙外面的山坡上,又挖一道深壕,挖出的土石一半运到山顶筑墙,一半堆在壕外增加坡度,提高防御能力;壕沟外面又用山顶砍掉的松树做成鹿砦,而在鹿砦与壕沟之间,将布设地雷。
这些工程都刚刚开始,这些新募的勇丁首先就要下一番苦力。勇丁之所以肯吃苦,据说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周家恩从不克扣军饷,而且他有一张好嘴巴,很会鼓舞士气。他指着刘公岛南的海岸说道:“弟兄们请看,从东北往西南,最远处是皂埠嘴炮台,也就是你们当地人叫的赵北嘴,接下来是鹿角嘴炮台,最近的这个是龙庙嘴炮台。这三座炮台,都没有后路防卫,炮台之间又隔太远,不能互相照应,连造炮台的德国人也承认这炮台‘只能顾及海中,不能兼顾后路’。小日本要是进攻南帮炮台怎么办?全靠我们摩天岭的兄弟来救他。所以,咱们摩天岭炮台,就是南帮炮台的关老爷,专门给他守后路,你们说要紧不要紧?咱们八门炮是德国造的,你们每人再发一杆洋枪,小日本不来则已,来也是送死。”
没见过世面的新兵们问道:“周统领,这炮叫啥名堂?厉害不厉害?”
没等周家恩回答,宋浩胜在一旁介绍道:“这是德国造克虏伯75行营炮,是克虏伯公司光绪十四年才造出的新炮种,射程十里,随炮配有弹药车,可装弹24发。使用的炮弹有单层开花子、层叠开花子、子母弹、群子弹,是德国陆军最喜欢的火炮,因为不轻不重,用骡马拖拉,十分方便,准头又好。”
闻言,周家恩大吃一惊,没想到新兵中有人比他还懂行,便指着宋浩胜问道:“你,叫啥名字,报上来,我记住了,将来提拔你。”
“宋家庄的女婿,宋浩胜。”宋小三帮着回答。
“好,你怎么这么懂洋炮?”
宋浩胜解释道:“不瞒统领说,小人从前在烟台帮着修过炮台,听人介绍过,还跟人学着放过几炮。”
周家恩连连赞道:“好好好,你将来就当主炮手,负责一门行营炮如何?”
“统领放心,我一定带好兄弟们。”宋浩胜一口答应。
占领旅顺后,日军下一步怎么走?第一军司令山县有朋主张大军进入山海关,在直隶平原与清军主力决战,这也是大本营原先的计划。
然而,伊藤博文却有自己的主张。他虽然对军事不是内行,却比日军将领们更具战略眼光。他向大本营提出一个《进击威海卫、攻略台湾方略》的意见书,反对在直隶作战。他认为冬季在直隶作战,其志可谓壮矣,但又谈何容易?在即将天寒冰冻的渤海,运输来往是难以顺利进行的。即使在直隶作战获得成功,并占领了北京的话,那么中国将是满朝震惊,暴民四起,土崩瓦解并陷入无政府状态。日本便失去了和谈的对手,而且很容易引起其他列强的联合干涉,所以从策略上来说反而是不利的。他提出不进行直隶作战,而是以陆军之一部和整个舰队进行威海卫作战与台湾作战,歼灭北洋舰队,控制台湾,以造成有利的和谈条件,并获得割取台湾的“根基”。
隔了一天,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也向大本营提出了相似的建议。他认为,辽东半岛目前气温已降至摄氏零下七八度,冬季西北风达五至八级,沿岸冰雪封冻,不仅登陆困难,人马也有冻毙的危险。他建议大本营进兵山东半岛,海陆夹击,歼灭北洋水师。
大本营决定接受伊藤博文和伊东祐亨的建议,以大山岩指挥的第二军第二师团及在国内的第六师团编成“山东作战军”,由海路运输,在山东半岛登陆。留在辽东半岛的部队宿营休整,暂停进攻,只需牵制住辽东的清军就成。
位于山东半岛顶端的威海港,三面环山,南北两岸如巨臂前伸,突入海中。港前又有刘公岛,将海港分为东西两口,天然形胜,易守难攻。在南北两岸、刘公岛、黄岛、日岛建有炮台十五座,备炮八十五门,而且在刘公岛与南北两岸间装置铁链木排,并布水雷两百四十多颗,日军要从海上直接进攻难度很大。
无孔不入的间谍已经把威海的情况摸得十分仔细,日军决定像攻取旅顺一样,实行后路包抄。联合舰队派军舰数次侦察后,决定将登陆点选在威海东边八十余里的荣成湾。
荣成湾位于成山角西南面,湾口宽阔,能避强烈的西北风;湾为泥底,适于受锚;北岸有长约千米的沙地,舢板可直接靠岸;沿岸丘陵起伏,适于掩护陆军上岸。联合舰队只待准备就绪,就立即从大连起航。
此时天津城里的李鸿章被拔了三眼花翎,裭夺了黄马褂,手下的淮军将领,卫汝贵被斩,叶志超、赵怀业、龚照玙被朝廷下旨捉拿问罪,同时要求捉拿的还有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
对怯敌的将领严惩能够鼓舞士气,可丁汝昌并没有大罪,拿他治什么罪?北洋海陆军感到不可思议,东海关道刘含芳、威海海岸炮台统领戴宗骞、威海卫北洋护军统领张文宣以及刘步蟾、杨用霖等管带纷纷上书李鸿章,力保丁汝昌。
面对老大李经方,李鸿章不满道:“朝廷这帮书生真是疯了,他们只图趁机打击我李鸿章、打击我北洋大员,痛快倒是痛快,却不去想想会对战事产生的影响。他们只顾要捉拿丁禹廷,拿了他有没有更出色的人?他们连想也不去想。让我另选统帅,我选谁?必须保下丁禹廷,不然,下一个该拿我来问罪了。”
李经方安慰道:“朝廷有太后在,您不会怎么样的。弹劾父亲的安姓御史不是被发配到张家口了嘛。”
“那是恭亲王和太后在保我,皇上未必心里痛快。听说安维峻出京时,万人空巷,大刀王五还亲自护送他去张家口。凭骂了我李鸿章一顿就成了万人景仰的英雄,真是可叹可恨又可笑。沽名钓誉之辈,竟然借我李鸿章的骂名得逞!”李鸿章说这些话时也是无可奈何。
“这样的人父亲不必去理他,徒增烦恼,有害无益。”
“他要朝廷杀我谢罪,朝廷没准。可是,如果战事再有大的挫败,可就难说了。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威海,如果倭寇故伎重演,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你给禹廷发封电报,无论如何要依托威海,保船制敌。”李鸿章还是有些担心。
“是,孩儿马上起草。父亲,要保丁军门,除了北洋文武外,倒可以借助一下洋人的力量。比如,汉纳根可否也给朝廷发个电报。”
闻言,李鸿章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可是汉纳根现在不在威海,说话难免隔靴搔痒,他正一头露水要给翁某人练五万精兵呢。真是笑话,一个工程师来练兵,亏翁某人想得出。胡眉云也是牢骚满腹,说汉纳根不但要夺大清的兵权,而且还想通过购买枪炮赚钱。”
胡眉云就是广西按察使胡燏棻,安徽泗州人。他被朝廷派到天津为大军办理粮台,同时负责募勇。他提出所募新勇要按西法进行训练,正与翁同龢借重汉纳根练兵的计划不谋而合,所以鼓动光绪帝下旨,让汉纳根到天津与胡燏棻商同办理。办了没多久,胡燏棻已经颇有烦言,据他说汉纳根心思并不在练兵上,而是借练兵推销德国枪炮谋利。
李鸿章又道:“保丁禹廷,汉纳根起不了作用,但威海的马格禄可以出头。”
马格禄是英国人,汉纳根受伤辞去北洋海军总教习后,李鸿章聘请他继任。
到了第二天,马格禄的电报来了,说丁提督“才能出众,忠勇性成,所有参劾各节,均与无涉。如果拏问,诚恐海军中外各员,均以赏罚未能出于至公,海军局势必至万分艰难。”
“好,有这几句话就够了。”于是,李鸿章原文转发总署。
下午,朝廷上谕到了:
谕军机大臣等,电寄李鸿章:据电称戴宗骞等禀请暂留丁汝昌办理防务等语。丁汝昌着仍遵前旨,俟经手事件完竣,即行起解,不得再行渎请。
“父亲,朝廷还要拿丁提督治罪。”李经方扬了扬手中的电报。
“朝廷已经准了,只是要面子上好看。”李鸿章看罢电报,分析说,“上谕说的是‘经手事件完竣’,‘经手事件’多得很,包括防务都算经手事件,所以朝廷不会再逼迫拿问禹廷了,给他发电,让他把全副心思放到战守上来。”
威海卫的丁汝昌约请海陆各军统领开会。威海卫的海陆军互不统属,丁汝昌只管海军,张文宣只管刘公岛上的守军,而海岸炮台则由戴宗骞统领。论官职,丁汝昌最高,但他并没有总统海陆军的任命,因此只能和大家商量着来。
会议之前,他先向大家致谢,抱拳加鞠躬,相当诚恳:“我这条命算是众位和中堂从朝廷刀下救了下来,可朝廷的刀还悬在丁某头上。如果威海有失,我必死无疑。丁某决心以身许国,我把三小子留在身边,以便日后料理后事。”
三小子是他最喜欢的三儿子,已经携妻儿到威海居住两年。
刘步蟾接着表决心道:“步蟾也已经下定决心,与定远共存亡,舰在人在,舰沉人亡。”
“众位将军不必如此悲观,咱们既然凑在一起,那就好好商议一下如何防守威海卫。”戴宗骞将话题拉到了正题上。
“是,戴观察说得不错。今天邀请各位,正是商议战守大计。中堂得到消息,倭寇可能趁过年的时候登陆,大战就在十几天内。”丁汝昌也言归正传。
“如果日军登陆,我等应率舰队去攻打他们的运兵船。”刘步蟾憋着一口气,想出海寻敌。
“现在日舰数量比北洋多,舰速又快,如果你们都出了港,日舰来封锁港口,那时候恐怕你们想回也回不来。”戴宗骞首先表示反对,他知道自己部下的战斗力,舰队出港,他自己就没有坚守海岸炮台的信心,“也不光是舰队危险,你们出了港,岸上的兄弟心里也没了底,那时候被日舰列炮轰击,海岸炮台恐怕难保。”
鱼雷艇管带王平也认同戴宗骞的观点:“如今能战的军舰只有定、镇、来、靖、济五艘,数量上已经远远落后于日本,北洋海军所依赖的是定、镇两舰,如今镇远又受伤不能出海,舰队实力已经打了大折扣。日军登陆,肯定舰队要全力护航,我们出舰少了没用,都出去的话,日舰真有可能来断掉舰队回港的后路。”
“问题是如果我们不出海,任由日军登陆,局外人肯定要大加指责,说我们株守不战,那时候主战的书生们再上参折,丁提督恐怕有口难辩。”镇远舰临时管带杨用霖说出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李中堂和朝廷都有保船制敌的要求,如果你们出海作战,胜了还好说,如果再有船被击沉,人家照样会参劾你们出海浪战,同样是有口难辩。既然出海不出海都会留人口实,那倒不如不管他们,只考虑咱们的优势是什么,怎么最有利怎么来。”戴宗骞见大家都聚精会神听他说话,很受鼓舞,“我们的优势是什么?就是能够海陆配合。日舰要来攻我们,海岸炮和舰炮同时开火,日军想攻进来,恐怕没那么容易。他们要是攻打炮台,港里的军舰又可给予支援。所以,我认为威海最好的防御就是军舰不出海,与陆路炮台互相依托,看倭寇还有什么办法。”
张文宣也同意戴宗骞的想法:“戴观察说得有道理,只有海陆互依,我们的战斗力才能达到最强。是不是出海,我们也要根据实际情况而定。如果日舰只有两三艘,那么我们五舰不妨全部出动,如果日舰数量比我们多,实力比我们强,那就收舰入口,与陆上炮台共同御敌。这样朝廷那里也好说。只要后路守得牢,援军能够及时赶来,日军就无可奈何。”
最令人放心不下的还是后路,于是,丁汝昌问戴宗骞道:“孝候,后路两个炮台很要紧,不知进展得如何?”
戴宗骞回道:“炮台已经建完,只是山腰的壕沟、鹿砦还没有最后完成。摩天岭炮台的营官周家恩很有一套,把一帮新勇训练得有模有样。”
丁汝昌拱手道:“旅顺的教训就是后路不固,威海也要防备倭寇故伎重演。孝候,威海的后路就拜托给你了。”
“兄弟一定竭尽全力。如果后路不保,戴某也只有自裁。”戴宗骞同样躬身拱手。
“先不要说丧气话,大家齐心协力保住威海,一切都好说。”
众人都发表一番意见,但最后基本同意海陆配合、舰炮互依的作战方案。丁汝昌将这个方案电报李鸿章。
吃过午饭,丁汝昌和三儿子到码头送儿媳和孙子回安徽老家,丁汝昌对儿媳道:“我已经以身许国,三儿要留下来为我打理后事。战事说来就来,如果老天有眼,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如果天不佑我,威海不保,我必不能苟活于世。小孙我很喜欢,你要好好抚养他成人。”说罢,丁汝昌俯下身亲了一下孙子的小脸蛋,禁不住老泪纵横。
光绪帝召见军机,商讨李鸿章上报的威海作战方案,他将电报递出去道:“徐爱卿,你读一下李鸿章的电报。”
徐用仪时年六十八岁,但在军机中他资历最浅。他接过电报,朗声阅读,他怕自己的浙江口音大家听不懂,因此放慢语速,听上去声音有点怪,刚毅差点笑出来,费了好大劲才绷住——
闻倭已组织第三军,将在胶东半岛择地登陆,其目标必威海无疑。倘倭只令数船犯威,我军船艇可出口迎击,如彼船大队全来,则我军船艇均令起锚出港,分布东西两口,在炮台地线水雷之界,与炮台合力抵御,相机迎剿,俾免敌舰闯进口内。即使日陆军包抄南北两岸,我师船可于港内炮火支援陆路炮台。若两岸全失,台上之炮为敌用,则我军师船与刘公岛陆军唯有誓死拼战,船沉人亡而已。
翁同龢首先表示不解:“倭寇要在山东半岛登陆,海军就应该前去兜剿,阻敌登岸,李少荃对此为何只字不提?”
“山东半岛可登陆处甚多,而且倭寇必倾其舰船前往保护,北洋舰队已受重创,镇远又受伤,恐怕是力不从心。”孙毓汶与翁同龢的分歧也不再隐瞒,翁同龢所支持,孙毓汶必反对。
翁同龢反问道:“难道就让倭寇轻轻松松登陆不成?”
“除威海外,山东防务全归李秉衡,翁师傅觉得有什么好办法,可与李巡抚商议。”孙毓汶再次讥刺了一下。
新任山东巡抚李秉衡是因翁同龢赏识而由安徽调任。
翁同龢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无论倭寇在哪里登陆,山东驻军应该立即去阻拦,这没得说,北洋海军也应当去击沉日寇的运兵船。”
孙毓汶也丝毫不相让:“山东驻军去阻拦也不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山东半岛两万驻军分驻从成山头到烟台六百余里的防线,届时要聚起几千人来恐怕也非易事。至于北洋海军该不该出港,只有前线将领最有发言权。朝廷已经多次谕令丁汝昌,让他保船制敌,不得出海浪战。”
李鸿藻这时插话说道:“朝廷也有上谕,要丁汝昌相机兜剿。”
“相机兜剿,相机二字当然只有让丁汝昌来把握,提前命令他该怎么办恐怕就不是相机了。”孙毓汶玩了个文字游戏,“而且,丁汝昌如今还是戴罪之身,他不能不有所顾虑。如果出海击敌,反受损失,被人参一本出海浪战,他脖子上的脑袋恐怕保不住了。”
严惩丁汝昌,也是翁同龢的主张。
“你们就是这么议政吗?”光绪帝见双方又斗起嘴来,气得一拍龙案。众人鸦雀无声,他看了一眼一语不发的恭亲王道,“六叔,你说句话。”
恭亲王回道:“李鸿章的方案没什么不妥当的,如果大家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应该同意。威海与旅顺一样,弱点是后路。山东驻军已经调走了最能战的章高元一军,李鸿章给奴才发电报,希望能从天津调十营驰援山东。”
“王爷,这恐怕不合适。天津关乎京师门户,如果倭寇来攻怎么办?山东还没见到倭寇的影子,就要从天津调兵,也太张皇失措了。”翁同龢立即反对。
孙毓汶对翁同龢的见识大不以为然:“天津到威海上千里路,等山东见到日军的影子再调兵,就晚了三秋。”
“千里迢迢从天津调兵,合不着。山东人好武,何不让李秉衡就地募勇?”刚毅此时说了一句。
“刚毅此议甚好,电告李鸿章不必张皇失措,让李秉衡加紧募勇,到时驰援威海。”光绪帝对刚毅此议颇以为然。
“奴才刚刚收到李鸿章电报,他从《泰晤士新闻纸》上看到洋人文章,日本攻取旅顺时杀害百姓四日,甚为残酷,全城几无幸免。又有兵勇数百人被绳索捆绑,先用洋枪打死,然后用刀肢解。奴才不忍言。”恭亲王又说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众人听了,都无比惊骇。光绪帝问道:“旅顺已陷敌一个多月了,为什么才得到消息?”
恭亲王回道:“日本人封锁了旅顺,是几个洋人逃后才发电报给英国报纸的。”
翁同龢闻之落泪:“倭寇竟然如此凶残,倭寇怎能如此凶残!”
“我们都低估了倭寇,必须妥筹应对办法。”
大家都听得懂恭亲王的意思,他虽然不说,但一直希望翁同龢等人能够说一句谋和的话。如今的舆论是谁谋和便被千夫所指,所以别人不说,他也不说。
孙毓汶早被人骂得不亚于李鸿章,所以他敢说:“臣以为,为了避免旅顺的惨剧再演,应当做两手准备。”
翁同龢颤抖着手指头,泪眼婆娑道:“莱山,刚听到我大清子民被屠的噩耗,不思为之报仇,你难道还有议和的心思吗?”
“我不是有议和的心,而是为百姓不遭屠戮操心。”
孙毓汶这话别人也没法反驳,光绪帝转移话题问道:“翁师傅,刘坤一被授钦差大臣快一个月了,他何时出关?”
翁同龢回道:“臣已经恳请好几次,可是他说要等魏光焘的兵勇北上后,他再相机出关。”
“什么叫相机出关?前线急需统兵大员,他却迁延不行,非要朕下严旨才行吗?”光绪帝闻言大声道。
“刘坤一当初也是主战最有力的,结果真让他去统兵,却也畏难发愁。可见说和做完全是两码事,站着说话不腰疼,就是说他这种人。”
人人都听得出,孙毓汶嘴上说的是刘坤一,其实指责的是翁同龢。
恭亲王从养心殿出门,准备回军机处,宁寿宫的太监前来传懿旨,说太后召见。他便问道:“是召见全班军机吗?”
“回王爷,太后只说请王爷过去。”
恭亲王不想可知,一定是问议和的事。果然,到了乐寿堂,慈禧张口就问道:“老六,美国公使说出面调停,这又过了二十多天了,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回太后的话,日本人想让咱们派全权大臣去日本谈,李鸿章认为在大清谈比较合适,先是建议在天津,后来又想在上海,可是日本人不答应。”
“从前都是日本人跑到天津与李鸿章谈,如今他们也长行市了,要去他们国家谈。”慈禧说,“去他们国家谈也不是不行,准备让谁去?”
“还没定人选。”恭亲王如此回答。
“还没定人选,还是一直没商量?”慈禧很明白恭亲王吞吞吐吐的原因。
“没商量人选。”恭亲王只好实话实说,“在那边,没人敢开口谈和议。”
“别人不谈,你应该谈。老六,你可不能在皇上那里就主战,到我这里就主和。都知道主和招人骂,你们都不谈,是不是非要我来背这个骂名?”慈禧有些不满了。
恭亲王无奈道:“实在是主战有主战的道理,主和也有主和的道理。奴才以为,也只有边打边和。”
“边打边和,话好说,如果打下去吃了更大的败仗,那时候想和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听说日本人要去打威海,要是再把威海占了去,老六,那时候要和,恐怕他们要狮子大张口了。美国那个田贝,现在是什么说法?”
恭亲王据实回道:“田贝很不高兴,在总理衙门对奴才说大清办事无果决之才,恐难成事。且待日军夺取北京然后再议和。”
洋人说话向来口无遮拦,直来直去,“夺取北京”的说法让慈禧陡然一惊,问:“他为什么这么说?是觉得日本能打到北京?”
“洋人说话向来夸大其词,他是嫌大清迟迟不派和谈大臣的缘故。”
“那就立即点派全权大臣。到时候皇上不愿发上谕,就以懿旨发,我为了大清的江山,有人怪就怪去好了。”慈禧果决地说道。
“李鸿章曾经推荐,由张荫桓为正使,邵友濂为副使出使日本。张荫桓出使过美国,邵友濂当年参加过中俄谈判,而且当过上海道,是外交人才。”恭亲王乘机又说出了出使的人选。
“不能再拖了,尽快发布。你再和田贝谈,还是要他居中调停才是。”
日本山东作战军已经做好进军威海的准备。腊月二十三(1895年1月18日),正是中国人的小年,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派出吉野、秋津洲、浪速三艘巡洋舰到登州游弋,并进行炮击,一副要攻打登州的架势。同时,派高千穗到威海卫港外,确定北洋舰队是否全在港内。腊月二十四日,联合舰队主力护送第一批运船十九艘,满载第二师团一万五千人由大连出发,于二十五日中午到达荣成湾。负责监视威海北洋舰队的高千穗也前来会合,报告北洋舰队全部在港内,并未出港。日军决定在龙须岛实施登陆。
龙须岛有数条长礁挺入深海,似龙须之状而得名。此岛有一片海岸,地势平坦,全是沙滩,适于登陆。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南北往来船只避风的好去处,也是渔船的聚泊之所,故当地称为“划子窝”。
明代的时候倭寇常常从此地登陆骚扰,因此曾驻重兵。后来随着倭患解除,此地军事地位便被忽视。此前日军舰只多次在划子窝一带活动,李鸿章已经得到消息,结合大连、旅顺大批运输船集中,他初步判断日军有可能在荣成湾登陆。
这里已经不在威海港的防务范围,属山东巡抚李秉衡的防区,李鸿章连忙向他通报,希望派重兵防守,但李秉衡只派河防营一营前来。河防营并非正规军队,是为了防治河患而设,水涨则集合以备抢险,水患一消则解散,平时军事训练谈不上,武器更差,每人只有一只老土铳。虽称一营,其实只有三百余人。
李鸿章放心不下,又督促戴宗骞派兵前来。戴宗骞职责是防守威海海岸炮台,荣成湾不是他的防区,因此只派巩军中营两哨人马前来。
日军的先遣队登陆后,被巩军发现,以洋枪和行营炮轰击,河防营也开枪壮胆。等清军位置暴露后,联合舰队开炮轰击,河防营首先溃散,巩军两哨也沿着北岸回了威海,荣成湾很快便无一兵一卒。日军毫发未伤,轻松占领滩头阵地,得以从容登陆。
溃散的河防营回到荣成县城,报告了日军登陆的确切消息。荣成县城有电报,立即分别报给威海戴宗骞和驻烟台的李秉衡。李鸿章再次发电报给李秉衡,请他派重兵前去阻挡日军登陆。当时威海城、宁海、文登等地的山东驻军有一万两千余人,但李秉衡只派孙万龄率两营前去。
李秉衡到山东后判断,除威海外,日军最可能攻击的是烟台,然后是登州,因此不敢把重兵派到荣成,要留作向烟台方向集中。即便接到日军已经于荣成登陆的消息,他依然认为有可能是日军的诡计,因为登州的日舰一直没有离去。
他不愿派兵去荣成,还因为派系的原因。他是浙江人,捐班出身,曾经在直隶做过一任知府,被弹劾离职。后来又捐班知府,到山西候补,受到巡抚张之洞的赏识,从此一帆风顺。中法战争爆发,张之洞南下两广,李秉衡也跟着改调广西高钦廉道,后又升任护理广西巡抚。中日开战后,在张之洞的力荐下,任安徽巡抚不久的李秉衡来到北京面圣,并受到翁同龢的赏识,大赞他“兵事将才均极留意,良吏也,伟人也”。随后朝廷下旨,与李鸿章关系融洽的山东巡抚福润调任为安徽巡抚,而李秉衡则调任山东巡抚。
到山东后,他首先撤换了一大批不称职或渎职的文武官员,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李鸿章麾下人马。接着又随京中的清流一起弹劾淮军将领,“非立诛一二退缩主将统领,使人知不死于敌必死于法。”后来朝廷要拿问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更与他关系密切,因为他也上了弹折,“伏乞皇上立赐睿断,降旨将丁汝昌、龚照玙、卫汝成、卫汝贵各照贻误军机律,明正典刑。”他追随主战派,与李鸿章几乎水火不容,如今李鸿章和他商议派重兵去荣成,他如何听从李鸿章的指挥?
朝廷下旨,也是让李秉衡厚集兵力,前去堵剿,又令李鸿章督促戴宗骞固结兵心全力截击,不得临敌畏却,致误大局。又令北洋舰队将定远等船齐出冲击,去攻击正在登陆的日军。张之洞也发电李鸿章,认为“就现有铁舰快船四五号,疾驶至成山头一带,顷刻可到,袭其运兵运械接济船及游弋之船,得利则进。如彼大队来追,则收至威海,船台相依,倭必受伤。”
然而丁汝昌与戴宗骞等人商议,日本战舰云集,北洋舰队如果出港去荣成,恐怕会遭到围攻,无济于事,反而有可能受重创,因此回电李鸿章:“昌即同张镇到南岸晤刘镇等,据云除死守外,无别策。旨屡催出口决战,唯出则陆军将士心寒,大局更难设想。”
“汝即定见,只有相机妥办,廷旨及刘岘帅均望保全铁舰,能设法保全最妙。”李鸿章回电默认丁汝昌株守威海港的策略。
日军共约三万五千人,马三千八百匹,分三批在荣成湾前后登陆四天,没受到任何骚扰。伊东祐亨既庆幸更觉意外,他对部下道:“中国人胆小如鼠,不敢有任何冒险,如果北洋舰队前来,遣数只雷艇,对我进行袭击,我军岂能安全上陆。”
休整几天后,大年三十这天,日军主力在大山岩指挥下从荣成出发,分南北两路向威海卫进犯。当晚七点,先头部队到达距威海卫五十里的白马河东岸。
正面阻击敌人的是孙万龄的嵩武军。孙万龄是安徽人,个头矮小,三次投军,都因为身高不足未被淮军招募。同治初年,十九岁的他跑到山东德州投入嵩武军张曜麾下,打起仗来不要命,人送外号“孙滚子”,深得张曜赏识,几年间便升至总兵,任嵩武军统领。
日军在荣成登陆后,李秉衡急令孙万龄率嵩武中军右营兼福字炮队,前往荣成阻击日军。他接电迅即率军踏雪东进,在羊亭遇到从荣成溃退而来的阎得胜,绥军首领刘澍德也率两营人马前来助战。三股清军兵合一处,由孙万龄统一指挥,决定以白马河为防线,在此阻击日军。
日军先头部队三千多人来到了白马河东岸的姚家圈村。趁敌站脚未稳之际,孙万龄立即下令攻击。然而阎得胜却没有按计划向敌人包抄,擅自带兵逃走,配有四门行营炮的两营绥军也只是漫无目的地放炮,最后借口威海炮台总统有令撤回,率军西去。抵御日军的只剩孙万龄的一千二百人,其中七百多人都是战时招募,而且装备也很差,配备的是旧土枪及旧式来复枪。
这天夜色漆黑,无法瞄准射击,而敌人却有行军探照灯。清军沉着应战,在临时工事的掩护下,巧妙地利用敌人的灯光,向敌人瞄准射击,激战约两小时,毙敌军官一名、士兵百余名,俘虏三名,而清军仅牺牲一名士兵和伤一名军官,迫使日军向东败退。但天快亮时日军增援大队随后赶到,孙万龄寡不敌众,只好撤退。
日军继续西进,目标直指威海南帮海岸炮台。
五月初四日晚饭前,摩天岭南的九疃村村民向周家恩报告,日军先头部队已经驻到该村,百姓正四散而逃。周家恩立即召集所有哨官开会,通报了这一情况:“兄弟们,据我估计,日军大部队今夜肯定要攻打我们摩天岭,从现在开始,轮班休息,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兄弟守炮台,一旦有警,全体立即参战。”
大家都不说话,紧张得只喘粗气。这早在周家恩的预料之中,他说道:“弟兄们也不必害怕,怕也没用。我们居高临下,倭寇要想攻上来也没那么容易。”
一位哨官担心道:“周军门,咱们新兵太多,只怕临阵哄逃。”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拿饷当兵,就不能临阵脱逃。”周家恩拿出一个名单说,“这个单子上的人都是家里需要照顾的,他们谁愿走,可以走。但其他的人包括我在内,如果临阵逃跑,执法队立即临阵行刑。”
周家恩的执法队一共二十人,配最好的枪,平时督促训练,而战时专为执法,对临阵脱逃者立即击毙。
宋小三也在可以回家之列,他对周家恩说道:“周军门,宋浩胜也是独子,为什么不让他走?”
“浩胜兄弟主动要求不走,他想走我也不放他,还要他指挥炮兵呢。”
宋浩胜拉着宋小三对他说道:“小三,回去告诉秀荷一声,等战斗一结束,我就抄近道回家看她,让她不要惦记。”
名单上列出三十一人,有二十三人从炮台北面下了摩天岭,其他八人则坚持留了下来。周家恩一一拍打他们的肩膀谢道:“谢谢兄弟们。”
夜里五点多,埋伏在岭腰的哨兵鸣枪报警,说明日军已经开始攻山。等哨兵气喘吁吁爬上山来,所有的枪炮一齐开火。密密麻麻向岭上冲锋的日军被清军炮火压制在山脚不能冲锋,日军山炮猛烈轰击十分钟后,日军再次发起冲锋,冲到半山腰时重新被压了回去。
这时天已经亮了,九疃村、岭南村里密密麻麻全是日军。指挥官是第十一旅团长大寺安纯,见两次进攻都被打退,他十分着急。他从金州打到大连,攻克旅顺,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抵抗。摩天岭炮台区区五百人,竟然挡住他三个大队的进攻,传扬出去,有损威名。他把三个大队长叫过来命令道:“这次要以密集队形向山顶攀登,在冲上敌人阵敌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许后退。如果你们都为天皇尽忠了,那么下一次我就亲自冲锋。”
三位大队长都表示,这次一定能够打垮清军,夺下山岭。
摩天岭上,宋浩胜看到日军列为三队,沿着南山岭以密集队形向山顶攀登,便对周家恩道:“周军门,我们弹药有限,要把敌人放近了打。我指挥炮兵先对山脚敌人进行集中轰炸,把山上与山下敌人割断,然后用步枪集中对付爬上山来的敌人。”
八门行营炮,已经被炸毁两门。宋浩胜指挥还打得响的六门行营炮集中向山脚敌人开炮,日军被猛烈的炮火炸得无法冲锋。已经向山上攀来的日军,又遭到步枪的密集射击,伤亡很大。但他们只有战死者或受伤者,几乎无一人后退。二十余个日军攀过了鹿砦,跳进了壕沟,踏响了地雷,引起了连环爆炸,震彻山谷,十几名日军伤亡。日军被强烈的爆炸震撼,开始纷纷溃退。
大寺安纯改变进攻方向,从西面迂回进攻,以密集炮火掩护。摩天岭守军伤亡惨重,而且弹药不继,有几十名日军冲上岭顶,周家恩指挥幸存的五十余人以佩刀与日军格斗,再次把日军赶出山顶。
日军发现清军弹药将尽后,停止了步兵冲锋,只以山炮轰击。岭顶上幸存者只余五六人,周家恩身受多处枪伤,肚子也被炮弹炸出一个大口子,肠子都流了出来。他撕开外衣,把肚子扎住,对幸存的几个人道:“兄弟们,我们已经尽职了,你们能逃的逃吧,我不怪你们。”又对宋浩胜说,“宋兄弟,你当过水兵,会不会旗语?”
宋浩胜回道:“会,但请吩咐。”
周家恩说道:“你向港内的军舰发信号,告诉他们摩天岭已经失守,让他们向山顶开炮。”
“遵令,请周将军和兄弟们赶快撤走。”
“你们撤,我死也要死在阵地上,不然对不住这些战死的兄弟。”周家恩不愿意离开。
“周将军,你如果被日军俘虏了,更对不起这些战死的兄弟,也对不住你自己。”宋浩胜向另外几个人努努嘴,大家架起周家恩就走,向摩天岭西南方向而去。
宋浩胜走下炮台,拿两面炮兵指挥旗,向着港内军舰连续打出信号:“摩天岭已失守,向炮台开炮。”
他连续打六七遍,军舰仿佛都没发现他,一直没向炮台开炮。他知道也许军舰不相信他的旗语,以为是日军的诡计。于是他把旗语改为:“我是济远枪炮二副黄浩胜,摩天岭已经失守,向我开炮。”终于,来远舰首先向炮台开炮,但第一炮打得有些偏,在宋浩胜左侧爆炸,宋浩胜被气浪和沙土掀翻,滚下了半山腰。
此时,日军已经冲上摩天岭,大寺安纯登上山顶,与士兵们一起欢呼胜利,他招呼跟在身后一起登上山顶的《二六新报》随军记者远藤飞云,指着山下的威海军港道:“来,给我照张相,记录这胜利的时刻。如今我们已经居高临下,占领威海,只是时间问题。”话未说完,突然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他被炸得胸口鲜血直流。他被抬下山去在九疃村救治,数天后死亡。
日军占领摩天岭后,用大炮向杨枫岭炮台轰击,掩护步兵进攻;清军海岸炮台及港内的军舰则远距离支援杨枫岭炮台,日军随军记者这样记述:“敌军海岸各炮台全部把炮口指向陆地。这些海岸炮一齐发炮轰击,其猛烈程度是不可想象的。许多像杵一样的炮弹旋转着飞来,形成交叉火力,炮弹碰到岩石上,岩石飞向空中,落到数百间的地方。像这样的炮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旅顺战斗虽然激烈,但是这样大的炮弹如雨点般射来,却未曾见过。岂止有敌军海岸各炮台的集中射击,镇远、定远等八艘敌舰也开到海岸,轰击我军……军舰上的大炮不同于野炮和山炮,炮弹从头上掠过,草木也为之颤动;炮弹落在距数十间的地方,硝烟弥漫,看不到任何东西。一个弹片迅猛飞来,把敌军遗弃的军马肚子打穿,肠子也流到肚子外面。一个弹片就打一个一尺多的坑,由此可知其一斑。炮弹爆炸时,霰弹飞向四方,不知打坏了多少石壁和树木……”
防守杨枫岭炮台的守军只有一营,统领陈万春也像周家恩一样是条硬汉,他督率兵勇打退了日军的多次进攻。据说战斗到最激烈的时刻,多年跟随他的侄子(或者是表弟)曾劝他逃走,他拔出佩刀,当即亲手处斩了这个动摇军心的亲人。日军步兵强攻不成,最后集中炮火轰击,炮台周围树木全部中弹起火,弹药库也被击中,子药横飞,烈焰升腾。从早晨八时一直坚持到十一时,最后守军伤亡大半,被迫撤离。
攻陷南帮陆路炮台后,日军立即进攻海岸炮台。海岸炮台自北向南有皂埠嘴、鹿角嘴和龙庙嘴炮台。海岸炮台守军没有近射武器,而日军却可以用占领的陆路炮台进行轰击,并派出大量步兵冲击。海岸炮台逐个陷落,统领戴宗骞下令后撤,自己逃到了北帮炮台。
恶劣的天气暂时阻止了日军的攻势。当日天气非常冷,夜里又降大雪,日军连夜在野外露宿,不少人被冻伤,号兵要吹传令号,也因为管口冰冻不能吹响。日军为烤火取暖,将附近各村居民的木器抢掠一空,连民房的门窗也拆除无余。
休整一天后,日军开始继续进攻,他们的目标是威海卫城和北帮炮台。沿海岸进攻威海卫城是近道,但是在北洋舰队的射程之内,日军已经尝过北洋舰队炮火的苦头,不敢沿海岸进攻,于是绕到城西从后背进攻。
当时防守威海西路的有孙万龄、李楹、阎得胜等十营清兵,驻扎在威海城西双岛河附近。孙万龄率军防守双岛河南岸大堤,正面阻击敌军;李楹率军驻守南港,防备敌军迂回包抄;阎得胜率军五营驻守小西庄和港头村,防备敌军偷渡,并负责接应孙万龄。阎得胜在白马河之战中未战而逃,李秉衡曾下令就地处决,孙万龄考虑正在用兵,为他求情,依旧令他率军。
正月初七黎明,日军在贞爱亲王的率领下开始进攻。孙万龄所部阵地设在河堤附近的树丛里,士兵们利用树丛的掩护射击敌人。从早晨至下午,激战七八个小时,击退了日军的数次进攻。当时双岛河结冰如镜,风雪扑面,日军“一步一颠,匍匐前进”,进军十分困难。日军企图从南面包抄孙万龄军队的后路,因遭到李楹军队的截击,亦未能得逞,于是改向阎得胜部进攻。阎得胜是贪生怕死之辈,未待日军进攻,就擅自撤退,导致孙万龄两面受敌,最后不得已撤退。
这一战,孙万龄等清军又一次以少胜多,击毙日军五百多人,缴获枪四百多支,而清军伤亡仅八十七名。如果阎得胜能够按计划出击,必定还会创造更大的战果。第二天,孙万龄在隆福寺召集将领会议,亲手处斩了两次临阵脱逃的阎得胜。
清军撤退后,日军渡过双岛河,威海城内清军早已弃城逃跑。日军兵不血刃,占领威海城,同时分兵进攻北帮炮台。
北帮炮台位于威海卫城东北一带,由西至东,依次为祭祀台、黄泥沟、北山嘴三个炮台,形势险要,由戴宗骞率绥字军六营驻守。然而,在日军进攻威海卫前,他就想把炮台交给丁汝昌,自己率军游击。而且他将北帮炮台存银八千两运寄烟台,令其子携往安徽寿州老家。他所统带的六营绥军在南帮炮台作战时溃散两营,当晚又溃散一营,在虎山战斗时他又解散两营,最后一营也因为他扣压军饷哗变溃散,如今只剩下身边几十名亲随,成了光杆司令。
丁汝昌派人带两百名水勇登岸,但看到守炮台的士兵已经溃散,他们干脆也随之逃走。丁汝昌亲自上岸劝戴宗骞招回溃兵,他嘴上答应,但知道溃散的士兵不可能再招回。
北帮炮台失陷已经不可避免,为了防止为日军所用,丁汝昌再次亲往北岸,用船将戴宗骞接到刘公岛,派敢死队炸毁炮台及弹药库。结果,日军不战而胜,大量物资尽归敌手,包括行营炮五十余尊,还有水雷营电光灯、枪弹、饷银等。
“中堂有言在先,守将要与炮台共存亡。如今兵败地失,我只有一死报国。”当天夜里,戴宗骞以酒泡鸦片喝下,也许量太小,他痛苦地满脸大汗,却不能死去。他让康济舰管带萨镇冰再泡一杯给他,吞下后仍然不能立即死去。丁汝昌闻讯去看,他还在痛苦中挣扎,“丁军门,海岸炮台失陷,北洋舰队株守港内,恐怕也难得善终。”
丁汝昌安慰他道:“朝廷已经派人去日本议和,如果和议成功,北洋舰队还有一线生机。”
清廷赴日议和全权大臣张荫桓、邵友濂是大年初一从上海乘船,踏上了赴日求和的行程。得到消息天皇立即召开御前会议,伊藤首相与外务大臣陆奥宗光都认为目前和谈条件还不成熟,对日本威胁最大的北洋舰队还没有覆灭,中国未必真心议和,如果议和不成,却把和谈条件传播了出去,那样就被动了。御前会议最后商定,中国谈判代表往往并没有真正的全权,可以从这方面做点文章,使谈判中断,以等待对日本最有利的和谈时机。
张荫桓、邵友濂到达广岛当天,接到了日本政府的正式通知: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和外务大臣陆奥宗光已被任命为全权大臣,与清廷全权大臣谈判,明天上午11时将在县署会见。
正月初七上午11时,中日两国全权大臣会晤于广岛县厅。按照惯例,彼此首先查阅对方的全权委任书。陆奥宗光仔细查阅光绪帝的诏谕,其中有句话说张、邵两人“经商一切事件,要电达总理衙门,转奏裁决”。他立即抓住了把柄,说一切事件都要电达转奏,这还算什么全权大臣?分明没有谈判诚意,只不过是想探听我国政府意见!他要求中国全权大臣尽快提供是否真正具有全权的书面答复,并宣布第一次谈判结束。
第二天,中日继续谈判,中方代表提交书面答复,说明皇帝已经授予全权。伊藤博文没打算与中国代表谈判,而是侃侃而谈,发表起演讲来:“从来中国与世界各国几乎完全背道而驰,有时加入国际团体就是为了享受利益,而在外交上应负的责任,则往往不自顾及。中国钦差使臣对于外交上与人定约,有时在公开表示同意后,却突然拒绝签字;或对业已严肃缔结的条约,不声明任何明确理由,即随便加以废止,这样的实例举不胜举。故今日之事,我政府鉴于以往事实,对于未合全权定义的中国钦差使臣,决不与之举行一切谈判。中国攻府虽做出全权保证,但两贵使的委任权很不完备,足见中国政府尚无真正求和的诚意。因此,中国如真诚求和,必须对其使臣授予确实全权,并遴选负有重望、官爵足以保证实行缔结条约的人员当此大任,我国才不拒绝再开谈判。”
中国使团尚未说一句话,就受到了这番刻薄的羞辱。而且外交大臣陆奥宗光不容中国使臣辩解,立即宣读了一份早已备好的中止谈判的备忘录,明确表示:日本帝国全权办理大臣,不能与没有全权的中国钦差进行谈判。因而,日本帝国全权办理大臣不得不宣告此次谈判至此停止。
中国的两位全权大使认真做了种种谈判准备,万没料到日本会因委任书的问题而如此坚决地结束谈判,他们恳请如果因为所携全权委任状有不完备之处,可电请本国政府授予更完备的全权,希望能继续谈判。伊、陆两人毫无商量的余地,让他们立即退往长崎,等船归国。
当中国使团退离会场即将出门时,伊藤博文却把中国使团随员头等参赞伍廷芳留下。伍廷芳是李鸿章的洋务幕僚,熟悉国际法,伊藤在1885年赴天津时与之识。伊藤博文说道:“足下归国后,请将我的衷心之言转达李中堂,使李中堂完全谅解,此次我们拒绝与中国使臣谈判,绝不是因为日本好战,不愿和平。如果中国真正希望和平,能够任命具有相当资格的全权使臣,我们对于再开谈判,当不踌躇。”
伍廷芳表示感谢之意后,问道:“为充分了解阁下的真意,请阁下明言,阁下是否对此次来日的中国使臣官位名望有所不满?”
“不是,我政府素来不论对任何人,只要携有正式全权委任状者,即可与之谈判,当然其爵位名望愈高,对谈判愈为有利。例如任命恭亲王或李中堂担当此项任务,最为适宜。”这当然不是伊藤的即兴之作,而是事先谋划好了,目的是即断然拒绝谈判扫了大清的面子,又不至堵了和谈之路。
日本借口广岛是军事重地,不准敌方人员滞留,要求张荫桓等人早日出境。张荫桓、邵友濂等人乘船驶往长崎,通过美国驻日使馆向清廷电报被拒的情形,清廷回电表示国书可以修改,使团要留在日本以便继续谈判,但日本不答应,再下逐客令,使团在长崎登船回国。
伍廷芳目睹中国使节备受污辱,感慨万分,对张荫桓道:“我们的将卒如果能奋勇于疆场,不容日军猖狓,何致受此欺慢?欲消此恨,关键在将领与士兵!和局易成与否,也关键在战争之胜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