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乏良将旅顺失守 无决断和战分歧
陈兵三四万人的鸭绿江防线崩溃,辽东重镇接连失守的消息陆续传入京城,翁同龢的结论是李鸿章指挥不力,淮军已经不可依靠。庆亲王奕劻也认为再靠李鸿章指挥已是力不从心,但他不像翁同龢一样单纯认为是李鸿章的能力问题,他认为目前参战的还有八旗、绿营、练军,都非李鸿章能指挥得动,而且从山西、河南等地调往京师的军队正在云集,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指挥。于是他有一个主意——成立督办军务处。
他的设想是,督办军务处由恭亲王任督办,他则任帮办;会办则有翁同龢、李鸿藻,这两人深得光绪帝的信任;另一个是荣禄,已经代替福辊出任九门提督,而且荣禄又深受太后信任;再一个是兵部侍郎长麟,职责所在,自然少不了他。奕劻先与翁同龢密商,翁同龢无不赞同。近来太后已经到了无事不过问的程度,因此奕劻递牌子进宁寿宫密陈他的建议,太后也立即同意。
翁同龢、李鸿藻的地位已有深固不摇之势,进军机是势所必然。目前的军机班底是醇亲王和慈禧十年前奠定,世铎是领班军机,不宜轻动;孙毓汶为太后赏识,也动不得;徐用仪是孙毓汶六月份才荐入军机上学习行走,没有逐出军机的必要。剩下的就是额勒和布、张之万,两人年龄已大,体面地休致回家,其空位就由翁、李两人替补。
翁同龢还力荐一个人入军机,此人名刚毅,字子良,他他拉氏,满族镶蓝旗人。他是刑部笔帖式出身,用心钻研大清律例,光绪元年翁同龢任刑部侍郎,对他十分赏识,派为“秋审处总办”,主持死刑犯的勾决。轰动全国的杨乃武和小白菜案就是他具体审理平反,随后升江西按察使,后为广东、云南布政使,擢山西巡抚,后又任江苏巡抚,广东巡抚。他与翁同龢关系极厚,这次也是奉诏进京祝寿,与荣禄一样,在翁同龢的力荐下留京任职,出任礼部侍郎。翁同龢称他是“结实人”“清廉明快”,认为可借他来整饬吏治。此事太后也无意见,所以当天内阁就明发上谕,公布了新军机的人选。
接下来就进入太后万寿“花衣期”,诸事不办。所谓“花衣”,就是指蟒袍,遇有庆典,朝官够资格者均须穿着。太后万寿是十月初十日,前三后四,从初八到十四日共七天,听戏,举宴,公事基本停办。所以金州、大连失守的败讯也都只好压下来,无人肯报忧败坏太后的兴头。太后万寿,京外臣工报效廉俸的四分之一,各省大吏另各报效三万两,甚至宫女太监也各有数百两以尽孝心,再加各种庆典工程,所费近千万两。而前方战事正酣,饷械都需巨款,户部捉襟见肘。恭亲王心里着急,却毫无办法,王公大臣、御史台谏都无一人发声,他一个刚复出的闲散亲王也懒得多嘴。
光绪帝听说旅顺危机,连忙召集军机大臣和军务处众人商议军事:“前线一败再败,如今大连失守,旅顺危机,你们有何良策,赶紧说。”
新入军机的刚毅首先道:“应当重新训练虎衣藤牌兵,他们刀枪不入,是洋枪洋炮的克星。”
闻言,恭亲王笑道:“子良,哪有什么刀枪不入?如果真有这样的技巧,各国又何必孜孜于洋枪洋炮?”
“王爷,我可不是瞎说,藤牌兵是抗倭名将戚继光创设的,康熙年间雅克萨大捷,也是全靠虎衣藤牌兵。”
刚毅的确不是瞎说。当年戚继光抗倭,在福建招募年轻、健壮、勇敢的土著组成军营,手里拿一面用油浸过的巨大藤牌,进攻时躲在藤牌后,可以抵挡弓箭。而且这些人身形矫健,翻滚腾挪,有一套独门操法,战斗力极强。后来郑成功收复台湾的时候,藤牌兵的藤牌加为两层,中间填加棉絮,战前浸水,能抵挡霰弹,结果又立下汗马功劳。康熙年间与俄罗斯雅克萨大战中,藤牌兵又有出色表现,被作为独特兵种留了下来,身着虎衣,虎头虎脑,称虎衣藤牌兵,而且有种种传奇的说法,刀枪不入,洋枪克星就是其一。但在虎门销烟后的鸦片战争中,藤牌兵的藤牌再也挡不住子弹,因为此时的洋枪洋炮威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藤牌兵从此从军营中消失。
恭亲王对藤牌兵也有了解,但他绝对不肯相信刀枪不入的神话:“子良,从前的霰弹枪,藤牌可以勉强抵挡,现在的洋枪何其锐利,不然当年林文忠在广东,何至一败再败?”
刚毅其人自视甚高,说话总是一副斗鸡的状态,在恭亲王面前已算是收敛了:“王爷既然不肯相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广东有种拖网渔船,渔民非常勇猛,当年英法联军犯北京的时候,就重金雇他们随舰队到天津,大沽炮台被毁,就是他们动的手。他们每艘船上架有大炮,灵捷异常,铁甲舰也无可奈何,如果雇上几百艘,可赴日本为捣穴之计。”
恭亲王觉得这又是无稽之谈,但光绪帝和翁同龢都很感兴趣,并决定下旨给两广总督李瀚章,让他招募数百艘拖网渔船直捣东京。
这时兵部尚书长麟也献了一计:“前天同文馆有个教习,叫肖开泰,他上疏给兵部说太阳是天地真火,如果制造一面厚一尺、方八尺的大镜子,引日光发火,则敌人的军舰在三十里外就被烧成灰烬。”
恭亲王再也忍不住,叫着长麟的号道:“桂棠,这是什么计?简直是关公战秦琼。外国新闻纸说过,曾经用镜子反光烧过兵船,但那是帆船,不是现在的铁甲舰。炮弹都打不沉,靠太阳光来照,简直儿戏得很。”
见恭亲王越来越气,光绪帝劝慰道:“六叔,你也别着急,行与不行且让他们说说。”
大家都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光绪帝转脸问翁同龢道:“翁师傅,十几天前你说一定能打得赢,可是前线一败再败,你有什么好建议,不妨说说。”
“德国人汉纳根有一个练兵计划,要聘请上千名外国军官,为大清练十万精兵,他确保一定能够打败倭寇。”
中日开战后汉纳根先是跟随“高升”号运兵船前往朝鲜,“高升”被日军袭击时跳海逃生。随后又被派遣到旗舰“定远”舰上当丁汝昌的助手,黄海一战中受了轻伤。在北京治伤期间,四处游说他的练兵计划。他两次参战并负伤的经历,很令中国人佩服,翁同龢对他更是高看一眼,对他的计划也确信无疑。
没想到荣禄极力反对道:“让汉纳根来练兵,根本不可行。”
翁同龢是荣禄的荐主,万万没想到荣禄会第一个反对他的建议,他脸有愠色地问道:“仲华,你当年任神机营翼长的时候,就是用西法练兵,醇贤亲王还多次称赞卓有成效,汉纳根本来就是西人,让他按西法来为我们练兵有何不妥?北洋里面不也雇了许多洋人吗?”
“那不一样。汉纳根是个工程师,根本不懂军事。而且他的计划是由他招募外国军官统带这十万军队,将我们现有的军队全部解散,可谓丧心病狂!他这是要把大清的军权抓到他手里,真是岂有此理。如今海关权被赫德抓在手里,兵权再抓到汉纳根手里,我大清还能称之为国否?”荣禄对汉纳根的计划是一副深恶痛绝的态度,语气也相当激动。
翁同龢便不再说话,一副不屑一辩的神情。这时李鸿藻说话了:“目前六爷已经督办军务处,中枢这一块总算可以放心,可是前线没有统军帅才,恐怕也是至败的重要原因。现在看来,帮办北洋军务的宋庆也不过尔尔。”
光绪帝见状问道:“前线统军乏人是个大问题,李师傅,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李鸿藻所说,与翁同龢此前的建议一致,请湘军出身的刘坤一出任前敌统帅。
“好,那就立即下旨召刘坤一进京,两江总督可由湖广张之洞署任。”光绪帝当机立断,又客气地问了一句恭亲王,“六叔,你还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说说。”
恭亲王回道:“奴才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有些人当面主战,喊得震天响,好像只有他最爱国,可背后却在把家人细软悄悄迁出京去,这种人最可恶!皇上不要信他们的一面之词,要听其言,还要察其行。”
闻言,刚毅插话道:“对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都察院和刑部应当暗中查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都应当关进天牢里。”
光绪帝最大的支持者,其实就是那些纷纷建议主战的人,他不愿相信这些人会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所以回护道:“这种人应当是少之又少,不过实在可恶,如果确有实据,一定严惩。”
等散了会,恭亲王一边走一边想,现在窃居高位的都是些什么人!由这样愚顽的人占据要津,大清前途堪忧!对中日战事的前景,他更加没有信心。打不赢就和,要和就要趁早,不然越晚损失越大。于是,他决定递牌子见太后。
此时已经十点半,慈禧应该正在进午膳,如果太后愿见他,膳后的时间就可能召见,所以他没有出宫,暂在军务处候旨。果然,一会儿有太监来请,说太后召见。
按清代的传统,太后一般居慈宁宫,而归政后的慈禧却喜欢居宁寿宫,其中自有深意。宁寿宫是乾隆为退位之后准备的太上皇宫殿,在紫禁城外东路,也分前朝、后寝两部分。慈禧在乐寿堂西暖阁召见恭亲王,问道:“六爷,这时候递牌子,想必是有要紧的事?”
“是,今天奴才参加皇上主持的军务会议,前线形势不容乐观,倭寇对旅顺虎视眈眈,野心不小。只怕旅顺有失,渤海门户洞开。奴才觉得应当有两手准备,一手当然要调兵遣将,另一手应当设法探听一下,比如要讲和的话,日本人到底是什么想法。”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皇帝被一帮书生包围着,骑虎难下,一味要打,可是前线却是败而又败。打不赢就该想和的辙,可是他们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已经归政,也不好干预太多。你有什么想法,我无不支持。”这正对慈禧的心思。
恭亲王建议道:“要论外交,无人可胜李鸿章,奴才觉得可以派个什么人去听听他的想法。”
“行,可是不能再派翁同龢那样的人,去了也是白去。”慈禧一口答应。
“既然是往和的方向去想法子,当然要派懂洋务外交的人去,总理衙门的张荫桓出使过美国,有外交才能,可派他去走一趟。只不过是奴才告诉他悄悄去,还是……”如今主战声音压倒一切,恭亲王的意思是如果公然派张荫桓去天津,很容易泄露意图,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慈禧有自己的主意:“不必偷偷摸摸的,我下一道懿旨,就让他去责问李鸿章,旅顺如何守,下一步作何打算。”
以兴师问罪的名义行求和问路之实,是明目张胆,但又堵上清流的嘴。恭亲王一想如此也好,如果悄悄去,消息泄露,反而显得做贼心虚。
第二天,懿旨发布。当天下午张荫桓就南下天津,而日军则开始由大连南下攻取旅顺。
旅顺军港自1881年开始修建,到1890年9月完工,前后历十个年头,东西两岸建有海岸炮台,后路要地也建有炮台,战争爆发后又在海岸新增四座炮台;在陆路修建松树山、二龙山、东鸡冠山、椅子山、案子山、望台六座半永久性炮台、四座临时性炮台以防守后路,一百四十余门火炮(重炮七十六门、轻炮四十九门、机关炮二十四门)将旅顺港内、港口及港外海面覆盖了起来,时人称之为“铁打的旅顺”。
但是,守卫旅顺的却是“流水的兵”。此时,驻守旅顺的清军共有三十三营一万四千人,其中有九千人是新募的士兵。新募士兵战斗力实在有限,很容易一溃而散。另外的五千人算老兵,但也没有经历多少战阵。更为严重的是,这一万四千人隶属于七位统领。平壤大战时清廷还明颁谕旨,任叶志超为前敌总统,而旅顺诸军连名义上的总统也没有明确。一支没有统一指挥的军队,其战斗力是要大打折扣的。十月十三日(11月10日),北洋舰队接到军务处电报,奉命撤出旅顺前往威海,旅顺守军更加人心浮动。
旅顺船坞工程总办龚照玙兼任北洋沿海水陆营务处会办之职,负有联络各军的责任,向有“隐帅”之称。如果“龚隐帅”是个有责任心、能够临机独断的将才,亦可以担当起总统的职责,但他没有这份德才。
龚大人也是李鸿章的安徽老乡,1871年投效北洋制造局当差。他一路升上来,既不靠科考、政绩,也不是靠战功,靠的是银子。他由监生捐纳府经历,加捐同知,保知府,1885年再捐道员,1890年保二品顶戴,直接捐了直隶的官职,被李鸿章派为旅顺船坞工程总办,并会办北洋沿海水陆营务处。
龚照玙的官是靠银子捐来的,花银子是为了挣更多的银子,大敌当前,如果连老命搭上,在他看来实在不划算。所以金州失守后,他就以请援为名,乘雷艇逃到了烟台。山东巡抚李秉衡打算扣留他治罪,当时任山东登莱青兵备道、监督东海关的刘含芳就是从旅顺调任的,与龚照玙是老相识,他就将李巡抚的意图透露给了龚照玙。龚照玙一听,吓得逃到了天津。
大敌当前,“隐帅”先逃,李鸿章勃然大怒,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命令他立即星夜回旅顺,“离旅顺一步即汝死所”。龚照玙无奈,只好再回旅顺。在他逃离期间,手下官吏、亲兵无人节制,动手抢劫公私财物。船坞工程局大小官员,则各挟库储贵重物料争雇民船载逃内渡。最恶劣的是旱雷营队长张启林为了窃走电箱,竟把控制水雷、旱雷的电线割断,使旅顺口布下的水雷、旱雷全部失去作用。龚照玙回到旅顺的第二天,日军就兵分三路向旅顺后路炮台发起了进攻。
战斗先后在椅子山、案子山、二龙山、鸡冠山展开。
椅子山、案子山是旅顺后路的重要高地,清军在这里建有多处炮台。日军从凌晨开始行动,先后将十二门山炮、二十四门野炮、四门攻城炮布置在了椅子山北部、西部的高地上。七时开始向清军阵地炮击,守军程允和指挥炮台还击。东侧的松树山炮台、东南方的黄金山炮台也用远距离大炮向日军进行轰击。日军步兵在炮火掩护下向椅子山发动进攻,受到清军各种火力的猛烈射击。日军停止冲锋,重新部署,集中所有炮火向椅子山清军炮台轰击,步兵从椅子山两侧迂回前进。7时30分,日军距炮台只有百米,清军冲出堡垒,与日军展开肉搏,8时左右,椅子山炮台失守,15分钟后,相邻的案子山炮台也失守。不到一个半小时,旅顺后路西部防线崩溃。
日军随后向松树山炮台发动进攻,而另两路日军则分别向紧挨松树山的二龙山炮台和鸡冠山炮台发起了攻击。11时左右,松树山炮台弹药库被日军击中,连续爆炸,烈火熊熊,清军支持不住,炮台失守。这路日军便前去支援进攻二龙山炮台。二龙山炮台由安徽亳州人姜桂题指挥,他是旅顺守军中难得的尽职敢战的淮军统领,率领部属依托险要地形凭垒俯射,日军死伤颇多,但仍然踏尸猛进。双方战至11点30分,姜桂题见日军势大,清军已无力抵抗,于是在火药库里点燃地雷后率队撤退,二龙山炮台失陷。
所有的日军都向徐邦道指挥的东鸡冠山炮台集中,徐邦道率拱卫军顽强抵抗,诸炮台连发速射炮,纷纷簇簇,如骤雨不绝,指挥作战的日军十四联队第一大队长花冈正贞少佐也在冲锋中中弹。然而,随着日军火炮、步兵全部集中过来,拱卫军腹背受敌,11时45分,东鸡冠山失守,随后,大坡山、小坡山等相继失守。
此时,清军还有支预备队驻守白玉山,但统领卫汝成(他的亲哥就是以退缩逃跑“留名”的盛军将领卫汝贵)见后路炮台失守,惊慌失措,去找前敌营务处会办龚照玙商议。
龚照玙扮成商人模样正准备逃走,卫汝成拉着他道:“旅顺看来不保,大人应当立即到天津或山东报告详情,我愿保护大人起程。”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要一快逃走。
龚照玙便顺水推舟道:“我也正有此意。”两人会同几个心腹僚属,心急火燎地由小平岛乘舟顶浪出海。因为船小浪大,四天才到达烟台,卫汝成装成船户模样上岸潜逃。龚照玙不敢登岸,让人到刘含芳处乞羊裘御寒,后逃至大沽。
因为卫汝成逃走,白玉山的清军不战而溃,不到12点,旅顺后路全部失陷。英国人詹姆斯·艾伦站在白玉山上观看了发生在眼前的战斗。他对清军这么轻易地失去阵地大惑不解:“这些工事均设在陡峭的山上,处于居高临下的地位,来犯的军队在该处无法保持规则的队形,当他们奋力攀登这些险要的山坡时,将被能干的炮手们成千上万地撂倒。我怀着这种迷惑不解的心情,看到了如此坚固的防御工事竟这样丢失了。前面的那条小溪中有许多满载难民的舰只和小筏子,而大多数难民是胆小如鼠的官兵,他们在逃跑时扔掉了武器和军服。他们的无能和胆怯,使我对中国军队的未来具有很深的印象。”
日军开始向旅顺市区和海岸炮台推进,东海岸黄金山炮台成为日军行动最大的威胁和障碍。黄金山炮台位于市区东南,居高临下,俯瞰全城。主炮台配备火炮九门,副炮台配备火炮八门,这些火炮都可作三百六十度回转,可以向任何方向射击。而且防守炮台的清军有一千六百余人。然而,负责防守的总兵黄仕林也没有死守旅顺的打算,早就把值钱的东西装好船准备逃走,见后路炮台失守,他慌慌张张从老砺嘴炮台易服逃跑。守台兵勇人心惶惶,开始不断逃亡。部分将士留了下来,居高临下向日军射击,坚持到傍晚五时后也放弃炮台。见黄金山炮台失守,东海岸诸炮台将士全部逃跑。
日军攻战一天,极其疲劳,而且天色已晚,于是停止了进攻。这天夜里,天气奇寒,彤云密布,风雨大作,四顾漆黑,咫尺莫辨。西路清军及各路溃军在徐邦道、姜桂题等人率领下,乘黑夜沿西海岸向金州退走,前去与围攻金州的宋庆军会合。
次日一早,日军准备向海岸炮台发起进攻,遥望清军阵地已寂无人影,便兵不血刃地占领了海岸各炮台。据日军统计,攻占铁打的旅顺共计死40人,伤241人,失踪7人,死伤失踪合计288人;而清军伤亡约2500人,被俘355人。随后,日军对旅顺进行了4天3夜的抢劫、强奸和屠杀,全城两万余人被杀,只留36人帮助抬尸而得幸免。
张荫桓已到天津一天多了,但李鸿章一直忙,两人未得深谈。因此晚饭的时候,李鸿章特意关照与张大人共进,为的是边吃边说话。刚坐下,李经方送来一封急电,李鸿章看罢脸色大变,连连拍着桌子叹息:“旅顺休矣!旅顺休矣!”
张荫桓拿过电报,是刘含芳发来的:
本日申刻,挪威国商船于昨日自旅顺老铁山救来溃勇三名,馒头山亲军左营前哨勇丁寇知贤、徐德騑,蛮子营庆副营中哨勇丁刘保。据称,二十一、二、三日水师营北面每日开仗。二十四日天明,倭大队进攻各炮台,战至午后四点钟,送饭不及,官勇败散。又据金龙轮船探称,日舰已经进入口内,陆路炮台皆见日军旗帜。
张荫桓惊讶地说道:“中堂,昨天不是还接龚观察电报,说连日皆捷吗,怎么旅顺又丢了呢?”
李鸿章心里恨恨地想,这又与叶志超虚报战功如出一辙。但在深受光绪帝信任的张荫桓面前,他不能这样说,便道:“昨天的电报,报的是前天的战事。一天之间,军情大变,也早在预料之中。”
“中堂早就知道旅顺守不住吗?”张荫桓奇怪地问道。
李鸿章解释道:“是啊,只因后路太弱。樵野,旅顺位居辽东半岛南端,海口有鱼雷,山上有海岸炮,倭寇要从正面进攻,非付出大代价。但旅顺后路却极为空虚。大连、金州是旅顺的后路,我早就建议要在这两处驻扎重兵。可是,他们都认为我是过虑了,朝廷又没有钱,因此这两处地方都没有加强,尤其金州城只有连顺副都统的七百余人。结果,这次倭寇还真就是从金州登陆。”
听了这话,张荫桓又问道:“日军从花园口登陆,先后十几天,丁提督的军舰怎么没去轰沉他们的运兵船?”
这是北洋舰队最受诟病的失误。当时李鸿章也曾命令丁汝昌去金州一带巡航,可是丁汝昌却回了威海。等李鸿章数次严令他回到旅顺后,又窝在旅顺不出港,说是定镇两舰受伤太重,还没完全修好,定远巨炮旋转不能如常,镇远起碇机不能使用,其他各舰也都难以正常巡海,如果与日舰相遇,实在没有胜算。因此,李鸿章借用他的话对张荫桓说道:“黄海一战,北洋诸舰受伤严重,当时汉纳根就说,非有三四十天不能修好,定、镇两舰都不能正常参战,要他们去与倭寇海军对决,无异于寻死。”
张荫桓点头表示理解。
“旅顺难以坚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新兵太多。当初为了严防鸭绿江,宋祝三带着驻守旅顺的精锐北上,旅顺只好再招募新兵。旅顺守军一万五千人,近万人是新募。新兵既没有训练,又没有胆量,而且旅顺火炮皆是新式,非熟手不能操纵,战斗力便打了大折扣。”李鸿章说着这些话,心里有些遗憾。
李经方这时插话道:“我朝这个临时募兵制最不好。为了省钱,平时不养兵,到了战时才临时抱佛脚,让握锄头的农夫去扛枪。新勇总要训练几个月才略有效果,可中日战事事起仓促,如今是今天募起来,明天就拉上战场,如何能取胜?不但不能取胜,有时候一听枪响就溃逃,反而把整个队伍都拖累了。”
张荫桓是出过洋的人,对外国的征兵制很熟悉,以新兵对精兵,的确容易溃败。大清不是没有常备军,八旗和绿营就有六七十万,可早已经腐败不堪,徒费粮饷罢了。朝廷却不能下决心裁汰,省出钱来训练新式军队,结果是花钱养了大批废物。
“樵野,不是我发牢骚,如今我是以北洋一隅敌日本一国。黄海海战后,我曾经奏请调派南洋军舰四艘来北洋助战,皇上已经旨准,可是刘砚庄说南洋是用兵饷源,需加强海防,请免于派去。后来张香涛署理南洋,六七天前再给他发报,请派舰救援旅顺,他说船朽人庸,不能出洋。我又电商两广、福建,他们都以种种借口拒绝,好像与日本人打仗,只是我北洋的事情。想来真是令人丧气。”李鸿章也大发心中不满。
此外还有武器不如人,援兵行动慢等原因。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李鸿章却不愿说,那就是将领贪生怕死。叶志超、赵怀业、龚照玙已丢尽淮军的脸,旅顺一战,肯定又有将领不战而逃。周馥曾经提醒过李鸿章,用人要放开眼界,不要局限于他的安徽老乡,更不能重用贪财好利之辈,自己听不进去,如今后悔晚矣。
“中堂,以你之见,下一步到底该如何办理?”
“日本人占据了旅顺,便卡住了北洋的脖子,我估计他们下一步很有可能要到山东半岛去攻打威海,威海若失,北洋海军便没了栖身之地,日本人便卡死了渤海的咽喉,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中堂,威海能不能守得住?倭寇人数毕竟有限,他分散在辽东半岛和胶东半岛上,兵分则单,只要威海能守住,各路援军一到,就可能反败为胜。”
李鸿章却没有那么乐观:“樵野,援军往往指不上。九连城、金州、凤凰城,无一不是援军催而不到,作壁上观。山东的驻军已经调到关外,威海又远居胶东半岛,无论鲁军回援,还是从邻省征调,恐怕又是缓不济急。威海的弱点还是在后路,难免又步旅顺后尘。”
张荫桓严肃道:“既然中堂有此预见,应当未雨绸缪。”
“四处捉襟见肘!日本人也有可能到塘沽登陆,京津门户,不敢有失,所以可调之兵,又要先充实渤海湾内,樵野,朝廷应当做两手准备,一面调兵遣将,一面谋求停战。越早停战,越对我有利。”李鸿章也是无可奈何。
“中堂的意思,是应当与日本媾和?”
“是,这话恐怕会招人骂,可是明知打不赢又不肯和,不是误国害民吗?我现在真后悔,当初这一仗就不该打。”
“不是中堂想不想打的事,日本人一再在朝鲜增兵,大清不增兵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张荫桓对中日失和的前因后果非常清楚。
李鸿章叹息道:“当初我们不增兵,顶多丢失朝鲜,如今,嗐,日本人恐怕吞下朝鲜也不能满足贪欲了。”
“难道日本人还要割地或者赔款吗?”
“日本人的野心大得很。樵野,前天美国驻华公使田贝说,他已经给美国总统写信,希望美国能出面为中日讲和。他的条件是,中国对朝鲜不予置问,而且,要赔日本人一笔兵费。”李鸿章不予正面回答。
张荫桓知道光绪帝的强硬态度,连忙摇头:“中堂,这恐怕很难。失去朝鲜大清已经难以接受,如何能够再赔款?”
“难就难在这里。现在恐怕就是赔款日本人也不一定愿意收手。”李鸿章也无奈地摇头,又恭维张荫桓道,“樵野,你深得皇上信任,又与翁叔平关系极密,太后又很欣赏你的才干,你应当居中折冲。”
张荫桓连连推辞:“中堂,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你也知道,总署向来被人诟病,被骂为汉奸的也大有人在。我要说一句议和的话,非被参劾的折子把我淹了。”
“总不能一帮人都像斗鸡似的,打没有打的办法,和又不想和的办法。我知道这事难,但你是办外交的,总知道国家利益为重。你如果不便在皇上面前说,可以对恭亲王和太后说。行与不行,总署与田贝商议一下,让美国人摸一摸日本人的底总成吧?”
两个人只顾说话,菜都凉了,李经方在一旁提醒道:“父亲,边吃边谈,菜都凉了。”
“对对对,再急也要先吃饭。反正局势如此,饿死、愁死都没用。”
晚饭后,两人又密商一个多小时,张荫桓去休息,李鸿章却还要继续忙。旅顺失守,对他打击相当大,他只是不想在张荫桓面前流露出来。等签押房里只剩下父子两人,他忧惧地对李经方说道:“老大,我北洋难道要全军覆没吗?我一生功业,难道要毁在这一场战事上吗?”
李经方安慰道:“父亲不必过虑,樵野说得有道理,倭寇兵分则单,只要威海能够守住,日军就是强弩之末。”
“你不要安慰我,要守住谈何容易?旅顺的防御比威海要坚固得多,旅顺不守,威海岂能幸免?我淮军将领怎么如此不争气!当年虹桥大战,我就搬把椅子坐在桥头,长毛枪弹在我身边嗖嗖地响,我都不管他。可如今这些将领,怎么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叶志超弃守平壤,一溃就是几百里,赵怀业敌兵未到就弃守大连,卫汝贵在九连城、凤凰城一枪不放就逃散,龚照玙是敌未至而先逃……这是要丢尽我淮军的脸,丢尽安徽人的脸!”
“父亲不必太过烦恼,如今宋帅、聂军门都是能战的,左军门更是忠勇可嘉。”
宋帅是指宋庆,聂军门则是指聂士成,左军门则是指平壤战役中牺牲的左宝贵。宋庆身先士卒,攻金州、守盖平,聂士成则在摩天岭组织防御战,利用山高路险,设疑疲敌,雪夜奇袭连山关,继而收复分水岭,击毙日军将领富刚三造。这两人足为淮军骄傲,但宋庆虽是淮军却并非安徽人,左宝贵连淮军也不是,两人都是山东人。
“这些败类,真是丢尽安徽人的脸。只怕再打下去,还有更多的败类临阵脱逃,我真就百口莫辩了。老大,我要给丁禹亭发个电报。”
李经方连忙拽过一张纸,拿起一支西洋自来水笔,等着李鸿章口述。
“旅失威亦吃紧,湾、旅敌船必来窥扑,诸将领等各有守台之责。若人逃台失,无论逃至何处,定即奏拿正法。若保台却敌,定请破格奖赏。闻日酋向西船主言,甚畏定、镇两舰及威炮台厉害。有警时,丁提督应率船出,傍台炮合击,不得出大洋浪战,致有损失。戴道等但各固守大小炮台,效死勿去。且新炮能击四面,敌虽满山谷,断不敢近,多储粮药,多埋地雷,多掘地沟为要。半载以来,淮将守台、守营者毫无布置,遇敌即败,败即逃去,实天下后世大耻辱事。汝等稍有天良,须争一口气,舍一条命,于死中求生,荣莫大焉!”戴道即是指威海卫陆路统领戴宗骞,安徽寿州人,他负责威海整个陆路炮台的守卫。
李经方记完抄录下来,李鸿章一字未改,说道:“照此发出。”
李经方要走,李鸿章又把他叫了回来说道:“老大,把刘道台的电报转发给总署。旅顺失守,我是难辞其咎,别等朝廷发话,咱知趣点先请处分吧。”他闭目想了一会儿说,“你在后面加上‘旅顺已失,救援无及,愧愤莫名,应请从重治罪。’”
第二天一早,张荫桓前来辞行,见李鸿章脸色很难看,便问:“中堂夜里没睡好吗?”
“这几个月天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有时候累得不行,躺下却又睡不着。”
张荫桓劝道:“中堂要休息好,你是淮军统帅,更是北洋统帅,千万不能累倒了。”
李鸿章笑了笑道:“多少人盼着我立马完蛋呢!可是我非要好好活着。樵野,今天一早收到丁禹亭电报,真是令人丧气,镇远舰回威海的时候被暗礁划伤,管带林泰曾内疚自杀。”
日军进攻旅顺前,丁汝昌奉上谕率舰队撤出旅顺去威海。进港的时候,定远在前,镇远在后,结果定远安全进港了,镇远却触了礁。本来进港航道很宽,根本不存在触礁的危险,中日开战后,港口布了水雷,收窄了进出航道,设了四个浮鼓作为标志。可因为连日大风,浮鼓向东边刘公岛方向偏移,又加战时载弹吃水深,镇远贴着东边浮鼓航行,结果被刘公岛下的礁石划出了好几道口子。洋人下水检查,说最长的划伤有六米多,没有一月不能修好。管带林泰曾平日就谨慎小心,如今出现这样大的失误,深感内疚,服鸦片自杀了。
听了这个坏消息,张荫桓叹息道:“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那么,镇远舰月内不能出海了?”
“泊在港内当炮台用还可以,出海非等修堵好了才行。樵野,北洋舰队实力因此又将大减,谋求与日议和刻不容缓,为国家计,请一定向当道进言。”
张荫桓拱手辞别:“中堂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如果朝廷同意请美国出面,我会立即与田贝联系。”
“拜托了,拜托了。”李鸿章连连拱手。
张荫桓回到京城,已是次日下午四点多,宫门早就下钥,要复旨也要等到明天。刚进门管家就告诉他,翁师傅派人来说,若今天回来,请务必到翁府说话。张荫桓是奉懿旨去天津,在向慈禧复旨前,按说不宜会客。但若不赴翁同龢之约,又怕他想多了。太后主和,皇上主战,臣子夹在中间真是作难。梳洗休息片刻,他让仆人收拾了些从天津带回的特产,再加上从琉璃厂淘到一方砚台,便着青衣小帽,乘一顶小轿,从翁府后门进去。
两人熟不拘礼,翁同龢开口就问道:“樵野,旅顺丢了,镇远又险些沉了,李少荃怎么说?”
这话题太大,张荫桓只能小心应道:“自然是自责很深,又要调兵遣将,让宋帅回师盖平,以防日军进攻奉天,又电令威海诸将用心防守。”
“皇上听说旅顺失守,镇远受伤,震怒,已经下旨斥责李鸿章调度乖方,革职留任,摘去顶戴。这个处分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以李少荃贻误如此,革职不为过;他居督抚之首二十余年,每届大计都是优叙,这次也算给他个不小的教训。皇上也是想以此振作士气,以示与倭寇决战之决心。”
张荫桓不得已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翁师傅,主战当然没错,可到底应该如何去战得有切实的办法,如今一败再败,毛病出在哪里,怎么补救,非有扎扎实实的措施才行。”
翁同龢顺口便回道:“措施当然有,先把李某人革职,皇上已经下旨派刘砚庄为钦差大臣,到山海关去督战,节制关内外各军。”
张荫桓有些不以为然:“刘帅一直是主战的,可是要他上前线,他未必肯去。”
“为什么?”
“主战的话好说,可到前线那可是胜败立显的事情,而且前线多是淮军将士,刘帅是湘军出身,指挥起来恐怕没那么如意,他又不傻。”张荫桓分析道。
“淮军不行了,非起用湘军不可,吴清卿已经奉旨帮办军务,还有魏午庄也奉旨招募湘军,跟随刘帅出关。湘军宿将也将陆续起用。”翁同龢又说出了一系列的名字。
吴清卿是湖南巡抚吴大澂,魏午庄是湘军老将魏光涛。张荫桓认为,湘军早已败落,如今起用几个湘军老将恐怕也无济于事。但他不愿给翁同龢泼冷水,委婉地劝道:“翁师傅,李中堂的意思,不妨两手准备。”
“哼,我知道他就是这话。他一开始就抱着幻想,不肯扎实备战,至有今日之败,实在令人切齿!樵野,你不会被他的迷魂汤灌糊涂了吧?”翁同龢的声音开始大起来。
“我没有成见。李中堂说美国人有意出面调停,我必须把话回奏太后。”
“那么调停的条件呢?是要我们割地,还是要我们赔款?”翁同龢咄咄逼人。
张荫桓实话实说道:“说不上割地,但田贝建议对朝鲜可以置之不问,可能还要适当给日本点兵费。”
“这就是割地赔款,朝鲜是我藩属,置之不问就是割给日本。”翁同龢气愤难平,白胡子直抖,“是日本先起衅,却要我们赔款,真是岂有此理!外间传说李某人有大笔款子存在日本银行,所以不愿中日失和。以此看来,倒有可能是真的。”
“翁师傅何必如此生气,我且复了旨,听听太后和皇上怎么说。”张荫桓不接翁同龢的话。
“樵野,你不能帮着李某人当卖国贼,你应当对太后说李鸿章在调兵遣将。美国人调停的事,连说也不必说。等刘帅出关,如能大捷,那时候要求和的恐怕是日本人。”
张荫桓觉得翁同龢对刘坤一抱如此大的希望就有些不切实际,又要求他不如实复旨,简直有些可笑,便反问道:“翁师傅,你觉得我敢隐瞒太后吗?”
当然,有谁敢欺瞒太后?太后虽然归政,但正如李鸿章常说的话,依然是“猛虎在山”,相当多的大臣依然以太后为大清最高主宰。
第二天,张荫桓在乐寿堂晋见慈禧,简要报告了会见李鸿章的情况,并把李鸿章分析旅顺失守的原因也逐条向太后奏报。慈禧听了后问道:“李鸿章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打下去,到底有没有取胜的可能,何时是个头?总不能一直打下去,让倭寇打到北京来,难道我和皇上要再巡狩热河?如果美国人愿意出面,也不是不可以。”
张荫桓以头碰地说道:“臣遵懿旨,回去后就与美国公使田贝商议。”
“也不必这么着急,你把李鸿章的意思也向皇上奏报,听听皇上怎么说。”慈禧想和,但又不愿惹怒清议,落个卖国的骂名。
张荫桓出了宁寿宫,到上书房找翁同龢,说明太后的意思。
“太后的意思是想和,可是又想把这议和的责任推给皇上。”翁同龢一语道破天机,“恐怕皇上未必能够愿意和议。”
“臣唯上命是从。”张荫桓这个回答相当机巧,“上命”可以理解为皇上,也可以理解为慈禧。
“反正我不闻和议之事,你非要与美国人交涉,就递牌子吧。”
“翁师傅,我无定见,和与战皆听上命,但话总要回奏给皇上。”
翁同龢知道张荫桓是耍滑头,明明他心里支持和议,却又一再表明无定见。这时,听得太监喊“起开起开”,知道皇上到南书房来了,于是张荫桓跪到门外迎驾。翁同龢是帝师,得恩旨书房不必下跪,恭恭敬敬站在门外。
进了门,皇上坐定,翁同龢首先说道:“皇上,张荫桓从天津回来,有事回奏。”
光绪帝听完张荫桓的回奏后问:“李鸿章还是不肯振作,意思还是想与倭寇讲和是吧?”
张荫桓据实回奏道:“李鸿章年已七十二岁,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调兵遣将还是很尽心的,他的确希望美国人能帮着摸一下日本人的底。”
光绪帝斥责道:“什么摸日本人的底,无非就是求和而已——请美国人出面的事,太后怎么说?”
“太后没说什么,只说让臣回奏给皇上。”
光绪帝真的以为太后没有成见,便道:“听说倭寇怕冷,他们都穿大皮靴,冬天冻得硬邦邦,走路就摔跟头。冬天三个月正是我们反攻取胜的时机,何必请美国人多此一举?”
张荫桓不做任何说明,只“嗻”了一声,以头碰地。
翁同龢觉得张荫桓总算有点良心,没有帮着李鸿章一味议和,他附和光绪帝的话道:“朝廷已经起用湘军老将刘坤一,魏光焘等也都在募勇,等刘坤一出了关,战事当有起色。还有汉纳根练兵十万的办法,臣以为不妨一试,纵使不练十万,先练三五万也行。德国步兵独步天下,届时可望有大用。荣仲华一味反对,不知是何居心。”对荣禄的恩将仇报,翁同龢非常不满。
“朕看就不必再议了,议来议去空耗时光。翁师傅你拟道旨意,汉纳根练兵十万不必再议,按原议办理,任何人勿得再行阻拦。”光绪帝求胜心切,急急下旨。
慈禧归政后,为了打发时间,除了画画外,还热衷于养生那一套。西便门外白马观住持高同元便在拜把兄弟李莲英的举荐下,入宫为太后讲养生之道,深得赏识,封他为“总道教司”。其实,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就是为李莲英、慈禧卖官鬻爵居中牵线。
大清卖官鬻爵是明码标价,叫捐纳,何需牵线?原来,捐纳只能捐候补,要谋到实缺,非再花一笔银子寻门路不可,尤其是海关道、盐茶道等肥缺。最有效的门路当然是能直通太后那里,所谓直通也不可能直接找太后谈,只能寻李莲英的路子,而李莲英也不与当事人直接见面,而是由这位高道士谈妥,再由李莲英去运作。
慈禧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不过他知道李莲英办事稳妥,不会闹得太不像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是对奴才的一份恩赏。当然,李莲英也不傻,每笔交易后总以恰当的方式、恰当的时机对太后有所进献。
这天高同元出宫的时候,李莲英照例奉太后命送“高道长”,走了一会儿,高同元有些丧气道:“二弟,玉铭那件事黄了。”
玉铭是广隆大木厂老板,这些年靠着内务府在颐和园和西苑园工上发了一笔大财,突然想过过坐堂审案、排衙摆威的官瘾,于是托内务府的人与高同元联系上,要谋四川盐茶道的缺。那是出名的肥缺,李莲英开出的价是十二万两银子。玉铭有的是银子,但李莲英要他等机会,一等等了二十几天没准话。
玉铭求官心切,结果又通过内务府另一个熟人与珍妃面前的宠监高万枝联系上了,珍妃答应给想办法,只要八万两银子。珍妃爱照相,爱漂亮衣服,爱排场,花销很大,靠卖官弄银子已不是第一次。光绪帝也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总是希望宠爱的女人高兴,无论庶民还是天子,概莫能外。
李莲英知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便劝道:“高大哥,莫烦恼。银子拿到了未必是好事,拿不到也未必是坏事,福兮祸所伏也。”
这天,慈禧召见恭亲王,见面便问道:“老六,李鸿章说美国人想帮忙调停,张荫桓也向皇上奏报过,可怎么一直没动静,皇上是什么想法?”
恭亲王回道:“奴才听说,皇上认为冬三月是大胜倭寇的时候,等大捷之后再议和反而易成。”
“怎么冬三月就是大胜倭寇的时候?有什么讲究?”慈禧有些不解。
“不知什么人告诉皇上说倭寇畏寒,其实日本冬天比咱们东三省还冷,以为冬天就能取胜,简直是扯——”恭亲王复出不及一月,对翁同龢等人一味主战而又毫无章法甚为失望,一想起他们那些可笑的建议心里就上火,差点说出“扯淡”的话来,“汉纳根弄了个十万人的练兵计划,无非是要从中取利,翁叔平竟然相信他的话,坚持要让他练兵。荣禄不同意,反对理由很有道理,怕汉纳根窃取了大清的军权。可是翁叔平借皇上去南书房的机会,也不经军机商议,就下旨让汉纳根全权负责练兵,荣禄气得在奴才那里大发牢骚。”
慈禧叹了口气道:“现在皇上那里全是一帮主战的人围着,我归政了,也不好紧着说。主战也没错,能打胜仗也成啊,可是一败再败。大清这些年多不容易,十几年来总算没有战事,这里头也有你还有老七的功劳了。我是盼着尽量别打仗,等皇上一切都老成了,我也就放下心了。可是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场泼天大战。”
“现在朝廷里的官员不管懂不懂军事,都在喊打。外面的老百姓,也都是喊打。可从上到下都没有用心了解日本,自己闭门造车,总觉得大清比日本厉害,就一定能打败小日本,这不是添乱嘛!”恭亲王说着朝野的现状。
“老六,我不好紧着说话,不然被人指责归政后还干政。可是你得说话啊,你是他六叔,又是军务督办,又管理总理衙门。我让你出,就是为朝廷分忧,你不能只顾自保,看着皇上带着大清往火坑里跳。”
恭亲王连连道:“奴才土埋了半截的人了,功名利禄早就看开了,不会只顾自保不管爱新觉罗的江山。”
慈禧对恭亲王总算放心了,觉得他的心思总是与自己不谋而合,便道:“老六,你不进军机,说话有时候也缺分量,等着吧,我找个机会和皇上说说。”
“谢太后信任。进不进军机,奴才都尽心竭力。”
等恭亲王走了,慈禧要出去遛弯,李莲英跟在后面,再后面是一帮宫女,提水的,搬痰盂的,拿手炉的,不远不近,慈禧有何需要,她们立即就能追上,而又不影响慈禧想事。一边走,慈禧一边问:“莲英,最近外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说说我听听。这一阵全是败讯,说得我头都大了。”
李莲英早有准备,有趣的事情不少。等走了一多半的时候,他才似不经意地说出一件事:“奴才还听了一件奇事,有人花八万两银子,要买四川盐茶道的缺。”
“哦?”慈禧惊觉起来,“是什么人,从谁手里买?”
“是个叫玉铭的木匠,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从谁手里买,到时候真有其事,奴才再奏明老佛爷。万一是误传,岂不是害人?”
慈禧点了点头:“好,那就看看你说得准不准。”
当然准得很,第二天,光绪帝拿着一张简放补缺的单子,来征求慈禧的意见,四川盐茶道下面,果然写着“玉铭”二字。
“别的都没什么,四川盐茶道是个要缺先放放再说,你也打听一下此人官声如何。”慈禧打发走了光绪帝,便把李莲英叫来道,“果然你说得不假,你说,是谁在卖这个缺。”
李莲英小声回道:“听说是珍主子。珍主子得万岁爷专宠,万岁爷也不忍拂了她的面子。据奴才所知,安徽的臬台、江苏的粮道也都是走珍主子的路子。”
“好大的胆子,她就不怕我拿家法治她!”慈禧板着脸道。珍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皇上连皇后的宫门都不踏,她早就生着闷气。
李莲英又趁机煽风点火道:“珍主子年纪小,有些事掂不起轻重。其实卖一两个道台的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都大不了,那什么才是大事?”这话让慈禧很生气。
“老佛爷不要生气。一些善于钻营的人借珍主子的门路被引荐到皇上身边,那才是大事。”
慈禧又问:“你的意思是皇上身边那些主战的人,都是她引荐的?”
“也就几个人,比如文廷式是珍主子的老师,志锐是珍主子的堂兄,这两个人又各自向珍主子推荐了一些人,到底有哪些,奴才就不敢猜测了。那些工于钻营的人一看,只要主战,就能得皇上赏识,难免有人为了前途随声附和。”
“她这是要坏我大清社稷!”慈禧气咻咻道。
第二天,皇上来请安时,慈禧问道:“皇帝,昨天你说四川盐茶道要放个什么人?”
“是玉铭,镶蓝旗人,很能干。”光绪帝回道。
“你觉得能干,就放他的差吧。不过,你召见他的时候可要仔细考校一下,让吏部的人也一块去听听。”
光绪帝满心高兴,珍妃所托,昨天陡生波折,今天突然又峰回路转,一想到珍妃笑起来的一双酒窝,他心里就春风**漾。
官员外放,皇上照例要召见,多是几个人一起磕头,皇上说一番勤政爱民的空话。因为慈禧有话,光绪帝对玉铭不能不格外注意,等吏部官员把一个胖乎乎、一脸憨厚的中年人领上来时,他便问道:“你就是玉铭?过去在何处当差?”
“臣在广顺号做事。”
光绪没听说过有广顺号这种衙门,惊诧地问道:“什么是广顺号?”
“啊,广顺号,皇上不知道吗?就是西直门外最大的一家木匠铺子。”
“你那个铺子还赚钱吗?”
“托皇上洪福,赚钱不少。”
“既很赚钱,你何必花那么多钱来捐个官呢?”
“启奏皇上,臣听说这四川盐茶道比广顺号赚钱要多十倍哩!”
有吏部官员在场,光绪帝实在没法为这种人掩饰,让他写履历根本写不来,费了半天工夫,只在一页纸上写出八个核桃大的“臣玉铭广顺木匠铺”。
下午慈禧召见光绪帝,脸上满是讥诮的表情:“玉铭学问操守到底如何啊?”
光绪帝闷闷地说道:“一个草包,皇儿已经下旨不让他去四川补缺,由四川总督先派人署理。”
“我听说这个人是珍妃推荐的,没错吧?”慈禧又问。
“她也是受了别人愚弄。”光绪帝不敢隐瞒。
“这可不是小事,如果你身边都是这样的臣子,祖宗的江山我看就不保了。来人,把珍妃叫来,还有瑾妃、皇后,都来。”
慈禧的想法是责备珍妃一顿,让她以后不再胡乱向皇上推荐官员,免得皇上被主战的人包围。珍妃聪明伶俐善于应对,与木讷的隆裕皇后相比,慈禧其实更喜欢珍妃。珍妃的字写得好,这几年,慈禧赐群臣的福、寿、龙、虎等字,均由珍妃代笔。所以,她并没有想过要处分珍妃,只要她服软,再借机训诫几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也就够了。可珍妃不仅不害怕,还向隆裕投去了一个恶毒的眼神。
慈禧见状,气道:“你不要胡乱瞎猜,这事与皇后没有关系。我是问了皇帝的,是皇帝亲口承认的。皇帝你说,是不是?”
光绪帝白着脸道:“是,皇儿不敢隐瞒。”
“好,那回答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慈禧怒视着珍妃。
包括光绪帝在内,大家都盼着珍妃能够磕头认错,然后众人求情,慈禧高抬贵手,也就过去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珍妃梗起脖子、翻着白眼道:“祖宗家法也是有人破坏在先,臣妾何敢?我也不过是跟太后学的罢了。”
在慈禧听来,珍妃口中的破坏祖宗家法,无疑是指责她曾经两度垂帘听政,这是她所最不能容忍的。她少见的半张着嘴惊讶得出神的表情,然后双眉紧拧,额头青筋暴跳,这是震怒的前兆。李莲英连忙提醒:“珍主子,还不快向太后请罪!”
包括光绪帝在内,都跪下为珍妃求情。但珍妃依然直撅着身子,不肯认错。
慈禧大怒道:“谁再求情,一起杖毙!来呀,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廷杖四十!”
廷杖之刑,是要扒掉裤子打屁股,有清一代,对后宫还从未施过此刑。两名太监拿着竹杖进了殿,真就打了起来。两人手下留情,慈禧一眼就看穿了:“你们两个胆敢弄虚作假,一起杖毙!”
闻言,两个行刑太监一激灵,下手立即狠了起来。隆裕皇后吓得当时昏倒在地,慈禧大声道:“就是吓死皇后,你们也别指着另立新后!”
这是警告光绪帝,就是有机会,也绝不会再宽恕珍妃。
等打够四十,珍妃已经昏死过去。慈禧余怒未消:“珍、瑾二妃,着降为贵人!把珍贵人关起来,没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望!”
第二天又有旨,将珍贵人宫中太监高万枝杖毙。
外面盛传的消息是珍妃因主战被杖责,文廷式听到后非常不满,上折弹劾孙毓汶,孙毓汶是慈禧的心腹军机,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弹劾孙毓汶其实就是与慈禧叫板,何况他的字里行间不难琢磨出是在指责太后。同时还有御史高燮曾,他也上折指斥军机,不该阿谀取荣,无所匡救,并有挟私朋比,洧乱国是,若不精白乃心,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必诛之等语。最为权贵的军机何须阿谀?所阿谀者又是何人?不问可知,是指太后。
慈禧心生警惕,皇帝身边的人已经丧心病狂,毫无所惧,如此放任下去,将有更加令她难堪的行动。所以她下懿旨对文廷式、高燮曾严斥。
而光绪帝一腔怒火无处发,下旨将卫汝贵立即斩决。卫汝贵的盛军军纪差,已有许多不堪的传闻,他被拘拿到刑部牢房。但前线统帅宋庆上折对卫汝贵多有辩白,说他在平壤之战中,与马玉昆一样勇挫敌锋,自凤凰城溃逃后严加整顿,所部颇有战力。但光绪帝依然不听,道:“宋庆也是淮军,自然要为卫汝贵说话。斩!”
慈禧的反应则是逼光绪帝撤掉南书房,因为翁同龢已入军机,军机见皇上向来是同进同退,一般不独对。而翁同龢经常借书房向光绪帝进言,众军机颇有微词,九门提督荣禄更是愤怒。撤掉书房,对翁同龢是一个警告。同时,恭亲王又复入军机。恭亲王复出并未如主战派所愿成为光绪帝的助手,反而是主和的倾向越来越明显。
可还是有人不怕倒霉,御史安维峻上《请诛李鸿章疏》:“李鸿章贪墨成性,私财存于倭国银行,恐付之东流,故不欲战。李鸿章之子李经方乃倭王之女婿也,系张邦昌之流尔!李鸿章平日挟外洋以自重,固不欲战,有言战者,动遭呵斥,闻败则喜,闻胜则怒。中外臣民,无不切齿痛恨,欲食李鸿章之肉。而又谓和议出自皇太后,太监李莲英实左右之。臣未敢信。何者?皇太后既归政,若仍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最后,义正词严地提出要将“倒行逆施,接济倭贼”的李鸿章“明正典刑,以尊主权而平众怒。”
光绪帝和翁同龢都非常紧张,因为奏折直指太后,安维峻又是翁同龢的学生,两人只怕慈禧误会是他们授意。所以光绪帝召见军机,安维峻着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
恭亲王因为生病,第二天入宫才知道有这样一道奏折,他看罢后讥讽道:“真是书生之见,杀一个李鸿章对局势有何益?历朝战事,战败就归罪于一二大臣,谓之汉奸,奸臣,举国痛骂,人人都慷慨激昂,都标榜自己忠君爱国,只有这一二人应负其责。真是可叹复可恨。”
慈禧与光绪帝召见军机大臣,对安维峻的处分很不满,问道:“如此悖逆之言,就如此轻轻放过吗?”
众军机都不发声,恭亲王跪奏求情:“太后,本朝数百年来从未杀过谏臣,乞太后原谅他。”
“老六,不是给你恩典不必跪吗?为了一个狂悖的书生你又何必如此!好,我给你个面子,就流放算了。你管着总理衙门,前些日子美国说要帮着调停,你们为什么不听听人家的意见?”慈禧又转脸问皇上,“皇帝,你说该不该?”
“六叔,你就见见美国公使,听他说些什么。”光绪帝见形势如此,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