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恭王复出无雄心 辽东溃败多逃将
九月初二(9月30日),翁同龢赶到了天津,李鸿章在督署大堂接旨。
翁同龢走到大堂案前,站着传着口谕:“太后问,李鸿章何以贻误至此?”
“老臣惶恐,缓不济急,寡不敌众,此八字无可辩也。”李鸿章跪在地上回道。
翁同龢又问:“淮军一败再败,李鸿章能置之不问吗?”
“老臣惭愧,已经严令前线将士,收拾溃卒,整顿纪律,以备朝廷征召。”
翁同龢再问:“盛京乃陪都重地,陵寝所在,若有惊扰,奈何?”
“奉天兵实不足恃,北洋又鞭长莫及,此事真无把握。”
奉天兵不能依赖,而且盛京防务又的确不归李鸿章,北洋鞭长莫及,那么盛京岂不真有陷敌的凶险?陪都重地,陵寝所在,这可比丢失平壤、黄海战败更严重得多。翁同龢希望李鸿章知耻而后勇,在太后皇上的责问下能够说一句“老臣拼却老命,也要率淮军健儿与倭寇决一死战”的话。可惜,他寥寥数语,没有一句血气忠勇的话,连一个“战”字也未出口,流露出的反倒是毫无把握、畏敌避战的心态。水陆失利,数千兵勇捐躯异域、葬身大海,此人仍然如此不振!翁同龢又失望又愤怒。
但翁同龢是喜怒不轻易形于外的谦谦君子,心里不满,却要表现出对李鸿章的尊重和体谅,他趋前一步一边去扶李鸿章,一边说道:“中堂,太后、皇上的话问完了,该我给中堂行礼了。”
“叔平,话问完了,可你还是钦差,哪里说得着给我行礼。”李鸿章拉住他的手,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叔平,到后堂说话。”
大堂威严,是公事公办的地方;后堂随意,可以放开闲谈。戈什哈在前面带路,把翁同龢带到西花厅,那里水果、茶水、水烟都已备齐。
“叔平,升升冠吧,随意些。”李鸿章说完,又对门外喊,“给翁师傅更衣。”
顶戴袍服,太过冠冕堂皇,如果想掏李鸿章心窝里的话,也只有换上便装才能谈得随意,所以翁同龢也不反对。两人都换了便服,翁同龢先开口道:“中堂,水陆开战,你运筹帷幄,军书旁午,辛苦了。太后还说,你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真个是不容易。”
“可惜敌我悬殊,战况不佳。”李鸿章指指水烟,示意翁同龢不妨先抽几口,然后从容相谈。
抽完一袋水烟,翁同龢又问:“中堂,我不明白,北洋海军被洋人评说是亚洲第一,为什么黄海一战会如此失利?”
这就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了,李鸿章也正好借此机会,一抒近年的窝囊气:“亚洲第一的说法的确有过,不过那是七年前北洋水师刚成军的时候。海军是各国最看重的军种,所以是你追我赶,日新月异。速射炮,推力更强的蒸汽机,最新式的开花弹,都是近年来的新发明。可是我们恰在这几年停购船械,而日本却一直勒紧裤腰带购舰换炮,北洋水师的亚洲第一,早就连虚名也挂不住了。”
停购船炮是翁同龢的主导意见,但此时他却不肯承认自己应负其责:“停购船械全因无款可用,个中原因中堂也是旁观者清。中堂,在海军衙门里你是局中明白人,你就该据实力争。”
李鸿章没想到翁同龢嘴一撇把责任推到他身上,把水烟袋在几上重重一顿说道:“叔平,有人让我说话吗?多少人怕我北洋尾大不掉,说北洋要船要炮是有意拿外国人吓唬朝廷。不光是海军,北洋举办的洋务哪一件不是惹来连篇累牍的参折,骂我李鸿章可杀者大有人在。比如说铁路,如果早修到了盛京、旅顺,直通到鸭绿江边,运兵运饷何其速也!何至于出现大批粮饷堆在义州,大批兵勇不能及时过江的情形?如果援军和粮饷转运及时,平壤城厚集兵力,又如何会因寡不敌众而溃散失守?”
反对洋务,尤其是反对铁路,翁同龢都有一份。李鸿章虽然不点名,但无疑是在指责他。翁同龢不接这茬,转换话题道:“中堂,此时再说已然无用。现在最要紧的是鸭绿江防线,宋祝三已经出任帮办,带兵去了鸭绿江,依克唐阿的八旗劲旅镇边军也在九连城集结,总不至于让倭寇轻松过江吧?”
宋祝三就是指驻军旅顺的四川提督宋庆,他已被任命为北洋军务帮办。虽然宋庆有能战之名,但他只带区区九营北上,又如何能指望发生奇迹?何况宋庆时年已经七十岁!至于依克唐阿的镇边军,李鸿章更不抱希望。淮军都不是日军的对手,翁同龢却对八旗抱着热望,真是书生之见,所以他问道:“叔平,如果八旗能战,当年对付长毛、捻子,何须要招募湘勇淮军?”
闻言,翁同龢接着李鸿章的话茬问道:“中堂,说到这里,我正有话请教,淮军洋枪洋炮精锐无比,剿灭长毛功不可没,剿平东西两股捻子更是淮军莫大功劳,何以如今这般节节失利?”
在翁同龢看来,陆军的失利主要是“调度无方、将帅贻误”,但没想到李鸿章却回道:“说起原因来很多,当年我剿捻,朝廷放手将帅,用人筹饷,无一掣肘,不惜以江南膏腴之地以供淮军。如今我前线将士在拼命,朝廷中那般年轻书生却横加指责,交章弹劾,弹劾我李鸿章老不中用也倒罢了,大战在即,却图谋临阵换帅,幸亏皇上英明决断,未对丁汝昌等人遂行革职。我这边在苦苦支撑,那边人家在一心拆台,想来不仅让人伤心,更让人愤慨,真不知他们是爱国,还是在帮倭寇。”
李鸿章口口声声说的“那帮年轻人”,但那帮年轻人的首领正是眼前这位两朝帝师。翁同龢心里火烧火燎,好在他修炼功夫深,故作心平气静道:“中堂,这也怪不得他们,他们也是希望能够激励起将士的血气。”
“这我理解,年轻人嘛,没经实务,血气方刚。叔平问现在的淮军为何节节失利,还有两点我要说明。一则是从前对付的长毛和捻子,说到底不过是帮乌合之众,如今对付的倭寇,却是十数年来孜孜以西洋为师、训练有素;当年的长毛、捻子以人多取胜,洋枪洋炮没有淮军精锐,可是如今的倭寇,洋枪洋炮皆是最新,而淮军用的还是当年剿长毛的枪炮,新式枪炮少之又少。”
这个话题如果再深下去,势必又归到近年来停购船械一样的理由上,翁同龢又转移话题道:“中堂,不管怎么说,如果倭寇真敢犯东北,我在鸭绿江布防,以逸待劳,我有援军源源不绝,粮饷就地供应,总比倭寇跨海而来,长途跋涉要强得多,只要前线将士振作,不难一鼓而胜之。”
“叔平,你不要受那帮书生纸上谈兵的影响,打仗哪有那么容易?当年张幼樵主战叫得最响,结果在马尾丧师辱国,好好的人才就此埋没,教训何其深刻!”李鸿章又举出当年的例子。
“中堂,张幼樵丧师不足为训,他也不能代表所有读书人。中堂对书生偏见太深,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他们有一腔热血,外敌入侵,难道不应该拍案而起?书生只有一支笔,他们用这支笔为国鼓与呼,难道有错吗?”
“爱国当然没错,可是方法和效果却有对错。翁师傅问我书生应该不应该拍案而起,我只能说,书生们只考虑应该不应该,可是我更要考虑行不行得通、现实不现实。喊一喊爱国容易,写一篇宣战檄文容易,振臂一呼打打打也容易,等前线吃了败仗,指责将士不用命、统帅调度乖方也容易,反正都占在理上。可是局中人则不能这样轻率,战端一开,花银子如流水倒在其次,一仗下来,便有千数人甚至数千人抛尸沙场,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孩子失去父亲,为将帅者不能不考虑。”李鸿章针锋相对。
“国有大难,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这有什么好说的,难道都要做缩头乌龟?”翁同龢再也憋不住,颤抖着嘴唇与李鸿章争辩。
李鸿章的好处是,别人生气他不生气,别人激动他能够平静,他看着翁同龢的眼睛,以示他并没有心虚胆怯:“翁师傅,听我把话讲完。为国牺牲,这没什么好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如此。我怕的是如果败了,要割地要赔款。从道光年间虎门销烟开始,五十余年间,我们几乎是逢战必败,每败必割地赔款,这番耻辱您也都经历过,我也都经历过。所以林文忠公才提出要师夷长技以制夷,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忍气吞声,就是要尽快把洋人的本事学到手里。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学得还不够,就连东洋的日本,我们也赶不上。”
翁同龢对李鸿章这样崇洋媚外实在看不上,打断他的话道:“中堂,我泱泱中华,圣圣相承四千年,有一统天下的强秦,有虽远必诛的大汉,有边疆贯通西域的大唐,有康乾盛世,为什么在你眼里,竟连小小的东洋倭寇也不如?”
“翁师傅说得不错,可那都是从前。自从道光年间国门被列强炮舰打开,我们才知道外边的世界已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就是我说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一个国家的强盛和实力,不再以国土之广狭、人口之多寡为依据,小小的英吉利国,战舰横行五洲四海。就是你说的小小倭寇,如今已是铁路纵横,工厂林立,实力真不可小觑。而且日本野心极大,我是怕万一战而不胜,野心勃勃的日本会狮子大张口,以其凶狠贪婪,会咬断我们的脊梁骨!”
翁同龢面红耳赤,大声道:“中堂,你这话让翁某感到羞耻!我中华儿女,铮铮铁骨,怎么会被小小日本咬断脊梁骨?只有崇洋媚外的软骨头才会被咬断骨头!”
这无异于指着鼻子骂李鸿章是崇洋媚外的软骨头,李鸿章也拍案而起道:“翁师傅,你一口一个小日本,你了解日本吗?不知彼不知己,只有这些空话,明为爱国,其实害国!”
翁同龢也是拍案而起,两手颤抖,指着李鸿章道:“李中堂,翁某两朝帝师,就是皇上也尊我一声师傅,太后也曾赞我忠诚谋国,你说翁某害国,翁某可以把一颗心挖出来让中堂看看,是黑是红!”
西花厅声音越来越高,早在门外静听多时的李经方见局面糟糕如此,连忙把仆人手里的茶壶夺过来,进了花厅劝道:“翁师傅,您请坐,喝茶。你们年龄都大了,万万不敢太过激动。”
李鸿章也为自己口不择言后悔,坐下亲自端起茶来递给翁同龢:“叔平,我口不择言,可是要说你害国,我实无此意,只是打了个比方。此非待客之道!我今年七十有一,你也六十多了,实在不宜生气。且消消气,喝杯茶。”
翁同龢见李鸿章顷刻之间已恢复平静,而自己还在气愤难平,既悔自己失态,又有被李鸿章玩弄于股掌间的羞愤。自己本想激出李鸿章的雄心,无奈他疲、软、滑三字俱全,明明是他不对,自己却辩不过。此人大奸似忠,自己这种正人君子真不宜与他计较,更不必与他纠缠。因此他以疲劳为由,气恘恘回了住处。李鸿章在总督署给他备了一个小院子,一切备置周到细致,门外有督标营放岗,院内鲜衣俊仆,等清静下来两杯茶喝罢,他已经有些失悔自己忠恕功夫不到家。所以中午李鸿章亲自来请他入席时,他的火气已经全然消失。
到了下午,军机处发来电报,谕李鸿章、翁同龢,喀希尼不日到津,李鸿章如与晤面,可将详细情况告知翁同龢,由翁同龢回京复奏。朝廷意思很明确,是希望俄国能够出面讲和,而李鸿章与喀希尼晤面的情况不要求他以电报速报朝廷,却要由翁同龢回京复奏,显然是希望翁同龢能够与李鸿章一起商议。翁同龢是清流领袖,而主战最坚决的又是清流,因此要想议和顺利,非有翁同龢来劝导清流不可。
李鸿章稍用心思,就知道这份上谕是出于太后之意。因为年轻的光绪帝深受翁同龢的影响,是一力主战的。而翁同龢也明白,如果他一旦与李鸿章商议,无异于参与了和议,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他不但自己不愿请俄国人调停,而且不希望李鸿章与喀希尼会面,便道:“中堂,我出京时曾奉慈谕:现在断不讲和,亦无和可讲。喀使即便愿意出面,我劝中堂也不必行此无益之举。”
“喀希尼病了,并没来天津,昨天我倒是见过俄国驻华公使参赞巴维福。据他说俄国非常憎恶日本侵占朝鲜,他们也有意出面劝说日本,可是听说中国朝廷议论参差,因此中止。”
“中国朝廷议论参差”其实就是指清流一再主战,所以俄国才没有出面调停。无论真假,李鸿章是借俄国人的口来敲打翁同龢以及清流派,意思是假如俄国人不愿出面调任,责任也是在他翁同龢及清流。
“即便俄国人出面,也未必是好事。到时候他以调停居功,要取偿于我国,奈何?再说,俄国人对我东北也是觊觎已久。”翁同龢并不吃这一套。
“这一点不必顾虑,我就可以保证俄不会占我东北。”李鸿章应道。
“我回京就按中堂的意思回奏。我没兼总署大臣,此事未知利害所在,不敢妄加一语评论,也不敢与中堂参与和议。”
翁同龢回到住处,觉得天津不宜久留,一则公事已可交代,二则二人政见相去太远,久居无益,而且以自己的口才根本不是李鸿章的对手,想劝说他能够振作主战,无异于缘木求鱼。想想此行甚是失望而且失败,不但未对李鸿章产生任何影响,反而被他警告敲打。他决定即日起程,无论李鸿章怎么劝说,不顾太阳已快落山,执意到码头登轮回京。李鸿章亲自相送,轮船鸣笛起行,看着越来越远的李鸿章,翁同龢连连摇头,心想:将不易,帅不易,何论其他!
回到京城,次日翁同龢在南书房见到光绪帝,也是如此大发感慨。
光绪帝听说李鸿章不但不思振作,而且还有意主和,十分震怒,中日海陆都已开战,李鸿章却幻想和议,真是不识时务;而我海陆皆受重大损失,却不思奋战雪耻,真是毫无心肝。翁同龢则再次建议,应当尽快请恭亲王复出,以恭亲王的影响力,必成为皇上的一大帮手。至于前线统帅,翁同龢建议请淮军宿将刘铭传出山:“刘省三虽是李鸿章的部曲,但他是员战将,有血气,不像李少荃那样耿耿于和。当年他在台湾,把法国人打得都服气了。”
“李鸿章的淮军向称精锐,他却如此态度,真是可恨至极!翁师傅,如果打下去,我们能不能赢?”
“怎么不能赢?大清四兆臣民,怎么会打不过小小的倭寇?淮军不顶用,关键是士气不行,主帅如此萎靡不振,全军必然受影响,临阵前会想,反正早晚要和议,何必苦战送命?皇上请想,这还怎么能够打胜仗?如果换了统帅,一力主战,前线将士知道绝无退路,拼力死战,平壤也不至于不守。再说,就算他淮军真的打不起精神,还有八旗、边军、练军,对了,湘军这些年虽然已经散尽,但湘军战将还在,将来实在不行,就起用湘军宿将做统帅。”
“湘军可做统帅的还有什么人?”
翁同龢想了想道:“还有刘锦棠,他是跟左文襄打过阿古柏的战将,如今在湘乡养病。再就是两江总督刘坤一,也是湘军出身。”
光绪帝考虑了一下道:“刘坤一是督臣,到时候也不能亲临前敌。不知刘锦棠病体如何,还能不能出征?倒不如先给刘锦棠旨意,让他即刻起行,到前线统军。”
“嗻,那就让军机上给湖广总督张之洞一道旨意,让他到湘乡传旨,督促刘锦棠召集旧部,赶赴辽东。”君臣两人只能长话短说,因为翁同龢还要向太后复旨。
慈禧依然驻跸西苑,在仪銮殿召见翁同龢。翁同龢把李鸿章的回话原样回奏,慈禧听了之后道:“哦,那就是说李鸿章还没见到喀希尼。”
“是,但俄国的意思,不想过问。”
慈禧又道:“你写信或者发电报给李鸿章,让他见到喀希尼时再设法。他只见到了俄国公使馆的参赞,各国使馆里说了算的是公使,参赞是什么主意也不敢拿的。”
“太后,臣为天子近臣,不宜参与和议。此后和议之事,臣概不与闻。”
翁同龢这话让慈禧直皱眉头。还有一个月就是她的六十大寿,炮火连天,她能过得好吗?如今水陆皆败,可见日本并非那样容易对付,有机会和,有什么不可?如今舆情汹汹,谁也不敢公然提和议的话,原指望借翁同龢在清流中的影响力能够安抚一下舆论,协助李鸿章促成俄国或其他什么国家出面调停,没想到翁同龢如此固执。
“你说得也有道理,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我也没有说非要和议,让李鸿章设法,也不是说一定就是想和议的法子。如果俄国人愿意出面压服日本人停战,也不是不行。毕竟俄国曾经说过这种大话。”慈禧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的不满,等翁同龢一出门,他就下令道,“莲英,你打发人传旨,下午召见六爷。让皇帝也一起召见。”
几天前翁同龢、李鸿藻曾经请求恭亲王复出,皇上坚决不同意,太后也面有愠色,今天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尽管李莲英最擅揣摩慈禧的心思,但此时他实在弄不明白太后到底是什么设想。但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既然决定召见,必定有操纵于股掌间的算盘和手段。
午睡起来后,慈禧用了两刻钟重新梳洗,在镜子前后左右都照一遍,这才问道:“莲英,皇帝来了吗?”
李莲英回道:“万岁爷早就过来了,见您还在午睡,就没打扰。”
“那就让皇帝到东暖阁,在那里见六爷。六爷也来了吧?”
“六爷来了半个多时辰了。”李莲英又轻声应道。
“好,准备叫吧。”
慈禧、光绪一左一右坐在御座上,等恭亲王走进来跪在地上,慈禧都有些不认识了,几乎脱口而出道:“老六,你怎么老了这么多!赐座。”
恭亲王再次磕头谢恩。
赋闲十年的恭亲王的确老了。须发皆白,脸色黑黄,眼窝深陷,左右腮上有榆钱大小的老人斑,走路也有些蹒跚。人太辛苦容易老,太清闲也容易老。尤其像他,从掌着朝廷军事、外交、洋务、人事大权的军机领班上退下,诸职皆无,无所事事,精神头先颓唐了。官场失意,若能家庭和美也算失中有得,而偏偏家庭也迭遭变故。他有四个儿子,长子载澄、次子载澂、三子载浚、四子载潢,其中三、四两子俱幼殇。从小受他钟爱的长子载澂越大越不成器,胡作非为,纵情酒色,年不及二十五而死。而他的福晋、妾室四人也都弃他而去。亦敌亦友的七弟醇亲王和最知己的宝鋆、董徇也在同一年去世。当政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而一从权力巅峰落下,便立即门可罗雀。他六十大寿时,请戏班名角演剧三天,可是只有六人到府祝贺,他修炼功夫再好,也难掩心境的凄凉。他靠闲游西山、写诗绘画打发时间,静极思动,也曾经幻想东山再起,但慈禧却毫无起用他的迹象。
光绪十八年腊月底,慈禧按例分赏王公大臣“福”“寿”御笔,竟然把他的福字撤而不赏。今年三月,奕劻曾吁请准恭亲王参加十月的太后六十万寿庆典,慈禧却道:“我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就头疼。”当然上谕很委婉:“奕劻代奏,恭亲王吁恳祝嘏,现在病尚未痊,毋庸进内,以示体恤。”所谓体恤,便是拒绝。三十多年前,因为英法联军进北京,他以闲散亲王留京办理和局,从而得以成为最有权势的亲王;如今,大清又有大难,再次为他创造了机会,但物是人非,如今的恭亲王已经不复当年的英气逼人。
恭亲王这副模样反而让慈禧太后放了心。当年那个侃侃而谈、瞪着眼睛与她相争的议政王无论如何与眼前的这个“老头”联系不起来了,便说道:“六爷今年六十多了吧?这个年纪,有你这副身板就算不错了。”
“奴才年老体弱,苟延残喘罢了。太后青春依旧,看起来只有不惑之年。”
慈禧被奕说只有四十岁,明知是恭维,但女人的天性使然,慈禧脸上飞过一抺红晕道:“我已是花甲之年,哪来的年届不惑,六爷真会说笑。”
“六叔,如今国家有难,你要出来办事,帮帮朕的忙。”光绪帝这时插话道。
恭亲王明白,太后要他出来,无非是借他在外交上的影响与各国周旋,给日本施压。但皇帝年轻气盛,一味主战。而朝廷寄予厚望的北洋海军已经沉了五舰,陆军更不用说,也不是日军的对手。虽然十年不在政坛,但旁观者清,他还是从前的老观点,中日之间,终归于和。太后愿和,皇帝要打,他出而办事,夹在中间受气,何苦来哉?何况自去年以来,他已经心如止水,所以推辞道:“奴才不豫朝政多年,且风烛残年,昏聩愚钝,大清人才济济,就不必让奴才尸位素餐了。”
慈禧以为恭亲王是客气话,劝道:“现在皇帝身边就是缺你这样德高望重、又有经验的人来帮助,你就别再推辞了。这样吧六爷,洋务、军务这两块,你先帮皇帝搭把手,上谕马上明发。”
当天下午,就有军机章京颠颠地跑到鉴园把明发的两份上谕抄件提前给恭亲王报信兼报喜:
朕钦奉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日召见恭亲王奕,见王病体虽未痊愈,精神尚未见衰。着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并添派总理海军事务,会同办理军务。
第二道更简单,只有一句话,“着恭亲王在内廷行走”。但这句话并非可有可无,有这句话,慈禧便可随时召见恭亲王,而恭亲王也可随时“请起”。
恭亲王复出,有一位翰林院编检立即上书说:“乃者欣闻殿下蒙圣恩复用,敬读邸报,狂喜累日,以为殿下懿亲元功,与国休戚,苟当此而不言,则更无立言之日。”接着便大谈主战,“此时宜出正兵与奇兵。所谓正兵是在直隶以京师为根本,以宁远陆军为大营;水师以天津为根本,以大沽为大营;山东水师以济南为根本,威海为大营;盛京以奉天为根本,凤凰城为大营;水师以牛庄为根本,以旅顺为大营。各路会攻朝鲜牙山、仁川,最后合取朝鲜王京汉城。所谓奇兵,则以江南水军直捣日本长崎,以闽广水军直捣日本横滨……”
书生之见——这是恭亲王看罢后下的断语。他主政时就对这种纸上谈兵、一味主战的人敬而远之,如今年老气衰,对这种议论更不以为然。
这天,光绪帝在南书房召见恭亲王,有两份折子给他看。一份是礼部右侍郎、珍瑾二妃的堂兄志锐的折子,建议以两三千万两白银的报酬,联合英国讨伐日本。另一份则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珍瑾二妃的老师文廷式联合三十五人上折弹劾李鸿章,参他不为事先之防,掣肘诸将;信任私人,不设粮台;删改电奏,奸欺蒙蔽;广蓄私人,欺罔朝廷;利令智昏,为倭牵鼻。李鸿章昏庸骄蹇,请予以罢斥。
对这两份奏折,恭亲王心里都颇不以为然。堂堂大英帝国,能为两三千万两白银收买,与大清联合抗日?也只有对外交毫无经验的书生才能出此奇策。至于要求罢斥李鸿章,更是毫无道理,前线如今依靠的就是淮军,罢斥淮军统帅,仗怎么打?而且他当政时与李鸿章里应外合,诸多洋务、外交都依靠李鸿章的协助而促成,他居闲十年,每年李鸿章的节敬都不曾断过。
无论公谊私情,他都倾向李鸿章。他复出时间虽短,但冷眼旁观,这个当年在洋务上一直掣肘的翁同龢,如今已是皇上面前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以他对清流的了解,翁同龢一定是一直在鼓动皇上强硬主战。他也看得出,皇上被清流包围,也是斗志昂扬。
翁同龢见恭亲王久久无语,便催问道:“王爷,这两份折子您如何看?”
“道理当然有道理,奴才听皇上的吩咐。”恭亲王也不想与翁同龢走得太近,他希望的是当个明眼旁观者。
光绪帝又问:“六叔,朕觉得志锐的折子可以一试。您与各国公使打交道多年,朕希望您能与英国公使谈谈,看英国态度如何?”
恭亲王觉得可能性不大,便回道:“此事倒不必急于会见英国公使,我可以先与总税务司赫德谈谈,听听他的意见,如果他觉得可行,再与英国公使谈不迟。”
“好,这样最好,以免到时被英国公使拒绝,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
恭亲王为了让光绪帝先有个心理准备,便预先说道:“也没什么好看不好看,就如同做生意,双方总要各取所需,买卖不成,也伤不着面子。”
此时,翁同龢又从旁插话道:“李中堂年纪大了,军书旁午,实在不容易,不少人觉得,应当让李中堂歇歇肩,从旁协助抗倭更好一点。”
这是要罢斥李鸿章的意思,恭亲王对这一点毫不含糊,表示反对:“叔平,胜败乃兵家常事。尤其战事开端的时候,胜负往往出人意料。比如剿长毛和捻子的时候,曾国藩和李少荃也吃了不少败仗,最后还是收了全功。如今前线依靠的还是淮军,我觉得一动不如一静。”
“六叔说得有理。如今日本人虎视眈眈,有可能进犯东北,李鸿章也在调兵遣将,且看他下一仗如何,如果到时候再不振作,就不能怪朕不给他留面子。”光绪帝最后这样说道。
恭亲王到总理衙门,打发人联系赫德,约定隔日会谈。
第二天,慈禧召见恭亲王,问道:“六爷,皇上给你派差使了?”
“是,让奴才与赫德谈中英合作的事情。”恭亲王老实回答,将皇上召见的情况如实报告。
“花两三千万两银子,如果能与英国联合制住日本,也不是不行。你就试试吧。反正我的想法是,日本人如此猖狂,当然要给他们点教训,可是,如果有机会和,也不能一味不肯转圜。”
“是,奴才觉得打不是办法,能和就不能打,能小打就不大打。”恭亲王听得出慈禧话里的真实想法,还有二十几天就是她的六十万寿,哪怕暂时息兵也是值得的。
“六爷是老成谋国的盘算。前些日子李鸿章说俄国公使喀希尼有意出面调停,翁同龢去了一趟天津,回来说俄国人不愿出面。到底如何,你不妨给李鸿章一封信。”
恭亲王回道:“奴才遵旨。不但俄国,英国、美国或者法国,都可以让李鸿章与他们谈。”
“你和李鸿章也算是老搭档了,你们俩撑着,我就放心了。”这很合慈禧的心意。
约定的日子到了,恭亲王先到总理衙门等赫德,没想到赫德早到了。赫德是因为恭亲王的赏识和重用,才当了大清总税务司,而且又是在恭亲王的支持下,创办邮政、管理港务,而且在外交方面也得以出尽风头。他一则对恭亲王心怀感激,二则熟悉大清官场规矩,让堂堂王爷等他,是失礼的行为。他虽是洋人,但顶戴袍服,完全是大清官员的打扮,连脑袋后面也弄了条假辫子挂着。听到外面喊王爷驾到,他就走出门去,在滴水檐下等着,一看到恭亲王,他趋前几步要给王爷请安。洋人是不会下跪的,他屈屈右腿,手在膝盖上一抚。恭亲王连忙接住他的手道:“鹭宾,好多年不见了。听说你已经是正一品的大清官员了。”
“鹭宾”是赫德给自己取的中国名字,以符合他身份。
“托王爷的福。王爷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真是国家之福。”赫德中文虽然还有点“鬼子腔”,但对中国官场语言驾轻就熟。
两人进了总理衙门大堂,分宾主坐下。恭亲王把志锐奏折的意思大体告诉了赫德,随后说道:“今天请你来,就是奉皇上旨意,听听你的意见。”
“王爷,恕我直言,这种想法很幼稚,鄙国政府如果答应这样的事情,岂不是说明大英帝国是唯利是图的国家?国与国之间的重大关系,如何会被两三千万两银子而改变?”中国化了的赫德依然还有洋人直截了当的性格。
恭亲王觉得此法也不妥,又提了一个想法:“中日战事扩大,势必要影响英国的商业利益,英国似乎也不宜袖手旁观。”
“当然,本国很希望中日能够友好,中国能够安定。这件事可以与我国公使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如果想拿几千万两银子来收买,是对大英帝国的侮辱。”
恭亲王又道:“谈不上侮辱,其实你也很明白,这些年来贵国为了利益,也做了不少对不住中国的事情。”
赫德笑了笑道:“但大英帝国从没出过这样的馊主意。”
“是啊,英国是文明国家嘛,就是抢,也要以文明的方式。”恭亲王这就有些讽刺挖苦的意思了。
“王爷,鹭宾是英国人,但也是大清的官员,所以我知无不言。如果您觉得我的建议不正确,也可以向本国公使提出这个方案。”
“既然你认为不可能,我也不去自讨没趣了。”恭亲王恢复认真的表情,话题一转说,“鹭宾,你对中日战事有什么看法,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别拿虚弄的话来敷衍我。”
“我向来对王爷只说真话。日本在这场战争中肯定要勇猛进攻,它所希望的是速战速决,而且不客气地说,它有成功的可能。中国要想战胜日本,就要能经得住失败,要慢慢利用持久的力量和人数上的优势,中国如能发挥持久的力量,在三四年内必将取得最后胜利。就怕贵国政府不能坚持下去。”赫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说得极有道理,可如果战事拖延三四年,不知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这个险,实在不敢冒。”
打发走赫德,恭亲王给李鸿章写一封亲笔信,说明希望他寻求列国调停的意思。但他又觉得寄信太慢,于是改为发电报。
李鸿章收到恭亲王的密电,不问可知,他所代表的肯定是太后的意见。于是先与正在天津的英国公使欧格纳会谈,问他英国政府对中日战事到底是什么态度。
欧格纳回应道:“两国战久,不但两国伤人伤财,于各国商务也大有影响,英国政府希望两国早日和谈。”
“要和谈,总要先停战。贵国政府可否出面劝日本先停战,然后再议朝鲜善后事宜。”
李鸿章觉得日本人发动战争,就是为了朝鲜,实在不行,把朝鲜让给日本,只要两国息兵也行。但欧格纳却看得明白,他说道:“日本节节胜利,今要讲和,非赔兵费不可。”
李鸿章知道,此时如果要赔兵费,朝廷根本不可能接受,而且就是他也觉得赔日本兵费太说不过去:“与其赔兵费,不如留此兵费用兵,这一条是无论如何没法答应。”
“那本国就爱莫能助了。”
第二天,李鸿章又与俄国公使喀希尼会谈,两人关系比较密切,说话也随便得多,一见面先责备他屡次失信:“你曾经说过,俄国断不许他国占据朝鲜土地,而且说俄国有压服日本的办法。后来日本人承诺说,没有侵犯朝鲜领土的意思,俄国就袖手不管。如今日本已经完全侵占了朝鲜领土,贵国依然袖手,从前所说,尽属虚谈吗?”
喀希尼回道:“从前没有诳你,现在也没有诳你的意思。不过,现在正值中日用兵之际,局面未定,如果中日议和后,日本久据朝鲜的话,俄国必照前议出来干预,目前只能暂守局外之例。”
“日本占据朝鲜,已如法国占据越南,将来必与中俄两国权利有碍。今俄国不照前约,实在让我诧异!俄国不为中国打算,为自己打算的话也应该出面阻止。”
喀希尼笑了笑道:“现在形势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俄国也是无可奈何。日本人自以为水陆之战皆甚得手,现时议和,中国须吃亏。”
闻言,李鸿章又建议道:“吃不吃亏,总要先听听日本有什么要求。贵国政府应当电令驻东京使臣向日本政府商议停战并议和。”
喀希尼则一口回绝:“这不可能。俄国与各国有约在先,应当会同商办,不便独办。”
看来英、俄调停都无希望,李鸿章只好如实电告总署会谈失败。同时他又收到刘铭传的电报,他依然是不肯出山,因此他也将这份电报转发总署:
铭传两耳聋闭,左目早废,右目一线之光,畏见风日,兼之入秋,家中又复死亡相继,忧郁气结,肝风愈重,左肢麻木难行,请代奏赏假调养。
朝廷接到李鸿章转奏的刘铭传电报时,也收到了湖广总督张之洞发来的电报,刘锦棠抱病起程,准备到湘乡县城招兵,谁料刚到县城就病情加重,不日去世,朝廷更换前敌统帅的希望完全落空。
慈禧看了李鸿章关于调停失败的电报,却有不同的看法,单独召见恭亲王道:“英国公使也并没完全拒绝调停,只是说须赔偿兵费。你不妨再见见英使,具体商酌。”
恭亲王知道,皇上并不愿和,尤其要赔偿兵费更不可能答应。但他没法拒绝太后,就说道:“奴才遵旨,但此事须先与枢臣商议后再与英使会谈,或者一起与英使谈都行。”
慈禧知道恭亲王担心的是清议有意见,而且皇帝尤其重视清议,先与翁同龢等人商议也是个办法。果然,翁同龢等人极力反对,表示如果英国出面调停也行,但绝对不能赔偿兵费。恭亲王再与欧格纳谈,恳请他联合法、俄、美、德等国出面调停。欧格纳答应试试。俄国最不希望朝鲜落入日本手掌,同意联合调停;法国因为与俄国有盟约,追随俄国也同意调停;但德国希望借中日战争浑水摸鱼,现在毫无所得,断然拒绝参与调停;美国希望单独主持中日调停,因此也拒绝参与联合调停。
陆奥宗光收到三国的联合照会后去见伊藤博文,伊藤博文道:“帝国已经取得了可观的胜利,而且第一军已经到中朝边境鸭绿江边集结,第二军马上就要到辽东半岛登陆,此时议和,军方肯定通不过。”
陆奥宗光得意地说道:“是的,军方士气冲天,他们普遍认为,将来的胜利已没有丝毫的怀疑,余下的只有我旭日军旗何时进入北京城的问题。”
伊藤博文表情严肃道:“他们太小看中国了,要把军旗插上北京城头,谈何容易。不过,现在不是议和的时候,你起草个照会,委婉拒绝三国就是。”
隔日,日本外务省向英、俄、法三国驻日公使馆提交了一份照会:“帝国政府十分感谢贵国政府询问中日停战的友谊。截至今日,战争的胜利一直在鄙军方面,但是帝国政府考虑到目前事态的进展,还不足以获得满意的谈判结果,因此,帝国政府认为公开发表关于停战的条件,不能不暂俟他日。”
翁同龢与光绪帝看到这份照会,本在意料之中,但平添了一份怒气:“明明知道和议不可行,偏偏要请出洋人去议和,不是自取其辱吗?皇上,老臣觉得中枢缺乏带兵出身的人,议政不免太过软弱。今天老臣在朝房见到荣仲华了,此人是当年七爷最赏识的,可考虑让他参与军务。”
荣仲华就是荣禄,仲华是他的字。他与翁同龢都曾得到醇亲王奕譞的赏识和提拔,同治帝驾崩后,正是醇亲王的推荐,两人在光绪元年一起为同治帝“相度山陵”,同居共醉,结为异姓兄弟。那一年,荣禄三十九岁,官居工部侍郎,可谓头角峥嵘;翁同龢四十六岁,署刑部侍郎,随后即出任帝师。两人在官场上都春风得意,翁同龢后来入了军机,而荣禄则出任九门提督并兼着醇亲王管理的神机营左翼总兵。
荣禄不仅办事利索,而且一表人才,气宇轩昂,据说为太后所喜。但令人不解的是,醇亲王一去世,荣禄立即失势,被遣出京城,去西安做了将军。这次是为祝贺太后万寿,才奉诏进京。
光绪帝对荣禄印象也不坏,便道:“朕记着了,到时候你再提醒。现任九门提督已经七十多了,老眼昏花,脚步蹒跚,如果机会合适,不妨让荣禄替补,他从前就当过九门提督。”
黄海、平壤两战之后,日军已经取得制海权,大本营决定执行第二期作战计划“甲案”——运输陆军在渤海湾登陆,决战直隶平原。但此计划作了调整,不是到直隶登陆,而是先攻取旅顺,这样北洋舰队便失去了北方基地。大本营以第一师团及第六师团的一部分编成第二军,以大山岩为司令官,执行攻取旅顺的任务。而取得平壤战役胜利的第一军则渡过鸭绿江,牵制清军,配合第二军的行动。
清廷最担心的是日军向北攻取沈阳,那是祖宗的龙兴之地,也是大清的陪都;又怕日军在塘沽登陆威胁京师,因此把鸭绿江作为第一防线,把塘沽作为第二重点。为了加强鸭绿江防线,清廷把旅顺、大连守军主力宋庆等北调,并下旨令宋庆帮办北洋军务,并节制东边道各军。
宋庆是李鸿章的老部下,以能战出名,现年已经七十有四,须发皆白,人称“白头将军”。等他赶到鸭绿江边,发现形势实在不妙。当时鸭绿江防线已经聚集了三万余人,分别为依克唐阿镇边军十二营,淮系吕本元盛军十八营,刘盛休铭军十二营,江自康虎勇九营,还有从朝鲜退回来的溃军,再就是宋庆所部九营。从朝鲜退回来的各军已成惊弓之鸟,而新招的各营又未经战阵,最严重的是各营统领素无节制,都不想听命于人。
宋庆没办法,只有致电李鸿章:“若贼至各军政令不一,兵勇掺杂,恐又蹈平壤之辙,其不能展布情形,务乞电奏,请饬依克唐阿将军专顾北面长甸河口一带。”于是李鸿章上奏朝廷,鸭绿江防线分为左右两翼,宋庆、依克唐阿各负责一段。
宋、依两人分工后,立即以九连城为中心,沿鸭绿江岸各城镇修筑了大量的堡垒工事。垒高三四米,厚达一米,日军山炮也难以摧毁。堡垒外挖了深壕,设置障碍。垒后高地设置炮台,可以俯射江面,宋庆寄望于坚固的堡垒能够抵挡得住日军的进攻。
10月23日,第一军司令官山县有朋率幕僚登上鸭绿江对岸朝鲜义州的统军亭,仔细观察清军布防阵地后,他确定25日拂晓发动进攻。望着一江之隔的满洲,这位精于柔道、剑术、有着良好私塾底子的陆军大将禁不住陡生豪情,诗兴大发:
对峙两军今若何?
战声恰似迅雷过。
奉天城外三更雪,
百万精兵渡大河。
他的作战部署,是在清军虎山前哨阵地前的鸭绿江架桥进军,第一步攻占虎山,然后以全力进攻九连城。
10月24日上午11时,为了迷惑牵制清军、掩护夜里架设军桥,日军派出少量部队向九连城上游的安平河口进攻。这一带水位较浅,容易徒涉,而且这里清军防御薄弱,只有倭恒额的齐字练军春字营两百五十人和一哨骑兵五十人,外配两门大炮。下午一点半左右,日军大炮一响,这三百余人就弃守逃命去了,倭恒额、依克唐阿率军向北退往宽甸,清军鸭绿江左翼防线就这样轻易被日军攻破了。
驻义州的日军大队于24日晚乘夜在虎山对面的鸭绿江上架起两座浮桥,驻守江对面的清军竟毫未察觉,部分日军在夜里渡过江桥迂回抢占虎山东方高地。天助日军,25日早晨大雾。日军乘着大雾于六时越过军桥,从正面向虎山高地发起进攻。早已埋伏在虎山周围的日军也发动了攻击。同时,列队于鸭绿江对岸朝鲜义州高地上的日军炮兵也向虎山清军阵地猛烈轰击。
虎山位于九连城东北,形如蹲虎而得名,东临鸭绿江,南隔叆河与九连城相望,是日军进攻九连城的最大障碍。而如果虎山落入日军手中,则可居高临下,炮击九连城。守卫虎山的是聂士成的两千人,还有李鸿章的老乡、蒙城人马金叙率领的六七百人。两人督战甚勇,抵挡了两个多小时,无奈日军人多,三面围攻,九连城中的宋庆几次命令刘盛休派铭军支援,刘盛休抗命不遵,只是隔河放炮,而且发炮误伤清军甚多。十一点半,日军占领虎山。
虎山虽然易手,但进攻九连城尚有叆河相隔,而且九连城北、东北都沿山脊建有堡垒数座,与城防炮台相呼应,想攻下来也非易事。然而虎山失守后,只是隔河放了几炮的刘盛休所部首先“惊溃”,接着与日军一个照面都未打的吕本元所部盛军十几人乘势哗溃,纵火焚烧军械,全军大乱,不战而逃。宋庆的毅军营哨官们见友军都弃城而走,便连劝带哄,逼着宋庆放弃九连城,连夜逃到凤凰城。
攻必占、伐必胜的日军并没敢过于小瞧清军。次日凌晨,分三路同时行动进攻九连城。他们首先用炮火进行轰击,但城中却寂然无声,唯见鸟雀惊飞。日军派出士兵攀越城墙侦察,发现全城一空,到此方知清军已弃城逃跑。
进攻安东县的日军也同样没遇到任何抵抗,因为驻守的清军闻听九连城弃守,也于夜里全部逃向大东沟及大孤山一带。至此,苦心经营半月有余、重兵防守的鸭绿江防线,不到两天就完全崩溃。
接下来,重兵驻扎的凤凰城又是不战而陷。
凤凰城是大清东边道道台驻地,人口两万,是商业繁盛之地,也是奉天至朝鲜的要道。凤凰城的清军计有吕本元、孙显寅所部盛军,刘盛休所部铭军,聂士成所部芦榆防军,宋庆本部毅军以及江自康之仁字虎勇等二十余营。
凤凰城地势平坦,城墙高整,凭险固守,完全可以抵挡一阵。宋庆原也想背城一战,以挫敌锋,但大多数清军将领却没有这样的想法,士气沮丧,队伍混乱,加之兵杖器械多数遗失,已成惊弓之鸟,无心再战。
为了能够继续抢劫并溃逃,夜里溃兵与土匪在南门纵火,高喊日军到了,乘势抢掠城中。在退出凤凰城时,他们又在城外到处纵火,大火烧了一昼夜,城南千余户化为灰烬。
10月30日,立见尚文率领混成旅团不费一枪一弹占领凤凰城,并在道台衙门设立了旅团司令部,整个东边道不到半月的时间内完全被日军占领。11月8日,日军在安东县设立民政厅,开始实行“文明治理”。
此时,宋庆奉到李鸿章急电,让他南下驰援,因为日军第二军同样势如破竹,兵锋已经直指北洋军港旅顺。
日本第二军编成后,立即向国外运兵,10月22日前,大部已运致朝鲜大同江口渔隐洞集结,目标是在辽东半岛登陆,最终占领北洋舰队军港旅顺。旅顺位居辽东半岛顶端,建有完备的防御体系,第二军决定不做正面进攻,而抄旅顺后路。旅顺后路有重要港口大连湾和城墙高厚的金州城,袭击旅顺后路,必须在金州附近抢滩登陆。他们在海军的协助下,决定在花园口登陆。
花园口位于今大连庄河市明阳镇的花园口村,附近海滩为泥沙底面,浅而平坦,涨潮时深约三米,便于登陆。据说唐朝时征辽东,就是从这里登陆;明朝时倭寇也经常从这里登陆滋扰。
10月23日9点,日军第二军第一师团分乘二十只运输船在联合舰队十六余艘军舰护送下分四队向花园口进发。24日凌晨联合舰队先于运输船到达,大部分军舰停泊在附近海面上以防北洋舰队袭击,并派海军陆战队一小队首先登陆侦察。让日军感到惊讶和欣喜的是,花园口竟然没有清军一兵一卒防守。运输船到达后,立即放心大胆地开始登陆。
花园口因滩平水浅,锚地距海岸有三四海里。日军登陆只能用汽船牵引小舢板,一昼夜仅能往返二三次。退潮时又有一千五百余米的浅滩,淤泥过膝,跋涉困难。马匹辎重必须等待满潮时用舰只运送。且海岸岩礁罗列,登陆地点面积狭窄,因此登陆非常缓慢。日军在花园口登陆人员24049名,马2740匹,前后历时达14天之久,而“我陆海军无过问者”!
是清军没有发现日军登陆吗?
当然不是。日军在花园口登陆的当天,金州副都统连顺的手下就捕获了一名间谍,经审讯确知日军一万数千人在花园口登陆,进攻目标就是金州和大连。他立即与大连湾守将赵怀业、徐邦道联名向李鸿章求援,希望速派北洋舰队北上,并遣二三营陆军协助防守金州、大连湾。
金州是盛京将军裕禄的防区,李鸿章不愿让自己的兵去为别人立功。接到大连湾守将赵怀业等人的电报,他十分生气,回电斥责道:日军尚未过篦子窝,你们只管各守营盘,来路多设地雷埋伏。你们并无守金州城的责任,而且旅顺兵单,同样吃紧,怎能分兵,可谓糊涂!盛京将军裕禄的回电也让连顺大失所望,裕禄说闻倭人早已由花园口上陆,距金州境界极近,尊处只可以现有兵力与赵(怀业)、徐(邦道)两军联合,竭力防御。
连顺再向旅顺水陆营务处会办龚照玙求援,龚照玙当然不愿分旅顺之兵,经请示李鸿章,将支援旅顺的福建提督程之伟的大同军改援金州、大连。此时大同军已到复州,距金州不过八十公里,如果快速进军,定能助一臂之力,但听到日军已近金州,程之伟反而滞留复州不再进军,连顺函催七次,也催不动程提督的大驾。
李鸿章发电报指示丁汝昌,率舰队北上到大连湾一带巡航,以威胁日军后路,而丁汝昌却以威海有日舰出没为借口,率舰南下。日军兵马源源不断登陆,没受到北洋舰队的丝毫干扰,这令他们喜出望外,认为是不可思议之事。
金州危急,援军无望,连顺来到大连湾跪求赵怀业出兵抗敌,赵怀业以大连兵单为由不肯赴援,正定镇总兵、拱卫军统领徐邦道看不下去了,对赵怀业说道:“赵军门,唇亡齿寒,倭寇攻破金州,必然来攻大连,我们帮连都统,便是帮我们自己。”
赵怀业为人贪鄙,且自作聪明,眼高于顶,他对徐邦道道:“我奉中堂令守炮台,后路与我何干?我劝你也别做傻事,帮别人去打仗,有功不赏,有过必罚,何苦来哉。”
徐邦道一怒之下,带自己的两千人去支援连顺。赵怀业觉得不派人有点说不过去,就派哨官周鼎臣率二哨约三百人去意思意思。
连顺与徐邦道商定的金州城防御部署是,他率所部七百人守金州城,并在城外埋设地雷;哨官周鼎臣率二哨约三百人在城西北择险驻守;徐邦道率部约两千人在金州城东北石门子一带布防。这里是日军进攻金州城的必经之地,清军在大道两侧的孢子山和台山高地上各建炮垒一座,每垒设大炮四尊,俯瞰貔子窝日军来路。石门子附近的群众听说日本人要来,纷纷上山协助官兵修筑工事,向山顶拉炮,搬运弹药。
第一旅团长乃木希典所率前卫部队于5日上午十时向石门子清军阵地发起攻击。因为清军占据有利地势,日军强攻三个多小时没有攻下石门子,于是决定避实击虚,下午四时主力向西迂回,到金州西北宿营,准备第二天早晨六时向金州城发起进攻。
当天夜晚,徐邦道在寒夜朔风中到阵地视察,从十三里台子到刘家店十余里一片灯光突现眼前,那是日军的营地,他不禁大吃一惊,日军比料想的还要势大,他焦灼万分,再函赵怀业请求援兵两营;又寄书连顺,嘱其加强警惕。
次日凌晨,日军各部队由露营地分头向清军阵地进发。一部日军向徐邦道防守的石门子台山阵地发动攻击,清军抵抗十分顽强,日军第一次冲锋被打退。日军在清军阵地对面高地上布置了炮兵,向清军炮垒轰击,四个中队同时向台山进攻。防守台山的只有一营清军和八门山炮,而且士兵多是新募,坚持四十多分钟后失守。总兵徐邦道渴望一夜,不见赵怀业援兵,感到大势已去,于是命副官烧毁重要卷宗,退向旅顺。
接下来数路日军集中进攻金州城,以三十六门大炮轰城半小时,又派工兵炸开城门,两个多小时后,金州城被攻陷。
当天晚上,第一师团长山地元治就制定了进攻大连湾的作战计划,确定次日拂晓分三路进行攻击,海军于海上支援。大连湾位于金州东南二十多里处,是旅顺后方要地,建有炮台六座,配备各种大炮三十八门,而且在湾口布置了水雷。炮台全部采用欧洲最新式的筑城法,周围是极厚的花岗石,并用混凝土固定,而且每一炮台都装置欧洲最新式的大炮。
日本间谍提供的情报认为,如果有精锐勇武的兵士一个连死守,足以抵御一个师团的士兵。日军预料到将有一场激烈的苦战,军官兵士互相决心死战,有的把行李托付给战友作为遗物,有的把卷烟分得一支不剩,也不带午饭和干粮,做好了牺牲准备。
一名日军记者记录了那场奇特的“战斗”——
第一团的步兵午前四点出发,从金州方面,各营分别一个营一个营地从一条道衔枚而进。敌军从山上向金州方面,即我军进路开了两炮,一发落于我军前方立刻爆炸,硝烟滚滚,然而万幸我军无一伤者。不久,山上营内频起一阵一阵的钟声,这也许是敌军开启炮门准备射击的信号,颇抱疑惧之念。时天尚未亮,众人乘暗屏息,攻到山麓立即向山上炮台进攻,如果现在敌军的巨炮在脚下轰响,身躯将立即化为粉末。各自分外小心,逐渐逼近垒壁,阖然无有人声,巨炮空向天空,犹如蛟龙睡着了一般。于是破大栅门,打开铁门侵入,搜检炮台及兵营,敌人已踪影皆无,只有步枪及其军械散乱在各处。木然自失良久,于是我军不放一枪,兵不血刃,先攻陷和尚岛炮台,其他各炮台也被我军全部占领……上去之后这才到了有大炮的地方,配备有炮口为21厘米35口径炮两门,其两侧有15厘米35口径的克虏伯炮两门,其巨炮为能回转360度的机械,就是说有一个人操纵方向盘使之回转,前后左右转动炮可随心所欲。炮口之下有炮弹及弹药累累堆积如山,火药有6万公斤之多。清兵在这天早晨,往大炮里填药以后原封未动就逃了。现在炮膛里的炮弹尾栓根本没动,只是装填进去而已,从而其狼狈相可想而知……
大连湾形同无防,守将赵怀业将军呢?三千多名守湾清兵呢?
赵将军早就跑了。
赵怀业,安徽合肥人,早年从刘铭传与捻军作战,累迁至总兵,是铭军统领刘盛休的妹夫。他平日克扣军饷,侵吞公款,家资拥巨万。贪财者必然惜命,他根本没有坚守大连湾的决心,金州失守的当天他收拾细软乘船逃到了旅顺。
大战在即,主将先逃,纵使有雄兵百万又有何用?何况他手下的三千人马,只有六哨是老兵,其余都是才参军数十天的新兵,不要说严格的军事训练,就是普通的军事常识也没有,他们就是留下来,先进的海岸炮也不会用,也许,称之为乌合之众并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