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尔齐大闹威海 西太后巡视园工
醇亲王在威海的日程包括检阅镇字号六艘炮舰打靶、巡视在建的炮台、听取《北洋水师章程》起草情况报告。等丁汝昌报告了日程安排,站在李鸿章身后侍候烟袋、茶水的那个水兵开口说话了:“白白,又是炮船打靶,我不想看了,我要去逛威海城。”她一张口,大家才知道这英俊的小厮原来是名女子。
“王爷恕鸿章欺瞒之罪,这是小女馨如,非要跟着来看海。”李鸿章向一脸诧异的醇亲王拱了拱手,又转脸厉声对馨如道,“还不快向王爷请罪?”他虽然疾言厉色,但慈父的神情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请王爷叔叔恕罪。”馨如满脸笑容跪到醇亲王面前。
王爷叔叔,这算什么称呼?李鸿章嗔怒道:“真是不知好歹!”
醇亲王却很高兴,摇了摇手道:“孩子嘛,你较什么真?”
“你快到一边去,我要和王爷谈正事。”李鸿章又挥了挥手,“你们也下去吧,我有事向王爷禀报。”
见李莲英也要退出去,李鸿章只怕他误会与醇亲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因此说道:“李总管就不必回避了,此事也不瞒你。”他又向醇亲王靠了靠说,“王爷,馨如并非鸿章亲生,是我部下的女儿。当初为了救我,她父亲被捻子杀死了,她娘伤心过度,也撒手西去。那时候馨如只有几个月,我就抱给内人,当亲生女儿抚养。我有愧于她的父母,所以不免有些溺爱。”然后简略讲了当年张秋城遇险的经过。
“少荃真是有情有义。”醇亲王感叹了一阵,又冲门外喊道,“多尔齐,你来。”
富察·多尔齐应声进来,单膝跪地请安,听醇王爷吩咐。
“李中堂的千金想去威海城里看看,你今天不必跟着我,我给你的任务就保护李小姐。李小姐可是中堂的掌上明珠,有半点差池,拿你是问。”醇亲王向多尔齐交代。
多尔齐兴奋地“喳”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李鸿章拱手推辞道:“王爷,哪敢劳驾您的护卫,我打发人陪她去就是了。”
醇亲王笑道:“多尔齐并非是我的护卫,他是乾清门三等侍卫,是李总管向太后请的恩典,降恩让他出门见见世面。”
“王爷,那更不敢造次了,天子卫率,如何能够劳驾?”李鸿章连连摇头。
“不碍的,就算咱向烈士表达点心意。”醇亲王摆了摆手,又转头对李莲英道,“莲英,这没什么不妥吧!”
李莲英哈腰道:“王爷,瞧您说的,您老下令,什么事也是妥妥的。”
多尔齐一身便装,陪着男装的馨如去威海城。周馥心细,又选几个干练的亲兵陪同。多尔齐一见就不高兴了:“怎么着,对爷的身手不放心?那你们都来试试。告诉你们,就你们这样的废物点心,再来十个爷也不放在眼里。”
那几个亲兵见讨了个没趣,转身就回去了。
威海城并不大,因为这里连县城也算不上,只是明代开始在这里设的卫城,专为防备倭寇。倭寇威胁解除后,威海城便日渐衰败。不过,自从北洋水师在这里设立海军基地后,便空前热闹起来。
威海北、西、南三面环山,只有东面开口面海,而且开口处偏北一侧又有刘公岛,如果在山上和刘公岛上添设炮台,此地便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军港。北洋舰队舰只增多,尤其是定远、镇远两舰舰体巨大,旅顺港作为维修基地尚可,但作为北洋舰队的驻泊之地,则显然太过局促。几经考察,李鸿章决定将此地作为北洋海军永久驻泊之地,并将北洋海军提督衙门设在刘公岛。
德国人汉纳根为威海卫设计了南北两个炮台群,同时在刘公岛上建提督衙门、铁码头、子药库、船坞,南北两岸设水雷营,并在南岸建水雷学堂。为了加强威海防卫,李鸿章先后调来护军十营,自然又要修筑营房。因为工程浩大,需要大批人工、物料,附近青壮男子都聚集到威海来,餐馆酒楼、洗衣房、日用百货等生意也都空前兴隆起来,无孔不入的痞子、游娼及各色闲杂人等也都闻风而来。威海小城,真有些藏龙卧虎的味道了。
多尔齐与馨如乘一只小木船,由刘公岛向西驶到岸边,登岸后走不远就到威海城东门。进了城门,便是横街。威海大街小巷二十余条,大街道只有两条,连接北门和南门的称为直街,连接东西两门的称横街。街的两侧遍布商号和店铺,百货、小吃、典当、衣铺,应有尽有。两个人沿着横街自东而西,到了与直街交叉路口,路中间是一座大戏台,两个人一句也听不懂。看了几眼,便右转沿着直街北上。
馨如对铺面上的小玩意兴味十足,看中了就卖,随手交给跟在后面的多尔齐,到了城北门,他两只手就不够用了。馨如又要买一只贝壳做的小渔船时,多尔齐不得不提醒道:“小姐,您已经买了两只小船了,再买,我可就拿不过来了!”
馨如看一眼多尔齐已经挂满东西的两手,禁不住笑道:“你拿得过来,听我的准没错。”
多尔齐抖抖两手,示意已经没法拿了。
馨如命令道:“来,张开嘴。”
“这不就有地方拿了嘛!”多尔齐张开嘴巴,馨如把小渔船的挂绳挂到他的门牙上,哈哈大笑。
多尔齐一摆头,把辫子甩到胸前,咬着牙齿含混地说道:“好,你再买什么东西,还可以挂到我辫子上。”
馨如闹归闹,哪能把小渔船挂在多尔齐的嘴上?她摘下小渔船,又把多尔齐手上的一只杞柳小鱼篓提到手里道:“我看你在王爷跟前一句话也不说,像尊门神,累不累?”
“累什么累,咱在乾清门上一站就是两个时辰,眼睛都不兴眨一下。”
“乾清门不是宫里的吗?你不是王爷的护卫?”
“我不是王爷的护卫,是乾清门三等侍卫。”
馨如惊叫道:“啊,你是大内侍卫!那你是几品?”
“芝麻粒的四品小官。”
“您和道台一样的官儿啊!”馨如这下真吓着了,连忙去夺多尔齐手里的东西,“我怎么敢让四品官帮我拿东西,让白白知道了,非骂我不可!”
多尔齐却大大咧咧道:“这点东西在我手里玩儿似的。再说了,我是王爷派来侍候小姐的,管它什么三品四品。”
馨如连连拱手道:“求大哥成全小妹,东西还是让我自己拿吧,您见过四品官帮别人拿东西的?他们连自己的东西也不拿,都是哼哼哈哈跟一帮人。”
“哪有你这么较真的,我现在穿着便服呢。”多尔齐被她逗笑了。
馨如如释重负:“好,你说的,你帮我拿,回去不许告状。”
多尔齐是二十多岁的愣小子,哪里有那么多讲究,两个人继续说说笑笑逛街。等逛到直街南头,两个人都有些累了,看看太阳,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多大人,咱们就不回去了,尝尝山东的小吃如何?”馨如自从知道多尔齐是四品武官,改口称他“多大人”,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喳!”多尔齐也是半认真半玩笑。
南门不远处就有一个小馆子,挂的招牌是于记酒家。两人进了门,小伙计连忙上来招呼:“两位爷,你们吃点啥?”
“你们小店有啥?”多尔齐反问。
“时鲜青菜样样都有,要说小店的特色,则是虾酱菜团子,健脾益气;油焖大虾,益气滋养;银鱼蒸茄子,补气壮体;还有鱼锅饼子,可当菜,可充饥,能健脾也开胃。”
馨如笑问道:“这位小哥,你这是开饭馆还是开药铺?”
“客官您说对了,我们老板从前开药铺,如今改行开餐馆。我们小店食药同源,在威海卫城小有名气。”伙计也是笑着回答。
看看小店的人气,就知所言不虚。馨如点一个油焖大虾,多尔齐点一个蒸羊蹄,小伙计推荐鱼锅饼子,饭菜皆全。东墙下一张桌子光线好,位置不错,馨如指了指道:“伙计,我们就用那张桌子。”
“客官,那张桌子有老主顾定了,天天来的,要不您到北面的桌子如何?”伙计面有难色。
北面也无不可,两人到北面坐下,等着上菜。
这时,两个人进来了,派头很大,大大咧咧在东墙根的桌子上坐下来,张口就喊:“人都死绝了,也不招呼老子。”
小伙计从里面奔出来招呼道:“狄爷,您老来了?今天吃点啥?”
“按昨天的上好了,再加个葱爆花蛤。”
小伙计应声而去,两个人则旁若无人,大肆笑谈。
馨如是堂堂直隶总督的千金,又是初到小城镇,不免有些鄙夷道:“真是没有教养,大呼小叫的。”
两张桌子挨得很近,馨如虽然声音小,但近邻也听得清楚。姓狄的走过来吼道:“说爷没教养,爷让你知道啥是教养!”说着,他抬手就是一巴掌,馨如一躲,脸算躲过去了,但瓜皮小帽被扇到了地上,长发便落了下来,披到肩上。
“哟,还是个雌的!”姓狄的还要动手,被多尔齐拤住了手腕,动弹不得,嘴上却硬,“你敢动老子。”
“还没人敢在我面前称老子。”多尔齐手上一用力,姓狄的便跪到了地上。
另一个人搬起凳子就向多尔齐头上砸,多尔齐一蹲身,向那人膝上一勾脚,那人就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多尔齐一手拧着“狄爷”的手腕,一脚踏在叧一个的胸脯上道:“爷不愿多事,识相的快滚,不然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两个人灰溜溜出了小店,这时,坐在西边桌上的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站起来拍着巴掌道:“好身手,这位小哥肯定是个练家子。”
这时掌柜的出来了,连忙说道:“这位客官,您还是躲躲吧,您惹的这帮人不会罢休的。”
多尔齐有些诧异:“怎么,你的意思他们还回来?”
“肯定要回来,那时候客官想走也走不了了。”掌柜的一边劝一边解释,“这帮人号称西关帮,是从县城文登过来的,仅威海城里就有二十余人,还有几个是专请的练家子——武行师傅。他们很霸道,威海卫所有的海防工程,无论用料还是用工,他们都要伸手。”
“竟然有这种事?官府难道就不管?”多尔齐问道。
“怎么管,他们又不犯大法,无非是打架斗殴。”掌柜的又低声对多尔齐说,“听说他们与官家有勾连,与登州府、文登县太爷都是亲戚。”
“这我更不能躲,我倒要会会他们。”多尔齐一听便来劲了。
掌柜的劝道:“客官,劝您走不光是为您,也为小店。把他们惹恼了,您可以拍屁股走人,小店还要在威海城混下去的。”
“这就更不能走了,他们也太无法无天了,我倒要看看,这威海还是不是大清的天下。”掌柜的苦苦相劝,多尔齐的牛板筋脾气上来了,越劝越不肯走。这时,门外吵吵嚷嚷,想走也来不及了。
“听说有一对私奔的狗男女,还敢打人,瞎了你们的狗眼,滚出来让爷瞧瞧。”为首的一脸凶相,站在门外冲着店内叫阵。
多尔齐跨到门外大声道:“是谁的嘴巴不干不净?”
“程爷,就是这人把我们打了。”姓狄的对那为首的说道。
“你小子也不打听打听,在威海城,谁敢跟我程爷过不去。爷给你条活路,向我这两个兄弟磕头道歉,便饶你不死!”那程爷也不分青红皂白。
多尔齐说也针锋相对道:“给我磕头道歉,爷也饶你不死。”
程爷见状便一挥手,七八个人跳到多尔齐身边把他团团围住。
“还有一个女的,兄弟们跟我去抓她。”姓狄的带着几个人就向店里闯。
多尔齐的功夫那真不是闹着玩的,被七八个人围在中间,毫无惧色,闪展腾挪,一会儿就放倒了三个,但他也并未占据上风,剩下的四个人功夫也都不赖,双方打成势均力敌的局面。
姓狄的带着两个人蹿到店内要抓馨如。馨如没有功夫,只有一张嘴巴,她躲在桌子后面不饶人:“你们试试,谁敢动我,吃不了兜着走。”
“弟兄们给我上,剥了她的衣服,让大家开开眼。”姓狄的一把掀翻桌子,三人扑过去,吓得馨如惊声尖叫。
“欺人太甚!”这时西桌的小伙子纵身跳过来飞起一脚,把姓狄的踢翻在地,又一拳打在另一个脸上。两个人都放开馨如,来对付小伙子。小伙子身手也不错,姓狄的打软腿,站不稳,吆喝着让另两个人上,但两个人也都不肯轻易向前。
这时,馨如发现挂在脖子上的玉坠不见了,连声问:“我的玉坠呢……”
小伙子指着两个人道:“是不是你们拿去了,快还给人家!”
馨如眼尖,指着脸上有个大痦子的道:“大痦子,你手里拿的什么?”
大痦子手里攥着的正是馨如的玉坠,他把露在外面的挂绳盘到手里道:“有本事拿回去!”
馨如冲着小伙子喊:“喂,你帮我拿回来,那是我爹给我的礼物!”
小伙子抓住大痦子手腕,要把玉坠夺回来,另一个人搬起一条长凳就向小伙子头上砸来。小伙子本能地抬胳膊去挡,只听到胳膊咯吱响了一声,他后退两步,抱着胳膊疼得头上直冒冷汗。
三个人占了上风,围上来乱打。只听外面吵吵嚷嚷,有人冲进屋里来喊道:“黄少爷,别怕,我带人来了。”
进门的是三个水兵,拿着洋枪乱打,把三个人打了出去。外面的争斗还未分胜负,三个水兵冲天开枪警告:“都停手,否则别怪子弹不长眼!”
“刚才谁把老子胳膊打断了,我非一枪毙了他!”黄少爷夺过一支洋枪便将子弹上膛。
那水兵劝道:“少爷,别闹出人命!”
两个人夺枪的工夫,程爷见势不妙,打了一声呼哨,便冲着南门逃走了。
馨如小姐被抢,幸亏济远号炮手黄浩胜相助才夺回玉坠的事情,多尔齐不敢隐瞒,如实报告给醇亲王。
听完后,醇亲王教训道:“多尔齐,你好歹也是乾清门三等侍卫,侍卫是干什么吃的你不明白?我让你保护李小姐,又不是让你去打擂,不是让你去显摆你的功夫。你打得再好有什么用?你把李小姐一个丢到店里,反倒让别人去保护,你想想是不是失职?”
多尔齐羞愧难当,跪在地上请罪。李鸿章连忙把他拉起来,又对醇亲王道:“王爷请息怒,多尔齐对付十几个人,难免顾此失彼,换了谁也没法两全。好在没出什么大乱子。”
醇亲王气消了些,问道:“多尔齐,你没亮出身份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亮出身份他们早就吓走了。”
多尔齐这才应道:“开始奴才觉得能不亮身份就不亮,传出去不好听。后来奴才把腰牌亮出来,他们也不怕,还说是假的。”
“真正是无法无天!听说他们是威海城里一霸,而且还把持海防工程?”醇亲王有些怒意。
“店老板是这样说的。”多尔齐又小声地应了一声。
“抢劫民财,殴打侍卫,干扰海防,该当何罪!”醇亲王转身对李鸿章道,“少荃,威海也在你北洋大臣的治下,你该请出王命旗牌,严惩此帮匪徒!”
“王爷,杀鸡不用牛刀。就让威海卫护军总统戴孝候带人去办就是。”
李鸿章说的戴孝候,名宗骞,安徽寿州人,淮军老人,当年曾经跟随他剿捻。去年从天津调到威海,总统绥军八营,负责威海卫陆路防守。
这时,多尔齐又请命道:“王爷,奴才愿随军前往。”
醇亲王一锤定音道:“好,摸清他们巢穴,今夜务必一网打尽!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周馥奉李鸿章之命,陪馨如去看望受伤的黄浩胜。黄浩胜在刘公岛上刚启用不久的水师医院,他胳膊上打了石膏,此时有一个水兵陪着,正在院子里闲逛。周馥按照李鸿章的吩咐,并没有透露馨如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他亲戚的孩子,并留下二百两银子以表谢意。
黄浩胜推辞道:“大人,这银子我不能收,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两人正在争执,济远舰方管带闻讯到了,一进门就连连谢道:“周大人,这么点小伤,何劳您亲自来探视,派人问一声就是了。”黄浩胜叫方管带“舅舅”,原来是他的外甥。
“还疼吗?”馨如把黄浩胜叫到一边说话。
“这点小伤算什么,早不疼了。”黄浩胜还充硬气抬了抬胳膊,其实疼得龇牙咧嘴。
“你真傻,拿胳膊去挡凳子,能挡得了吗?”
黄浩胜不答反笑道:“嘿,你可真行,出门还带个皇家侍卫?”
“别瞎说,他是护卫王爷的,不过是借保护我为名,上岸逛威海城罢了。”
黄浩胜由衷地羡慕道:“他那一身功夫,真不是吹的。”
馨如对黄浩胜的一切都感兴趣,问他哪一年上的舰,在舰上做什么,浪是不真的比船还高。两个人叽叽呱呱谈得高兴,这时周馥打发人过来,说要回海晏轮了。馨如才依依不舍道:“明天就要走了,明天上午我再来看你。”
回到舰上,馨如一直魂不守舍,脑子里全是黄浩胜。他浓密的眉毛,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他挺身而出,飞脚踢倒歹徒的干净利落,他忍着剧痛把玉坠递给她时皱紧的眉头……越来越多的细节从她脑子里冒出来,以至于晚饭也毫无食欲,吃了几口就回到船舱早早躺下,却又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等她入睡时,已经隐隐听到威海城里的鸡鸣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舰队要起航赴烟台,却发现馨如还未回船。一打听,原来半个时辰前就下船去了。
此时,馨如正在刘公岛水师医院与黄浩胜话别。她听到轮船汽笛长鸣,从脖子上解下那只玉坠道:“我要走了,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相见,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再说,不就是胳膊受点小伤嘛,哪敢担得起你这般重谢。”黄浩胜不肯收。
“你真是个榆木疙瘩!”馨如气得咬牙,赌气扔下玉坠就跑了。
她气喘吁吁赶到船上,盛宣怀在甲板上亲自等她,一见面就着急道:“我的大小姐,您可回来了,中堂的火可发大了。”
“你告诉白白我不舒服,不去侍候他了。”馨如不正眼看盛宣怀。
“小姐回船了,可以起航了。”盛宣怀连忙去回话。
李鸿章怒道:“真是岂有此理,她说去哪了吗?”
盛宣怀回道:“说是去岸上捡了一只唐冠螺——小姐说不舒服,就不过来侍候大人了。”
多尔齐听说馨如病了,脱口而出问道:“馨如病了,不要紧吧?”
“不要紧,她说晚上没睡好,眼睛睁不开。”盛宣怀笑了笑。
“这事就这样了,不去管她,按时起航。”李鸿章摆了摆手。
醇亲王于四月底回到京城,路上已经吩咐文案起草奏稿,奏报此次巡阅北洋的情形。为了这个奏稿,他已经与李鸿章、善庆等人多次商讨,回京前奏稿已经多次修改,回京当天就先上折。
这份奏折的名称是《奏巡阅北洋复陈水陆操演情形及请奖叙将领颁给洋人宝星折》。奏折开头简要奏报巡阅行程,接下来,便对北洋海防办理情况有一个评价,这也是李鸿章最关注的。奏折说旅顺、威海炮台“均得地势,仿照西法,工程坚固。所设克鹿卜后膛大炮多尊,皆能攻坚及远,布置均属合宜。各军操演枪炮有准,鱼雷、水雷施放得法,堪当大敌。”对海军会操的评价是“布阵整齐,旗语灯号如响斯应,各将弁讲求操习,持久不懈,可期渐成劲旅。”
如何评价北洋海防,李鸿章和醇亲王颇费心思,因为如果说北洋水师仍然不可恃,那这么多年花费巨资岂不是打了水漂?又不能说得太好,如果太后说一句“哦,北洋水师已经很像样了,那就先别往里花银子了”,岂不更坏事?斟酌起来费功夫,但落到纸面上,就没那么复杂了,因为醇亲王上折,向来是有事说事,直截了当。奏折语气一转说:“然北洋舰船尚嫌单薄,铁甲只有定远、镇远、济远三舰,镇中、镇边、镇南、镇北、镇东、镇西炮舰六只,炮巨船小,行驶甚缓,只可护炮台以守海口。仍俟筹款有着,再行续商添购。鱼雷艇虽小而速,雷行水中,无坚不破,实为近时利器,亟宜多购多操。以一铁舰之价,可购四五十雷艇。如南北各口有鱼雷艇百只,敌船必畏而却步。”
除了舰船需要添购,旅顺、威海后路都要加强防守,这也是李鸿章一请再请的:“唯旅顺宋庆所部仅步队五营,扼扎后路,尚嫌力薄,有事时必须添调。金州、大连湾系旅顺后路,宜须派兵驻防。威海卫亦海滨澳区,适当烟台来路,水师屯操皆宜。唯南北两口宽各数里,筑台布雷,需费颇巨,南北炮台后路也需巩固,仍须量力次第经营。”
最后就是为水陆出力将领请奖,并为外国人请颁奖章,列了名单附片进呈。同时,随行的画师创作北洋巡阅图一并奏呈。
五月初一日早晨见起,第一起就是醇亲王。慈禧见面便道:“老七,你的折子我看过了,北洋海防办得不错。今天就有旨意。”
醇亲王希望再将添购舰船、巩固后路等事项面奏,但慈禧的心不在此:“北洋海防的见闻,让李莲英慢慢说给我听——老七,后天我要到园子里去看看,你也去,其他该哪些人随行,你拟个单子。”
醇亲王明白,慈禧是要督促园工,哪些人随行他心中自然有数:“随行的人也不必太多,内务府、户部以及负责园工的人是必不可少的,样式雷父子俩也应当随驾。皇上是否随驾,请太后慈谕。”
“皇帝就不必随驾了,他还要读书。天也热了,我要在园子稍住几日。”慈禧回道。
如果在园里稍住几日,东看西瞧,少不得又提出许多要求,因此醇亲王极力打消她这个念头:“太后,园工尚未完成,起居简陋,于礼不合。而且施工的皆是粗蠢之人,关防不密冲撞了太后,如何了得?请太后三思。”
“去一趟来回七八十里路,总不能当天回来,怎么着也要住三四天。关防不密,让他们加强就是了。”
“奴才这就安排人准备。”醇亲王没法再讨价还价了。
太后移驾颐和园,需要准备的事项实在太多,起居、饮食、护卫,样样都有诸多细务。好在用不着醇亲王亲自过问,他吩咐下去各司其职就是。他所考虑的是如何叮嘱内务府不要乱出花样,而话又不能明说,而且他不宜亲自出面,这就费了一番周折。再就是太后既然要在颐和园小住,那么军机大臣自然要随行。既然军机大臣随行,那么六部堂官干脆也一并随驾。吃喝住宿,又要再行安排。
第二天,关于巡阅北洋海防的上谕下来了,醇亲王所奏几项几乎照准。上谕是这样说的——
醇亲王奕譞奏巡阅北洋覆陈水陆操演情形及请奖叙将领员弁及颁给宝星各折片,览奏均悉。精练水师,前经谕令,先从北洋开办。此次醇亲王奕譞亲赴天津会同李鸿章、善庆周历旅顺等处,将南北轮船调集合操,并将水陆各营一律校阅,技艺均尚纯熟,阵法亦极整齐。除各军统带管带各员及哨弁兵勇由该王奖给物件银两外,四川提督宋庆、署湖南提督周盛波、广东陆路提督署通永镇总兵唐仁廉、天津镇总兵丁汝昌、皖南镇总兵史宏祖、大沽协副将罗荣光、候补副将郑崇义、记名总兵黄春元、总理北洋营务处周馥、津海关道盛宣怀、直隶候补道刘含芳、袁保龄,均着交部从优议叙,候补道潘骏德,分省补用知府龚照玛,均着交部议叙,己革总兵吴安康,留营效力,统带南洋轮船尚称得力,着加恩赏给四品顶戴。至洋员教练兵舰,卓有成效,亦应一体奖励。除分别给予宝星外,琅威理教练水师尤为出力,着再加恩赏给提督街,汉纳根监造炮台坚固如式,着再加恩赏给三品顶戴,以示鼓励。海防关系紧要,必须逐渐扩充,历久不懈。据奏练兵先须选将,陆军人才以武备学堂为根本,水师人才以驾驶管轮学堂为根本,洵属扼要之论。并据王面奏,各学堂于讲求战备外,兼习经史,尤属合宜。经此次巡阅之后,醇亲王奕譞务当会同李鸿章等,物色将才,实力整理,并督饬现任管带各员,认真练习,力求精进。应如何筹集巨款,续添船炮之处,并着随时会商,奏明办理。钦此。
醇亲王和李鸿章最关注的几件事情,上谕都一概照准,醇亲王很高兴,当即给李鸿章一封亲笔信,让他着手拿出购买舰船、增建炮台的详细计划,并让他加快制定《北洋水师章程》,争取下半年出奏。
隔日一早,慈禧鸾驾出西华门前往颐和园,十点多到达,从大东门入园,直接排驾乐寿堂。乐寿堂在昆明湖东北角,临水而建,堂前稍西就是码头对鸥坊。乐寿堂本是乾隆十四年乾皇帝为母亲庆祝六十岁生日而建,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被焚毁。园工重兴后,首先建筑的就是乐寿堂。它背靠万寿山,南临昆明湖,东边紧邻皇后的寝殿宜芸馆和皇帝的寝殿玉澜堂,稍东就是召见臣工的仁寿殿。
乐寿堂庭院内放置了铜鹿、铜鹤和铜花瓶,取意为“六合太平”。院内植有玉兰、海棠、牡丹,取的是“玉堂富贵”之意。慈禧小名兰儿,因此对兰花情有独钟,园里的玉兰花很有名,都是从圆明园废园中挑选移植而来。
因为已经进了五月,万寿山上树木花草繁密,门前又临昆明湖,因此乐寿堂一带蚊虫渐多,内务府已经在乐寿堂搭起了天棚。所谓天棚,就是在院子里搭起一个大蚊帐,与殿堂连为一体。天棚四面都有窗户,启闭非常方便,更妙的是与乐寿堂相接的地方几乎是天衣无缝,一个蚊虫也进不来。慈禧非常满意,对醇亲王道:“老七,他们准备得不错。尤其这天棚,搭得真是巧。”
“太后燕居的地方,他们不敢不上心。”
“他们有这份心就好。老七,今天太阳真够大的,下午等太阳稍善和些了再去看园工。到时候我打发人去叫你。”说完这些,慈禧又叮嘱道,“让内务府和负责园工的人跟着就成,其他人就不必了。”
下午不到四点,太阳还老高,慈禧就打发人来叫醇亲王,说要看园工。等醇亲王一行赶到乐寿堂时,慈禧已在乐寿堂前的“水木自亲”厅等着了。一见面就道:“老七,咱们先沿着湖往西走。”
为了说话方便,醇亲王跟随在慈禧身边。往西走是迎着太阳,走了没几步,慈禧便道:“老七,这沿湖往西应该建一道长廊,热了可以遮阳,下雨又可挡雨。”
“是应当建一道长廊。”醇亲王“喳”了一声。
“从乐寿堂到西边,有多长?”
慈禧这一问无人能答,内务府堂郎中立山回道:“奴才回禀太后,如果东起邀月门,西到石丈亭,共有二百三十一丈。”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慈禧立即对立山刮目相看。
立山解释道:“奉内务府大臣令,奴才时常前来查勘工程。有一次沿湖西行,奴才被太阳晒得满头大汗,当时就想,将来如果太后到湖边走走,太阳晒或者下了雨怎么成?奴才当时就想,应当建一道长廊,只是还没来得及报告内务府堂官。”
“你办差很上心,叫什么名字?都在何处当过差?”
立山回道:“奴才立山,蒙古正黄旗人,内务府笔帖式出身。光绪五年以员外郎出监苏州织造,光绪十一年迁奉宸苑郎中,十三年迁内务府堂郎中。”
慈禧很少问臣子履历,尤其是郎中这样的五品官。大家都明白,立山今天得到太后赏识,恐怕要官运亨通了。其实,立山的名字在慈禧早就熟悉,因为他与李莲英是把兄弟,他从奉宸苑郎中调任内务府堂郎中就是李莲英推荐的结果。内务府大臣向无定员,且都是兼差,心思多在本职上,与遥领虚衔无异,因而实权便落到堂郎中手中。内务府堂郎中多从广储、都虞、掌仪、会计、营造、慎刑、庆丰七司的郎中内选干练者充任,全称“坐办堂郎中”。不但主管内务府堂上事务,查核、督促七司等处承办的一应事务,而且负责府属文职官员的铨选,虽是正五品官,其实权却不亚于正二品的内务府堂官。
众人见立山受太后赏识,自动让出地方,让他到醇亲王身后,专备慈禧询问。到了排云门,慈禧又道:“往上走走看。”
排云门是排云殿的正门,排云殿是颐和园中轴线的主体建筑,正在建设中。听说太后驾临,工匠小工等闲杂人员都已经回避。宫殿已经快完工,但脚手架都在,醇亲王劝太后安全起见,不必入内,便从一侧登山。快到山顶,是一个六七丈高的高台,上面残垣断壁,满目凄凉。
“这是什么地方,这么荒凉,看了让人心里难受。”
立山代为回答:“回太后,这里是佛香阁,原本是仿杭州六和塔建的佛阁,八面三层,高十三丈,建在六丈高的石台上,非常气派,可惜咸丰十年被西洋鬼子烧毁了。”
慈禧微怒道:“想来真是可气!这里是颐和园的中轴线,前面就是排云殿,总是这么荒着也不是办法,将来就按原样修起来。”
“奴才记下了。”醇亲王心想,要按原样修起来,没有几十万两银子肯定办不到。
慈禧又有话问,这次直接问立山:“立山,园子里有看戏的地方吗?”
“回太后的话,目前没有。不过到时可临时搭,排云殿、仁寿殿前都行。”
“一派胡言。”慈禧说得严厉,但听语气中却没有真生气,“仁寿殿、排云殿都是议大政的地方,怎么可以搭戏台?这附近,有没有合适建戏台的地方?”
“回太后话,山下稍西的听鹂馆,原本就是听戏的地方,可惜也被西洋鬼子毁了。”
“那就按原样先建起来。当年陪先帝在圆明园听戏的情形,想起来就让人又留恋又伤心。”慈禧这番感慨,一半是真情,一半则是说给醇亲王听说,言外之意修戏台也是为了怀念先帝。
这样一路走下来,慈禧指指点点,增加的园工大大小小有十几处,没有几百万两银子恐怕拿不下来。醇亲王为银子发愁,一路上几乎没说一句话。
下山回到乐寿堂,天已经快黑了,醇亲王往住处走,他把立山叫到身边道:“立山,你今天应对得好极了。我知道你这些年积了点银子,就都拿出来先垫到园工上吧,我是没办法给你弄银子了。”
立山字豫甫,平时醇亲王都叫他的字,而今天直呼其名,可见十分不满。
“王爷,小人哪有那么多银子往里垫。今天小人应对唐突,只是不敢不实话实说,不然太后怪罪下来,难免连累王爷受牵连。”立山自然也知道醇亲王的心思。
“豫甫,你真得想想法子做好这无米之炊。”立山说得不假,太后亲自问话,他哪敢撒谎?其实醇亲王也并没打算为难立山,只是表达一下不满罢了。
“太后口谕,叫七爷。”刚到住处还没进门,小太监便来传话。
醇亲王只好再回乐寿堂,一面急匆匆赶路,一面寻思慈禧所为何事,估计应当与园工有关。进了乐寿堂,慈禧就在天棚里的御座上坐着,脸色有些不悦:“老七,你一下午兴致不高,几乎没说一句话,是为什么?”
醇亲王解释道:“奴才巡阅北洋受了风寒,一直没好利索,下午总是头晕。”
“那是我不够体谅你了。”
“奴才不敢。”醇亲王跪下回道。
“你巡阅北洋的时候意气风发,又是作诗,又是唱京戏,在威海还要请王命旗牌杀人。到了陪我看园工却像霜打的庄稼,无精打采,这不能不让我往深处寻思。”
巡阅北洋,巨舰破浪,舰炮轰鸣,那情形当然令人意气风发,怎么与看园工相比?但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出口,而且以慈禧的精明,一味撒谎反而不妙,所以醇亲王老实回答:“回太后的话,奴才不是兴致不高,是为银子发愁。”
“这才是实话。这些个园工也没让你立即就动,陆续来办,总有办法。你先给李鸿章传个话,让他提三十万两来用。”
“北洋饷银还欠数十万两,李鸿章手头也很紧。”醇亲王有些为难。
“他不紧。老七你人老实,不好意思逼李鸿章。他北洋海防款子一直存在外国银行生息,每年总有几十万两,你先让他提出三十万两来用着,难不倒他的。”慈禧不容辩驳。
醇亲王只有“喳喳”连声。
“还有,我听说洋人借给的债利息一分多,一百万两银子一年光利息就十万两。这倒启发了我,建园工没银子,何不弄一笔银子放到银行或钱庄生息,只把利息拿来建园工,有时候也可解你燃眉之急。”慈禧又提了个建议。
如果能有大笔闲银放在银行生息,他又何必为银子愁白了头?醇亲王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到处都等着开销,从哪里腾挪银子,实在无法可想。”
“银子总会有的,大清国十八行省,省不出几百万两银子来?北洋不是还要添购巨舰吗?那就让各省报效二百万两,先存到银行生息,等买舰的时候再提取本金。我听说洋人做买卖都兴给佣金,北洋买的那些舰,原本花不了那么多银子,这些年下来,入了私囊的怕也有几百万两。与其入他们私囊,不如建园子,建了园子总归还能给后人留下点东西,入了私囊,全让他们挥霍了。”
醇亲王不记得自己如何回到住处的,他晚饭也没吃,只觉得胸中憋闷。自己刚给李鸿章写信让他提交购舰计划,太后却又要各省集款二百万,说法是只取利息用于园工,到时候太后一句话,先借来用用,谁又能挡得住?把各省也罗掘殆尽,海军购舰经费又从哪里来?回想太后召见情形,她对北洋购舰中的弊病以及北洋公款私存的底细掌握得比自己还清楚,显然是李莲英已经做了密报。巡阅北洋期间李莲英与自己形影不离,又是如何罗掘到这些机密?此人真是不可小瞧。回想自己曾经与他深夜畅谈,不知有无不合适的话被他传到太后那里,想来真是后悔。太监不可交,真是至理。他这样越想越烦恼,以致胸侧疼痛,不能安眠。太医来看了之后问道:“王爷,您是肝火太旺,可否是生了什么人的闲气?”
醇亲王辩道:“没有,自从巡阅北洋后,大约受了风寒,一直有这毛病,时轻时重。不过是小毛病,本来不想劳动你们。”
“受风寒不会是这样的症状。王爷切记,不可再生气,您肝火太旺,再火上浇油,对身子是大不宜。下官给您开服疏肝去火的药先试试,明天下官再来请脉。”太医坚持自己的判断。
第二天一早,醇亲王感觉轻松了些,太医的药果然效验。但生气致病的说法,无论如何不能传出去,所以早晨太医来请脉时,醇亲王道:“不必请脉了,原没什么大碍。”
一会儿太监来请,说太后要看园工。醇亲王记着太医的嘱咐,努力克制不去生气。好在太后也没再兴大的念头,几处小修补花不了多少银子。隔了一天,慈禧就下旨起鸾回宫。
醇亲王回府后当天晚上,胸侧疼痛再次发作,按太医的方子煎药服下,次日醒来感到轻松了些,看来太医诊脉极准,自己确实是因生气伤肝。他打算请病假休养,但又怕太后误会他是撂挑子,因此他先得把太后吩咐的事情办理出个眉目再说。最愁的就是二百万两银子,从哪里来?要各省报销,刚刚要各省报效大婚用银二百两万,再要求报效,如何开口?关键是各省哪有这么多银子来报效?
坐困愁城不是办法,于是,醇亲王派人请大学士阎敬铭和户部尚书翁同龢来商议。阎敬铭是前任户部尚书,升大学士后仍管理户部,筹措银子的本领无人可比,因此必须把他请来。
两人到了醇亲王府,立即被请进客厅。客厅悬挂着王爷手书的治家铭言——
财也大,产也大,
后来儿孙祸也大。
若问此理是若何?
子孙钱多胆也大,
天样大事都不怕,
不丧身家不肯罢。
财也少,产也少,
后来子孙祸也少。
若问此理是若何?
子孙钱少胆也小,
些微财产知自保,
俭使俭用也过了。
阎敬铭指着铭言对翁同龢道:“叔平,王爷能有此见识,实在难得。眼下风气,哪个不是在拼命地捞银子?”
“是,王爷这点上真是让人佩服。我刚才进府的时候,看到檐下还有自制的煤球。在京城,稍有点门面的人家,都是请外面送煤球,堂堂王爷自制煤球,实在意想不到。”翁同龢也极力赞同。
“不错,一叶可知秋,管中可窥豹。”阎敬铭是耿直清廉出名,特别看重操守,“当年六爷千好万好,就是在这方面让人诟病。”
这时醇亲王到客厅来了,阎敬铭、翁同龢要行大礼,醇亲王一手一个拉住他们说:“丹初、叔平,不必多礼,让你们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福晋非让我喝了药再来见客,这不就耽搁了。”
阎敬铭回道:“王爷,臣和叔平稍等片刻又有何妨?俗话说熟不拘礼,您要这样客气,倒像把臣当外人了。”
“好好,不再拘这些虚礼了。”醇亲王一边回应一边伸手让两人坐。
翁同龢坐下后便问:“王爷,听说你巡阅海军受了风寒,好些了吧?”
“时好是坏,等我办完这件事,就向太后请假,在家静养一段时间。”
“王爷不妨请薛大先生来瞧瞧,他看病有些与众不同,却总能收到奇效。”
阎敬铭所说的薛大先生,就是薛福成的大哥薛福辰,已调任宗人府丞。他当年曾经医好慈禧的病,赏加头品顶戴,后来调补直隶通永道,又任顺天府丞,再任宗人府丞,仕途算得上一帆风顺。
“先让太医看看再说,现在不急于劳烦他人。丹初、叔平,我又遇到难题了,所以把你们两位请来。”醇亲王摆了摆手。
阎敬铭接道:“我和叔平早就想到了,王爷请吩咐,上头又有什么交代?”
于是,醇亲王把慈禧让再筹二百万两存到银行生息的要求一说,两人都吸一口冷气。阎敬铭有些怒道:“王爷,园工是个无底洞,这么修下去何时是个头?”
“现在有谁能开口劝阻,又有谁能劝得了?”醇亲王也有些无奈。
翁同龢知道醇亲王以园工换光绪顺利亲政的苦衷,因此插话道:“中堂,现在情形不同,王爷孤掌难鸣,实在也没法劝。您老还是帮着王爷想想这二百万两银子能从哪里弄到。”
二百万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不多,户部银库秘密存银何止二百万?历任户部尚书都有为国聚财的责任,而且这笔钱不是用于维持正常运转的开支,而是用于国有大事之时——比如大征伐、大天灾。咸丰年开始,十几年连年征战,户部早就一扫而空。阎敬铭任户部尚书这几年,发挥他理财的特长,悄悄地为国聚财,已经积有一个很可观的数目,就是慈禧也未必知晓。他交代给翁同龢的时候说得再清楚不过,这笔钱轻易不能动。而且他告诫翁同龢,当户部尚书善于理财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敢顶,不该支的钱绝对不能支,哪怕得罪人也不能做和事佬。在阎敬铭看来,慈禧交代的就是一笔绝对不能由户部开支的银子。
“王爷,今春上谕说得清楚,园工一概不用正项,这笔银子不能从部库打主意。”阎敬铭说话向来不拐弯。
“太后的意思也不想动用库款,而是让各省报效,名义是海军购买舰艇的特别款项。让各省报效也无不可,只是怎么与各省沟通,需要好好琢磨。”
醇亲王之所以要琢磨,依然出在这笔银子的用途,如果说是用于北洋购买舰船,各省少不得讨价还价,而且必定会一拖再拖,园工如何拖得起?如果直接说是要用于园工,那更不妥当。所以,如何向各省开口,是个难题。
“王爷,要各省报效,其实与动用正款没有区别,各省还是要从正款里腾挪。”阎敬铭对筹措这笔银子压根就不赞同。
“只要不是从户部取银子,姑且就不算正款吧。之所以叫你们两个来,就是商量一个妥当的办法。”醇亲王又勉强解释。
“王爷,这事恐怕公事公办行不通。起码户部正式行文是行不通的,各省也公事公办,只说没有余款,户部便束手无策。如果有一个人半公半私,既不能明说此款用于园工,又要让他们知道是报效园工,反而比公事公办来得更合适一些。”阎敬铭说了一些理由。
“我也是这样想。你们两个能不能担起这副担子,或者你们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来办这件事?办好了,将来调差使包在我身上。”醇亲王点头道。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合适,正在沉默的时候,翁同龢突然道:“这事让李中堂来办,再合适不过。”
醇亲王摇头道:“他一再要求添购舰船,如今不但无钱购舰,还要他来为园工筹款,实在张不开口。”
“王爷,叔平的建议不错,李中堂最合适不过。这笔款子是以海军购买舰船的名义筹措,按理说让海军衙门来办是正途。可是海军衙门里身份够格的只有王爷,其他人办这件事只能办砸。可王爷自然不宜出面,那么外面的督抚,无论威望与身份,非李中堂莫属。他不但是北洋大臣,还是海军衙门大臣,更重要的,他与两江、闽浙、两广、湖广等省份的疆臣关系都不错,说浅说深,说轻说重,把握起来游刃有余!何况王爷对北洋鼎力支持,他心中自当有数。”阎敬铭也是极力赞同。
“也罢,只好再托李少荃了,他如能筹得一百五十万之数,我勉强就可过此难关。太后还要北洋先拿三十万两银子出来,这如何向他开口。”醇亲王想了想也没其他办法。
没法开口也得开口。等送走阎敬铭和翁同龢,醇亲王给李鸿章写信。先对巡阅北洋的周到安排和细致照顾表达感谢,再说园工于皇上尽孝心的重要,然后笔锋一转——
万寿山园工,原为太后颐养之所,无奈咸丰十年,为英法夷军所毁,次第恢复,工程甚巨,上又督责甚严。弟经费实在棘手,既不敢琐渎天听,又无法商诸同事,唯与立山蹙额相对,是可愁亦可笑也。部款既不可动,愚见又不借洋债,即使可借,将来还款亦难,且受滥语訾议,殊为不值。太后口谕,可由各省报效海军特别用款,筹足二百万两,存银行生息,用于园工,本金二百万两,或购舰船,或暂借园工,将来视情形而定。虽是公事,可不宜行诸公文,万不得已,商诸台端,愚意借台端之威望、交情,函商两江、两广、湖广、四川四督,湖北、江西两抚,如能筹得二百万两之数,弟可过此关。
李鸿章先后接到醇亲王两封亲笔,第一封要他提报购舰计划,接着第二封又要以购舰名义筹措二百万两,真是一喜一忧,先喜后忧,正如俗语所说,狗咬尿泡空欢喜。很明显,以海军特别经费的名义从各省罗掘二百万两,再想让各省支持北洋购舰,那连想也不用想。一两年内,购舰计划全成泡影。但醇亲王放下身架求援,自己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何况北洋海防、铁路、人事哪一件都离不了王爷的支持。
李鸿章反复思索,拿定主意后着人叫周馥过来。周馥看罢醇王亲笔信后道:“人都称七王爷敢于担当,可是在修园这件事上太纵容上面了。当年六爷当政,两次大兴园工的计划都被他挡下了。”
“所以六爷才被弃之不用。”李鸿章与周馥早就到了可共机密的程度,说话不用拐弯,“而且现在七爷身边没有拿大主意的人,清流言官也缺倭相国那样的忠介之士。还有,七爷是今上的生父,身份特殊,修园工是皇上尽孝心,他更不好说什么。”
“只是这样下去,北洋购舰、海防都要受影响。日本这些年憋着劲在与我们赛跑,我们慢了,就有可能让日本跑到前面去。”周馥自从出任北洋营务总办后,对各国海军尤其是日本海军的发展一直十分关注,“听说日本天皇从宫中拨款三十万给海军,全国官员都拿出一个月的薪俸献给海军购舰。咱们朝廷却一再以海防的名义建园子,两相对比,真是让人泄气!”
“兰溪,不要泄气!我们北洋海军毕竟已经粗具规模,不再是从前有海无防的局面了。我想,等皇上真正亲政了,少年天子,血气方刚,必定要一心求治,只要我们抓住时机,北洋必定会再有一个大发展。”李鸿章压低声音,下面所说,事关机密,“所以,我们与王爷的心思应当一致,那就是维持着局面,维持到皇上全面接掌了大政,那时候王爷以生父之尊,对朝廷的决策必然有更大影响。所以,目前帮王爷也便是帮我们自己。”
“中堂的远见我真是自愧不如。”周馥由衷地感慨。在处理与朝廷权贵的关系上,他不得不佩服李鸿章。
当年恭亲王执政,李鸿章与恭亲王关系极为密切,以至于朝廷的洋务外交,王爷总是先与他通气。就是清流领袖李鸿藻,虽在洋务上一直与恭亲王拧着走,但与李鸿章的私人关系又相当密切。醇亲王与恭亲王性格、政见大为不同,以对列国强硬出名,都认为他主政后李鸿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谁知道没有多久,李鸿章与醇亲王的关系便密切到不输当年的恭亲王,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醇亲王竟然也在外交上与李鸿章亦步亦趋,在洋务上办铁路、办海防比恭亲王手笔更大。这让耿直忠介的周馥像看万花筒一样弄不明白,李鸿章何以在处理关系上如鱼得水?
“兰溪,要成大事,结交人就不能以一己好恶取舍,事关大业存亡的人物,必须要好好巴结。比如六王爷和七王爷,他们性情差别很大,我不能因为欣赏六王爷就不与七王爷交往,他们掌握着中枢大权,我不与他们交往岂不是自寻死路?那些个风流名士,可以对看不惯的人连正眼也不瞧,还美其名曰名士风流,还可自诩为一身傲骨。李太白让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鞋,多少文人墨客津津乐道,当年我也是无比向往。可如今就是有机会让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鞋,我也绝对不会如此行事,而是趁机与他们交好。为什么?为了他们能支持我的北洋大业!李白是名士,是纯正的诗人,他可以蔑视权贵;我们这些俗人,要想办点实事,就得把你的傲骨收一收,把什么风流、风骨抛到一边。”李鸿章借机长篇大论,一则是有感而发,一则是有意教导有点名士气的周馥。
因为最近疆吏将有一番变动,直隶藩司有可能出省任巡抚,按他的设想,直隶臬司升藩司,而空出的臬司之职,则由周馥升任。因为此次醇亲王巡阅北洋对周馥印象很好,此番安排,应当没有意外。臬司乃是一省大员,名士风流、风骨之虚名,不要也罢。
“中堂教训得极是,我已经五十有一,孔夫子说,五十知天命,我不敢说已经知天命,不过最近有些想法的确已经不同。诚如中堂所言,什么名士风流,傲骨虚名,想来真没什么意思。人生七十古来稀,能多办点实事就多办一件,后世有人说,某某是在谁任上办起来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孺子可教也!”李鸿章笑了笑道,“兰溪,无论办什么事,要想人家支持你,必须让人家知道你所办之事的好处。所谓不知者不怪,人家不了解,反对你,也属常理。比如我,如果不是当初带兵去上海,不接触洋人,不接触洋务,必然也会像他们一样反对洋务。七爷当初反对洋务,也是因为见识未到,他主政后对洋务了解多了,对北洋的支持比六爷还果决。再比如,当初反对电报的人多不多?可如今不但没人反对,边疆省份也都纷纷要求开通电报。为什么?大家都看到电报的好处了。”
“是啊,电报、轮船、开平煤矿都称得上赢利累累!”
“曾老师当年教导我说,成大事以培养替手为第一要义,我作一引申发扬,那就是要办大事,就要帮人成事。俗话说得好,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嘛。有人攻击我李鸿章保人太滥,不错,只要我了解的人,跟着我办事的人,一有机会我就推荐出去,这既是成人之美,也是为了将来办事有人支持。有官位,卡在手里不放的官员,是最没出息的。”
“是,这一条对我启发也很大。办小事,可以凭一己之力,可以靠鞠躬尽瘁,要办大事,非有一帮人追随不可。我有时只想独善其身,现在想来是大错特错。”周馥也是深有体会。
“现在我再说帮七爷就是帮我们自己,你应该没有异议了吧?兰溪,我要给两广、两江、湖广、四川总督还有江西的德晓峰各写一封信,请他们为万寿山筹款,你帮我起个稿子。大体意思差不多,说明园工缺款,王爷叠次书信,请他们伸援手就是了。再根据各地不同情况,措辞略有不同就成。此事宜密,不足为外人道。”
“好,我斟酌个初稿,中堂再改。”
“你的大笔,何须我再改。兰溪,除这二百万两外,太后口谕要北洋从存款利息中取三十万两用于园工。北洋哪来这么多利息,都是杏荪说话不过脑子惹的麻烦。”盛宣怀与刘瑞全谈话中无意把公款私存等事情透露出去,事后觉得不妙,如实向李鸿章做了报告。
“那这三十万包不包在二百万里?”
“当然不包在这里面,北洋非单独报效不可。我的意思,让轮船招商局、电报局和开平矿务局各报效十万,这几年他们的利润也很可观。这事我不出面了,电报局你直接和杏荪说,就说是我说的,十万只能多不能少。至于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先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别弄得满城风雨,说以官欺商,侵夺商利。”
李鸿章一番交代后,周馥领命而去,到了下午,他亲自拿着函稿过来了。周馥文案老手,分寸把握得极好。李鸿章简单修改几个地方,便交给周馥去抄录,想了想之后又要回来道:“兰溪,此事关系极大,还是我亲笔吧。”
他先写给两广总督张之洞——
香涛仁兄年姻大人阁下:
径启者,昨接醇邸来函,以万寿山工程用款不敷,嘱函致各处,共集款二百万,存储生息,以备分年修理等语。邸谓目前海署、神机营两处余款暂可支用,然工巨费绌,不得不预为筹谋。今年二月朔日,上谕以万寿山大报恩延寿寺,为将来慈圣颐养之所,关系典礼尤重。窃维雍、乾两朝,庆典之隆,震今铄古,今日财力,诚非当时可比。伏读春间诏书,圣怀冲抑,既不动部库正款,复不开奉献之门,仅此工程,量加茸治。今醇邸以贤王之尊,再三诿垂,手书殷肫,我辈受国厚恩,自当竭力代谋,各尽臣子之义。顾念两年以来,大工未竟,大礼方新,各省支绌尤甚。直隶本缺额之省,事事仰食于人,收不敷支,自惭绵薄。生息一节,极应代筹。饫闻邸意所注,唯在粤东,以为岭海大藩,台端魄力,雄视九牧,近古罕伦,年来文武并兴,造作宏运,大气包举,称盛一时,若得大力主持,便有过半之望。此外南洋各处,一二善国,从而附益,便可观成,其余瘠区,竟毋庸布告。此为功力,岂可测量。兹将邸函抄呈察鉴,并望早日赐复,以便转达。专泐布臆,敬颂勋祺,诸唯爱照。不宣。附抄函。年愚弟鸿章顿首。
张之洞是清流出身,好大喜功,不妨给他一顶高帽。李鸿章希望他能承担一百万两,因此有“过半之望”的说辞,就是打个折扣,有七八十万两也可。
第二个承接大头的就是两江,给两江总督曾国荃的函中有这样的话:“各省支绌尤甚,实已无可罗掘,唯屈指著名富庶,粤东而外,便属两江。邸意所注,首望香帅,次则台端,能于江、粤集得大宗,此外略加附益,便有成数。”因为曾国荃的兄长曾国藩是李鸿章老师的缘故,因此李鸿章自称“愚侄”,语气极诚恳、谦逊。
有两广、两江承担大头,给湖广总督裕禄、四川总督刘秉璋、江西巡抚德馨的信函,词句斟酌大同小异,告诉他们醇亲王希望这几个省份筹款之意就够了,十万二十万随他们的便。
几乎用了一下午才写完五封信,李鸿章累得手腕疼痛。他一面活动着手腕,一面大声吩咐道:“四百里加急,立即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