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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3:帝国烽烟

李鸿章(全三册) 张鸿福 19533 2024-10-20 02:36

  

  第一章醇亲王巡阅北洋李莲英循规蹈矩

  这天早朝后,慈禧对醇亲王道:“老七,北洋又有四条军舰从外国回来了,李鸿章奏请朝廷派人去巡阅的折子你看过了吧?”

  “看过了,军机上说已经向太后请旨。”醇亲王应道。

  “旨意很快就有。我的意思,你是海军衙门大臣,这趟差使非你莫属。”慈禧说罢,意犹未尽的语气。

  “奴才遵旨。”醇亲王微微弓一弓腰,“只是巡阅海军,奴才还是头一遭,只怕办砸了差使,太后有没有特意要吩咐的,请训示。”

  “我看与陆路阅操也没什么两样,自然是为了提振士气、张我军威。”慈禧一副欲说未说的样子,“要说特别,海军办了十来年,花了上千万两的银子,有人说卓有成效,也有人说三道四,到底办得怎么样?总要亲眼见了才好说。”

  醇亲王心生警惕,这次巡阅是要对北洋水师下个评语,这个评语却不好下。他是海军衙门大臣,下评语便不能超脱。何况太后疑心甚重,总担心臣下欺瞒。三海和颐和园工程经常派李莲英去现场勘验,就是他在神机营南苑阅操,也派太监悄悄去看多次。巡阅北洋水师这样的大事,仅自己回奏如何能够令她放心?

  慈禧见醇亲王心有所思,就问道:“老七,你也算知兵的王爷,无论水陆各军,道理是一样的。是好是坏,你总看得明白,难道还有什么顾虑?”

  “回太后的话,奴才没什么好顾虑的。刚才奴才在想,海军毕竟是新鲜事物,太后不能亲见实是一大憾事。奴才笨嘴拙舌,恐怕不能一一向太后描述。可否请李莲英随同前去,一则可以将巡阅所见新奇事物,慢慢讲给太后听;二则也是见识一下风涛之险,将士之苦,将来好好当差。”

  醇亲王自判笨嘴拙舌,的确不假,要讲应急的本领,嘴上的功夫,的确非他所长。他所说的这两条理由,第一条还勉强说得过去,第二条则有些驴唇不对马嘴,让太监去见识风涛之险,与他们好好当差如何联系得上?但这个主意却不错,慈禧好像也有此打算,十分痛快地答应了:“这个主意不错,就让李莲英同去。”又对门外喊,“让李莲英过来。”

  李莲英就在殿外侍候,进门俯首道:“奴才侍候太后。”

  “七爷让你陪他去巡阅北洋海军,你还不谢过七爷?”

  “太后,奴才不敢。我朝家法森严,太监不可预问政务,更不可私自出都。”李莲英连忙跪下。

  慈禧训诫道:“你还知道规矩,可见七爷没白疼你。是七爷请你去,也就不算私自出都。再说,你也算是去侍候七爷。”

  “侍候七爷是奴才的福气。既然是侍候七爷,奴才恳请太后再派个侍卫同行,这样外间的闲话就少一些,奴才也就不致太惹人侧目。”李莲英请求道。

  慈禧点了点头赞赏道:“这个主意也不错,那你说派哪个侍卫去合适?”

  “奴才不敢妄言,一切听太后安排。”

  “让你说就说,你看宫中的侍卫,哪个比较灵透顺眼,就让他一起去。”

  于是,李莲英不再推辞,说道:“乾清门的三等侍卫富察·多尔齐很有眼力见儿,而且他阿玛是当年亲手捉拿肃顺的侍卫之一。”

  “好,那就是他了。”慈禧丝毫没有考虑就同意了。

  醇亲王出宫回府,他即将巡阅北洋水师的消息就传开了,令大家惊异的是,储秀宫总管太监李莲英竟然也随行。同日还有一道慈谕:“醇亲王奕譞、醇亲王福晋,均着赏坐杏黄轿。钦此。”

  下午,谟贝勒前来拜访。谟贝勒是嘉庆第五子惠端亲王绵愉的第六个儿子,喜欢诗文应酬,与文人墨客、清流翰林多有交往,与醇亲王关系也十分密切。他一进门,醇亲王已经猜到他所为何来。

  果然,他开口便道:“七哥,你要巡阅北洋了?我不明白,你这个海军衙门大臣去巡阅是名正言顺,李莲英一个无根之人却也要出都同去,这算怎么回事?这些阉寺越来越不像话了。”

  “是我恳请太后让李莲英随行。”醇亲王连忙声明。

  “那又是为何?”奕谟有些不相信,“七哥难道不记得唐朝太监监军之祸,前明阉寺祸国的教训吗?”

  “我只是想让他们这些深宫中人出去见见世面,回来给太后解解闷。”醇亲王勉强解释。

  奕谟当然不信:“七哥忘了安德海的教训了。六哥当年诛杀安德海,人心大快。七哥如今却纵容阉寺气焰,真不知七哥是怎么想的。原来六哥主政时大家都怪他太过迁就,如今大家觉得七哥更迁就。三海工程没人问,颐和园工程也都装聋作哑,朝廷大兴土木,哪里是振作求治之道!现在是清流中没有倭相,主政的七哥也没当年六哥的敢于担当。”

  这话真让醇亲王无地自容。当年他是以敢于担当的形象入主中枢,可当他当上“太上军机”后,发现对洋人强硬不是口空白话就能做到的,而纱帘背后的女主人原来是那么难侍候,他发觉自己当年的强硬完全是无知无畏,当他面对的是国之安危和擅权的慈禧时,发觉自己比六哥更懦弱。但他嘴巴上却不想承认,强辩道:“我与六哥的身份不同,有些事情不能不格外慎重。”

  “七哥的难处我当然明白,不过,你越是避嫌越不能释嫌。”奕谟话题一转道,“上面突然赏给杏黄轿,七哥这次要带去天津吗?”

  醇亲王连连摆手:“逾格之赏,何敢承受!杏黄轿只有内廷公主有之,外藩亲王何敢僭越,我正打算上折请太后收回成命。”

  “七哥有这份戒惧心就好了,当年的年羹尧也曾经受异数之恩……”奕谟提醒道。

  当年雍正为了试探年羹尧是否有不臣之心,屡加异数之赏,年羹尧不知戒惧,结果惹来杀身之祸。

  慈禧赏杏黄轿,醇亲王只想到这是逾格之赏,却没往深处动心思。旁观者清,奕谟的话让他陡然警惕,回想近来的一些事情,奕谟的猜测的确有道理。他诚惶诚恐道:“老六,从前我想简单了,皇上快亲政了,我该如何急流勇退?”

  见醇亲王如此惶恐,奕谟反而有些不忍心了:“七哥,我只是提个醒,你的忠心上头总是有数的。我的意思你也不必太避嫌,该反驳时就该反驳,该挺直腰板时就要挺起来。你是事实上的辅政大臣,不能凡事都由着上头来。”

  这话听上去就矛盾,而且如何挺直腰板?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奕谟告辞后,荣禄接蹱而至。

  “仲华,李总管跟我去巡阅北洋,是我向太后恳请的,这事,我该没办错吧?”醇亲王向荣禄求证。

  “当然没错。王爷不开口,恐怕太后也会做此安排。”荣禄赞同道。

  “何以见得?”醇亲王也有这种预感,所以急于得到证明。

  荣禄比证道:“王爷只要想一想,南苑阅操上面都悄悄派人去,巡阅北洋这样的大事,太后能不派自己信得过的人吗?”

  “我难道还不值得太后信任吗?”每想至此,醇亲王就觉得委屈和不解。

  “王爷不必苦恼,太后的性情永远不会有完全信任的人。想明白了这一点,王爷就会释然。”

  “你说得不错。这大约就是赵家天子说的,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无论这人对他有没有危险。我也觉得上面大约早有让‘皮硝李’去的想法,只是现在我要弄明白他去的目的是什么?”李莲英出身制皮子的贫苦人家,终日拿硝水去揉皮子,因此人称“皮硝李”。

  “太后派李莲英同行,首要的就是监督您。您手握神机营,如果再与李鸿章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太后如何能够安枕?第二就是看一下北洋水师,花了这么多银子值不值。至于见识一下新奇,给太后解闷,这其实是最不重要的。”荣禄分析道。

  “那么,应当让李少荃把北洋水师的军威好好展示一下,让太后觉得这钱没白花。第二条,那就是不可张扬,随行的人必须守规矩。”醇亲王也说出了针对的办法。

  “王爷性情就不是张扬的人。需要约束的其实是随行的人,尤其是宫中出去的太监。太监出都本来就令人侧目,如果像当年安德海出都那样一路招摇,少不了有言官要上折子参奏。”荣禄话锋直指李莲英。

  “对极了,我打算出个告谕,让随行的人规规矩矩,不要闹出笑话来。你帮我起草个文告,到时候让他们每人一张,做个提醒。”

  “其实王爷只要抓住两件事,就出不了大毛病。一是不要索需地方,人吃马嚼全部自备,即便有人想趁机索需也没了借口。二是严禁随行人员私自接触地方官,不给他们索贿受贿的机会,尤其是‘皮硝李’,不要让他捣什么鬼。”

  “好,临行前厚加给饷,出行的嚼裹全部自己负担。至于‘皮硝李’嘛,我把他放在眼皮底下。”醇亲王拿定了主意。

  荣禄又补充道:“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避免‘皮硝李’与外官接触,省得他听到不该听的,到时到太后面前乱讲,无论对王爷还是对李少荃都不好。”

  “对,李少荃在北洋不容易,做事多的人受的批评也最多,别让别有用心的人在‘皮硝李’前乱告状。”醇亲王心里总算有了底,心情稍轻松了些,不过对奕谟的话仍然不能释怀,“仲华,刚才奕谟来过了,他有些怪我太过软弱,该顶的要顶回去,不能一切都由着上头。他还拿出当年六哥反对三海工程的例子和杀小安子的事来比较,我真有些无地自容。”

  “王爷,谟贝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今昔形势不同,如何能够相比?当年内忧外患,反对修三海有过硬的借口,如今虽不能说四海安澜,但国家安定却是前所未有;那时候诤臣里有倭文端为首的清流、大儒,如今清流已经烟消云散,又有谁肯出头逆上头的龙鳞?最重要的,那时候东宫还在,她虽然不善言语,但在大事上却毫不含糊,而且地位尊于西宫,只要占在理上,西宫不能不有所收敛。试问王爷,当年六爷诛杀小安子、反对三海工程不都是亏了东宫施以援手?王爷如今可有这样的援手?”荣禄是醇亲王面前的红人,他的荣华富贵也都系于醇亲王一身,他的立场和态度与奕谟又有不同,他最不愿意醇亲王在太后面前失势。

  “的确没有。”

  “所以,王爷不可为浮言所惑。皇上顶多再有两年就要大婚,那时候上面必然要完全归政,不然如何对天下人交代?等皇上顺利亲政,王爷您便修成了正果,这些年来的如履薄冰便没有白费。如果王爷这时候非要扫上头的兴,您对富贵就算不在意,连累了皇上不能顺利亲政,那又是何苦来哉!”荣禄把利害说得十分清楚。

  “你说得有道理,顶多再过两年我就急流勇退。别人误会也罢,埋怨也罢,我都不计较。眼下一是辞杏黄轿,二是告谕随从人员的训示,都劳仲华大笔。”

  两人就此进行商酌,荣禄领命而去,晚饭前就来交差。辞谢杏黄轿是官样文章,情词恳切就足矣,醇亲王匆匆看罢,就让文案去誊录。《醇王出都巡阅严饬随从人等各谕》共有三份:

  管事处传奉爷谕:交管事处:此次赴天津查看海军,事属创始,本府随往人众,必当恪守历次诫谕,谨慎体面,除本分差使外,不准干预他事。着派怀他布、湖图哩、明顺、吉成实力稽查,无论事之大小,务须一一禀知,不准少有瞻徊及私出主见等情弊,果能遵守传谕,回京后优加奖励,若稍不遵循,无论事之值与不值,何时发觉,即将该四员交地方官递解回京,从重惩办。此谕。着管事处于随往之官员人等及首领太监,每人各放一张。特谕。

  为剖切晓谕事:照得本爵堂此次前赴天津,因看海军船只、炮台,所有随带章京等员,随同总办由陆路行走,车辆马匹务当严加约束,免滋弊端。且沿途经过地方,正值麦初秀穗,大田播种之时,务循大路行走,不得任意驰骤,致有践踏田畴情事。其本爵堂随带之护卫、戈什哈、并兵人役,及总办、章京各员随带之戈什哈、跟役、车夫人等,虽分前后两起,着统归总办管辖查访,倘有前项情事,一经查出,或被农民告发,即行从严惩办,决不姑宽。切切。特示。

  谕:此次赴津,除赴旅顺口等处系李中堂饬备厨房外,其往返途中及在津数日均由口分自买食物,马匹草料亦均自备,一切概不由地方官供应,更不准稍有需索,致干惩处。着总办、帮总办于起程之先,通行晓谕,俾归划一。再,抵津后,地方文武各员及各营统领、各局官员等,令赴营务处报到,投递职名。倘此内生有弊端,擅收银物及请托私情等事,唯将翼长祥普、明惠立即发折严参,并将总办、帮总办附参,决不姑息徇纵。至本爵堂府宅护卫家人等,已自行严加钤束,如仍有倚势招摇,或假借名目肆行欺骗,总办、帮总办及营务翼长务刻即禀知,勿稍瞻衍。特谕。

  醇亲王看罢很满意,稍改几笔,便交由王府文案处印制备发。

  李鸿章接到会同醇亲王巡阅北洋水陆各军的上谕后便把周馥叫来,两人密议一上午。整个巡阅的方案,李鸿章总结为八个字两句话,一是“盛陈军威”,把北洋的水陆各军的实力展示出来,让朝廷觉得钱花得值;二是“礼敬有加”,就是让醇亲王一行所到之处都受到礼遇,但又不能逾制,这是醇亲王在信中一再叮嘱。

  周馥保证道:“中堂放心好了,我与天津镇郑总戎、水师丁总戎还有营务处诸公仔细商酌,拟出方案再请中堂过目。”

  天津镇郑总戎即是指天津镇总兵郑国魁,丁总戎即是指北洋水师的丁汝昌,因为醇亲王此次巡阅水师为重点,但同时巡阅陆军、炮台,因此水陆各军都要预备。

  两天后周馥便拿出了方案呈请李鸿章阅,唯有一条特意请示:“水师交战,双方军舰皆在行驶中,因此命中率并不太高,有时开十几炮未必有一炮能中。可是如果以此请王爷阅操,局外人不懂其中道理,或许会有误会,以为战斗力不强。丁总戎的意见,可否舰动靶不动,或靶动舰不动,这样命中率会高一点。”

  “届时列国水师少不得前来观操,会不会让他们说三道四?”李鸿章有些担忧。

  周馥回道:“我问过丁总戎,他说我们是阅操,不是实弹演练,列国水师还不至于有什么说法。”

  “好,那就舰与靶一动一静,届时如何操练,由丁禹亭视实际而定,总之既要盛陈军威,又不要让王爷看出破绽。”

  周馥原来对北洋水师统领丁汝昌成见颇大,但近年与他交往增多,发现此人虽是陆军出身,但这些年刻意学习海军,并不像外间所传是门外汉。而且他为人谦和,能够居间协调舰队中闽籍与粤籍官兵的矛盾。而北洋舰队中那些少壮军官骄气太重,个性刚强,实在没有人可胜任北洋水师统领一职。之后,周馥对丁汝昌的看法大为转变,觉得北洋水师由丁汝昌统领也算是恰当的人事安排。

  等方案确定后,周馥亲自去京城请醇亲王审阅。醇亲王着眼的是“不招摇、不逾制”,对一些过繁的礼节加以删减。又特别叮嘱,天津海光寺行辕所陈设器具皆取朴素简便,一切秾丽及黄、赤诸色,概置不用。

  醇亲王一行的计划是从京城赶到通州后,分水陆两路赴天津。四月初六,李鸿章先后命制造局总办潘骏德、水师营副将郑崇义等率舢板三十多只,座船三十余只,小火轮两艘,伙食船五只,沿水路前往通州迎候;又派督辕武巡捕杨福同、萧万有从陆路赴通州,照料由陆路来津车马。

  四月初十上午,陪同巡阅的帮办海军正红旗汉军都统善庆、海军衙门文案总办副都统恩佑先行出都,为醇亲王打前站。随从二十余人、王府内外随侍戈什哈等四十余人、马七十余匹由陆路赴天津。

  醇亲王一行包括海军衙门、神机营文武官员,戈什哈,兵弁,夫役,王府护卫,太监等一百余人,十一日一早骑马行四十余里,九点多到达通州。他穿着五爪金龙石青褂,头戴三眼花翎宝石顶凉帽,身后是身穿黄马褂的乾清门三等侍卫富察·多尔齐,还有给他端着烟袋的三品总管太监李莲英。不过,他的顶戴却是六品,这是他的主意:“奴才是太后打发来侍候王爷的,三品顶戴太过招摇。”

  早已候在码头的长龙座船见醇亲王驾到,立即升起巨大的“帅”字旗。醇亲王登上座船,由小轮船拖带,水师营副将郑崇义带着杉板三十余只前后左右护行,沿河下驶。一路上所有船只全部贴岸停泊,王驾过后才准行船。沿岸都有直隶驻防绿营兵布防,醇亲王驻泊休息,驻地军官便早早到码头跪迎。无论官阶大小,醇亲王一概到船头立而望之,夜里则秉烛而眺。

  十三日上午九点,醇亲王的长龙座船到达天津。各军统领营官均行装挂刀,领队在二十里内外沿途跪接。李鸿章坐小轮船出迎,到浦口登上醇亲王的长龙座船,跪请圣安。醇亲王答称“圣恭安”,然后拉起李鸿章,握着他的手不放,连道:“少荃辛苦了。”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天津北门外红桥,弃舟登岸,先到天津的醇亲王随行人员,直隶提督、天津镇总兵、直隶布政使、按察使、长芦盐政、天津道、天津营务处、支应局等处四十余人立岸恭迎。醇亲王含笑向大家点头道:“辛苦诸位了!”然后乘黄绊四人肩舆由北门进城,再出南门,到达海光寺行辕。

  海光寺原名普陀寺,始建于康熙年间。后来康熙帝南巡,驻跸天津,见此地庙宇宏阔,兴会所至,赐名海光寺。不但赐写了匾额,而且御书两副对联,一副是“香塔鱼山下,禅堂雁水滨”;另一副是“水月应从空法相,天花散落映星龛”。寺庙因此名声大噪,随后进行了扩建,并专门建了御书楼,把康熙御书对联刻制在柱子上。此后乾隆皇帝下江南,数次驻跸天津,每次都有御笔题赠,陆续御书匾额“瀛蠕慈荫”“普门慧镜”“镜澜普照”,御题对联“觉岸正光明如水如月,法流大自在非色非空”“春物薰馨含慧业,名禽宛转人闻思”“不生波处心恒定,大寂光天相总融”“欢喜白毫光妙明合印,庄严香水海安隐同参”,海光寺成为直隶名刹。

  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时候,英法联军两次占据海光寺,当成联军司令部,而且《天津条约》就在海光寺签订,此地被视为屈辱之地。后来捻军兵锋又曾两次到达海光寺,于是此处风光不再。

  李鸿章主政直隶后,在海光寺外空地扩建天津机器局,设铸铁厂、锤铁厂、锯木厂、洋枪厂、枪子厂,除制造新式枪炮等军械外,兼制民用设备以及各种军用船只,并能自行制造车、刨、钻等机床。工匠六七百人,办公生产等用房百余间。

  此次醇亲王巡阅天津,随行二百余人,天津任何衙门都无法接待,李鸿章最后决定把醇亲王行辕设在海光寺,用寺内殿宇及寺外机器局的办公用房接待王爷一行。

  海光寺南门外搭起布帐作为文武官厅,天津府县官员及候补道四十余人已经在此迎候。醇亲王乘坐肩舆进寺,到大殿前下舆,迎候的官员请安后,他再进大殿进香,然后到御书楼对着乾隆皇帝当年坐过的宝座行礼。

  午饭就在海光寺内,李鸿章早就安排妥当,但醇亲王自带厨师,表示不扰地方,随行各员也不敢就席,打发人出去自买吃食。李鸿章见状,对醇亲王道:“就是普通官员过境,天津也要尽地主之谊。王爷大驾光临,如果非要坚持自己供膳,让天津官员如何能够心安?”左劝右劝,醇亲王总算答应下来,让王府总管传下话去,午饭就由天津供应。

  醇亲王就在海光寺御书楼居住,环寺墙外机器局的八十余间办公用房暂时改为都统善庆、总办恩佑等人的寓所。因为随员太多,又新建瓦房五十二间。为了加强护卫,环寺架设巡更兵棚十六架,并支起席棚以停车马。除神机营、王府护卫外,皖南镇总兵史念祖带马队百名驻于寺后,掌守寺内各门。南门外道路经护卫营、亲兵营修筑,入夜则点亮汽灯,照耀如白昼。

  第二天一早,各国领事拜见醇亲王。周馥和李鸿章的洋务顾问候补道伍廷芳、罗丰禄早早赶到御书楼等待。法国领事、副领事最先赶到,周馥带领他们进见。御书楼阶下是司道各官,台阶上站立的是神机营、海军衙门随员,王府护卫则侍立在大殿两侧。大殿上,醇亲王居中站立,李鸿章和都统善庆一左一右,这是礼节性的会见。接下来醇亲王又会见了俄、美、英、德、日等国领事。

  九点后,醇亲王视察天津武备学堂。武备学堂是李鸿章于光绪十一年设立,聘请德国教官,培养陆军人才。除了学国文、算术、几何、三角、代数、地理、中外历史、政治学、格致等,重点是军事课,学习基本战术、应用战术、图上战术、战略学、孙子兵法、管子兵法、沟垒学、弹道学、军制学、野外勤务、步兵操典、气球学等。醇亲王亲自观看学生测绘画图,阅看毛瑟枪法步操,暗叹李鸿章总是先行一步,与之相比,他的神机营操练只能算是花架子。

  午饭后,李鸿章陪醇亲王及随从乘小轮船走水路,另一部分人员则骑快马走陆路前往大沽。天津文武官员跪在岸上相送,看热闹的百姓更是人头攒动。醇亲王很高兴,让随行的德国摄影师拍照留念。两个小时后到了海河下游,河面变宽,水也更深,“海晏”号轮船已经在江中停泊恭候多时。

  “海晏”号原为美商旗昌公司海轮,光绪三年招商局购并旗昌时纳入船队。本轮载重两千八百吨,载客二百八十一人,航速十二节,是轮船招商局航速最快的客轮之一。中法战争中,刘铭传就是自上海秘密搭乘该轮突破法舰队封锁赴台上任。此次醇亲王巡阅北洋,就以该轮为座船,此时巨大的帅旗已在该舰上升起。

  醇亲王与李鸿章、都统善庆及王府护卫、太监登上“海晏”号,盛宣怀跟随照料。海军衙门、神机营各员,戈什哈等登上“保大”号轮船,周馥随船照料。帅船起航,盛军列队南岸跪送,旌旗迤逦二十余里;北岸则有仁军及楚军马队,也是沿岸跪送。

  当天夜里,船队到达大沽,醇亲王一行的船只都停在大沽炮台下,附近五里全部警戒,口外则有炮船巡游。

  晚上就住船上,李莲英被轮船招商局的听差领到住处,那是两间很大的客舱,陈设也十分讲究。他看了之后道:“这个房间太大了,我哪里敢住?”

  听差告诉他,王爷的住处更大。

  “那李中堂呢?李中堂住的是什么房子?”李莲英又问。

  “李中堂的客舱略小一些,但也差不了多少。”

  李莲英一听就推辞了:“那不行,我怎敢比李中堂住得还宽敞?劳您的驾,我要和李中堂调换一下,不然睡不着。”

  听差见李莲英说得坚决,做不了主,只好去找盛宣怀。盛宣怀过来见李莲英道:“李总管,这是中堂吩咐的,他说您是客人,理应住得比他宽敞些,您总得让中堂略尽地主之谊。”

  “盛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我算什么客人?我是太后打发来侍候王爷的,哪敢住得比中堂还要宽敞?就算是客人,我也不敢忘了规矩,李中堂毕竟是封侯拜相的国家勋爵,非比寻常。”李莲英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盛宣怀以为李莲英不过是客气一番,只要理由充分,他必然会答应,因此劝道:“总管说得不错,可中堂已经歇息了,再打扰中堂休息恐怕不合适,无论如何您将就一宿,明天再换也不迟。”

  李莲英一听也是,便又道:“盛大人说得有道理,那就不必打扰李中堂了。我看王爷的房间特别大,我就到王爷的套间里去住吧,侍候王爷也方便。”

  盛宣怀见是动真的,连忙阻止道:“李总管,你且等等,等下官回了李中堂再说,不然中堂会怪下官办差不力。”

  盛宣怀去见李鸿章的时候,他的确已经休息了。不过盛宣怀不是外人,可以在卧房里见客。等盛宣怀说了李莲英的要求,李鸿章郑重其事道:“杏荪,此人不简单,你们要好好应付,可不要只把他当一个太监。他与当年的安德海不同,只从这一件事上就看得出来。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能得罪。我出面不合适,你想办法接近他,或者他的亲信,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要求,或者太后有什么安排,只管答应。”

  盛宣怀当然不能再提李莲英要与李鸿章换舱的要求,就道:“中堂,如果李总管还坚持,我就拿自己的舱给他。我到别的地方挤一宿,反正不过两个多时辰。”

  “行,如果他非要到王爷舱里去也随他,不必太强求。”

  盛宣怀回到李莲英的客舱时,他已经抱着被褥去了醇亲王的客舱。醇亲王的客舱是整个船上最大最豪华的,有一间卧室,有一个很大的客厅,还有单独的卫生间。李莲英所说的套间就是指那间颇大的卫生间,便说道:“王爷,李中堂给奴才备了一间大房子,奴才如何能住得?奴才看王爷这里有个套间也蛮大的,奴才就和王爷住到一起,侍候王爷也方便,还请王爷恩准。”

  醇亲王笑道:“莲英,你来也是客,李中堂给你安排大房间,你就踏踏实实地住下。客随主便嘛!”

  李莲英分辩道:“王爷,李中堂是敬太后和您,因此才对奴才客气。如果奴才认为受之应当,那就大错特错。人家笑话奴才事小,如果传出话去说,太后和王爷面前的李某某真是不知好歹,一点规矩也不懂,那可就有损太后的英明和王爷清誉。这种半吊子事,奴才不能做。”

  醇亲王见他说得诚恳,点头道:“好,那就依你吧。”

  李莲英“喳”了一声,就把铺盖卷搬到卫生间里。

  “王爷,奴才替您洗脚。您辛苦一天了,用热水烫烫脚睡得踏实。”重新回到醇亲王卧室,李莲英不等醇亲王答应,已经自作主张,要热水,要毛巾。

  醇亲王的贴身太监端来热水,李莲英亲自接过来,端到王爷脚边道:“王爷,奴才给您洗脚。”

  “万万不可。”堂堂三品总管、太后心腹太监给醇亲王洗脚,他哪敢消受?

  可李莲英已经把毛巾搭到肩上,把醇亲王的双脚搬到热水木盆里,边洗边道:“王爷,平时在宫里想侍候您都没有机会,这次托王爷的福出来开眼界,奴才不能放过侍候您老的机会,请王爷务必赏脸让奴才尽尽孝心。”

  醇亲王感动得不得了,想起出京前还千方百计要提防他张扬跋扈、索需地方,如今看来,真是多虑了。自从出京以来,李莲英几乎是寸步不离,始终站在他身后,一手提着他麑子皮烟袋荷包,一手提着他的长杆烟袋,往侧边一站,低眉敛目,完全是一个贴身侍候的小太监,丝毫看不到总管太监的影子。等洗完了脚,醇亲王笑道:“莲英,反正我也睡不着,你陪我唠唠嗑。”

  看李莲英在对面的洋沙发上坐下了,醇亲王感慨道:“你这差当得真是挑不出一丁点毛病,你们也都不容易。莲英,你是怎么进宫的?听说吃这碗饭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那真是一点不假,奴才这种人,都是家里穷得叮当响。”

  李莲英是河间府大城县李家村人,紧靠在子牙河边上。与当年的总管太监安德海、如今的二总管崔玉贵都离得不远。李家村地势低洼,是个蛤蟆撒泡尿就能发水的地方,十年九涝,几乎年年都有人饿死。有一年夏季发水,庄稼颗粒无收,李莲英的爷爷活活饿死,到了秋上又闹瘟疫,他的祖母又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十九岁的儿子李玉,也就是李莲英的父亲。

  李玉人还灵透,被一个远房的族亲收为义子,后来义母又把娘家的侄女嫁给他当了媳妇,接二连三生下了五个小子。顶聪明的是老二,一双眼睛不大,但滴溜溜乱转,很得爷爷奶奶的疼爱,给他取名李机灵,他就是后来的李莲英。李家有几百顷地,积了点家产,本族都十分眼馋,对他们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李玉当儿子,十分不满。等老爷子一过世,本族的侄子都来争家产。

  李莲英的奶奶很有主见,打发干儿子和侄女到京城投奔亲戚,做一点小买卖。老太太则把家产陆续变卖,对外说是还账,其实是倒腾给干儿子做买卖。不料李玉不是做买卖的料,只赔不赚,后来开了个制皮作坊,把收来的皮子用硝水泡了,再揉制成熟皮,卖给皮衣店。皮子被硝水一泡,腥臭难闻,尤其夏天更是奇臭无比,苍蝇成团。硝有毒,辣眼睛,呛鼻子,腐蚀手。揉皮子就是把皮子固定在地上或墙上,用硝揉完了后再泡进大缸里涮洗,皮子见水后很重,捞皮子很辛苦。一家人就埋汰在龙须沟边一个臭气熏天的破院子里淘生活,只能勉强糊口。

  李机灵看着母亲为一家操劳,决定自己为家庭做点事。那时候,最好也最无奈的出路就是进宫当太监。河间一带以出太监闻名,辗转相传,亲朋相托,许多人净身进了宫。李机灵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一条路。

  “王爷,奴才的父亲只知道怎样挣钱养家,把钱看得很重,对我们这些孩子感情很淡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母亲对我们兄弟几个,感情都很重。奴才自求净身的时候,母亲难过得浑身颤抖,唯一的安慰是给奴才找了个好的净身师傅,托来托去,最后请到小刀刘的门下。他做净身,算这一行最好的。”李莲英说起伤心事,禁不住长吁短叹,“自从奴才决定净身后,母亲每天晚上跪香,求菩萨保佑,一跪就跪到深更半夜,在奴才净身前一天晚上,母亲在佛前起誓,要长年吃白斋,保佑我平安,打这以后,她再也一点荤、一粒盐也没沾过。奴才净完身回家,养了一年伤,这是母亲最累最苦的一年。这一年,也是母亲和奴才说话最多的一年。她是含着泪教奴才做人,告诉奴才打人一拳,防人一脚的事千万不能干,自己吃饱了,也要想着别人。但行好事,苍天不会辜负好心人;不光修这一世,还要修来世。所以奴才打进宫后,总结了两句话,算是奴才侍候主子的原则,事上以敬,事下以宽。”

  醇亲王是第一次听李莲英讲这么多话,更深夜静,只有海浪有规律地响着,这样的夜晚,正宜促膝相谈。两个人都忘记了彼此的身份,醇亲王由衷地感叹道:“你的老母亲真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好人。”

  李莲英也是十分感慨:“是啊,在奴才所有的亲人中,最记挂的也是老母亲。奴才进宫那天,老母亲哭了一整夜,父亲拉着排子车,母亲追着车子一直送我到西直门,最后给奴才口袋里塞了两个鸡蛋。王爷,奴才如今看不得鸡蛋,一看到就想起老母亲来。”

  “哎,你们这些人,都是些苦命人。”

  “苦也是从前。如今奴才很知足。奴才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有机会侍候太后和王爷。”说到这里,李莲英从刚才忘我里清醒过来,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奴才如今很知足,今昔对比,真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年的‘皮硝李’,如今是三品总管太监,这都是皇恩浩**!”

  此时,炮台附近传来梆子声,李莲英醒悟过来,“啊呀”一声道:“王爷,都怪奴才多嘴,明天一早还要出海,耽误王爷休息了!”

  “不碍的,你也歇息去吧。”

  李莲英“喳”了一声蹑手蹑脚回到套间,听着王爷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自己这才放心睡去。

  半夜里,大海潮起,“海晏”号趁着海潮起锚出海,开往旅顺。三点多的时候,醇亲王的贴身太监轻手轻脚来敲李莲英的门,说道:“李总管,王爷昨天说要看海上日出,刚才盛大人说,再过一两刻钟,太阳就要冒出海面了。”

  李莲英想了想道:“不要打搅王爷,昨晚王爷睡得晚,让他好好歇息。反正在海上十几天,看日出的机会多得很。”

  “李总管,到时候王爷怪罪,请您老帮着奴才说话。”

  “放心,王爷要怪罪,一切有我擎着。”

  醇亲王一觉醒来,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床前躬身而立的李莲英,他手上捧一块雪白的毛巾道:“王爷您醒了,奴才侍候您洗面。”

  “莲英,让他们侍候就是了。”醇亲王推辞道。

  李莲英示意王府太监把一盆冒着热气的水端过来,他把毛巾在里面泡一会儿,捞起来略拧一下,把王爷一双手包裹住道:“王爷,用热毛巾敷半刻钟,把您的手指关节都捂活络了,再洗手那才叫舒服。”

  醇亲王见状,朝一旁王府太监说道:“你们都向李总管学着点,看李总管是怎么当差的。”

  “王爷,您可别尽是夸奴才,奴才还要向您请罪。昨天您说要看日出,奴才看您睡得正香,自作主张没让他们叫您,害得您看不成日出了。您要怪罪,就怪奴才一个,可别怪他们。”

  醇亲王不以为意道:“哦,我早就忘了这茬了。在海上十几天呢,看日出有的是时间。”

  李鸿章陪醇亲王吃过早膳,又陪他到甲板上去看海。茫茫大海无边无际,根本辨不出方向,好在天气晴朗,根据太阳的方向,判断出轮船是向东北方向行驶。定远、镇远两艘铁甲巨舰,一左一右,济远、超勇、扬威以及南洋的南琛、南瑞、开济以及镇南、镇北、镇东、镇西、镇中、镇边六艘炮舰,分为前后左右编队,把海晏、龙大护卫在中间,劈波斩浪向前航行。

  醇亲王是第一次在大海上航行,而且是乘坐洋轮,又有如此庞大的护卫阵式,他兴致很高,拿着李鸿章给他的千里镜前看后看,兴致勃勃。风浪大起来,船身颠簸得厉害,随员中不少人开始呕吐。醇亲王问道:“少荃,这样的浪在海上算不算大?”

  李鸿章回道:“这算不得大,要是遇上风暴天气,浪头比舰还要高,能打到桅杆,海水能冲到甲板上。”

  醇亲王感慨:“这么一点浪,他们都已经吐得不行,可见水师官兵长年累月行驶于惊涛骇浪中,实在是辛苦得很。”

  当天在海上行驶五百多里,下午五点多到达旅顺,口内外号炮连天,岸上跪满了迎接王驾的兵勇。李鸿章指着旗号给醇亲王介绍道:“宋字旗下,是毅军统领四川提督宋祝三名庆,黄字旗下是庆军统领记名提督吴孝亭名兆有,那边是旅顺口护卫营统领都司张德三名文宣。”

  醇亲王坐着小船登岸,宋庆身穿黄马褂,头戴花翎,率众将请安。因为一路劳顿,而且又将晚膳,一切繁文缛节一概全免。旅顺是军港,兵营多,能接待醇亲王一行的房子却很少,旅顺港坞工程总办袁保龄的公所做了醇亲王的行辕,李鸿章以下众人各自回船住宿。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醇亲王到校场阅兵。他先是坐一顶凉轿赶到校场边,然后换乘一匹从京城运来的**大青马。此马是正黄旗蒙古都统西凌阿所送,是真正搏杀过的战马。满洲人以马上得天下,以弓马娴熟为最得意的事情。醇亲王喜欢骑马,神机营阅操向来是骑马,到北洋阅操,依然是骑马。这匹马经过专门**,四蹄翻卷,似乎走得很快,而实际步子迈得很小,同时摇头摆尾,威风凛凛,坐在马上的醇亲王腰臀随之扭动,姿态相当不错。在连天的号角声中,醇亲王到了演武台前,宋庆一身戎装,走到台前报告校阅的军队名号以及受阅人数,请他下令演操。

  先演阵法,进退离合,无不整齐划一。又演枪法,一百余人同时放枪,几乎同时响起。醇亲王拿着千里镜看那红色靶心,枪声过后全是密密小孔,可见准头相当不错。李鸿章则趁机介绍宋庆,他虽是山东人,却是淮军宿将,打过太平军、捻军,后随左宗棠西征,硬仗打了不下百回。八年前被调来驻守旅顺要塞,按德国步队操练守军。所部毅军都是百战余生的勇丁,不屑学西洋操法,年逾六十的宋庆亲自按德国步兵操典踢正步,练卧姿,勇丁们见老将军如此,只好认真操练,至有今天的出色表现。醇亲王很高兴,下令打赏毅军一千五百两银子。

  下午接见完守军将领,醇亲王又接见英国驻烟台领事及英国舰队司令及各舰舰长,然后又接见北洋雇请的两位洋人:一位是英国海军出身的琅威理,李鸿章请他做北洋水师的总教头,负责水师的训练;一位是德国人汉纳根,他是天津税务司德璀琳的女婿,李鸿章聘他任陆军教官兼充他的副官,并负责设计和建造旅顺口、大连湾、威海卫炮台。李鸿章介绍,世界水师英国第一,而步军则德国第一,因此聘请此二人分任水师和陆师教官,可谓各取所长。

  会见完洋人,李鸿章提议与洋人照相。英国领事和舰队司令等人都很高兴,一起与醇亲王照完相后又单独与他合影。醇亲王兴致很高,下令在事文武,上自提镇道府,下至护卫队长,每人都照一张。

  十七日是旅顺阅操的重头戏,要看舰队操练和炮台打靶。早上九点,醇亲王在众人陪同下登上黄金山上的阅操台。山下南面深水处,北洋定远、镇远、济远、超勇、扬威及南洋的南琛、南瑞、开济共八艘军舰已经集结完毕。先是操演阵法,旋转离合,不断变化。醇亲王是门外汉,问身边的李鸿章道:“少荃,我看这八条战舰,前进后退,左右转变,或分或合,呼应如一。他们离得那么远,是如何互通信息?”

  “禹亭,你来回禀王爷。”李鸿章当然知道,但他让身后的丁汝昌来回答,为的是让他在王爷面前露脸。

  丁汝昌趋前一步,拱手道:“回禀王爷,白天全靠打旗子来互通信息,叫旗语;晚上则靠灯光变化来传递,称灯号。”

  “那么,这个号令是由谁来发?”醇亲王又问。

  丁汝昌回道:“舰队命令全由旗舰来发布号令,今天的旗舰是定远舰。”

  “那么,今天的操演是由谁在指挥?”

  当然是定远舰管带刘步蟾,但话不能如此回答,所以李鸿章接道:“今天当然是王爷指挥。”

  醇亲王指着舰队阵形道:“少荃,现在的阵形首尾相接,鱼贯而行,好像一字长蛇阵。可否让他们改为八字雁行阵?”

  “王爷,我立即让人追上定远,传达您的命令。”丁汝昌说毕转身而去。

  一只小艇离岸去追定远舰,果然,醇亲王在千里镜里看到定远舰上的旗子在变化。再看八舰阵形,一分为二,慢慢变成了八字,如雁之双翼,醇亲王看得连连点头。舰队开始实弹打靶,一艘轮船招商局弃用的小轮船停泊在海面上,定远舰上打出开炮攻击的旗语,八艘战舰一齐开炮,轰隆隆惊天动地,烟气升腾,一刻钟后,靶船被炸得无影无踪,海面上只余木板碎片和一片油渍。

  此时,有五艘小艇在口外列阵。李鸿章告诉醇亲王,这些小艇是鱼雷艇,可以施放鱼雷击沉巨舰。这时,一艘广东水师废弃的木壳轮船被拖至口外,鱼雷下水,直向靶船射去,水面上只看到鱼雷激出一道白色的浪纹,箭一般射向靶船,轰隆一声巨响,水面激起数十丈高的浪柱,而靶船已经化为齑粉。

  “真是守口利器!”醇亲王见状感叹。

  “鱼雷是克铁甲舰的利器,理法最密,西人视为不传之秘。记名关道刘含芳督率鱼雷艇五年来,昼夜讲求,又得到德国顾问的悉心指导,如今鱼雷艇官兵皆能熟练运用。”李鸿章一边向醇亲王介绍,一边建议应当向德国顾问颁发二等宝星奖章,以示奖励。醇亲王当即答应。

  当天下午,醇亲王巡视旅顺炮台,在李鸿章及旅顺口水陆军务总办袁保龄等人的陪同下登上黄金山炮台。此地居高临下,旅顺形势尽收眼底。

  旅顺炮台从光绪五年(1880年)开始修筑,目前口门东西炮台群已经完成。西海岸炮台包括威远炮台、黄金山炮台、黄金山下炮台、馒头山炮台、城头山炮台、老虎尾炮台,东海岸炮台包括摸珠礁炮台、老砺嘴炮台。两个炮台群总计炮台九座,克虏伯后门钢炮四十八门,口径包括八公分、十二公分、十五公分、二十四公分。

  旅顺口外海面上,已经准备了废旧渔船、木棑等各种炮靶几十处。醇亲王下令开炮,从西炮台开始,各炮台逐次开炮,连环打靶,周而复始。旅顺口东西两岸,炮声震天,烟焰成云。尤其是黄金山炮台开炮时,脚下都在震动。两刻钟不到,海面上的靶子全部被轰毁,只有一些零碎的木板。

  袁保龄又让水雷营表演水雷。水雷布在口内,作为旅顺口的最后防卫。水雷全部由电线连接,施放的办法是按动电钮。袁保龄布置周到,已经将电线拉到了黄金山炮台,请醇亲王亲自施放。醇亲王按动电钮,几乎同时,海面上轰然一声巨响,蹿起近十丈的水柱。袁保龄告诉醇亲王,就是铁甲巨舰被水雷炸到,也难免舰沉人亡。

  李鸿章也极力夸奖袁保龄:“王爷,袁子久您可能不熟悉,说起他的老父亲您一定知道,就是做到漕运总督的袁甲三。如今在朝鲜监国的袁慰亭世凯,便是子久的侄子。”

  醇亲王笑道:“子久我也了解,是大才子嘛,参编过《穆宗实录》。办赈故去的袁侍郎是你的兄长还是弟弟?”

  袁保龄应道:“是臣的兄长。”

  没等醇亲王说话,李鸿章插话道:“王爷,子久自从总办旅顺水陆营务后,几乎天天在施工现场。先是建船坞,后是建炮台,几无一日清闲。旅顺瘴湿甚重,寒苦异常,子久年不到五旬,已是疾病缠身,已经多次向我请辞。旅顺关系京畿门户,我如何能够准他的假?只好勉为其难。”

  醇亲王点了点头道:“袁世一门,真正是人才辈出。像子久这样的干员,少荃做保案的时候不要漏掉。”

  第二天上午,醇亲王又巡视水师学堂、鱼雷学堂,午饭后登上海晏轮,起航前往威海卫。旅顺各炮台依次皆开三炮,驻军则一律开三枪送行,泊在旅顺口外的法、俄等国军舰皆开炮二十一响致礼。海晏轮已经驶出三十里,还能听见旅顺口方向的炮声。醇亲王情绪很好,邀李鸿章到甲板上闲谈。

  “少荃,说起来惭愧,当年我不将洋人、洋务放在眼里,曾以为只要我们不买洋货,洋人便不战而败,自会退出中国。六哥主政的时候,我对你们推行的洋务也都颇不以为然。古语说得好,绝知此事须躬行。自从太后让我与军机大臣商讨军政大计三年多来,越来越明白推行洋务是最重要的急务。此次巡阅北洋,我真是感慨良多!”

  “王爷,鸿章洗耳恭听教谕。”醇亲王的感慨肯定事关对北洋的评价,李鸿章竖起耳朵倾听。

  醇亲王却不说了,看了看身后的李莲英道:“先说说你有何感想?”

  李莲英躬身道:“王爷,奴才只会看个热闹,哪能看得出门道?”

  “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海军办得不错!”醇亲王对李莲英道,“你回去给太后说,这些年在海军上的钱没白花,如今有李中堂办的北洋海军,大清不再像从前有海无防,京师门户深固不摇,洋人已经不能轻易撼动。”

  李莲英垂手“喳”了一声,不多说一句话,然后微弓着腰,右手握着长杆烟袋,左手提着烟袋荷包,恭恭敬敬站在醇亲王身后。

  此人绝对不能小看,因为李鸿章注意到,看似低眉顺眼的李莲英,一双小眼睛却非常锐利,只看一眼他的目光,就知道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他将目光从李莲英身上收回来道:“王爷谬赞,北洋海军都是太后皇上和王爷鼎力支持才有今天的局面。可要说京师门户深固不摇,实在不敢这样说。与英法俄等国相比,我们差距大得很。”

  醇亲王接话道:“这也是我要说的,比如鱼雷艇,目前北洋只有五艘,像旅顺这样的海口,没有几十艘恐怕无济于事。”

  “王爷看得准极了,总要有五十艘,将来守口、出海才能略具规模。”

  醇亲王又提醒道:“还有旅顺后路好像也太空虚,如果敌军从侧背进攻,炮台便有被抄后路的危险。”

  “袁子久已经筹划修筑后路炮台,金州、大连湾也计划驻军,拱卫旅顺的后路。”李鸿章又介绍。

  “北洋水陆防务都不能放松。”醇亲王话题一转,“少荃,除了海军,还有哪些洋务你认为是最紧要的?”

  “最紧要的就是铁路。目前唐山到阎各庄已经通车,经塘沽到天津秋后大约能通车。两段加起来不过二百余里,对泱泱大国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请王爷主持大办铁路,先修通天津至通州,京津之间无论商旅还是运兵,都极为便利……”随后,两人就铁路的话题谈了很久。

  此时,盛宣怀奉李鸿章之命,也正与李莲英的干儿子、太监刘瑞兴闲谈。李鸿章早就有交代,李莲英是太后身边顶红的人,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套一套他有什么事情想办,或者太后有什么事情想交代。总之要好好巴结,设法连上李莲英这条线。可李莲英一直跟在醇亲王身后,几乎是片刻不离,根本没有巴结的机会。不过盛宣怀脑子活络,搭不上李莲英,就从他带来的人身上想办法。他很快发现,刘瑞兴是李莲英心腹兼耳目,所以一直设法与他套近乎。几天下来,两人已经很熟悉。

  “刘公公,你们在宫中当差,一定很辛苦。”盛宣怀这样开始他的话题。

  “那是。就是我们这些普通当差的,已经有些吃不消,像李总管几乎天天在太后面前侍候,那更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如何当差,刘瑞兴讲了不少秘辛。不过他人很机警,一讲到太后、皇上起居细节,便以“我们这种人哪有福分到太后跟前”为由不肯泄露一字。盛宣怀几次暗示,李莲英有事需要北洋效力而又不便说,他可以想办法。而刘瑞兴十分谨慎,总是以“李总管没什么吩咐,将来少不得麻烦”搪塞。盛宣怀费了不少功夫,却是毫无进展。

  “盛大人,我这次到北洋,真是跟着长见识了。”刘瑞兴反客为主,“我有许多事要向盛大人请教。”

  盛宣怀连忙自谦道:“指教谈不上,刘公公有何见教,宣怀是知无不言。”

  “盛大人,听说您和李中堂都极力主张兴办银行,银行与咱们北京的票号都是存银子的地方,有啥不同吗?”刘瑞兴要请教的是银行的事。

  闻言,盛宣怀侃侃而谈道:“经营存款的机构,外国人是银行,咱们国家是票号和钱庄。票号、钱庄都一样,只是习惯叫法不同,江北称票号,以山西为发源地;江南称钱庄,以上海最发达。票号、钱庄与洋人的银行都是存银子的地方,有很多相同点,但又有不同。第一点不同,无论江南的钱庄还是江北的票号,最初都是为了银子保存和运输方便。比如你从上海到北京,要是带现银一千两那就非常不方便且不安全,你可以把银子存到上海的钱庄,取一张存折,到北京他的分号里取出来用。所以相当一部分钱庄和票号,你存进银钱不但不付利息,还要收取保存费用。而外国的银行,主要是为了把散户的银钱聚集起来,投资生产或者经营,所以,外国银行的股东,同时大都办着实业,或者对实业非常有研究。第二点不同,就是钱庄、票号一般是一家一户或一个家族兴办,规模较小;而外国的银行,都是通过股份制,吸引大量的股东共同兴办,有的甚至是几个国家商人投资,比如汇丰银行,大股东是英国商人,但同时还有俄国人、法国人的资金在里面。他们资金雄厚,要办大事也容易得很。我打个比方说,北洋要买铁甲舰,需要几百万两银子,放在我国,无论哪家钱庄还是票号,都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可是对外国银行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多找几家钱庄或票号不就行了吗?”刘瑞兴还是不太明白。

  “当然也可以那样。不过你要一家一家去找,去谈,那就耗费许多时间。而且人多口杂,难以统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外国人无论经商还是办实业,是最讲究时效的。你行动慢了,上个月可能挣钱,你拖到这个月可能就赔钱。所以有没有银行,是一个国家商业发不发达的一个重要标志,没有实力雄厚的银行,你和洋人在商业上竞争,便短了一条腿。”盛宣怀感叹道。

  “哦,盛大人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钱庄、票号办小事方便,如果要办海军、办铁路这样的大事,非有银行不可。”

  “瑞兴兄说得对极了。”盛宣怀激动地一拍桌子,连称呼都变了。

  “哦,比如购买铁甲舰这样的一笔大款子,是否也可以存在外国银行,等谈妥了由银行把款子划给洋人就是?这样不但方便,而且还有利息可赚。”刘瑞兴又问。

  “那是当然,不但北洋的款子可以存在银行,就是电报局营业收入也是每天随时存入银行生息。”盛宣怀说起银行来头头是道,“存在银行的好处是安全,而且还保密。”

  刘瑞兴又问道:“这我就不明白了,如何保密?”

  “外国银行的规矩,客户存的银钱多少,任何人是打听不出来的。”

  “如果是地方大宪比如李中堂下令去查某人在银行多少存款,银行难道也不让查。”

  “那是当然,外国银行都是按自己的规矩办事,不要说北洋大宪无法干预,就是奉旨去查,他们也无可奉告。因为咱们的圣旨,在洋人那里行不通。”

  “洋人规矩,果然与咱们格格不入。”刘瑞兴一脸的惊讶。

  盛宣怀笑道:“刘公公有款子要存银行,或者您与李总管有急需手头不便的时候,我可以从银行想想办法,十万八万不是难事。”

  “谢盛大人好意,眼下我和李总管都没什么急需。将来要麻烦盛大人的时候,一定会找盛大人帮忙。”刘瑞兴拱了拱手,又转移了话题问,“盛大人,听说洋人做买卖,也都兴给中间人佣金?”

  “是的,像外国在大清开设的洋行,买办除了工资,每成交一笔生意都有丰厚的佣金。这在洋人国家,是公开的而且是合法的。”盛宣怀依然谈笑风生。

  “所有的买卖都是如此吗?”

  “差不多,很少有例外。”

  “那像从洋人国家买军舰、购枪炮,是不是也都有佣金?”刘瑞兴微笑着望着盛宣怀,等着他回答。

  盛宣怀陡然警惕,自己只顾卖弄见识,没想到中了刘瑞兴的圈套。好在他脑子转得快,笑了笑道:“我没有参与购买铁甲,不好说三道四。不过这都是通过驻外公使与洋人国家联系,那就是国家与国家的交往,与普通商人之间的交易又有不同,怎么可能有佣金呢?”

  “是我孤陋寡闻了。”刘瑞兴依然是一副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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