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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失援手友朋频逝 扩园林停购舰船

李鸿章(全三册) 张鸿福 18659 2024-10-20 02:36

  

  光绪十六年元宵节前,李鸿章收到驻朝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袁世凯的密电,密报两件事——

  一是俄罗斯即将修筑西伯利亚大铁路。西起莫斯科,东到海参崴,从东西两端分别修起。

  二是朝鲜国王已令美国人李仙得充朝鲜内署协办,将收回海关权,并计划向美国贷款,拟挟美以自重。

  而几乎同时,吉林将军长顺向李鸿章密报说:“朝鲜将位于该国东北隅之庆兴府所属温海口沿岸地方租让于俄,辟为口岸,该处在我吉林珲春府属沙草峰对岸,却不与中国商议,难保别无用意。”

  这几件事都让李鸿章暗自心惊。俄国疆域辽阔,地跨欧洲和亚洲,一直谋求在东北亚建立立足点,以争雄于亚洲东方。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俄国通过《瑷珲条约》《北京条约》割占了中国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从而在东方得到了海参崴这样三面临海的港口。然而,俄国人还不满足,一直在觊觎大清的满洲和属国朝鲜。西伯利亚大铁路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冲着朝鲜和满洲而来。

  而朝鲜国内有一批亲日派,近年又有亲俄派,现在又与美国人走得很近。被国王李熙聘为内署协办的李仙得曾经帮助日本策划侵略台湾,如今他又在朝鲜挑事,肯定没安好心。

  朝鲜与大清的龙兴之地满洲山水相连,而且拱卫着渤海门户。李鸿章立即密电总署,提议加强对朝鲜的宗藩关系,强化大清的宗主国地位。政务上要控制,外交上要监督,而经济上要援助。而袁世凯深得李鸿章赏识,认为他是驻朝最恰当的人选。赴朝办理商务人员每三年一期,由北洋大臣进行考核,李鸿章正好借此机会上奏朝廷重用袁世凯,作为加强对朝措施的重要一项。他在《办理朝鲜商务请奖折》中历数袁世凯的成就,称赞说:“升用道袁世凯血性忠诚,才识英敏,力持大体,独为其难,拟请旨免补知府,以道员分省归候补班尽先补用,并赏加二品衔,以示鼓励。”

  朝廷很快准奏,但李鸿章觉得仅有这些还不够,还必须在加强东北防务上采取具体切实的措施。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铁路,他要趁此机会把筑路大权夺回来。张之洞出任湖广总督后,对卢汉铁路如何建设仍然没有实际行动,全部心思都放在兴办炼铁厂上,说是为自造铁轨做准备,这让醇亲王及光绪帝都有些不满。而李鸿章本来就不赞同卢汉铁路,因此也是表面上积极,实际上一直在应付。如今,朝鲜局势的变化以及俄罗斯的新动向给了李鸿章机会。他上书醇亲王建议暂缓卢汉铁路,先造关东铁路,与俄罗斯抗衡。李鸿章的计划是把唐山的铁路修到山海关,再从山海关修至锦州、沈阳,向南修支线直通营口、大连和旅顺,向北通到吉林,再通到与海参崴毗邻的珲春。他给醇亲王发电报说:“东路即可举办,有裨大局,拟派吴炽昌带熟手员匠驰往勘路。按舆图,营口至吉林约千五百里,每年尽部款二百万造二百里路,逐节前进,数年可成。”

  醇亲王收到电报,很快回电说:“路事即可举办,祈先核里数帑数,俾上达慰廑。”

  李鸿章立即请英国工程师金达、办理津沽铁路的吴炽昌及帮工程师詹天佑等人前去实地勘探。詹天佑是当年曾国藩、李鸿章联手派出的赴美留学幼童之一,可惜后来因为担心学生洋化,光绪七年(1881年)他们被提前撤回国内,大学毕业的只有两个人,詹天佑就是其一。他先是在福州船政局任教,后来被张之洞聘任广东博学馆教习。光绪十四年(1888年)由开平矿务局留美同学邝孙谋介绍,到天津中国铁路公司任帮工程师,参加了塘沽到天津、唐山到古冶铁路的铺轨工程。

  詹天佑学问很好,就是洋人工程师也对他刮目相看,而且他丝毫没有架子,经常到工地上去,与筑路工人吃一样的饭菜。负责津沽铁路工程的吴炽昌对詹天佑非常赏识,专门向李鸿章推荐,请他一起参与勘探工程。

  勘探人员还没回来,京中却传来噩耗——曾纪泽去世了。李鸿章与曾纪泽关系不是太好,因为两人在外交上分歧很大,曾纪泽偏于强硬,而李鸿章一味退让。但在办洋务上,曾纪泽却是全力支持,而且经常拿外国的例子来反驳顽固派。

  李鸿章分别给曾国荃和曾纪泽的两个儿子至书吊唁,又奏陈曾纪泽事迹,请朝廷优恤。他对曾纪泽的外交成就称道备至,“尤其伊犁交涉,中外论者,咸谓此举殆中国办洋务以来所无,即泰西交涉亦未尝有也。对他励志勤学,论述群经,兼通西洋语言文字,则誉为当代士大夫所罕见。回国后勤于职守,就是病中也不肯请假,忠爱之诚,临危不改,实为国之忠臣,请特旨予谥。”

  李鸿章奏折入京,朝廷准奏,着将曾纪泽事迹宣付史馆立传,赐祭葬,予谥惠敏。

  在金达的带领下,李鸿章派出的勘路人员用了一个多月时间,从营口到珲春进行了初步勘查,并拿出了粗略的预算,大约需要三千万两。

  李鸿章办事总要多往前走一步,他不仅提供大致预算,而且资金如何筹措也提出办法。他的办法就是不能等,借洋债先把路修起来再说,国外也无不如此。奥地利银行曾多次表示可以年息四厘半借款。这是历年来借洋债最低的利息,借三千万两的话,每年利息一百三十五万两。户部已经答应卢汉铁路每年拨款二百万两,转挪到关东铁路上,还利息后每年还剩六十五万两可以还本。三千万两洋债还本也不用太过发愁,等铁路修通了,客货运输肯定会越来越繁荣,那时可拿盈利还本,如果商人看到有利可图,那时再集商股就变得可行,商股用于还本,也许用不了多少年就可偿清。如果仅靠部款二百万,有多少钱修多少路,这是最不合算的,因为这样进展缓慢,自然见效慢,而对于日渐紧迫的东北局势尤其缓不济急。

  收到李鸿章的长函,醇亲王禁不住感叹,李鸿章才是办实事的态度,不管他的办法行不行得通,他的用心却是尽快开工,绝对不是说说而已,这就是他与张之洞卢汉铁路提议的最大不同。他找了一帮人商量,大家都觉得关东铁路应当立即开工,但对借洋债却都不赞同。

  “如果曾惠敏还在就好了!”醇亲王一边感叹,一边不顾大家的反对,让海军衙门大臣奕劻主持,起草借债修路的奏折。

  海军衙门的折子递上去时,光绪帝正在召见刚从美国回来的卸任公使张荫桓。张荫桓是捐班知县出身,曾到山东巡抚丁宝桢的幕府掌管文案。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办事能力很强,而且心思缜密,尤其是他自学洋文,能与洋人简单对话,更让丁宝桢大为惊叹。所以一保再保,不几年就到安徽任道台,后来又升安徽按察使。到了光绪十年,他上书对法越事件发表意见,被慈禧赏识,授三品卿衔,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跻身京堂并居要职。光绪十一年由李鸿章推荐出使美国,担任驻美国、日斯巴尼亚(西班牙)、秘鲁公使四年,去年底卸职回国。

  翁同龢很早就认识张荫桓,而且很赏识他。除了张荫桓精明能干,还因为两人有共同的爱好——收藏。翁同龢显宦世家,爱收藏自不必说。张荫桓因为捐班出身,为了增加点文气而收藏,虽是附庸风雅,天长日久,竟然也成了半个行家,而且他家资殷实,手里颇有些好东西。更重要的原因,翁同龢如今特别留意给光绪帝笼络人才,尤其是洋务人才,因此极力鼓动皇上召见张荫桓。

  见过礼后,光绪帝很随和地说道:“听说你自学洋文,能读能写,还能与洋人对话,实在难得。”

  张荫桓谦虚道:“臣当年为了谋生,跟洋人学过英文,到了美国后,为了方便履职,多下了点功夫,但实在不敢说学得好。”

  “朕也在学洋文,有时候觉得舌头打不过弯来。”

  “皇上也在学洋文,真是国之大幸。”张荫桓立即跪下恭贺道。

  “何为国之大幸?”光绪帝觉得张荫桓恭维得有些没边。

  “林文忠公五十多年前就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学习洋文是识夷长技最根本也是最基础的一个功夫,如果我大清识洋文的人越来越多,把洋人的长处都学到了,自然就能赶超洋人。如今万岁带头学洋文,正是万民之福,大清之福。”

  就着这个话题,两个人交流了近十分钟,之后光绪帝又问:“驻日公使参赞黄遵宪写了本《日本国志》,对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新政记载十分详尽,朕读了受益丰浅。你在花旗国四年有没有什么著述?可呈给朕。”

  张荫桓回道:“臣有记日记的习惯。打算把光绪十二年二月初八到达美国至去年十一月十三日离开美国期间的日记抄录整理成《三洲日记》,到时呈请万岁御览。”

  “朕不能出国门,外国的情形全靠你们这些驻外使节讲给朕听听。你有日记很好,尽快抄录出来。”

  张荫桓叩头遵旨。

  说过这些,光绪帝突然又问:“美国人修铁路,钱是从哪里来的?”

  “大多是商人集股兴建。”

  “如果商人不愿出资,而这条铁路又比较重要,美国人会怎么办?是不是全靠他们户部拨款。”

  “当然不是。目前美国铁路总里程折算成我们的里数接近五十万里。一般都是美国联邦、州和商人投资。美国的联邦政府,大约相当于大清朝廷,州大约相当于咱们的行省。美国为了开发西部,在那边修的铁路最多,大约占百分之七八十。西部人烟较少,投资大而收效慢,全靠商人投资不行。所以美国联邦政府和州政府都要出钱,为的是让商人放心,这条路一定修得成,将来一定有钱赚,这样商人才肯投资。”

  光绪帝点头,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钱不凑手,美国会不会向其他国家借款?”

  “洋人国家,互相借款是很平常的事。”

  于是,光绪帝向张荫桓咨询借洋债修关东铁路的事,张荫桓认为这个办法也可行,但尽量不要全靠洋债,应该发动商人集股。

  翁同龢送张荫桓出门,边走边道:“樵野,你怎么能说借洋债是很平常的事,我们借了洋债靠什么还?”

  张荫桓拱手道:“翁师傅,皇上垂问,下官当然只能据实回答。再说,您也没提醒,哪里知道您反对借洋债。”

  “好,此事以后再说,你刚回来,先回家见见老婆孩子,后天我请你吃饭。”

  张荫桓精于厨馔,而且不可思议的食材颇多,经常呼朋邀友聚饮。翁同龢最乐得赴张荫桓的饭局,两人已经四年不曾相聚,因此张荫桓笑道:“还是我请吧,后天到我家里来,我从美国弄来了不少好东西,您也没见过。”

  “好,到时候一定叨劳。”翁同龢熟不拘礼。

  翁同龢回到养心殿,光绪帝问道:“师傅,张荫桓也说可以借洋债,这洋债到底该不该借?”

  “老臣一切听从皇上的旨意。不过,借洋债还有另一个问题,不能不预先设想。”

  翁同龢的意思是,如果几千万两的洋债真借了过来,老佛爷说那么多银子,先拿点来修园子。那时候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修园子是个无底洞,只进不出,花起来好花,将来怎么还?

  光绪帝一想的确如此,便道:“那借洋债的事,就等等再说。”

  借洋债的事没指望了,李鸿章又来电报,希望先将今年的二百万两拨付给北洋用来定购铁轨,先从唐山往山海关铺轨。醇亲王安排奕劻与翁同龢商议,翁同龢的意思先让北洋垫支,等各省田赋解部后再拨。醇亲王闻言皱着眉头不说话,第二天是端午,连节也过不成了,因为他病倒了。

  醇亲王的病状与前年相似之处是疲倦,头昏,胸口发闷,不同之处是经常虚汗淋漓。慈禧派来太医诊治,几乎没有效果。到了六月初,似乎好些了。这时奕劻才拿出李鸿章的电报让醇亲王读阅。李鸿章的电报说,他的儿子李经方出使英国担任参赞时与奥商银行就有交往,奥商银行有意低息借洋债的事情李经方十分清楚,若有必要,可让他赴京与户部面商。

  醇亲王指示道:“修铁路是我最牵挂的事情,去年白白浪费一年,卢汉铁路最终画饼。朝廷已经同意修关东铁路,李少荃也急于促成,既然部款不能拨,那就允许李少荃借洋债。你告诉少荃,让李经方立即进京去与翁叔平谈,事关洋务,事关海防,叔平不能袖手旁观。”

  奕劻回道:“翁叔平的意思——当然,也可能就是皇上的意思,用于铁路的部款二百万两一定可保证,但洋债不能借。”

  “如果每年只凭这二百万两,最多只能修二百里,关东铁路两千余里,那要十年才修完,俄国人、日本人能给我们十年时间?就说是我说的,哪怕少借点,洋债势必非借不可。”醇亲王一锤定音。

  李鸿章接到电报,立即令李经方进京。时年三十五岁的李经方其实并不是李鸿章的亲生子。同治元年(1862年),李鸿章率淮军在上海打了虹桥、北新泾等大胜仗,荣升江苏巡抚,美中不足,四十岁的他膝下尚无子。当时李昭庆跟随李鸿章在前线征战,知道二哥的苦恼,便将自己七岁的儿子李经方过继给二哥。两年后,赵夫人生嫡子李经述,但鸿章仍以李经方为嗣子,称之为“大儿”。李鸿章对儿子的教育很重视,聘请名师,潜心科举,同时又请朱静山、白狄克教习英文。李经方科举不太顺,没有中进士,但通五国文字,性格沉稳,勇于任事,李鸿章很器重他。李鸿章把自己的部旧大把大把推上高位美差,对自己的至亲却不太关照。李经方的亲爹李昭庆当年就是不满于此,才扔掉顶戴回了老家。到了李经方这里也是如此,二十七岁了李鸿章才推荐他出任驻英公使馆参赞,但这在当时绝对不是美差,因为大多数人视出洋为畏途,视外交为汉奸。

  李经方出使英国回国后,仍然没有美差可任,在北洋幕府中参与外交事务,被李鸿章的大翅膀罩着,觉得憋屈。因此,他总想办件实实在在的大事证明自己的才能。为关东铁路筹款,在他看来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此对进京面见翁同龢十分重视,摩拳擦掌,希望成此大事。

  他悉心做了准备,娓娓道来,希望能说动翁同龢。翁同龢耐心听完之后便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当年左大帅西征,不得已借洋债,光利息就花了上千万两。如今修铁路如何能够借洋债?我还是一句话,借洋债修铁路,极为荒谬。”

  翁同龢态度如此坚决,李经方挨了当头一棒,垂头丧气,无话可说。

  第二天,翁同龢叫上奕劻的密友协办大学士、内务府大臣福锟一起去见奕劻,请他力持大体,坚决不能同意借洋债。

  奕劻说道:“叔平,你总该知道,借洋债并非只是李少荃的主张,是七爷一力支持。”

  “请王爷见七爷的时候,一定将我两人的意见上达,部款二百万两可以保证,但洋债不能借。借洋债的害处还不仅在损失利息,怕的是洋人借此窥破我虚实,再起觊觎之心,为害无穷。”翁同龢态度十分坚决。

  福锟也帮忙说话,因为两人关系密切,奕劻不等他说完就摆手道:“这件事你就不必插嘴了,与你内务府何干?就是我也不好在七爷面前说三道四,七爷病了两个月了,稍好了点,万事不问,单单安排借洋债的事,足见此事在他心中的分量。其意已决,让我说什么?再说你叔平,反正部款还是二百万两,又不让你多拿银子,你又何必非要反对借洋债?”

  翁同龢个性谨慎随和,屈己而从人,虽然心有不愿,但奕劻话说到这分上,便不好再反对。于是再次声明,部款每年只拨二百万两。李经方没想到借款一事会绝处逢生,欢天喜地回了天津。李鸿章指示他与驻法参赞陈季同具体经办,条件是三千万两要在三年内全部付齐,大清则自全款付齐后开始归还本息,每年额度不超二百万两为限。

  此事说起来简单,除讨价还价外,还涉及购料及雇请洋人施工,函电交驰,颇费功夫。可偏偏此时,醇亲王病情转而加重,有一次晕眩近一小时,又加彻夜失眠、左边身体麻木等症。李鸿章有种不祥的预感,请奕劻将醇亲王病症密电发给他,他再请西医斟酌。看了醇亲王的病症,李鸿章觉得单靠中医恐怕难以奏效,给醇王府总管候福绥发去电报,推荐西医:

  查英医伊尔文在敝署诊治年久,应手奏效。渠愿亲往看视缘由,不用峻剂,必能设法调和。若蒙行,即令星夜赴京,就近候诊。此则较中医实有把握,望速代请示,电知遵办。

  在当时相信西医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民间盛传西医挖眼剖心。李鸿章担心醇亲王拘于成见,拒绝西医。果不其然,次日即收到电报:

  王爷谕,并道谢。洋医入府向无成案,恐启惊疑,拟俟中医查诊后,再酌洋医行止。候福绥禀。

  进了十月,京城已经是冰天雪地,生病的人越来越多。最令人想不到的是,此时两江总督曾国荃竟然因为小病而去世。开始只是头疼,咳嗽,流涕,以为是通常的感冒,不以为意,谁料病情很快加重,不到一周竟然不治。

  两江总督出缺,朝廷很快发布上谕,调在籍闲居九年的刘坤一重掌两江。两江湘军势力庞大,总督驻地金陵又是湘军苦战才从太平军手中夺来的,因此历任两江总督非湘系出身的大员不可。朝廷调湘军出身的刘坤一出任两江也是顺理成章,何况他赋闲前就任过两江总督。更重要的,朝廷不愿李鸿章的手伸到南洋,选李鸿章的对头刘坤一出任两江,便是最好的牵制。

  对李鸿章而言,刘坤一出任两江实在糟糕得很。当年他总督两江,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从北洋手中夺取轮船招商局的控制权,突破口就是拿盛宣怀开刀,弹劾他在购买旗昌轮船公司中营私舞弊。李鸿章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费了诸多周折最终保住了盛宣怀。后来彭玉麟弹劾刘坤一嗜好即深(吸食鸦片),广蓄姬妾,江防疏失,李鸿章借机落井下石,终至刘坤一去职赋闲,两人的私怨已经难以化解。李鸿章感慨,以后南北洋声息互通、彼此应援的局面再也不会有了。

  到了十月底十一月初,工部尚书潘祖荫、户部侍郎孙诒经、宗室宝廷、怡亲王载敦先后病逝,其病状如出一辙。锦州副都统阿巴力翰的夫人也患病去世,而奔丧的阿巴力翰竟然也患上了相同的病症。阿巴力翰就是馨如的公公、侍卫多尔齐的阿玛。

  馨如受李鸿章影响,笃信西医,拍电报给李鸿章,希望他派西医前来诊病。李鸿章接到馨如电报的同时,正被《万国公报》的一篇报道所震惊:

  近日疫气应始自俄罗斯,去年入冬,自俄而西,流行于欧洲各国,各国死亡人数动辄十数万。本年正月七日疫盛时,伦敦总书信局一万三千人中病者一千八百零六人,内分送电信之幼童一千九百人中,病者一百三十二人。又培明罕一城病者共五万人,可谓多矣。今冬又由俄而东传染于日本、中华。环一地球,几无一国之境,一种之民,不触是气而成病者。此大灾也,不知天是否佑我中华。

  啊,原来是全球传染的时疫,那更非西医不可。李鸿章对此不能声张,只能悄悄有所布置,西医太少,而且不被国人信任,只能让中医郎中配几服防治时疫的中药,在集镇上当街架锅煎熬,免费供人饮用,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同时立即派伊尔文星夜兼程进京去馨如家中救人。

  一星期后,传来好消息,馨如公公已经痊愈。西医果然疗效非凡!李鸿章再次给醇亲王府发电,希望派伊尔文为醇亲王诊治,然而醇王府回电:

  老爷谕谢。已请江苏候补知府张新知前来诊治,拟俟张来诊数天效否再酌。候福绥。

  李鸿章明白,其实醇亲王还是不相信西医。江苏候补知府张新知看了些医书,懂点医术,在民间传得很神。但李鸿章打探的结果是,“偶有奇效”。所以他对这位也不抱多大希望,他打算等无明显效果,再次推荐西医,或者他亲自带伊尔文到王府去。

  然而,还未等李鸿章再次推荐西医,醇亲王已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去世了。李鸿章闻讯心疼得刀扎一般,除了醇亲王对李氏两兄弟格外关照外,还因醇亲王一死,宗室中再也无人堪与之比。当年恭亲王当政,了解外洋情形,全力支持洋务自强;后来慈禧罢黜恭亲王,代之以醇亲王,醇亲王以排外、强硬著称,但等他对洋务有了深入了解后,很快转而大力支持,虽然在慈禧面前太过软弱,但仍不失为有操守有担当的王爷。而将来替代他的,必然是庆郡王奕劻。然而,燕雀鸿鹄,怎堪相比?

  庆郡王奕劻是乾隆第十七子永璘的孙子,父亲是不入八分辅国公爱新觉罗·绵性,他自幼承继给五叔绵悌为嗣。道光末年,因为永璘诸子争郡王爵位激怒道光帝,结果把爵位降至辅国将军,由绵悌承袭。第二年绵悌卒,奕劻得以承袭辅国将军。清制,朝廷所赐府第和爵位不相符合的,皇家如有需要,可以收回而以它处抵换。咸丰初年,咸丰帝将此府收回,转赐恭亲王,辅国将军奕劻按照内务府的安排,迁往定阜大街原大学士琦善的空闲宅第中。永璘一支自此家道中落,年轻的奕劻经历了祖父、父亲、伯父、堂兄们荣辱沉浮,他没有正式差使,只靠辅国将军年俸,一家人过得贫苦不堪。

  但奕劻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对朝廷的局势看得十分明白,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咸丰帝驾崩后,两宫垂帘,恭亲王当政,他知道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便千方百计巴结,得到恭亲王赏识,逐步得以升迁。到同治帝大婚的时候,加郡王衔,授御前大臣,已经成为宗室中的红人。他对恭亲王和慈禧之间的矛盾看得十分清楚,而且对恭亲王的罢黜早有预料,不动声色自寻出路。他打发自己最得宠、善打麻将的侧福晋进宫陪慈禧聊天,并教太后身边人打麻将。她每次都带大把银票,从来是输多赢少,太后及身边的人无不喜欢。恭亲王被罢黜后,醇亲王掌权,奕劻非但没有受到牵累,反而得以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海军衙门成立后,他又帮办海军事务,主要职责便是协助醇亲王赶建颐和园工程。他从园工中捞了大笔银子,但也更会花,一出手便送给李莲英一套宅子,离颐和园不远,名头是便于李总管侍候太后。

  “真是黄鼠狼子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李鸿章对心腹周馥感叹,“今年庆王府的年敬恐怕要加倍。此后办事,只能与此辈打交道了。”

  不但要打交道,而且要好好巴结。奕劻有个亲戚几个月前就任天津道,此前他致书李鸿章请加关照,李鸿章立即给奕劻写一封亲笔信,专说此事——

  前奉钧函,祗聆一是。令亲子望观察,多年旧交,津门情形尤熟,得资臂助,慰惬良深,此后遇有机缘,自当随时留意,以副谆属。前月下旬,惊闻醇贤亲王之逝,尊亲功德,中外同悲。此后洋务、海军各事宜,殿下更责专任重,企赖莫名。附泐再勋绥。鸿章谨启。

  醇亲王去世对洋务的影响很快展现出来,一过了年,元宵节当天第一道上谕,便是关东铁路借洋债一事暂缓,理由是醇亲王过世,无人主持。其实,这完全是借口,因为借款已经定议,只等奥商付款,谁料结果竟然是前功尽弃!

  二月又一道上谕,令李鸿章与山东巡抚张曜会同检阅北洋海军。根据北洋海军章程,每三年检阅一次。光绪十四年北洋海军正式成军,今年恰是三年会校之期。上一次检阅的时候,醇亲王亲自出海,巡阅旅顺、大沽、威海等地,不但提振士气,而且借机加强了旅顺的后路防卫以及威海的海防建设。如今,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大臣醇亲王已经去世,按资历递推,庆郡王奕劻如果能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前来巡阅,自然也是增色不少。

  李鸿章先是给奕劻去一封亲笔信,说明此意。奕劻却不想当这个钦差大臣。不是他不贪权,而是对朝局正在发生的微妙变化已经察觉。太后归政后,大部分时间在颐和园,但是她的威势还在,许多大臣依然视她为大清的最高主宰。然而,年轻的皇帝却希望朝纲独断,无时不在盼望成为一言九鼎的真正天子。在翁同龢的帮助下,皇帝不动声色提拔了一些人,这些人以清流台谏为主,比如去年恩科高中的文廷式、内阁学士汪鸣銮、武英殿纂修黄绍箕、宗室盛昱等人。坊间已经有后党、帝党的说法。

  奕劻自问:我是帝党还是后党?我应该追随帝党还是后党?帝党羽翼未丰,且都是些穷酸读书人,能成什么大事?然而,从长远看,帝党的势力必将增长。后党呢?太后虽然归政,但大政依然要征询她的意见后才能施行,官员任命,只要太后发话,光绪帝无不照准。奕劻现在的处境十分尴尬,帝党不敢相信他,而太后对他的态度也不明朗。醇亲王去世已经几个月,而总理海军衙门大臣却迟迟没有上谕,便是最好的说明。所以,在前景不明的情况下,他宁愿什么也不做。翁同龢对李鸿章的掣肘已经越来越明显,皇上对北洋也颇多微词,自己此时又何必去蹚浑水?当然,更不能去当什么巡阅海军钦差大臣。

  奕劻亲笔回信李鸿章,委婉拒绝他的提议,让他不必多此一举,一切听朝廷的安排。

  李鸿章与山东巡抚张曜商定,于四月中旬开始巡阅北洋水师。然而,在这节骨眼上,北洋水师总教习琅威理又以撂挑子相威胁。

  这件事的起因出在正月里。按惯例,北方封冻后,北洋海军南下到东南亚一带进行训练。正月二十日,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下舰登陆香港办事,定远舰管带刘步蟾降下提督旗,升起他的总兵旗,表示目前舰上最高指挥是总兵刘步蟾。

  总教习英国人琅威理不同意,他认为提督登岸,有他副提督在,不应该换升总兵旗。

  琅威理的副提督是怎么回事呢?李鸿章治军,陆军学习德国,海军则崇尚英国。筹建北洋海军的时候,他就确定了借才于西洋尤其是英国的方略。琅威理一直在英国海军服役,当初李鸿章从英国定购镇字系列四艘蚊子船,就是琅威理负责带到中国,并操演给李鸿章看,李鸿章见他精明干练,就提出聘他出任总教习。琅威理有些犹豫,担心在中国任职会影响他在英国海军的前程,因此提出了三点要求,第一,须有调派弁勇之权;第二,须向英国海军部请假并获允准;第三,中国方面须与英国海军部商妥,将他在华服务年限作为英国海军服役年资,不能影响他在英国海军中的升迁。

  李鸿章请驻英公使曾纪泽向英国海军部协商,1882年秋天,琅威理来北洋任职,头衔是副提督衔北洋海军总查,负责北洋海军的组织、操演、教育和训练。由于陆军出身的提督丁汝昌不懂海战,实际上琅威理肩负起北洋海军日常训练的全部事宜。他完全按照英国海军的条令训练,治军严格,办事勤勉,有时在厕所中还会发布训练命令,对北洋海军的操练倾注了大量心血,为海军官佐所敬惮,就连丁汝昌也评价说:“洋员之在水师最得实益者,琅总查为第一。”李鸿章在发给琅威理的文电中,常用“提督衔琅威理”或“丁琅两提督”的称呼。

  北洋水师管带多是少年新进,年轻气盛,经过几年训练,自觉已经青出于蓝,对琅威理多有不服,以致心生排挤。因此,丁汝昌下舰后刘步蟾便立即换他的总兵旗,认为是理所当然。刘步蟾和琅威理都打电报给李鸿章,各自强调各自的理由。

  李鸿章却从换旗事件中,一眼看出了问题的根本:琅威理所争,并非仅仅是面子,而是北洋海军的指挥权。如果琅威理也能挂提督旗,便等于承认他有指挥舰队的权力。这是李鸿章绝对不能答应的,北洋海军只能有一位总指挥,那就是丁汝昌。因此他给丁汝昌去电,可以考虑设计一面有别于提督的旗帜,偶尔他离舰时悬挂。

  丁汝昌认为不必多此一举,他在中间当和事佬,一头劝刘步蟾退一步海阔天空,另一头又让老琅不要计较,大家对他的训练言听计从,不就是对他的最大敬重吗?琅威理到北洋任职时,在英国海军的职务是少校,此时早已升为中校,而在北洋还是“提督衔”,为此牢骚满腹。这次北洋会操,一到天津,爱较真的琅威理非要面见李鸿章,讨个公道。李鸿章却回道:“丁提督下舰,刘管带升总兵旗,也没什么不当。”

  琅威理一听火就冒起来,责问道:“大人在公文中把我与丁提督并列,为什么却又说升总兵旗没有错?当初我入职北洋,说好我有调派弁勇之权,不就是可以调动整个舰队吗?”

  “我称你是提督,不过是客气话。你是提督衔,和提督是两回事。比如,”李鸿章指了指周馥说,“周藩台现在是巡抚衔,可他的职务实际是藩台。”

  “那好,如果大人认为我连一个总兵也不如,又不给我提调权力,我宁愿辞职。”琅威理以辞职相威胁。

  李鸿章办洋务,最讲究“权自我操”。听琅威理如此要挟,立即答复道:“你要辞职就请辞,本部堂概不勉强。”

  琅威理没想到李鸿章如此答复,气得一跺脚就走了。

  李鸿章本来也是说气话,没想到琅威理如此强硬,他瞪着丁汝昌问道:“禹廷你说,你们自己能不能操练?”

  已经练习了七八年,成军也已经两年有余,如果说自己不能操练,岂不太窝囊!丁汝昌应道:“刘步蟾他们都已经熟手,大洋角逐,毫无问题。”

  “那好,琅威理不用再见我,他辞职好了。”

  周馥对爱较真的琅威理非常赏识,连忙劝阻道:“中堂,都是话赶话赶到了墙角,琅总查尽职尽责,人人尽知,为一件小事让他辞职,实在可惜。”同时给丁汝昌使眼色,希望他能为琅威理求情。

  丁汝昌十分会意,也连忙劝道:“周大人说得极是,为这么一件小事让他辞职,传到列国也不好听。”

  “没什么好听不好听的,洋人是我们聘请来给我们效力的,不听招呼,就让他走好了。如果琅威理不交辞职报告,这事就到此为止。如果他提交报告,那就直接批准。”李鸿章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第二天,琅威理果然交了辞职报告,李鸿章赌气批了一个字:准。

  琅威理当天就住到了英国驻天津领事馆,不再回北洋舰队。

  巡阅的日子已经到了,李鸿章没心思去管这事,他起程到大沽口,开始巡阅北洋水师。从四月十八日开始,在旅顺校阅宋庆等部操练德国陆操,查看旅顺船坞、两岸炮台、水雷演放以及大连湾后路防务;到威海卫查看新筑炮台,考校刘公岛水师学堂学生;又赴胶州湾青岛等地,详阅形势,发现此地环山蔽海,为旅顺、威海以南第一大要隘,应当在此设防;五月初一日,山东巡抚张曜从胶州湾登陆,经青州回济南,李鸿章则北驶烟台,视察烟台防务;乘军舰回大沽,查看炮台,校阅守军,最后乘火车回到天津。

  前后往返十八日,周历海道三千里。六十八岁高龄的李鸿章,海上颠簸,又受风寒,回到天津就病了,幸亏西医又是电疗,又是输液,一周后才下了病床。

  此时,日本政府正式邀请北洋海军访问日本。李鸿章觉得机会难得,立即同意。他创建北洋海军,一个重要的目标就是防备日本。但仅仅是防备而已,实在没有真正见仗的打算。他有个形象的说法,叫“猛虎在山”,意思是让日本人知道山上有猛虎,不敢轻举妄动就行。而日本邀请北洋海军访问,正好让猛虎到日本去蹓一圈。他一面向朝廷报告,一面令丁汝昌于五月二十一日(西历6月26日)率北洋舰队的精华“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六舰编队从威海卫出发起程前往日本。

  朝廷很快回电:

  李鸿章电奏已悉。日本既有意修好,着严饬丁汝昌加意约束将弁兵勇,不得登岸滋事。长崎前辙,务当切鉴。其巡历情形及回伍日期,并着随时电奏。

  “长崎前辙”便是指前次北洋舰队到日本,官兵上岸嫖妓引发纠纷,与日本警察、浪人互殴,死伤多人。李鸿章也有电报严责丁汝昌,务必严肃军纪。

  日本不仅仅海军,可以说整个国家都在为访问做着准备。海军大臣桦山资纪召集部属开会,他提了一个问题:“诸位说一说,我们请中国海军访问,目的是什么?”

  有的说促进中日友好,有的说增加披此了解,有的说互相学习借鉴。对这些回答桦山资纪都不满意,他说道:“你们都记住,对海军而言,请北洋海军访问,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我国朝野都了解到中国海军的强大,让他们受到震撼,让他们感到恐怖,从而形成大办海军的共识。”

  今年初,海军部提出的海军发展预算遭到了否决,大家这才明白了桦山资纪的用心。

  “我们的各项准备工作,要围绕这个目标来进行。一是要让社会各界尤其是公职人员,有机会参观中国的海军,二是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要让新闻界把中国海军可怕的实力渲染充分。”

  北洋舰队航行两天后到达马关,次日到达神户加水添煤,七月五日下午到达横滨港。“定远”舰鸣二十一响礼炮向日本海军致礼,日本海军方面负责接待的“高千穗”舰也鸣二十一响礼炮作答,当时停泊于港中的英、美军舰皆鸣十三响礼炮向北洋舰队致敬,一时间礼炮轰鸣,此起彼伏。

  次日上午,日本海军参谋部长井上良馨少将、海军省军务局长伊东祐亨少将专程从东京赶来会面。午后,丁汝昌赴日舰“高千穗”拜访,然后率六舰管带乘火车赴东京,拜访日本外务大臣榎本武扬。

  现任驻日公使是李鸿章的嗣子李经方,他是今年正月到达东京任职的。当天晚上,他设宴欢迎丁汝昌一行,榎本武扬应邀出席。接下来的两天,李经方陪同丁汝昌拜访日本总理大臣松方正义、宫内大臣土方久元、内务大臣川弥二郎、内大臣德大寺实则、海军大臣桦山资纪等要员及各国驻日公使,并参观东京的学校及监狱。

  七月九日上午十时,日本天皇亲自接见丁汝昌及各舰管带,表示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友谊源远流长,日本决心与中国世代友好,并请丁汝昌向中国大皇帝转达日本友好之意。接下来的几天,李经方陪同丁汝昌拜访炽仁、威仁、彰仁亲王以及内阁诸大臣,参观兵工厂、农科大学、医院、图书馆、植物园、天文馆,亲王、内阁大臣分别设茶会或宴会款待,所到之处,都受到了超乎意料的热情接待。

  在桦山资纪举办的招待会上,他举杯提议道:“中日同属亚洲,同种同心。中日海军应当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西方列强,争取亚洲的荣誉和尊严。中日兄弟之间如不团结,势必给外人以可乘之机。”

  丁汝昌积极响应,举杯为中日友好干杯。

  七月十六日,丁汝昌在泊于横滨港内的“定远”旗舰上举行招待会,邀请了包括国会议员和记者在内的日本各界人士出席。“定远”放出小艇迎接参观者,丁汝昌和驻日公使李经方在舰门迎接,和来宾们一一握手。在军乐队的演奏声中,“定远”舰甲板上准备了柠檬水、冰块以及各式各样的卷烟等招待品。随即,来宾们在向导的引领下首先参观了口径三〇五毫米巨炮。然后参观舰长室、军官舱,日本客人都注意到舱内装饰着各式各样的美术品,还有盆景、照片等。舰上治疗室清洁异常。北洋海军将领都懂英语,为参观者一一讲解舰上设施。中午十二时开始,“定远”舰甲板上举行了西式冷餐会,宾客们边吃边谈,最后在十分满意的气氛中被送回了码头。

  曾登上定远舰参观的日本法制局长宫尾崎三郎次日在报纸上发表观感:“同行观舰者数人,回京火车途中谈论,谓中国毕竟已成大国,竟已装备如此优势之舰队,定将雄飞东洋海面。反观我国,仅有三四艘三四千吨级之巡洋舰,无法与彼相比。同行观舰者皆卷舌而惊恐不安。”被誉为“日本近代教育之父”“明治时期教育的伟大功臣”福泽谕吉在《时事新报》上发文道:“中国海军舰体巨大、机器完备、士兵熟练,值得一观之处颇多。”

  丁汝昌也率北洋舰队官兵先后参观了日本的兵工厂、军港以及军舰。在横须贺造船厂,惊讶地发现日本人正在自造四千多吨的巡洋舰“桥立”,已经辞退了所有的外聘欧美技师,日本技师制造技艺非常精湛。他们还考察了海军医院,看到一切布置皆效洋风,极其清洁。军港司令官福岛敬典少将在午宴时告诉丁汝昌,天皇常行幸此地,与诸官员“研究一切利害得失,别其勤惰,慰其劳苦,故当事者亦以上意所属,赏罚分明,各竭力致精,献技图报,是以成事较易”。他们还参观了开工仅两年的吴港,衙署洋楼,巍然高耸,一大船坞已经建成,各个工厂,包括机械所、帆缆所、模型所、铸铁所、打铁所,正在相继落成中。他们还发现,日本海军的主食已由米饭改为西式面包牛肉,使得官兵身体强壮。他们还参观了“金刚”“严岛”“葛城”“磐城”“满珠”等军舰。

  八月六日上午十点半,在日本访问四十天的北洋舰队启程回国。在“定远”舰上,丁汝昌对刘步蟾道:“子香,你是海军行家,你参观了日本人的军舰,有何感想?”

  刘步蟾据实回道:“日本海军正在快速发展,尤其是他们新定购和自造的军舰,都比我们新,航速快,速射炮多,实际战斗力恐怕会超过我们。”

  “有那么严重吗?”

  “双方都在憋着劲赛跑,真是刻不容缓,我们应当尽快添购新舰,更换速射炮。”刘步蟾说出了想法。

  “此次访问,日本各方都非常热情友好,好像无意与中国为敌。”

  “我也觉得日本人这次出乎意外的热情,但无论日本是不是中国的敌人,我们正在被日本赶超,这一点不容忽视。李中堂经常说要取‘猛虎在山’之势,猛虎如果爪牙都不及人锋利,猛虎在山也归于无用。”刘步蟾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好,我打算回去后立即上条陈,请李中堂专奏朝廷,尽快为北洋添舰换炮,就请子香军门辛苦如何?”

  刘步蟾是船政学堂的高才生,又出过洋,对丁汝昌从来不曾服气过,他哪里肯为丁汝昌代草条陈?便道:“军门上条陈,我也上一个条陈,各人上各人的,更容易引起李中堂重视,岂不更好?”

  “好,那就各上各的。”丁汝昌从善如流。

  几乎同时,明治天皇正在召见内阁总理大臣松方正义和海军大臣桦山资纪,他指着手边的一摞报纸道:“朕这些天一直在看中国海军访问的新闻,真是让人忧虑啊!桦山你说,我们的差距真有那么大吗?”

  桦山资纪回道:“比他们报道的还严重。中国的定远、镇远两舰,不要说在亚洲,就是在全世界,也是最无敌的巨舰!”

  明治天皇皱着眉头不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问松方正义:“你说,该怎么办?”

  “没有第二个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快发展海军,在三五年内赶上中国。”松方正义斩钉截铁地答道。

  “不但要赶上,而且要争取在三五年内与中国决战,并且要战而能胜。否则,拖得越久,我们便越没有战胜他们的希望。如果错过了时机,日本将永无出头之日。”桦山资纪的想法更进一步。

  松方正义趁热打铁道:“内阁提出了十万吨造舰计划,总投入需要五千八百多万日元。此项计划关乎国运,非请陛下裁夺不可。”

  “朕同意你们的计划,国会那边朕会向他们打招呼。”

  桦山资纪接着道:“一定要打败定远和镇远,一定要打败中国,要让在校的学生就树立起这样的责任和信心。这事关未来海军士兵的素质,海军部请人编了‘打败定远’的游戏,正在与教育大臣沟通,希望能在学校推广。”

  “好,到时候朕要去观看孩子们游戏。”

  松方正义又道:“教育大臣正在主持制定《小学教育大纲》,特别要求以《教育敕语》之精神启发引导儿童修心,从小培养起‘效忠天皇’的思想,要让他们从小明白天皇乃是‘万世一系’的神,长大之后能够绝对服从天皇,无怨无悔地为天皇为国家而献身。”

  “尚武、忠勇精神应当从孩子入手培养,师范学校的学生将来就是教导学生的老师,对他们的教育要特别加强。”明治天皇十分支持。

  松方正义补充道:“教育大臣已经有计划,打算在所有师范学校中全部实行寄宿制,日常生活仿效兵营组织,把未来的小学教师培养成‘准军人’,唯有如此,才能担负起培养小学生尚武、忠勇精神的重担。”

  “好,这件事容以后详议。”

  同一天,光绪帝召见翁同龢。一天前,户部上奏《酌拟筹饷办法折》,因库款支绌,亏短甚巨,建议南北洋购买外洋枪炮、船只、机器暂停两年,所省价银解部充饷。

  “翁师傅,户部所奏开源节流办法,朕看过了,尚属可行。只是七叔在时,多次提醒朕‘勿忘海军’,如今停购舰船枪炮两年,是否会影响海防?朕有些不安。”

  “老臣心里也有些不安。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根源还是库款支绌。关东铁路每年要二百万两,东北练军每年要五十万两,三年后太后六十整寿又是一大笔开销,前天听庆王说,太后的意思要建德和楼大戏台,内务府预算要三十万两,新增的园工当然不会仅此一项,老臣左支右绌,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出此下策。”翁同龢也是没有办法。

  光绪帝很体谅翁同龢,道:“朕知道师傅的难处,都是花钱的事项,进项却没有增加。停购两年船炮也不是不行,就是不知道对北洋海军有没有太大的影响。”

  “影响自然是有,但也不会太大。李少荃多次说过,北洋海军目标是巩固京津门户,并不必争雄海上,取的是‘猛虎在山’之势。现在看,这只猛虎已经足以震慑群小。这次李鸿章巡阅北洋,场面很大,各国无不惊叹于北洋海军的精锐,他在奏折中说,北洋兵舰合计二十余艘,规模略具,将领频年训练,远涉重洋,并能衽席风涛,熟精技艺。陆路各军勤苦工操,历久不懈,新筑台垒凿山填海,兴作万难,悉资兵力。就渤海门户而论,已有深固不摇之势。”翁同龢早有准备,把李鸿章巡阅北洋各口后的上奏抄件中的关键词句,都加了圈点。

  “这个奏折朕已经看过。看李鸿章的奏折,北洋海防稍可放心,不知实情到底如何。”

  “大约也差不到哪里去,李鸿章办事向来扎实。”翁同龢应道。

  丁汝昌率舰队回国后,亲自到天津向李鸿章报告。听到日本热情接待的经过,李鸿章非常满意:“不虚此行,看来这次敲山震虎的效果超出你我预期。如果日本能够改弦更张,真能与中国和好,真是中日两国之幸。”

  李鸿章心情很好,提笔给日本外务大臣榎本武扬和枢密院长伊藤博文各发一份电报。发给榎本武扬是这样说的:“丁军门统率北洋兵舰道出东溟,渥承瀛洲贤大夫殷勤款接。而台端筦领外部,屡得周旋,风采言辞,弥足钦重。一时盘敦之雅,传布五洲,咸知我两国同文共域之邦,交谊日亲,至为可喜。”

  他与伊藤博文私交很不错,经常通信,话说得更直接:“亚洲唯我二邦,但能联合交亲,异域强邻,何敢予侮。迩来邦交情谊日密,传播五洲,好我者欢,恶我者惧,唯当永持此局,内奋富强之术,外杜窥伺之萌。”

  丁汝昌又奏请道:“这次访日,参观了日本的军舰、造船厂还有学校、医院等,日本的发展之快也是出乎意料。尤其是他们的海军,新添舰船虽然不及定、镇两舰船大炮巨,但航速快、速射炮多,不能大意。我和刘子香都有条陈,请中堂上奏朝廷,应当拨巨资添舰换炮。”

  李鸿章叹道:“拨巨资是不可能,但再购几条快速兵舰、更换一下火炮应当没有问题。”

  打发走丁汝昌,李鸿章立即着人请周馥过来,把丁汝昌、刘步蟾的条陈交给他,让他起草扩充舰船的奏折。

  第二天下午,周馥就带着折稿过来了。李鸿章连看也没看,铁青着脸把两份上谕推到周馥面前道:“兰溪,你先看这两份上谕。”

  第一份是明发,一看就是好事——

  谕内阁:李鸿章、张曜奏,会同校阅海军,并查勘各海口台坞工程事竣一折。该大臣等周历旅顺等处,调集南北洋轮船会齐合操,并将水陆各营,以次校阅,技艺均尚纯熟,行阵亦属整齐,各海口炮台船坞等工,俱称坚固。李鸿章尽心筹划,连年布置,渐臻周密,洵堪嘉许,着交部从优议叙。张曜会同筹办,着交部议叙。各将领训练士卒,修建台坞,不无微劳足录。着准其择优保奏,以示鼓励。海军关系至要,必须精益求精。仍着李鸿章、张曜切实讲求,督饬提镇各员,认真经理,以期历久不懈,日起有功。另片奏,拟在胶州烟台各海口添筑炮台等语,着照所请行。

  “哟,胶州湾炮台朝廷照准了,可喜可贺!”周馥满脸笑容,向李鸿章拱手。

  “你先别说可喜可贺,你看第二道上谕。”

  第二份上谕是密谕,只廷寄给相关人员——

  谕军机大臣等:户部奏,库款支绌、亏短甚钜,酌拟筹饷办法,开单呈览一折。所拟各条,于筹补库储,尚属切实,着依议行。唯筹饷一事,部臣虽尽心擘画,全赖各省疆臣,认真督办,不避怨嫌,庶一切诿卸掩饰之弊可除,克臻实效。现当库存奇绌,各直省将军督抚等受恩深重,必应顾全大局,共济时艰,无待谆谆详谕也。户部原摺并单内应由处办四条,均着钞给阅看。将此谕令知之。

  再看户部原奏清单,前三条与北洋关系不大,第四条就是北洋舰、炮停购两年,将所省价银解部充饷,并裁减勇营。看完这份密谕,周馥惊呼道:“朝廷也玩仙人跳!一面说海军关系至要,要精益求精,一面又停购船炮,这到底是啥意思?”

  李鸿章怒道:“啥意思?明发上谕是给天下看的,全是表面文章。密谕才是玩真的,真正卡住了北洋的咽喉!不但不拨款,还要北洋将省下的价银解部,真是岂有此理。北洋购船炮并无专款,何来省出价银?”

  周馥拍着密谕道:“都知道户部是翁某人当家,皇上那里他也能做一半主,我敢肯定这全是他的主意。翁某人恐怕是没忘当年中堂参他大哥的私怨,挟私报复。不过,他怎么可以拿国家的安危当儿戏!”

  李鸿章愤愤道:“清流中人,哪个不是高唱爱国的高调,干的却是害国的勾当!”

  “中堂,此事必须据理力争!北洋目前的舰船照外国海军例根本不成其为一军,如果真起战事,北洋恐怕仍然不能抵挡西洋巨舰。这些年来北洋海军名义上花了数千万两,实际用到海军是多少?恐怕一半也不到!中堂必须将此事讲明白,不然到时候有口难辩。不如趁现在还算安定,痛陈海军宜扩充,经费不可省,时事不可料,各国交谊不可靠,请饬部枢通筹速办!”

  “难!海军经费如何能够讲明白!最明白的就是七王爷,如今他已经作古。正因为现在还算安定,所以朝廷才停购舰船,如何痛陈海军宜扩充?朝中说我挟洋自重的大有人在,如果我再痛陈扩充海军,必定有人要参我抗旨、揽权。”李鸿章大摇其头。

  “中堂,现在的安定也不过是表面上,就拿日本来说,中堂总不会认为他是真的要与中国和好吧?日本这个国家,是左手握刀准备要捅你,右手还能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口中连称要睦邻友好。”周馥打了个形象的比喻。

  “这次丁禹亭他们访问,日本人的确十二分热情。”李鸿章语气十分平淡。

  “依我看,他们不过是放了一个烟幕弹。”周馥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的内心。

  “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义,总之敷衍着不撕破脸皮就好了。”

  周馥见李鸿章无意与朝廷相争,更失望加无奈:“中堂,今天你不争,将来后悔晚矣!你今天力争,万一不行,将来也有话可说。”

  李鸿章叹息道:“我就是上奏,肯定要交户部议,结果肯定是行不通。朝廷形势如此,我也就力止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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