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谋换将交章弹劾 无战志弃守平壤
叶志超虚冒战功,只想为自己和部下在军功上捞些实惠,万没想到朝廷竟然会以总统朝鲜大军的重任相托。
这差使不能干啊,一是日军的战斗力令人心惊。撤往平壤的路上虽然他没与日军交手,但的确有两次与日军擦肩而过,他是带兵出身,趴在山岩后观察,见日军准备精良、训练有素,双方实力如何,他心里已经非常清楚。
第二个原因,则是他很难总统得了平壤各军。他虚冒战功,四统领其实都有看法,尤其是他的部下把一路实情透露出去,更为众军所不齿。何况四人的资历也都过硬,一个败军提督来总统,又怎能服众?
几经权衡,叶志超向李鸿章发电请辞:
握荷圣上优容,过加宠任,当此圣忧臣辱,正疆场效命之秋,苟可从事,何敢言辞。唯超望浅才庸,实难当此重任,况诸将才智均胜超数倍,深惧指挥未协,督率乖方,贻误大局,必须威望卓著,老成练达知兵大臣方可胜任,务求详叙超不能胜任实情,奏请收回成命,另派知兵大臣总统此任,将超改为前敌营务处或翼长名目。
上谕已颁,如何能够收回成命?而且李鸿章以为就平壤目前局势,叶志超出任总统较为合适,因为从资历来说,目前五个统领只有叶志超是实职提督。因此李鸿章回电,请他不必再辞,而且请尽快自行刻制“钦派总统诸军”关防,总统行辕就设在平壤城内,以便与诸统领协商事情。
叶志超请辞的电报李鸿章没有转奏朝廷,他很着急,再次发报,不再说能力问题,而是说身体问题。他说自己冒暑行军一月,操劳过度,气血全亏,又增头眩心跳的毛病,日犯数次或十数次不等,请转奏朝廷,恩准开缺,回津就医调养,愈后再求赏委差使,他的部众则全交给聂士成统领。
李鸿章见叶志超请辞心切,一面将他请辞的电报转奏,一面复电让他留营调养,不要固辞。他估计朝廷不可能同意。果然,第二天军机处发来电报:
又谕:电寄李鸿章等。本日据李鸿章电称,叶志超因病恳请开缺就医,复恳收回成命,另派总统等语。叶志超孤军御敌,冒险出围,督率有方,堪胜总统之任,现虽暂时患病,着毋庸开缺,在营安心调理。一俟痊愈,即统率全军,合力进剿,毋许固辞。
李鸿章又专门发电报给他:“吾弟冒此大险,幸得全师而出,朝野欢呼。新奉特派总统之命,责任愈重,因劳至疾,深堪惦系,望暂留平调养。荷此巨肩,分我劳勤,切勿稍存退志。”
叶志超请辞无望,只好勉强打起精神,与众将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朝廷一再发电,还是督促他率军南下,到汉城与日军决战。
坐守平壤,以逸待劳,能不能守得住他都没有信心,怎么可能率军南下?他认为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坚守平壤,其他五位统领也都赞同。他发电给李鸿章,说现在由盛暑入秋,不少勇兵得了霍乱、脾寒等症,而且锅帐、军装、子弹不齐,由陆路转运,总要月余。
但这个借口行不通,朝廷让他把伤病兵留在平壤,带兵南下。他于是再电告李鸿章,现在正是秋收时节,若进兵交战,农民收获无望,我军就地筹粮恐怕更难。建议秋后进军,先让农民收了地里的庄稼。而军机处很快回电,由北洋舰队护航,尽快向平壤运送军粮和军械。叶志超又说,就是有了粮食和军械也无用,因为现在人马太少,要厚集四万人,留一万留守平壤及后路,三万人南下,才有胜算。
阅过两份电报后,光绪帝很不满意,对叶志超的统率能力开始起疑。当初他率孤军在牙山,兵少敌众都能获得大捷,如今与大军会合了,怎么反倒犹豫怯懦了?是不是平壤各军统领不服调度?军机处奉旨让李鸿章传谕叶志超力矢公忠,破除情面,如平壤诸将或有各存意见之处,或不服调度,即行据实电告李鸿章,立予严参惩办,不得一字掩饰,致误戎机,是为至要。
这时平壤附近已经发现日军的侦察骑兵,李鸿章电报叶志超,应当派兵对这些小股日军迎头痛击,使他们不敢深入。根据各方的情报,李鸿章判断日军的下一目标将是在平壤会战,他告诉叶志超日军很可能在两三个星期内攻打平壤,援军无法在近期到达,请他协调诸军,就眼前的兵力“同心奋勇,出奇制胜,勿为所算,勿中诡计,实为至要”。
出奇制胜,如何出奇,如何制胜?话好事,事难办。此时,日军数路大军合围平壤的意图已经十分明确,叶志超提出不如现在放弃平壤,退回国内,以免孤军作战。人数最多的卫汝贵认为这不失为保存实力的好办法,但丰升阿不置可否,左宝贵、马玉昆、聂士成都极力反对,尤其是聂士成,认为平壤有坚城可据,以逸待劳,后援一到,足有实力与日军一战。
叶志超发现直属部下都不支持,非常懊恼,于是以派聂士成回直隶募勇为借口,把他调离平壤,连他的芦台军统领的职务也给撤了。聂士成也是李鸿章的老乡,是铭军有名的战将,追随刘铭传与太平军、捻军作战,中法战争期间又渡海援台,平定热河金丹道叛乱时擒斩叛军首领杨悦春,随后出任芦台淮军练军统领,拱卫天津。他对边防很上心,曾经游历东三省及韩俄交界,历时八个月,行程两万余里,并将要隘绘图立说。李鸿章将他与王孝祺、章高元并称“淮军后起三名将”。如今叶志超却把他打发走,这不是自断臂膀?李鸿章认为不妥,请叶志超妥善措置。
光绪帝也不赞同此时让聂士成离开平壤,令军机处直接电谕李鸿章:
叶志超前在牙山。兵少敌众而词气颇壮。今归大军后,一切进止,反似有窒碍为难之象。聂士成打仗素称勇往,今忽拟回直募勇,均难保不另有别情。现在敌氛已逼,所有分布进剿机宜,着即妥筹具奏,不得以兵未全到,束手以待敌人之攻。聂士成募勇,尽可遣员弁代办,何必自行?着仍留营剿贼,如已起程亦电令速回,毋庸来直。
叶志超没办法,只好取消聂士成募勇的计划,但却不让他回平壤,而是令他到义州去防守后路。他又发电给李鸿章,请快派援兵。李鸿章告诉他已经限令金州的铭军刘盛休五天内做好准备,乘船到义州登岸,从陆路增援平壤。
丰岛海战中受伤,济远舰在旅顺港修了二十多天,到八月中旬才修好归队。归队后依然泊在威海,很少出港。
正炮手黄浩胜早就不耐烦了,发牢骚道:“天天泊在港里头,能孵出蛋来还是怎的?”
枪炮三副回应道:“听说李中堂不让远航,让近海守口。”
“人家的海军都在海上巡航,咱们天天泊在岸边,和炮台有啥区别?”黄浩胜一副讥诮的样子。
枪炮三副说:“听致远舰的枪炮二副说,从前也出过几次海,到过大同江口,你说怪不怪,我们去碰不上日本人的军舰,可是我们一出港,日本舰队就到威海来开炮,或者到旅顺去开炮,李中堂吓得不轻,连夜发电报让舰队回航,让海军大队从此不必远出。”
黄浩胜奇怪道:“倭瓜穰子莫不是有千里眼,对我们的行踪为什么了如指掌?”
枪炮三副解释说:“千里眼没有,但日本有几条舰航速很快,专门用来海上侦察。想必他们经常偷偷到威海和旅顺打探,掌握了我们的行踪,和我们捉迷藏。丁提督也曾经打过报告,要求购几条快船当侦察舰用,可是朝廷没银子,李中堂根本不向朝廷上报。”
“就算侦察舰可以不买,开花弹也不买,那不是要人命吗?丰岛那次交手你也在炮台上,倭瓜穰子那炮弹太厉害了,连爆炸带燃烧,哪里见过那样的炮弹?”黄浩胜大声感叹。
枪炮三副又道:“可能是西洋人发明的新炸弹小日本买来了。我给致远舰的枪炮二副说过,他不信,说我们是瞎编了哄他们,为自己的胆小找借口。管带下令挂白旗,人丢大发了,听说李中堂都知道了。”
黄浩胜听不得别人说自己舅舅的坏话,争辩道:“真是岂有此理。挂白旗是缓兵之计,倭瓜穰子真要不开炮了,我们就少吃几个炮子。我们挂了白旗,倭瓜穰子才敢追那么近,结果吃了咱们三炮。”
“黄老弟,你去方管带那里打听打听,啥时候能领到开花弹?咱们舰上可没有多少颗了。”枪炮三副换了一个话题。
“不用你催,我比你还急,到时候只打填沙子的实心弹,中看不中用,我这主炮手也憋屈。”一提这茬,黄浩胜的心就烦。
枪炮三副又说道:“也不光这事,你也悄悄打听一下,柯二副已经牺牲一个多月了,他的二副位置还空着呢,总不能这样空下去吧?”
“你想当这个二副是吧?”黄浩胜笑望着枪炮三副。
“在黄老弟面前不说虚话,我是想。再说,我空出三副来,老弟也就顺势往前挪一步嘛。你也知道,我家里穷,俸银都寄回福建养家糊口了。想到方管带那里尽份心意,可是拿不出银子,只能靠老弟多帮着美言几句。”枪炮三副也不掖着藏着。
这事黄浩胜不敢乱答应,舅舅爱银子他是知道的,空口白话,他的面子也不管用,只能应付道:“我尽量试试吧。按理说,你升这个二副最合适不过。”
吃过晚饭,黄浩胜到管带室去见方伯谦。他说整个舰队泊在威海,大家都有看法。
“什么看法,你可别听他们瞎嚷嚷。前些日子军机处也是三天两头发电,要舰队到朝鲜海面上去巡航。结果去了几次,每次是一走开日本人的军舰就来沿海骚扰。如今军机处也怕了,皇上也下旨给丁提督,不让远行了。”
方伯谦把上谕抄件让黄浩胜看,上面写的是:
上谕:倭船前在威海旅顺等处,施放空炮,旋即远扬,难保不乘我之懈,再来猛扑,威海、大连湾、烟台、旅顺等处,为北洋要隘,大沽门户。海军各舰,应在此数处来往梭巡,严行扼守,不得远离,勿令一船阑入。倘有疏虞,定将丁汝昌从重治罪。
“你瞧瞧,让出海的是朝廷,不让远离的又是朝廷,动不动就要治罪。如今朝中一班人专门与北洋过不去。你们这些年轻小子哪知道其中厉害,别乱发议论。”方伯谦语气中十分不满。
黄浩胜又转弯抹角打听枪炮二副的空缺问题。
方伯谦回道:“中堂已经下了札子,大副、枪炮二副都已经补缺。这次丁提督帮着说话,李中堂关照,你破格升了二副。”
“那不可能,枪炮三副怎么摆布?”黄浩胜一脸的不信。
“他升了枪炮二副。管轮二副升了大副,你升的是管轮二副。”
“我是弄舰炮的,升管轮二副,那不是驴唇不对马嘴?”
方伯谦听了训斥道:“上面有大管轮,下面有三管轮,你怕什么?枪炮上你已经是熟手,再在管轮上长长见识,将来对你没坏处。”
黄浩胜自以为傲的是舰炮本事,如今虽是破格升了管轮二副,却有些失落。方伯谦自然看得出来,安慰道:“实话给你说吧,让你多岗历练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是枪炮上面太危险,一开战,双方首先要毁的就是对方的舰炮,是最容易招炮弹的活靶子。上次海战你也经历了,想来都后怕。你是家里的独子,总不能让你家断了香火。”
黄浩胜垂头丧气回自己的舱,枪炮三副立即前来打探,听说自己已经稳坐二副,喜气洋洋。当他听说黄浩胜也升了管轮二副,便恭贺道:“你从把总一下跳到守备,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担心让人笑话,说我是靠裙带升官。”黄浩胜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枪炮三副心情不错,回护道:“这话他们谁能说得出口?在丰岛那会儿,谁不知道是你击中吉野舰。他们躲在下面,连日舰的影子也没见到,没资格说别人。”
两人正在讨论,传令兵前来传令:“管带命令,接李中堂急电,明天一早起锚,赴金州为运兵船护航,各职司连夜准备,不得有误。”
这几天李鸿章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每天军务方面的电报要发几十封,威海的丁汝昌,平壤的叶志超,已经到达九连城的周馥,还有总署,真正是军书旁午;直隶地方政务,也有大量事情要办理;还有旧部亲朋,私情公谊都要联络。大部分文牍有文案来办理,但都要他拿主意,而有些重要信件则非他亲笔不可。更让他寝食难安的是,朝中又掀起一股弹劾北洋的恶浪。
日舰屡次出现在威海、旅顺,而丁汝昌到渤海巡航,总是见不到日舰的影子。有御史弹他畏敌避战,光绪帝便动了更换丁汝昌的心思,发给李鸿章的上谕:
现在倭船屡窥海口,海军防剿、统带亟须得人。丁汝昌畏葸无能,巧猾避敌,卿贰科道连章纠劾,异口同声。前据李鸿章电称,因叶军接济难通,屡商该提督用海军护送,辄以恐堕奸计为词,迄不照办。倭船纵横无忌,乃丁汝昌报称统带各船,往返渤海,并无所遇。其为捏饰,显而易见。参以众人公论,断难胜统带之任,若不早为更换,直待偾事之日,虽治以重罪,亦复何济于事!兹特严谕李鸿章,迅即于海军将领中遴选可胜统领之员,于日内覆奏。丁汝昌庸懦至此,万不可用,该督不得再以临敌易将及接替无人等词,曲为回护,致误大局。
见了这份上谕,李鸿章吩咐道:“去,让晦若过来。”
晦若是他的得意文案于式枚,十几岁就有才子之誉。十年前庶吉士散馆,他被列于二等之末,没能留在翰林院,而分到兵部任主事,不甚得意。李鸿章爱惜他的才华,奏调至北洋差遣,一直是他倚重的文案。张佩纶离开北洋幕府,于式枚成为北洋当之无愧的第一才子。但他与张佩纶有同样的毛病,恃才傲物,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北洋幕中七八年,他对李鸿章的事业和心思摸得十分清楚,起草的奏折,语气、风格与李鸿章如出一辙,以致有人误为李鸿章亲笔起草。
于式枚瞥一眼李鸿章递过来的上谕道:“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中枢如此轻率,可笑可叹。”
“醉翁之意不在酒,矛头所指不过是我李某人。晦若,上谕不让我曲为回护,可我的得力部下我不回护,谁来回护?你帮我起草折子,详述一下北洋海军的战备与战略,省得他们指手画脚。”
李鸿章敲着桌案一条条说,于式枚运笔如飞,一条条记录,大致五个意思:一是北洋海军可用者,八舰而已,定、镇两舰最可恃,但质重而缓;济远、经远、来远三舰亦不速;致远、靖远定造时号称时速十八海里,而实际只有十五六海里,超勇快船装甲不厚,海战亦无把握。二是日本新旧舰船可用者二十余艘,且多是近年购造,船速且多备快炮,最快者二十五海里,次亦二十海里上下。三是光绪十四年后,我军未增一船,丁汝昌屡求添购新式快船,仰体时艰款绌,未敢渎请,鸿章当躬任其咎。海上交锋恐非胜算,即因快船不敌而言。四是今海军力量以攻人则不足,以守口尚有余,故以保船制敌为要,不敢轻于一掷。五是丁汝昌前经大敌,创办海军,简授提督,情形熟悉。海军将才无出其右者,若另调人员,情形又生,更虑偾事贻误。
这样回奏,不但为丁汝昌辩解回护,而且再次说明贻误北洋水师发展的责任,虽然说“鸿章当躬任其咎”,但其实非常清楚,主要责任不在北洋,而是以翁同龢为首的阻挠北洋购船械,大肆挪用北洋海防经费的人。
光绪帝其实也明白,北洋水师未添一舰一炮原因出在哪里,因此此折一上,便很快有上谕颁下:
朝廷赏功罚罪,一秉大公。李鸿章所奏,自系实在情形。丁汝昌暂免处分,着李鸿章严切诫饬。嗣后务须仰体朝廷曲予保全之意,振刷精神尽心防剿。倘遇敌船猝至,有畏缩退避情事,定按军法从事,决不姑宽。
丁汝昌保住了,但接着又有人弹劾平壤的盛军统领卫汝贵在赴朝途中,军纪败坏,严重扰民,而李鸿章掌握的情况也的确如此。他上奏朝廷依然是为卫汝贵辩解,认为大战将至,不宜处分大将。同时致电平壤各军统领,严申军纪:
昨钦奉电旨,严禁兵勇骚扰,业经转电钦遵。顷据委员禀报,由义州至平壤数百里间,商民均逃避,竟有官亦匿避。问其缘由,因前大军过境,被兵扰害异常。竟有烧屋强奸情事。定州烧屋几及半里,沿途锅损碗碎情形,闻之发指。查由义至平各军,转运不绝,若官匿民逃,不但夫驮难觅,且途中饭铺皆无,将来有无穷之苦。后路转运为行军命脉根本,倘竟阻碍,何堪设想?各统领宜派公正大员破除情面,前往密查,严行整顿,并抚恤各民苦况,以安民心。沿途民牛数千条究落何军何营?查交地方官,饬还于民,以便沿途按站换拨转运。必得严饬各将领,速整营规,勿稍扰民。各统领宜各自顾声名,收拾人心,谨防后患,是为至要!
同时,他单独给卫汝贵一份密电:
除行军途中军纪败坏,令人发指,又闻盛军在平壤兵勇不服,警闻数次,连夕自乱,互相践踏,所部狼狈至此,远近传说,骇人听闻。临行时,再三申诫,乃不自检束。敌氛逼近,若酿成大乱,汝身家性命必不保!吾颜面声名何在!希设法安抚军心,勿玩忽自误误人!
淮军这些毛病不查可知,李鸿章心里明镜似的。当年他统领淮军的时候,这些毛病就养成了,他当时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他认为水至清无鱼,如果军纪严明,将领无战争财可发,谁还跟随他征战?而勇丁军饷有限,还遭到克扣,更把打仗作为趁机抢劫发财的机会。好在那时候胜仗不断,一俊遮百丑。然而此次是与日军较量,军前又缺乏当年刘铭传、杨鼎勋、郭松林那样的悍将,平壤会战能否取胜实在无把握。如果战败,那新账旧账将一起算!所以李鸿章心中焦灼万分,又给叶志超发一份密电,让他警告卫汝贵,如果酿成大乱,即请旨军前正法!
可事情还没有完,又有人参劾天津军械局总办张士珩盗卖军火,请李鸿章严查。这更让李鸿章苦恼,因为张士珩是他的外甥。张士珩的父亲张绍棠是李鸿章的表弟,又是他的大妹夫,真正是亲上加亲。
张家颇有家资,当年李家未发达时,李鸿章兄弟经常依靠张家接济度日,连婚嫁也要靠张家资助,因此李家兄弟对张家非常尊重感激。张绍棠的大儿子张席珍、二儿子张士瑜都在淮军办理粮饷军械,这在以血缘、地缘成军的淮军里,算不得稀奇,当然也有李鸿章予以关照的情分。
光绪十六年张士珩乡试落第,就去天津投奔李鸿章,被安排到军械局跟大哥张席珍管理军械。几个月后张席珍病故,张士珩得以当上军械局总办。不过,平心而论,在李鸿章眼里,这个外甥算得上争气,对军械业务非常上心,每得一件新式军械,必考辨其形质、度数,研究施放、穷幽洞微,掌管军械三年,已经成了半个军械专家。而他突然被人参盗卖军火,李鸿章认定是有人故意给北洋难堪。于是,他把张士珩叫来问道:“老三,你给我句实话,你到底盗没盗卖军火?你要瞒着我,将来吃亏的是你。”
“二舅,我薪水银子本来就很丰厚,再加各项陋规,每年收入可观,我又何必再盗卖军火?再说,我真要急需银子,向二舅开口就是,也用不着搞这些下三烂。”张士珩矢口否认。
“好,朝廷那边我去对付,你们一门心思供应好军械,尤其是舰队的开花弹,要多多益善。”
李鸿章向总署发电,先是说明“治军三十年来,视军械为最紧要,必择人经理”,几任军械总办都相当称职。然后称赞张士珩:“该员于西洋精械探讨久而精细稳重,实无偷盗抵换、质劣不堪应用等弊。”然后对言路一再与北洋过不去,直言批评,“近来言路庞杂,吠声吠影,多无确据,若朝廷信以为实,诚虑任事者手足无措。”
第二天李鸿章打算告诉张士珩一心办差就是,别受言官捕风捉影的影响,一切由他撑着呢。可张士珩却迟迟没到总督署,到了十点多,他才匆匆前来请辞,原来是他父亲张绍棠去世了。闻听这个消息,李鸿章惊讶地问道:“怎么可能,你父亲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
张士珩回应道:“父亲已经病了好几个月,可是知道二舅为日本的事闹得烦心,所以一直没告诉您。”
丁忧要三年,可是北洋事情这样多,哪能让张士珩丁忧三年?所以李鸿章又道:“非常时期,只能从权。给你三个月的假,三个月后立即销假当差。”
张士珩前脚刚走,盛宣怀后脚就进了签押房,汇报道:“中堂,石川伍一抓到了。”
石川伍一是日本间谍,一个多月前李鸿章就知道了。当时两国即将宣战,日本领事馆人员乘坐英国怡和轮船公司的重庆号撤离天津。在塘沽码头,突然被一个“六品顶戴”的人带着一帮人押到船下。这个“六品顶戴”叫贾长瑞,他有个哥哥叫贾长和在天津当兵,奉派去支援朝鲜,没想到他所乘的高升号商轮被日本人击沉。
消息传到家乡,贾长瑞受一家人所托到天津打探情况,结果证明哥哥已经阵亡。他收拾了哥哥遗留下来的破旧军帽和腰刀等,日夜兼程准备回家。没想到走到塘沽码头附近时,忽然听见街上人声鼎沸,说一艘英国船上装了许多日本奸细。
贾长瑞一听到有日本人,立即要给哥哥报仇,他戴上哥哥的破旧军帽,挂上腰刀,冒称“六品顶戴”振臂一呼,码头上一大帮人便跟他拥上客轮,将十几名日本男女推下船来。还没想明白怎么处置这些日本人,城守营的官兵闻讯而来,贾长瑞等便在混乱中一哄而散。城守营的兵把日本人押到岸上,对他们进行搜查时发现了一封密信,其中提到日本驻华人员撤退后,石川伍一要继续潜伏天津,搜集情报。
事情报告给李鸿章,他考虑所扣押系外交人员,按国际公法把他们放走,但潜伏下来的间谍石川伍一,限令盛宣怀半个月内抓到。盛宣怀奉命严查间谍,但石川伍一就像人间蒸发了,一个多月毫无结果,今天却突然抓到了。
“在哪里抓到的?”李鸿章急切地问道。
“中堂,您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原来他躲藏到军械局书办刘棻家里。”
一听与军械局有瓜葛,李鸿章立即警觉起来:“这个刘棻是如何与他相识的,有没有给石川提供情报?”
盛宣怀回道:“石川伍一是先认识了城守营的人,又通过城守营的人牵线认识了刘棻。刘棻不但给石川伍一提供天津驻军情况,而且把每次军械调拨都通知了石川伍一。石川伍一就是据此推断出高升号等运兵船的起行时间,通报给日本舰队的。”
“该死!仔细审,审完了按国际公法处决!”李鸿章一拳砸在桌上,又问,“这事与老三有没有关系?”
“绝对没有。”老三当然就是指军械局总办张士珩,盛宣怀定不会把脏水往他身上泼。
李鸿章这才放了心,又叹口气说道:“奸细的事情一定当大事认真查办,估计不仅天津有,而且也不仅是石川一人。老三这下更说不清楚了,就算说得清人家也未必信。”
还有让李鸿章更愤慨的事情,御史安维峻反对急购快舰、弹药。他的意思是北洋海军所患,将不得人,有船与无船同,有炮与无炮同。北洋水师提督不换,则购快船、开花弹都无济于事,不如把巨款用来发饷。
安维竣之名,李鸿章略有耳闻,听说是甘肃人,今年以来连番上奏,在京中风头很盛,人称“陇上铁汉”。可是他见识如此浅陋,真是可笑至极:“杏荪,依我看,这个‘陇上铁汉’是沽名钓誉之辈。御史言官以弹折邀誉,以弹折得官,今年以来此风犹盛。十年前中法之战,言官也是放言高论,弄得朝廷和不和战不战,没想到十年后竟然旧调重弹,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身边被这样一帮纸上谈兵、信口雌黄的人围着,真是国之不幸!”
“大战在即,朝廷不把精力放在如何筹措粮饷,如何帮助中堂策划前线御敌,却盯着北洋的将帅、大员不放,肆口攻击,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盛宣怀也觉得他们不可理喻。
“他们的可恨之处,总是站在道德的高台上,一副赤胆忠心的面孔,很容易一呼百应,而我这七十三岁的老翁,军书旁午,手忙脚乱,反倒是人人可骂的卖国贼!”李鸿章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来真是让人心寒,卑职真想撂挑子,躲起来享清静。”盛宣怀也跟着叹了口气。
李鸿章发觉自己的颓丧情绪影响及下属,立即警觉起来,他必须打起精神来,下属更应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于是捋了捋胡须说道:“杏荪,天道昭彰,不必灰心。还有好多大事要决,咱们不能像他们耍嘴上功夫,做笔头子文章。你去把晦若叫来,让他起草折子,我要向朝廷力争,购快船、购开花弹。”
到了下午,李鸿章接到叶志超的电报:
明后日必有血战,今日左宝贵右偏中风,超亦头眩心跳,马玉昆最勇而人数少,丰升阿之兵不足恃。日势方张,又以四万人四面围困,虽隔一江,上下游处处可渡。日兵不带锅碗笨重之物,唯仿西法身负皮包干粮,零星四散,剿不胜剿,且韩奸太多,后路电线恐被割断,此后无论电线通否,星夜急催援军速来。此处钱粮艰难异常,转运不及,万一后路被阻,大局难支,超受恩深重,固当尽力,恐各军虽说同心坚守,必有不堪设想之处,不敢不先行说明。
大战在即,叶志超有率兵弃城而走的意思!李鸿章立即发电报,用各种他能想出来的“好消息”鼓舞叶志超,“义州府尹采购米万石,已报购齐”“刘子征统四千人赴东沟,十六七开驶,如能安抵安州,可商令相机援剿”“前几日,倭有受伤、受病之四百三十人在仁川回国。以我揣度,似倭人亦畏我兵之强”,要求叶志超和平壤各守将“坚忍,力持大局、共奋勉,同心以御此寇”!
但叶志超一再声称“此处钱粮艰难异常”,运往平壤的粮饷辎重到底如何?他着人叫盛宣怀来回话。
“真是急得人要上房揭瓦,但急也急不上去。”盛宣怀面露难色,仔细向李鸿章说明原委。向平壤运兵、运物资,距离最近、效率最高的线路,就是用轮船从天津、旅顺等北方港口,直接横渡黄海,进入大同江卸载。然而,丰岛海战后这条横渡黄海的路线,因为过于危险而放弃使用。赴朝四大军的后勤辎重及粮饷都是各自派员起运,除高州镇总兵左宝贵统领的奉军以及副都统丰盛阿统领的奉天练军和吉林练军可以直接从陆路运输物资前往平壤外,记名提督卫汝贵统领的盛军驻防天津,山西太原镇总兵马玉昆统领的毅军驻旅顺,后路转运仍需要走海路,被迫采用的是由轮船从天津、旅顺载渡,航行到鸭绿江大东沟卸载。
后来因为日本海军活动日益频繁,北洋海军舰只有限,天津、旅顺至大东沟的海上运输线,被缩短成只运输到营口,然后再雇民船紧贴军舰无法深入的海岸线运到中朝边界的鸭绿江口,然后再雇更小的民船驳运过鸭绿江,运到对岸的义州。
义州就成了转运平壤的总中转站,从此地运往平壤,全靠从朝鲜征用的牛车、马驮运输,速度相当慢,而最近因为平壤后路出现日军骑探,百姓纷纷逃避,因此大批物资在义州堆积,四路大军入朝后只有奉军和东北练军有一批粮械运到,其他各军基本都是入朝时自带的粮械。
李鸿章敲着桌子道:“杏荪,打仗打的就是粮饷,我委你转运后路重任,你一再说加紧催,加紧催,还是如此不济,将来平壤有失,你罪责难逃。”
“中堂,卑职记下了。周臬台和袁观察已经去了义州,现场督办各军转运。”盛宣怀闻言大汗淋漓。
“杏荪,日本军队那么快赶到平壤,他们又是如何转运?”李鸿章知道只怪盛宣怀没用。
盛宣怀应道:“卑职这些天也向洋人朋友打听,日本军队学习德国的办法,后路转设兵战,有专门的运输兵,因此效率相当高。他们的士兵每人自带熟食干粮,最多可支撑五天,比我们各营每天都要埋锅造饭方便得多。”
“我们落后了,这些办法以后都要学。”
李鸿章心绪难安,晚饭也顾不得吃,踱到签押房给刘铭传再写了一封亲笔信,自然是劝他出山带兵。“现前敌各军相继前进,苦于有将无帅。兄年逾七十,愧不能为渡海之行。回想甲申法越之争,宿将起自田间,南北相望。俯仰十年,顿有文武欲尽之感,可为太息。倭人倾国以图韩,兄职司所在,不敢不奋日暮之行,扣囊底之智,力与相搏,讵易言和?征调频兴,正不知如何结束耳。”
因为刘铭传已经因身体原因,辞不出山,朝廷也已旨准,如今李鸿章想再让他出山,自知强人所难,所以话说得很客气,“执事劳苦功高,陈情得遂,岂肯垂向火坑?况以贞疾未癒,再请远从征役,实非人情所堪。正当事机紧迫之时,以三十余年患难与同,不深揣度,辄欲牵挽,亦自知其不情也。”
刘铭传告病还乡后,在大潜山筑室闲居,因此李鸿章在信中说,“秋风渐凉,山居多暇,尚望善持药饵,早日复元,至为企盼。”
饭后他又踱至签押房,闭目靠在椅背上,用力摇摇他白发近半的脑袋,似乎要把满脑子的烦恼甩出去。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刘铭传走了进来,他虽然清瘦,但是精神矍铄,大声说道:“大帅,我的病已经好了,可以带兵出征了。”
李鸿章激动地站了起来,叫道:“省三,你可来了。”
他身上的一匹毛毯落到地上,原来是南柯一梦。坐在一边的李经方站起来问候道:“父亲,您醒了。”
李鸿章幽幽说道:“老大在这里啊。刚才我梦到你省三叔了,他说病好了,能出征了。可惜是南柯一梦。”
“是啊,若是有省三叔带兵,可增几分胜算——父亲,平壤已经不通电报,可能被倭人割断了。”
李鸿章久久无语。他招了招手让李经方坐到跟前,拍着他的手道:“我很担心前方战事,心里很乱,只能关起门来,咱爷俩说说话。”
李经方劝慰道:“父亲也不必担心,平壤有坚城可守,以逸待劳,取得大捷也未可知。”
“叶曙青来电,说日本人不带锅碗,以皮包自带干粮。怪不得他们行军迅速,连后路也不顾。看来,日本人在学习西人上,比我们彻底多了。”李鸿章叹了一口气。
“自带干粮,顶了天也就带四五天,四五天后他们没了吃的,不战自溃。”
“对对,立即给叶曙青发电,让他无论如何坚守一星期,日军便会因断粮而撤兵,那时候我乘胜而追,便可反守为攻,大捷可期。”
李经方又提醒道:“父亲,平壤已经不通电报了。”
李鸿章颓然坐回,语气轻轻地说道:“老大,不让你到前敌去,其实不能怪张幼樵,完全是我的主意。打仗兵凶战危,那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当年为父年轻,且被困在上海,不进则困,不战便无生路,所以书生带兵,成就一番事业,我不希望你们再去吃这番苦。这是其一。其二则是,今昔不同。从前与长毛、捻子作战,朝廷是全力支持,募兵筹饷、官员任免,全权交给前线大员,因此才能指挥裕如,如今朝廷和战不定,又对北洋百般猜忌,百般刁难,你要购船炮,他们怕你拥兵自重,不给钱;你要用的将领,他说你任用私人,交章弹劾。从前父亲手下猛将如云,他们个个能够独当一面,如今有将无帅,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些统将承平多年,家资巨富,大都贪生怕死。从前是敌取守势,我取攻势,每下一城,从将领到勇丁都有浮财可掠,所以他们每逢攻城,人人奋勇,如今却是在域外困守孤城,又被我严申军令,无财可获,谁还肯拼命?从前是与长毛、捻匪作战,官军无论装备还是粮饷,都占优势,而如今却是与准备精良的日军交手,日军战力究竟如何、他们打仗长处是什么、短处又是什么?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我们不但不知彼,而且对自己也不能算尽知,这仗如何有胜算?正因今非昔比,我不能让你出去,不然,到时候你我父子都有身败名裂之虑,何苦来哉。”
“儿子已经知道父亲的苦心。”
“平壤之战至关重要,战而胜之,可乘胜而和;战而不胜,对我大清士气将产生致命打击,日人必将更加嚣张。而且现在越来越看明白,日人所求并非朝鲜一地,而是要与我决战。这是关乎大清国运的一场决战,可惜朝廷并无此识,还把日本当成弹丸小国来看,盲目自信,太过轻敌。”
这时,西洋钟敲了十二下,李经方劝道:“父亲,已经深夜了,您睡会儿吧。”
“如何睡得着啊!平壤,也许已经开战了。”李鸿章摇了摇头。
为了决战平壤,日军决定增配第三师团入朝,与先期入朝的第五师团合兵一处组成第一军,由山县有朋任司令官,统一指挥对平壤作战。然而,由于朝鲜老百姓对日军的抵制,日军的补给极其困难,不利于持久作战。同时考虑到清军也在不断增援,待其防御加强后进攻会更加困难。因此,先到汉城的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决定不等第三师团开到,就以所部一万六千人四路合击平壤。
第一路,由大岛义昌少将率领三千六百人,从汉城出发,经开城、金川、瑞兴、风山、黄州、中和,正面进攻平壤,吸引清军的精锐部队聚集于平壤东南方,掩护其他部队强攻;第二路,由师团长野津道贯中将率领五千四百余人,自汉城出发,到黄州后折而西行,从十二浦渡大同江绕到平壤城西南进攻;第三路,称朔宁支队,由步兵第十旅团长立见尚文少将率领两千四百余人,由汉城出发,经朔宁、新汐、遂安、祥原、江东,由麦田店渡大同江,绕攻平壤北面;第四路,称元山支队,由佐藤正大佐指挥从元山登陆的四千七百名援军,西进平壤,一部分参加攻城,另一部分攻占平壤清军后路顺安。各队务必于9月15日前到达平壤,发起围攻。
日军的这一作战计划极为冒险。很简单的道理,分路合击,配合不好合击不成反而很容易被对手各个击破。特别是四路大军彼此声息不通,进军路上又有易守难攻的舍人关、马息岭、飞虎岭、留去岭、麒麟岭,要渡过湍急的赤壁河、柳绿河及大同江。如果清军占据有利地形对艰难行进的日军进行阻击,日军就有可能全线崩溃;即使仅击败其中的一路,也能瓦解日军对平壤的合围攻势。
然而,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对他的对手研究透了,他认为清军有据守险要的习癖,缺乏主动进攻的勇气,肯定会株守平壤,因此大可放心进军。事实的确如此,一路之上险关重重,日军除了遇到一触即溃的清军哨探外,几乎没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
日军更大的冒险在于他的后勤供应严重不足,四路大军匆匆成行,后勤保障十分薄弱,加上沿途朝鲜群众都不支持,粮草征集难度很大,连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也有数日没有米吃,仅食小米充饥;元山支队也因为粮食缺乏,就是受到优待的军官一天也仅喝两碗稀粥。如果连续激战两天以上,那么弹药和粮食将同时失去补给,只有放弃围攻,实行退却。
最先到达平壤外围的是大岛混成旅团。这支部队于9月12日到达平壤东南,直到15日凌晨总攻发起前,他一直在进行佯攻,成功地将清军主力吸引了过去。朔宁支队也于9月12日到达大同江,它从北面包围了平壤。13日,元山支队一部分占领顺安,切断了清军归路,另一部分进占平壤背面坎北山,抢占了制高点,并与朔宁支队会合。
9月14日晚,四路大军全部如约到达平壤城下。晚上,野津道贯召集四路指挥官开会。会前,他宣布一个好消息:“诸位,天皇陛下已经到达广岛大本营,亲自坐镇指挥。陛下在此关键时刻御临大本营,正是君临每个国民的心中!天皇陛下万岁!”
诸位与会者同声高呼。
野津道贯又命令道:“还有一个消息,第一军总司令山县将军已经到达汉城,他派专人送来训令:‘我军此举,英勇冠绝军史,也是极大冒险之战。万一战局极端困难,也绝不为敌人所生擒,宁可清白一死,以示日本男儿之气节,保全日本男儿之名誉。’我在此宣布,此次作战,严禁军官投降,若诸位不幸有被俘的危机,就以剖腹向天皇尽忠。”
同一天晚上,叶志超召集众将,商议战守事宜。除四大军统领外,还有平壤城内的朝鲜最高官员、平安道监司闵丙奭。叶志超首先说道:“敌人乘势大至,锋芒正锐,我军子药既不齐,地势又不熟,有人建议不如整饬各队,暂退安州,养精蓄锐,以图后举。”
当时卫汝贵、马玉昆表示赞同,丰升阿不说话,而左宝贵气愤地站起来,大声反驳道:“敌人悬军而来,正宜出奇痛击,令其只轮不归,不敢再正视中原。朝廷设机器,养军兵,岁靡金钱数百万,正为今日。若不战而退,何以对朝鲜而报效国家?大丈夫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至于成败利钝暂时不必计也。”
叶志超无法反驳,望着闵丙奭问道:“闵监司,你是平壤父母官,说说你的意见。”
闵丙奭回道:“卑职不懂军事,不敢影响钦差大人的决断,只从平壤百姓的心思上说说想法。自从大军入驻平壤,百姓便视大军为保护平壤的天兵天将,为了筹集大军军粮,百姓把自己的粮食都献了出来,如果大军不战而走,百姓问起来,卑职实在无话可说。”
叶志超见弃城的意见难以获得赞同,便道:“那就拜托各位将军同心协力,共保平壤。”
9月15日夜,日军对平壤城发起总攻,战斗在三个战场同时展开。
平壤南面大岛混成旅团分左中右三路向大同江南岸船桥里一带发起进攻。马玉昆率领的毅军在此驻守,他们依托筑好的工事,一直抵抗到正午一点,防线未被攻破。日军的随军记者对此战作了记录:
全军凌晨三时出发。此时,残月尚悬于空,四顾如同白昼,人马无声,三军寂然前进,听到的只有小虫在小草露水上高声鸣叫。
时间正值凌晨四时三十分,刮着黎明前的战风,残月发出淡淡的月光,东方稍露光亮。这时我军右翼前卫已经前进到船桥里敌军堡垒附近。突然炮声齐鸣,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战斗开始了。继之,大小火炮不断地射击,中队亦继之,全军一齐乱轰敌军堡垒。敌军亦应之,大小炮弹如雨点般连发,炮声隆隆,震天动地,立即硝烟涌起如云,遮住了前面的视线。只见我军炮口喷火,如同闪闪的电光,由此方知我军炮垒之所在。此时,我军在耕地里的炮垒,由永田炮兵大队长指挥,在河岸上的炮垒,由柴田炮兵联队长指挥。火炮精锐,操作熟练,发射的炮弹,如流星掠空,远远落在敌军堡垒上爆炸,无不准确命中无误。
我军原以为,在这样的猛烈炮击下,敌军会立即溃散,然而,我军前进一步,敌军亦前进一步,相互步步接近,现在,除了使炮击更加猛烈以外,别无他顾了。战斗越来越激烈,乾坤似也要为之崩裂……清军多数人携带无比精锐的毛瑟连发枪,并通过舟桥,与对岸部队遥遥取得联系,互相呼应,有劳有逸,依据地利,实行防御。敌军在坚固的堡垒里,仅伸出手和枪既能射击,而可供我军隐蔽的良好地物较少,若强行逼近,则势必把身体暴露于敌弹之正面。如此继续激战,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西山的后面,红日出现于东面的山顶上,敌我形势益发明显可见,这对于我军的进攻,越发不利……
直到正午一点,也没有攻下清军阵地,于是只好撤退。将校以下死者约一百四十名,伤者约二百九十名。其中中队长级大尉军官阵亡四名,少尉军官阵亡二名。第九混成旅团长大岛义昌少将、第二十一联队长西岛助义中佐、炮兵第五联队第三大队长永田龟少佐均被击伤。
平壤北部的战事更加激烈。
进攻平壤北面一线的是日军朔宁支队和元山支队,这一线是日军的主攻方向,也是平壤保卫战最激烈的战场。这个方向由左宝贵率三营奉军一千五百人,江自康率仁字营二营四哨计一千四百余人,共同抵御。
平壤城北高南低,左宝贵率军在内城北角山头牡丹台上修堡垒一座,城外北山上自东向西修堡垒四座。这天凌晨四时半,元山支队和朔宁支队同时发起进攻,列炮猛轰城外四个堡垒。清军凭垒固守,以连发枪向日军猛烈还击,坚持三个多小时后,四个堡垒全被占领。
接下来就是牡丹台了。牡丹台是位于玄武门外的一个山头,是平壤城的制高点,此台如果落入敌手,全城都会受到威胁。因此日军占领外侧四个堡垒后,立即集中炮火轰击牡丹台,掩护三路步兵进攻。
据守牡丹台的是左宝贵所率奉军,配有克虏伯炮三门和格林速射炮、连发毛瑟枪,给进攻的日军以猛烈的打击。但经不住日军集中炮火的轰击,堡垒胸墙被毁,速射炮被击坏,士兵伤亡严重。日军乘机发起进攻,在坚持半个多小时后,牡丹台失守。
此时左宝贵正在玄武门指挥战斗。平时行军打仗,他都穿士卒号衣,行进在前。这次他知道凶多吉少,便身穿黄马褂登城督战。仆从左全劝他摘去头上翎顶,脱去黄马褂,以免引起敌人的注意。他说道:“今天一战非比寻常,我已经决意把平壤当成自己的坟墓,哪还怕被炮击中。我就是要让奉军将士们看到我就在战场上,誓与倭奴决战到底。”又郑重对老仆人说,“我所托之事,一定帮我办好。”
左宝贵亲自登上玄武门炮台,指挥向日军开炮还击,日军三次进攻都被打退。那代表着无上权威的明黄色太过明艳,日军炮火集中向玄武门轰击。一位姓杨的营官要扶左宝贵躲一躲,被左宝贵一掌推开。清军大炮被击毁,一块铁片崩伤左宝贵肋下。他裹伤继续督战,又一弹片飞到,正中胸脯,他扑倒台上,登时阵亡。
左宝贵阵亡,清军大炮又被日军炮火炸毁,斗志锐减。日军趁机派一小队士兵潜奔城下,由玄武门侧攀绳梯进入玄武门,守军惊散,日军占领玄武门。但在向内城推进时,遭到内城清军的猛烈射击。日军不知城内虚实,未敢贸然进攻,退守牡丹台、玄武门。
时近下午一时,日军全线停止进攻。
借停火的间隙,清军埋锅造饭,叶志超则召集众将议事:“今天上午一战,左将军不幸阵亡,牡丹台失守,平壤城便在日军炮火轰击之下。下一步守城更加艰难,而且各军消耗太大,如果再像今天这样的大战,子药恐怕难以支持。”
卫汝贵附和道:“盛军的确如此。据军械委员粗略统计,今日一战已经消耗子药七十五万发,库存所余只有五十万发,无法支持今天这样的激烈战斗。盛军各类火炮二十门,今天消耗炮弹两千八百余发,库存只有六百发,更是无法支持。军粮也是难以支撑。盛军匆忙开赴平壤,所带粮食很少。犬子在天津专门负责盛军粮运,已经筹集了三千石军粮,从天津运到义州,费了半个月的时间,如今堆积在义州,根本无法运到平壤。虽然平壤百姓帮忙筹到一批军粮,可是平壤有两万余百姓,这些粮食恐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
马玉昆今天一战大胜日军,因此有不同看法:“我军粮饷军械不济,日军远道而来,恐怕也好不了哪里去,我们有坚城可守,不如再与日军周旋下去。”
叶志超转头再问平安道监司闵丙奭,他回应道:“诸位将军都知道,平壤城北高南低。如今北山、牡丹台、玄武门尽陷敌手,日军火炮俯击城内,卑职的衙门中炮最多,炸毁衙署数间,中炮而死伤的百姓已近百人。如果不能夺回城北阵地,要守平壤,实在太难。”
随即,叶志超又问道:“哪位将军有把握夺回城北阵地?”
众将都无人应声。
“我建议暂时撤出平壤,到安州驻扎。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同时也是骄敌之计,安州离义州近,待粮饷辎重一到,我们再与日军大战一场,反而更有胜算。”叶志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撤退的办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今天下午向日军投递照会,约定明天上午撤出平壤城。而实际的撤离时间,则是今晚八点。
众将无人再反对。
但如此重大的决定,叶志超不愿独任其责,他起草一份电报,请众将联名发给李鸿章,说明不能久守的原因。众将也无异议,于是叶志超派出专差,潜出平壤城,到安州去给李鸿章发报。
城外的日军也相当紧张,野津师团长召集各路指挥官商议下一步的战事。各路指挥官都表示,没想到清军抵抗会如此激烈,更未想到弹药消耗会如此之大。以目前的军粮和弹药,最多只能支持到明天下午。
“平壤一战是陆军与中国军队的首次大战,事关陆军的荣誉。海军已经在丰岛取得令人赞叹的战绩,联合舰队也已经驰入黄海,寻找机会与北洋舰队决战。陆军是帝国的骄傲,如何能够输给海军?因此,平壤一战只有决战到底,战至一兵一卒,也不准撤退,更不准投降。我已经把平壤当作自己的墓地,不能取胜,我就战死在平壤城下。”野津师团长立下了军令状。
众人见此,都表示要战死在平壤城下。
下一步的策略,就是要发起自杀式攻击,以帝国军人无畏的精神,压倒对面的敌军。
当天下午,日军几乎人人都在写遗书。
下午四时,城中忽在西海门、七星门、大同门等城楼上悬起白旗。这时,大雨骤至,雷声隆隆,咫尺难辨。平壤内城城门打开一道缝隙,一个朝鲜官员手持一封信来到牡丹台下。因为雨太大,信已经被泡得无法辨认。朝鲜官员告诉这里的指挥官立见尚文少将,清军决定投降,他是奉平安道监司闵丙奭之命,前来递书。
立见尚文少将于是驱马到平壤内城城下,让副官朝城头高喊:“如果你们投降,我军可以接受,应速速打开城门,交出武器。”
由于言语不通,日军的喊话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于是双方通过笔谈,用汉字来交流。最后清军提出要求:“城内人众非常杂乱,且雷雨大至,希望延迟到明日拂晓开城。”
立见尚文答应这一要求,他满怀惊喜策马去报告野津师团长。
野津却没有立见尚文的惊喜,他凝视地图良久,怀疑道:“上午清军还如此激烈的战斗,下午却忽然请降,实在不可理解。这一定是中国人的诡计,有两种可能,一是夜里突然向我阵地反攻,尤其是你的防区,是平壤城的制高点,他们可能拼命夺回。二是可能于夜里悄悄逃走。不管怎样,都要做好戒备,尤其是平壤城北、城西,要在险要路段设好伏兵,防备清军突围。”
夜里九点,清军冒雨出逃,行至埋伏圈内时,日军枪炮齐鸣,清军死伤惨重。平壤一战,日军伤亡仅698人,而清军2000余人,而大部分不是在战斗中伤亡,而是在逃跑中被杀!
被日军俘虏的盛军军官栾述善在被送至日本拘押期间,撰写了名为《楚囚逸史》的回忆文章,记录了惨不忍睹的中伏情形:
阴云密布,大雨倾盆。兵勇冒雨西行,恍如惊弓之鸟,不问路径,结队直冲。而敌兵忽闻人马奔腾,疑为劫寨,各施枪炮拦路截杀。把守严密,势如天罗地网,数次横冲,无隙可入。且前军遇敌,只得回头向后,而后兵欲逃身命,直顾前奔。进退往来,颇形拥挤。黑夜昏暗,南北不分。如是彼来兵不问前面是为敌人抑是己军,放炮持刀,混乱砍杀,深可怜悯!士卒既遭敌枪,又中己炮,自相践踏,冤屈谁知?当此之时,寻父觅子,呼弟唤兄,鬼哭神嚎,震动田野。人地稍熟者,觅朝鲜土人引路,均已脱网。惊惧无措者,非投水自溺,即引刃自戕,甚至觅石碣碰头,入树林悬颈。死尸遍地,血水成渠,惨目伤心,不堪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