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箭在弦中日宣战 士气低株守待敌
光绪二十年六月二十五(7月27日),济远舰回到威海,方伯谦立即发报电告李鸿章丰岛海战的情形,除报告广乙中炮、操江被俘、高升被击沉外,重点报告了济远舰的勇敢表现:“敌先开炮,敌之三船聚攻济远,密如雨点,望台、炮架、三舵机均受伤”,但在此情况下,济远“还炮不怯,而吉野督船尾后,连追不止,济远停炮使诈,待其驶近,猝发后炮,一弹飞其将台,二弹毁其船头,三弹中其船中,黑烟冒起,吉野乃移逃”。
接此电报,李鸿章亦忧亦喜。忧的是日本不宣而战,朝廷主战论肯定高涨,避战求和已经不可能,而战事一旦扩大,则胜负实在难料。喜则有两个原因,一是济远舰击伤日舰吉野,可见日本舰队也并非传闻中那样厉害;二则是高升号系英国怡和公司的商轮,日本将其击沉,英国必不答应,如果英国出面向日本施压,日本也许会有所收敛,如果知难而退,和平可望,就再好不过了。
接下来他要办的事情很多,向总署电报丰岛海战的情况,同时建议撤回驻日公使,向各国布告日本不宣而战,有违公法,衅非自我开。再向丁汝昌发报,让他率舰队到朝鲜海面巡航;电告旅顺船坞营务处总办龚照玙,做好维修济远的准备。北洋舰队弹药尤其是开花弹匮乏的问题十分严重,不能再等朝廷拨款,电告驻俄国、德国、英国公使,设法尽快代购。听说日本从英国定购一艘快船,现在中日已经处于战争状态,按国际公法,英国不能再交付,请驻英公使龚照瑗设法阻止……
丰岛发生海战,叶志超一军到底如何?是否受到日军攻击?李鸿章一无所知。因为日军已经将仁川、汉城、釜山等地的电报全部控制起来,平壤等地电报还通,但离牙山太远,无从探听。过了两天就有消息了,是一个叫王香圃的商人传回来的。他在仁川经商,因为局势不稳,与众多华商一起乘坐德国轮船回烟台,临行前遇到一个从牙山回来的朝鲜熟人,说叶志超与倭军在牙山开仗,倭兵三千死了一千多,叶军伤亡仅百人。一到烟台,他立即将消息报告东海关道刘含芳,刘含芳则立即电告李鸿章。
敌人死一千,我伤亡百余,那可真是少有的大捷。李鸿章很高兴,立即电告总署,并特别说明“此信当确”。英、法等国公使也向总理衙门报告牙山大捷的消息。李鸿章派到仁川的密探也从英国驻仁川领事馆得到消息,结果是“叶军屡胜,倭死两千人,叶军伤亡二百余人”。而且随后李鸿章又收到叶志超从平康县发来的电报,说他已经率军迂回朝鲜东海岸,准备赴平壤与大军会合。夜里日军偷袭,他设伏以待,毙伤日军一千余。
几天内,李鸿章得到的全是大捷的消息,他不禁也乐观起来,在给总署的电报中说:“已饬海军舰齐往迎击,南北合势,水陆并力,以冀及早驱除,此时之胜倭或易。”
京中更是大捷的消息满天飞,甚至有消息说日本吉野舰已经沉没,他们的水师提督已经阵亡。光绪帝十分兴奋,觉得正是决胜日本,树立权威的大好时机。而清流们轮番上折,请求对日宣战,纷纷要求北洋舰队要大张挞伐,甚至有人建议北洋舰队只需派出定、镇两舰,直捣黄龙。
今年恩科新中进士王伯恭,便以门生的身份经常到翁同龢府巴结。不过,他十几年前就曾跟随袁世凯到朝鲜去过,因为看不惯袁世凯的做派,后被李鸿章札委到北洋水师营务处掌文案,因此对海军有所了解。他对清流众口一词要北洋海军出战有自己的看法,所以当志税、张骞等人在翁府慷慨陈词时,他就不以为然道:“北洋海军器械阵法,百不如人,好像不能不慎重。”
翁同龢驳道:“这话不对,如今北洋海陆军,如火如荼,哪能不堪一战?”
王伯恭以他所知详细说与翁同龢听,但众人皆不以为然。最后,翁同龢下定论道:“李少荃花了数千万两的银子,弄海军,办海防,他的北洋陆军也自称天下最精锐,是骡子是马,到了让他拉出遛遛的时候了。到时候不争气,就别怪朝廷无情。”
向来说话谨慎的翁同龢,今天说话如此直白,众人都无话可接。
其实,想打一仗的又何止清流?面对京中一片喊战的声音,又传来的全是大捷的消息,慈禧也愿意在她万寿前来一个更大的胜仗,因此也同意不能再对日本人软弱。
光绪二十年七月初一(8月1日),光绪帝下诏正式对日宣战:
朝鲜为我大清藩属二百余年,岁修职贡,为中外所共知。近十数年来,该国时多内乱,朝廷迭次派兵前往勘定,并派员驻扎该国都城,随时保护。本年四月间,朝鲜又有土匪变乱,该国王请兵援剿,情词迫切。当即谕令李鸿章拨兵赴援,甫抵牙山,匪徒星散。乃倭人无故派兵,突入汉城,嗣又增兵万余,迫令朝鲜更改国政,种种要挟,难以理喻。我朝抚绥藩服,其国内政事向令自理。日本与朝鲜立约,系属与国,更无以重兵欺压强令革政之理。各国公论,皆以日本师出无名,不合情理,劝令撤兵,和平商办。乃竟悍然不顾,迄无成说,反更陆续添兵。朝鲜百姓及中国商民,日加惊扰,是以添兵前往保护。讵行至中途,突有倭船多只,乘我不备,在牙山口外海面,开炮轰击,伤我运船。变诈情形,殊非意料所及。该国不遵条约,不守公法,任意鸱张,专行诡计,衅开自彼,公理昭然。用特布告天下,俾晓然于朝廷办理此事,实已仁至义尽,而倭人渝盟肇衅,无理已极,势难再予宽容。着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并着沿江沿海各将军督抚及统兵大臣,整饬戎行,遇有倭人轮船驶入各口,即行迎头痛击,悉数歼除,毋得稍有退缩,致于罪戾。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日本海军击沉英国商船的消息传回国内,伊藤博文非常担心,立即找陆奥宗光商议。
陆奥宗光应道:“我们既然已经下定决战的决心,自然不必为此后悔。我们既然已经确定不引起第三国纠纷的原则,当然不能与英国为敌,我们应当主动向英国致歉并赔偿,以换取他们的支持。”
英国得到本国商船被日舰击沉的消息后,向日本递交了一份措辞强硬的照会,陆奥宗光立即邀见英国驻日公使,向他表示道:“经充分调查以后,如果发现日本军舰有失当之处,本国政府当给予适当的赔偿。”
其实英国也不愿与日本闹僵,他们远东政策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利用日本反对俄国的东进,当然不会为了一只被击沉的商船跟日本翻脸。陆奥宗光既已表示愿意考虑赔偿,英国政府也就借坡下驴,外交大臣金伯理伯爵亲自劝告怡和公司不要向日本要求赔偿,而应该向雇主清廷索赔。
与英国的危机已经化险为夷,日本没了后顾之忧。但伊藤博文仍然有些犹豫,他把海军大臣叫来询问道:“中方只有两艘战船,我方是三艘,而吉野却受了伤,海军的战力究竟如何?”
海军大臣回道:“海军的战力绝对没有问题。开战不久,济远的前主炮就被我炮火击毁,因此仓皇逃走,而且挂出了白旗,在追击的过程中中国人耍了个诡计,让吉野误以为它的尾炮已坏,结果追得太近,被尾炮击中。根据坪井航三的电报,我舰队炮火优势明显,尤其是苦味酸开花弹效果令人满意。”
“何为苦味酸开花弹?”伊藤博文又问。
于是,海军大臣得意地向伊藤博文介绍开花弹的不同装药。
目前各国海军的开花弹填充的都是黑火药,那是中国古代方士在炼丹时偶然发现的,主要成分是木炭、硝石和硫黄,民间按一硝二磺三木炭的比例,就能自制黑火药。用这种黑火药来充当炸药,只能通过爆炸时产生的冲击波和炸开的炮弹碎片杀伤敌军、破坏敌舰,其威力极为有限。
欧洲一直在苦苦寻找可以取而代之的“猛炸药”。终于,他们找到了苦味酸,这本是一种黄色的染料,有浓烈的苦味。后经反复试验,被证明可以通过纯化成为烈性炸药,俗称“黄色火药”。1885年,法国正式将苦味酸炸药装填弹头,大大提高了爆炸威力。但这种炸药有一个缺陷,就是不稳定,震**稍大就可自爆,因此不敢用于颠簸于惊涛赅浪中的舰炮。日本希望大量购进这种炸药,因为价格问题与法国人谈不拢,日本人决定自己研制。
1888年9月,工程师下濑雅允着手研究苦味酸,经过不懈努力,至1891年终于成功配制出了廉价提取苦味酸并制作炸药的办法,定名“下濑火药”。苦味酸炸药之所以不稳定,是因为容易与炮弹金属壳发生反应,下濑的办法是在炮弹内壁刷上漆,又在苦味酸和炮弹内壁之间灌上一层蜡,巧妙地克服了苦味酸极易与金属反应的不稳定特性。1893年,“下濑火药”开始装填舰炮开花弹,实验证明其威力极大,而丰岛海战则在实战中予以验证。
海军大臣进一步介绍道:“这种填充了下濑火药的炮弹威力极大,它灵敏度高,即便命中细小的绳索都能引发爆炸;爆炸后除形成冲击波和炮弹碎片外,还会伴随着熊熊大火,火心温度可以高达千余度,足以把钢铁点燃,这也是开战不久,清舰炮架就不能运行的原因;爆炸形成的火焰还会四散流动,就算在水中都能持续燃烧一段时间。”
“中国也从欧洲定购军火,他们肯定能买得到这种开花弹。”伊藤博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专业的开花弹知识,说道。
海军大臣得意地说道:“他们买不到,因为目前就是欧洲各国也没有解决苦味酸的不稳定问题。下濑火药开花弹,唯有我们大日本装备到海军中!”
“你是说从欧洲订购的开花弹也不如我们的下濑开花弹威力大?”
“正是如此。而且中国已经停购船械多年,他们所存的黑火药开花弹也没有多少。此次海战后,他们肯定要向欧洲订购,但总要个把月才能到货,因此,海上决战宜早不宜迟,如果能在一个月内决战,帝国海军将胜算更大!”
要不要对中国宣战?伊藤博文还是有些犹豫,于是他召集内阁会议,并邀请军方人员参加,一个是陆军参谋本部次长川上操六,一个是海军大臣,但海军大臣恰巧生病,于是改派海军省官房主事山本权兵卫参加。官房主事算是海军省的中层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机关办公室主任,军职只是大佐,而川上操六是中将,两人相差太远,所以几乎无人关注他。
说到是否正式宣战,内部也有不同意见,主要是担心战争的最终结果。对于中日之战,世界各国大都看好中国,认为中国必胜。道理很简单,中国地大物博,人口四万万,现有兵员一百余万,双方差距太大。日本海军近年来发展很快,战舰较新,航速快,但是舰龄短,官兵受训时间也短,联合舰队刚刚组成,而北洋海军已经成军六七年,年年进行实战训练,而且日本海军仍然没有一舰可与中国的定远、镇远匹敌,三景观舰船小炮巨,就是三打一也未必有把握。日本国内,民众也都没有必胜的信心,而且大部分民众对中国人仍然十分友好,并不希望与中国开战,在长琦等港口,最受优待的仍然是中国商人。
川上操六看大家心志不一,站起来说道:“我认为诸位这些议论毫无意义。我提议在座的诸位重新温习一下明治二十年小川又次将军提交的《征讨清国策案》。”
小川又次多次到中国从事间谍活动,1887年时任参谋本部第二局局长的他完成《征讨清国策案》,提出用五年的时间完成与中国决战的准备,被天皇采纳。如今,他已经升任少将。
川上操六对此策案十分熟悉,随口就能说出来:“《征讨清国策案》第一部分说,‘若维护我帝国独立,伸张国威,进而巍屹于万国,保持安宁,则不可不分割清国,使之成为数个小邦国。清国优柔,显然不能一举成为强国,但只要努力不懈,理应达到此境界,以当前形势看,二十年后可能完备。趁清国还幼稚,我们应断其四肢,伤其身体,使之不能动弹,我国才能保住安宁,亚洲大势才能为我掌握,由我国维持。’大家都已经看到,中国推行洋务运动三十余年,无论军事还是经济实力,都已经大增,已经是亚洲最强国;中国皇帝年少气盛,雄心勃勃,可以预见,中国照此发展下去,必将崛起于东方,那将是帝国最大的威胁和灾难,布国威于四方便成为空谈。所以,我们必须趁中国尚在发展中,打断他的脊梁骨,让他爬不起来。七年前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的道理,为什么今天又在这里浪费时间?”
伊藤博文听了这话,连忙解释:“说到底大家还是为帝国的未来负责,毕竟大部分国家都认为中国必胜,大家不能不担忧。”
“欧洲各国只是看到中国的表面。中国有一百余万军队,可是能打仗的有多少?《征讨清国策案》也早已说明白,中国军队‘八旗兵大约三十万人,绿营兵大约四十七万人,蒙古兵大约十万人,勇兵大约三十万人,合计大约一百一十七万人’。不过,这一百多余万人也并非全是能战之士,其中,防勇、练军四十万,战力较强,但‘由各省总督、巡抚分而辖之,教育之法各不相同,虽然多聘请外国教练,可惜者,并非全然委任于外国教师,而是采用半洋、半中式之战术,非但无益,徒生烦杂’。更何况,‘以此四十万之兵员,布于我十倍之土地面积,特别是道路粗糙恶劣,交通甚为不便,故而假令一方有事,也难以直接调遣邻省之兵。’也就是说,分散的四十万众,战斗力未必能超过我四万之兵。至于余下的军队——朝廷之八旗,地方镇台之绿营,皆是‘携带家眷之兵,其薪饷本极有限,已到了不从事兼业,则不足以糊口的程度。今查中国军备金额,大约七千五百余万元,数额虽大,用于八旗、绿营者,恰如救助贫民,仅算勉强糊口,至于军备训练,完全无从谈起,实乃有名无实之兵员’。”川上操六又把手里的《征讨清国策案》放到桌上继续说道,“军队的战斗力不能只看数量,军制的优劣也非常关键。在这里,我要特别向诸位介绍一下中日两国军制的不同。诸位知道,帝国军队是以德国为师,兵员征集上,采用的是兵役制,凡帝国臣民,无分贵贱,符合要求者都要服兵役,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所以,帝国的现役、预备役和后备役都是训练有素的真正军人。中国的八旗、绿营采取的世兵制,刚才已经说了,不堪一击,淮军和练勇采取的是募兵制,花钱雇佣,当兵的多是穷苦子弟,为的就是吃饱肚子。而且中国一到承平,就载撤勇丁,到了战时,才临时募集,真正能够经历严格训练的,实在十不及二三,这样的军队有何可惧?再看编制。帝国的军队编制基本的战斗单位是师团,一个师团由步兵、骑兵、炮兵、辎重兵优化搭配而成,平时兵额一万人,战时足额则超过两万人。而中国的军队编制采取的还是古老的营制,一营人员不过五百余人,再加上吃空饷,有的连三百也不到。这样的编制适合镇压内乱,而大规模的作战却非常不适宜,再加上临时派大员前往指挥十几营或几十营作战,这些人便形如乌合之众。诸位请想,我一个组织严密的师团,对付同样兵力的乌合之众,优劣可想而知。再说军官。帝国的军官都是经过军事学校进行了系统教育,军方大员都曾出国考察学习。而在中国,出洋的人本来就少,即便出过洋的也未必能够得以重用。中国将校的晋升凭的是关系,靠的是贿赂,堪称良将者实在罕见。”
一连串说了这多话,川上操六抓起茶杯猛喝了一口茶,把杯子顿到桌上接着道:“至于帝国民众对中国人有好感,那有什么好怕的?民众能左右什么?只要在座的各位下定决战决心,陛下一声令下,又有谁敢不遵?而且我帝国臣民,虽然战前反对,但只要战端一开,人人必踊跃从军,为国献身。反观中国的人民,他们傲慢自大,对天下形势毫不知情,这帮无知愚昧的人民大多不知爱国是何物。诸位应当明白,今日世界乃优胜劣败弱肉强食之时,完全不能以道理、信义交往,所谓我乃东洋小国,财源不富,兵员不足,宜敦厚信义、避免干戈之类的见解实在是荒谬至极,我国现在最要紧的,莫过于战而胜之,使帝国国运隆盛。”
有人提醒道:“听说中国朝廷主战的声音很大,尤其是中国皇帝和他的心腹大臣都极力主战。”
川上操六不屑地一笑道:“言过其实是中国人的特点,他们主战的声音和为国牺牲的决心总是超过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只说不做,拿空话吓人,动不动抗议、谴责、愤慨,这是中国人惯用的伎俩。而且,中国主战的是帮书生,而掌握军权的李鸿章和将领们都贪污了大量兵饷,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想打仗。我打个比方,他们不过是只巴儿狗,动不动就龇出獠牙,其实腿却在打哆嗦。我们日本人,彬彬有礼,与人为善,可我们不习惯用空话去抗议、指责,一旦我们要还击,一口就要咬断他们的骨头。”
又有人说道:“比喻毕竟只是比喻,日本海军与北洋海军差距很大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海军的强弱不足以左右战局。我四万陆军皆是精锐,打到中国的直隶平原,刺刀一见红,清军必四散而逃。”川上操六大声道。
大家都觉得川上将军对陆军太自信了。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山本权兵卫大佐问道:“请问川上将军,陆军有没有优秀的工兵?”
“帝国陆军的工兵非常优秀。”川上操六回答。
“那好,现在开始就赶快在九州到釜山之间架一座桥起来,要不然陆军过不了海;还要在汉城和山东烟台之间也架一座桥起来,不然陆军到不了直隶平原,因为你要走陆路,实在太远。”山本权兵卫似笑非笑地看着川上操六。
川上操六和山本权兵卫都出自萨摩藩,他太了解山本,如果换了别人,他这个陆军中将肯定狠狠训斥这个海军大佐。但对山本没用,而且他也不怕。
山本权兵卫十一岁时就参加了萨摩藩与英军的战争,在弁天炮台帮着搬炮弹,在一起搬炮弹的同伴就是刚在丰岛参战的浪速号舰长东乡平八郎,炮手则是现在的陆军大臣大山岩。山本权兵卫是海军兵学校第二期最让教官头疼的学生之一,动不动“老子来自战场”,根本就没把那些没有实战经验的大鼻子教官放在眼里,他成天喝醉了酒打群架,火气上来了连英国教官都敢打。最出格的是他到娼馆里去喝花酒看上了一个雏妓,当天晚上就找了几个帮手在妓院后墙上架上梯子把人偷了出来。后来妓院找上门来,他的一帮狐朋狗友帮他凑份子帮雏妓赎了身,而那个雏妓后来就成了他的夫人。他进入海军后,得到海军大臣西乡从道的赏识,一路高升,1892年升任海军省官房主事。
在他主导下成立了相对独立于海军省的海军军令部,相当于陆军的参谋本部,使海军地位得以提升。最令川上操六等人佩服的是,他对海军官僚机构进行“瘦身”,解除了八个将军和八十九个校官的职务。不服气、反对的人当然很多,他将一把短剑放到桌上,挨个接见被裁的军官,对那些怒吼的,他把短剑递过去说:“你有胆就把我杀了,不然还是要裁你。”对那些苦苦哀求的,他则是冷下心肠,不为所动。像东乡平八郎、斋藤实等一批海军优秀人才被提拔起来,解消了萨摩藩出身的人独霸海军的问题。
对山本这样的人物,川上操六颇为欣赏,因此对他明显的讥讽并未生气,而是认真地说道:“我的确是忽视了制海权问题。”
“征清作战是渡海作战,制海权问题至关重要,没有制海权,与清军决战都是空谈。海军不能置于陆军从属的地位,不能只当陆军的运输队、护航队。如果海军不能夺取黄海的控制权,运兵运粮的所有船只都在北洋水师威胁下,如果北洋水师切断陆军的兵员、军火、粮草补给线,不管在朝鲜登陆了多少人,也不管这些人如何善战,就只有失败这个唯一的结果。所以这次作战,海军最大和最终的任务就是夺得并且确保制海权,而且要以夺得制海权的情况决定整个战争的方案。”山本权兵卫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川上操六也是一口赞道:“好,制海权的问题我们大本营重新考虑。山本大佐,今天是讨论对中国宣战问题,您有什么意见?”
“这是一个不必考虑的问题,必须向中国宣战,而且,事实上,我们已经开战了。”山本权兵卫对此问题显然有些不屑。
第二天,七月初一日,日本也正式宣战:
保全天佑践万世一系之帝柞大日本帝国皇帝示汝忠实武勇之有众:朕兹对清国宣战,百僚有司,宜体朕意,海陆对清交战,努力以达国家之目的。苟不违反国际公法,即宜各本权能,尽一切之手段,必期万无遗漏。唯朕即位以来,于兹二十有余年,求文明之化于平和之治,知交邻失和之不可,努力使各有司常笃友邦之谊。幸列国之交际,逐年益加亲善。讵料清国之于朝鲜事件,对我出于殊违邻交有失信义之举。朝鲜乃帝国首先启发使就与列国为伍之独立国,而清国每称朝鲜为属邦,干涉其内政。于其内乱,借口于拯救属邦,而出兵于朝鲜。朕依明治十五年条约,出兵备变,更使朝鲜永免祸乱,得保将来治安,欲以维持东洋全局之平和,先告清国,以协同从事,清国又设词拒绝。帝国于是劝朝鲜以厘革其砒政,内坚治安之基,外全独立国之权义。朝鲜虽已允诺,清国始终暗中百计妨碍,种种托词,缓其时机,以整饬其水陆之兵备。一旦告成,即欲以武力达其欲望。更派大军于韩土,要击我舰于韩海,狂妄已极。清国之计,唯在使朝鲜治安之基无所归。查朝鲜因帝国率先使之与独立国为伍而获得之地位,与为此表示之条约,均置谙不顾,以损害帝国之权利利益,使东洋平和永无保障。就其所为而熟揣之,其计谋所在,实可谓自始即牺牲平和以遂其非望。事既至此,朕虽始终与平和相终始,以宣扬帝国之光荣于中外,亦不得不公然宣战,赖汝有众之忠实武勇,而期速克平和于永远,以全帝国之光荣。
日本宣战后第五天,大本营经过数次讨论,终于确定了新的作战计划,由大本营参谋总长有栖川炽仁亲王亲自向天皇报告。
有栖川炽仁亲王是天皇最信任的皇族成员,他禀报道:“陛下,大本营经过反复讨论,认为对清作战制海权至为重要,因此以制海权为中心,制定不同应对方案。”
新制定的方案要点是将日军送过渤海湾,在中国直隶登陆并在此平原地带与中国军队进行决战。这一军事目标能否实现,主要取决于双方海军的海战结果。双方海战的结果现在还难以预料。所以将此次作战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以广岛之第五师团进入朝鲜半岛,牵制赴朝的中国军队,同时派遣联合舰队在海上寻找北洋舰队的主力进行决战,以夺取黄海以及渤海湾的制海权。第二阶段,根据上一阶段海军的作战结果分为甲、乙、丙三种方案。甲方案,如果日军在海战之中获胜,就会将军队送过渤海湾,登陆中国的直隶平原地带,与中国的军队进行主力决战。乙方案,如果海战胜负不分,日本海军不能控制渤海,而中国舰队也不能控制日本近海,则向朝鲜派遣陆军主力,击退中国在朝鲜之军,力求扶植朝鲜“独立”。丙方案,如果海战失败,日本军队完全丧失制海权,则应尽可能增援第五师团,同时加强国内之守备,以击退来袭之敌。
天皇听了有栖川炽仁亲王的报告后说道:“朕完全赞同大本营的方案,日本全民应当进入战时状态,人人皆有抗清之责。伊藤曾经建议将大本营迁至广岛,朕认为很有必要,可以向臣民显示举国决战之决心。朕也将亲往广岛。”
伊藤主张将大本营迁到广岛,表面是离战场更近,便于指挥,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样可以避免受到各国公使和日本国内反战声音的干扰,使天皇和大本营毫不动摇地决战到底。
有栖川炽仁亲王当然明白伊藤的意思,也非常赞同这个意见:“陛下能够亲临广岛,将给前线将士以极大鼓舞,也对帝国全体臣民以极大激励。”
同样是宣战,中国这边就不像日本那样目标明确、方案周密,更不像日本那样上下一心,决心坚定。
在朝廷的督促下,李鸿章派出四路大军入朝,目标是进驻平壤。这四路大军,一路是盛军卫汝贵部马步兵十三营六千余人;一路是毅军马玉昆部四营两千人;一路是奉军左宝贵部步队六营,马队两营,炮队一营共四千余人;一路是盛军丰升阿部盛字营马队和吉林马队,共一千五百余人。
光绪帝希望四路大军迅速入朝,与叶志超一军南北夹击,大败日军,因此几乎是一天一促,问行程,催进军。而李鸿章对所谓南北夹击大败日军认为根本不可能,因为朝鲜日军总数超过清军,而且他们的舰队在朝鲜西海岸巡航,如果他们把北路援军后路截断,便有粮草断绝、后退无路的危险,所以他给北路援军的指示是稳扎稳打,探清前路无埋伏、后路要隘设兵固守后才可前进。
更让李鸿章苦恼的是,军前缺乏统军将才。他曾经发电请刘铭传出山,但刘铭传心灰意冷,而且旧病复发,因此拒绝出山。他寄予厚望的叶志超又暴出虚冒战功的问题,这消息是唐绍仪带回来的,他在英国驻朝使馆的帮助下回到天津,说根据英国使馆得到的确切消息,成欢之战清军并未大捷,日军伤亡不及百人,而清军伤亡超过五百余人,清军是兵败而走。
丰岛海战吉野受重伤、日本水师提督战死也经证实是假消息。驻日公使王凤藻发回电报,说吉野舰只是受轻伤,不要说提督就是舰长、副舰长也无一受伤。而陆续回到天津的外国人带回了济远舰弃高升号不顾仓皇而逃的证言,更让李鸿章懊恼。
此时奕劻给李鸿章写信,问是否给他推荐军务帮办、襄办,协助办理军务。这显然不仅是庆王的意思,可不论是谁的意思,帮办、襄办都不必设,理由很简单,众议纷杂,反而误事。那接下来的战事如何应对,必须有个交代,于是他召集幕僚商议。
参加会议的有周馥,再是天津海关道盛宣怀,天津海关道例兼北洋行营翼长,事涉军务,且是李鸿章的亲信,当然要参加。还有一个就是李鸿章的亲信文案、女婿张佩纶。
大家首先讨论未来战事防守的重点。李鸿章认为,由远及近,平壤、盛京、京津为防御重点。平壤是朝鲜旧京,也是北部重镇,日军已经在汉城、仁川等地站稳脚跟,平壤就是清军在朝鲜最理想的驻扎地。占据平壤,可阻止日军北进。盛京是清朝龙兴之地,又是东部屏障,是必须确保的根本重地。京津是大清的心脏,必须水陆严防,不可有半点疏失。因此当前一是力求在平壤站稳脚跟,二是加强中朝边界尤其是鸭绿江防线,三是北洋水师保船制敌,在京津与海口炮台互依,确保近海防御。而对制海权的问题,他根本不曾议及,派北洋舰队到朝鲜海岸去与日海军决战更是连想也不会想。
周馥建议道:“要与倭寇争雄朝鲜,非有三万人入朝,另以一万人屯后路,以备接应。人马未动,粮草先行,水陆都应设转运局,全力筹备饷械。此时军需全未预备,切勿开战,应当一忍再忍。”
“兰溪所谋,正如我意,只怕朝廷等不及,一再催促。”李鸿章连连感叹。
“那也不能去管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周馥依然是直通通的性子。
盛宣怀消息灵通,这时插话说道:“有人给皇上出主意,要朝廷直接调动军队,不必经过中堂。”
“让那帮纸上谈兵的人来指挥,只会败得更惨。”张佩纶听了不以为然。
“朝廷要给我派帮办、襄办,看来是想分北洋的军权。我顶回去了,如何办理,必须想个办法。”李鸿章还是有些忧虑。
盛宣怀建议道:“中堂已七十有二,自然不能亲赴前敌。可是前敌如果没有够分量的人坐镇,恐怕朝廷那边也不好交代,如果派个不相干的人来,更是掣肘坏事。中堂倒不如派信得过的人去前敌统军。”
听了这话,李鸿章叹息道:“能坐镇的人哪里有?兰溪也一再推荐省三,可他不肯出山,有什么办法?”
“中堂的目光,未必只落在行伍人身上。到前敌去,只要能领会中堂的谋略,并能迅速贯彻就足矣。”盛宣怀有意卖个关子。
闻言,李鸿章惊异地问道:“杏荪,前线督师,可不是闹着玩的,莫不是你想在军功上弄点名堂出来?”
盛宣怀连忙解释道:“卑职替中堂坐镇天津海关,又兼着电报局、轮船招商局的差,哪里能抽得出身来,而且晚辈到前敌去,谁肯买账?晚辈看大公子完全胜任。”
大公子就是指李经方,在李鸿章幕中当他外交助手,因未得实职而深以为憾事。这次朝廷有意让李鸿章推荐军务帮办、襄办,他就动了心思,因此找盛宣怀商议,希望他能帮忙。
张佩纶不等李鸿章说话,打断盛宣怀的话道:“中堂,此议万万不可!战事不可预料,不是闹着玩的,小婿如果不去督战也不至于被摔个半死!”
张佩纶虽然屡经挫折,但恃才傲物的毛病并未根除,在李鸿章幕中经常自作主张,甚至李鸿章改定的文稿他也随意修改,令起草文稿的幕宾大为不满。李经方对他的自以为是、好出风头早有烦言。
盛宣怀也认为张佩纶不过是个文人,仗着笔头子自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罢了。因此,他回敬道:“张大才子不必与大公子相提并论,而且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你在福建,中堂身居北洋,不便指点,也不便伸援手。可是大公子不同,后面有中堂老成谋算,前敌有中堂部曲支持,哪能像福建海战那样不堪?”
张佩纶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正因为有福建海战的不堪,我才极力反对!如果换作别人前敌统军,万一前线不顺,中堂还有卸责余地。可是如果大公子统军前敌,若有疏失,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必定连中堂一起参劾。如此,则有功未必能赏,有过则父子皆获重咎,何苦来哉?”
闻言,李鸿章点头道:“幼樵说得不错,瓜田李下的事不能做。李家有我一个人挨骂就够了,何必再把老大搭上?”
因此,众人都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周馥又道:“中堂把我们叫来,大约胸中已有布置,让我做什么,中堂吩咐就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只要不让我带兵打仗就成。”
“哪能派你去带兵。我的想法是,派你出任前敌营务处,到辽东去协调参战各军,这样,对朝廷就有所交代。”李鸿章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周馥知道这是份费力不讨好的差使,因为参战各军,淮军是主力,但还有直隶练军,奉天练军,吉林、黑龙江的八旗、绿营,下一步鸭绿江布防,必然还要征调部队,那时将更加混乱,协调难度可想而知,立功不必想,获咎却是必然的。但周馥为人不争功不诿过,毅然担责道:“中堂信得过,再难我也奉命。”
“我知道这份差使费力不讨好,但前线有统军将领,后面有我给你撑着,你居中联络就是了。我把袁慰亭配给你当副手,他对朝鲜情形熟悉,而且又懂得带兵,办事干练,具体事情多让他办就是了。”李鸿章又这样交代。
袁世凯从朝鲜回来已经有二十余天了,李鸿章对他有意冷淡,原因有好几个方面。当初是他连续发报,认为日本人不会出兵,李鸿章这才决定派兵入朝,结果日本人以此为借口也派大军入朝,推原追始,袁世凯难辞其咎。但这还不是主要的,让李鸿章反感的是,朝鲜局势紧张后,袁世凯不顾“要坚贞,勿怯退”的电示,一再要求回国,后来甚至以病为由,撂挑子不干,李鸿章这才准他回国。谁料他回到天津后精神头很好,根本不像病人,李鸿章心里就大不高兴。派四路大军入朝的时候,就有意让他驰赴平壤,协筹粮运。袁世凯喜欢的是带兵打仗,协筹粮运这样的事情他兴趣不大,所以百般推托。最近听说他跑到京城去,到处钻营,不知想干什么。李鸿章非常不满,着人把他找来,说已经有差使派给他,不可再离津乱走。李鸿章派给他的差使,就是当周馥的副手。
“袁慰亭是办大事的人,前敌营务处这种办杂事操闲心的差使恐怕不适合他,中堂还是考虑给他别的差使好了,我有没有副手无所谓。”周馥对袁世凯的人品多有微词,不愿配一个这样的副手。
“不,就是要他办些琐碎差使,磨炼磨炼他的性情,省得他太浮躁。让他跟你去辽东,也省得他三天两头往京城去撞木钟。”
李鸿章是有意把袁世凯打发出去,周馥便不再说什么。不过,袁世凯的心思盛宣怀却很清楚,他两次顺利平乱,对自己的军事才能颇为自负,因此希望的是带兵入朝,发号施令。此前盛宣怀帮他谋划,如果李经方到前线督师,就设法让袁世凯随赴前敌,做李经方中军统领。现在看这条路子走不通了,但盛宣怀还是不死心,劝李鸿章道:“中堂,袁观察在带兵上有一套,不如给他一军,或许能奏奇功。”
“袁慰亭不过是胆子大而已,要说知兵却未必。当初他两次平乱顺手,完全是赖吴武壮的声威和支持。交给他一军,将不知兵,兵不服将,恐怕不是那么好带的。”李鸿章却比盛宣怀考虑得更仔细。
吴武壮就是吴长庆,已经去世十年,武壮是他的谥。淮军营伍的特点,是兵为将有,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如果把一支淮军交给毫无渊源的袁世凯,未必玩得转。
袁世凯从盛宣怀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带兵无望,心里非常失望,但他知道李鸿章这座靠山无论如何不能丢,所以主动去与周馥联系,表现出对中堂的安排欣然接受的态度。
比袁世凯更加失望的是李经方,对张佩纶坏他好事恨得咬牙切齿。他身边有一个文案,佩服张佩纶的诗才,不忍他蒙在鼓里,悄悄去透露消息:“你这次把大公子得罪透了,连要杀人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又是为何?”张佩纶相当惊讶。
“大公子一门心思要去前线督师,你坏了他的好事。”
张佩纶诧异道:“我觉得是至亲,这才极力反对,完全是为他好,这不是狗咬吕洞宾吗?”
“大公子不那么想,觉得你毁了他立军功成大业的希望。”
“他发狠要手刃我,我在北洋是待不下去了。”张佩纶极其苦恼。
“他敢!我去找他。”
“大哥,你妹夫全是为你好,这才极力劝阻不让你前线督师,你不该把他的好心当了驴肝肺。”李菊耦仗着父母的宠爱,而且与大哥关系一直很好,因此说话毫不客气,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
“我不需要他对我好,好心就是好心,驴肝肺就是驴肝肺,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掂得清。”没想到李经方肝火更旺。
李菊耦气道:“就算他好心做了坏事,挡了你的道,你也不应该连要杀他的话也说出来,杀了他,我就守活寡,大哥你狠得下心?”
“这话我没说。不过,北洋中生他气的又何止我一个?他仗着会写一两首无病呻吟的诗,自以为才倾天下,北洋幕府哪一个他看得上眼?北洋是办实事的地方,不是耍笔杆子的私塾学堂,人贵有自知之明。”
李菊耦听李经方如此说话,完全没有冰释前嫌的意思,她与丈夫诗酒唱和,也视张佩纶为才人,怎容李经方这样贬低,而且她也是嘴上不饶人的个性,回敬道:“北洋需要不需要他,不是你说了算,他有没有用也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把他打入阎王殿。北洋还是白白说了算,还轮不到你来当家做主。”
李经方受了这顿呛白,想想自己的话说得也有些过分,就势回避道:“我不与你争,不过小妹你也打听打听,北洋中也就是父亲和你拿他当个宝,他身上那些穷酸毛病得改改了,四十六七的人了,不是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了。”
李菊耦原本指望向大哥说明原委,李经方不感激的话,起码不该再怪罪。但从结果看,张佩纶在北洋幕府已经到了无可立足的地步。但这番担心她又不能让张佩纶知道,还要回头来劝慰,说等李经方想明白了,就知道谁是真心对他好了。
张佩纶恃才傲物,但人并不傻,李经方这般态度,北洋幕中的群小必定落井下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张佩纶原籍是直隶丰润,但出生和成长却在杭州,他喜欢南方秀丽山水和温润气候,因此决意到江南去闲居。但杭州不能去,他督师福建丧师辱国被杭州人视为耻辱。理想的去处是南京,于是他悄悄写信,托南京的朋友帮忙物色寓所。
增兵朝鲜的北路清军冒着酷暑,忍着饥渴,到8月中旬先后抵达平壤。丰升阿、卫汝贵、左宝贵、马玉昆联名给李鸿章发了一份电报,汇报了平壤的防守情况后,建议先定守局,再图进取,以求进退自如。这正合李鸿章的心意,他向总理衙门转发这份电报,认为目前的确不是急于进军的时候,军士十数天急行军,劳苦过度,需要休整;由平壤南进的要隘日军都埋了地雷,需要探明虚实;辎重尚未到齐,后勤尚不能保障等等。
光绪帝心急火燎,本希望四路大军挥师直下,到汉城去驱逐日军,如今李鸿章又说需要休整。可休整了五六天还没有动静,于是他再让军机处电谕李鸿章,命令平壤各军迅速南下进兵。
不过,四位统领认为平壤到汉城相距千余里,山极险峻,路径崎岖,有许多险关陡隘已被敌人占据,攻取不易不说,就是攻下来了也必须留兵防堵,后勤也要留兵保障,必须有三万多人,大军才能无后顾之忧。李鸿章完全同意,原文上报四人的联名电报。
光绪帝接到这份电报非常不满,李鸿章和平壤守军总是立足一个“守”字,这才处处需要留军防守,如果立足的是个“攻”字,迅速挥兵南下,又何须这里要留守那里要防军呢?
军机处连下两道谕旨,让李鸿章和平壤各军迅图进剿,先发制人。若迁延不进,坐失事机,日军汉城防守加固,各处险隘布置周密,剿办起来就会更加棘手。要求“各军统将务必克期进发,直指汉城,奋力攻剿,倘敢退缩逗留,即以军法从事”。
皇上火烧眉毛,恨不得大军弹指间攻入汉城,但李鸿章却不能不考虑前线实际,因此依然按兵不动,等待厚集兵力后再说。
李鸿章一味迁延,终于把大家惹怒了,主战派纷纷上折批评他,要求另易统帅。河南道监察御史易俊鼎批评李鸿章一味迁延,导致入朝南路清军叶志超部陷于绝地,北部大军云集平壤,因为险关要隘都被日军占据,“虽聚六州之铁,不能铸此错也!”
御史陈有懋在他的条陈时务呈文中,批评李鸿章衰病不堪,难以胜任统帅之职。他说李鸿章“每日须洋人为上电气一百二十分,时用铜绿浸灌血管,若不如此,则终日颓然若醉”。病成这样,还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因此,他建议派一位重臣到天津,如果李鸿章确实病得不成样子,就由该重臣代为指挥。
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在《奏请振刷军士激励帅臣折》批评李鸿章军事布置、用人方面的失误后,感慨道:“(李鸿章)何乃欺朝廷则智,筹攻战则愚;抗廷议则勇,御敌兵则怯?甘受凌侮,屡失事机,晚节末路之难,臣不能不为该大臣惜也。”
御史余联沅《奏疆臣贻误大局历陈危急情形折》列举了李鸿章贻误大局的五个方面:一是花费了大量钱财创办海军,而至今不能一战;二是中日冲突以来,事事听洋人的主意,堕入了洋人缓兵之计;三是牙山大捷后没有趁此声威,添兵迅剿,海路运兵又因泄密而导致高升号被击沉;四是平壤屯兵不动,显违诏旨;五是一味主和,心无战志,损国威而懈士心。他也谈到了李鸿章的身体,说李鸿章日服洋人之药,苟延旦夕,尸居余气,一筹莫展,天下之人无不痛恨,让他当此大任,又怎么能够取胜呢?
笔锋所至,连张佩纶也受到影响。御史端良弹劾他建议李鸿章把入朝的叶志超部调回国内,干预公事,一心苟和。
这样的建议张佩纶的确提过,当时的目的是想让日本人失去进兵的借口。事涉机密,知道的并没有几个人,端良又是怎么知道的?不想可知,是北洋幕府中有人把消息透露了出去。张佩纶彻底绝了继续留在北洋的念想,而且很快朝廷有电报,要求李鸿章将他逐出幕府。
张佩纶无颜继续逗留天津,第二天便匆忙搭乘招商局的轮船南下金陵。庆幸的是朋友已经代他觅到一处寓所,是康熙年间江南提督、靖逆侯张云翼的旧宅。侯府甚大,且有精致的园子,只是闲置已久,因此价格亦不太贵。张佩纶心情竟然不错,路上为寓所题好名字,叫“训鸥园”。他对李菊耦道:“听说宅子不小,到时我买上几只鸥,我著书,你训鸥,神仙也羡慕!”
但主战派们对李鸿章等人的攻击并非完全出于公心,派系斗争、争权夺利的成分不少,这本来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何况中日起冲突后,李鸿章措置不当、留人口实处的确不少。主战派们的目标是换帅,可另易主帅谈何容易。最有战斗力的军队就数淮军,李鸿章是淮军的创始人,别人去如何能够指挥自如?何况他又是太后的肱股之臣,如何能够轻易换掉?
首先军机处的一班人几乎无人同意换帅,光绪帝要他们商讨后,得出的结论是:“李鸿章身膺重寄,历有年所,虽年逾七旬,尚非衰耄;且环顾盈庭,实亦无人可代此任者。”
李鸿章不能动,那么为平壤的大军物色一位敢战的总统对战局也许有所匡正。目前驻扎平壤的四支大军互不统属,各统领地位又都差不多,如果没有一个德望高于四人者亲临前敌,统一节制,根本没法展开军事行动。
前敌急需“总统”!此时,叶志超率军到达了平壤。
叶志超退出公州后,不敢直接北上,怕遇到汉城的日军,而是绕道朝鲜东海岸去平壤。一路上因为中暑、逃亡等原因,士兵减员严重,于是他又虚拟战事,向平壤众将和李鸿章报捷。
途中写给平壤左宝贵、卫汝贵、马玉昆、丰升阿等人的信中说,日军夜间偷袭,被毙一千多人,天亮后一万六千多日军赶到,我军寡不敌众,只好撤走。他是8月22日到达的平壤,当夜拟了一份长电,次日发给李鸿章,继续铺排他莫须有的战功——
前在途呈两电,同报战状行程,想已上闻。七月十四行抵王京西北之金化,适倭兵四千余由元山赴韩都,经此欲行拦截。我军整队前进,迭放排枪,将倭队冲作两段,已过者疾奔前途,退后者仍回旧路,我军以跋涉劳顿,子弹不充,故未分途追剿。收队少休半日,次晨复循途前行。沿路所屯倭兵或隔一二十里,或仅隔数里,皆退避不出。此次途中复击退清州、忠州、金化所过倭军,且战且走,几及一月,周历千数百里,烈日暑雨之中,陟崇山,宿野次,人惫马乏,忍饥负病,艰苦万状,凡此血战苦役,从军三十年所未经见。再,六月二十七成欢之战,倾探实倭兵将死亡确有三千内外,我军以少击众,酣战六时之久,伤亡仅二百余名。拟将在事尤为突出之员,请从优叙奖,以资鼓励。记名提督山西大同镇总兵聂士成已有头品顶戴、黄马褂,请赏清字勇号;记名提督江自康拟请赏穿黄马褂;记名总兵谭清远拟请以提督总兵交军机处记名,遇缺请旨简放,并赏加头品顶戴……
叶志超在电报中请奖的有功人员从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到守备,共二十一员,“系出生入死,异常出力,实无冒滥”。另外还有阵亡将领六人,也请优恤,以慰忠魂。
这份电报送到李鸿章面前,他看罢后递给盛宣怀。盛宣怀越看越皱眉头,之后说道:“中堂,这封电报名堂太多。”
“你且说来我听。”
“牙山驻军共三千人。按他三次电报算下来,被毙倭兵不下五千,以区区三千人毙敌五千,不是太诡异吗?早就有消息说牙山并未大捷,叶提督如今又说成欢一役倭兵将死亡确有三千,比上次的战报又多了两千人,这也太不可信了。”盛宣怀分析道。
“当然不可信。这封电报的重点其实不是铺叙战功,而是为了后面这二十多个人。”李鸿章指指电报上列出的请功人员,“叶曙青五十有六,已是提督大员,军功对他来说已经不稀罕,他是为他人作嫁衣,希望跟着他的部下能够换顶戴。还有那些阵亡的将士恤典从优,他也能心安。这些虚冒战功的把戏,带兵的人都玩过。”
“可是,这也虚得太多了。”盛宣怀不解。
“他总算是带着人马到了平壤,如果平壤一仗能够大捷,这些虚冒的战功也就无人计较了。”
可盛宣怀依然担心道:“可是如果实情暴露了,笑话就闹大了。”
“你注意这句话,‘现当进兵之始,非及时优奖无以激励将士。’他也是希望朝廷的奖赏能够激发士气,接下来作战的时候大家才肯卖命。”
于是,李鸿章将叶志超的电报原文转发总署,并附上自己的意见,“叶志超督军血战,以少胜众,冒险出围,厥功甚伟,请特旨赏颁物件,以昭优异。其余所请奖恤员弁,恳恩俯准,凡在戎行,当知感奋。”
李鸿章的电报到京,光绪帝非常高兴,对翁同龢道:“翁师傅,李鸿章总是说要厚集兵力才堪一战。叶志超一军不过三千余人,在倭兵重围中纵跨一千余里,连连大捷,可见只要将士奋勇,是完全可以击溃倭寇的。”
“皇上,叶志超看来是知兵敢战的人,他到了平壤,军威大震,南进有期,大捷可望。”翁同龢也相当高兴。
光绪帝念念不忘的就是平壤大军迅速南下,与汉城日军决战,可是李鸿章一再拖延,如今叶志超脱颖而出,让他看到了希望:“翁师傅,平壤的大军总统,朕看他可胜任。”
“但凭皇上圣断。大捷的消息皇上应该去面禀太后,让慈圣也高兴高兴。”
光绪帝明白,翁同龢的意思是平壤大军总统人选应当取得太后的支持。有大捷垫底,他也乐得去见太后。
慈禧看了李鸿章的电报后说道:“这个叶志超也是李鸿章的老部下,淮军还是能打仗的。大热天的,他们也真是不容易,又是到朝鲜去,再加水土不服,可是苦了他们了。让太医院准备四十匣平安丹,以六百里加急递到军前,让将士们避暑祛病。”
听了这些,光绪帝趁机建言:“亲爸爸的恩典体恤,前线将士们必将激励天良,感恩图报。亲爸爸,这个叶志超的确给大清争了脸面,皇儿想给他压压担子,让他总统平壤各军。”
慈禧建议道:“你是皇帝,你和军机们商议着办。他是李鸿章的部下,最好看看李鸿章的意思。”
光绪帝“嗻”了一声,但心里老大不爽快,一个平壤总统,他还要听李鸿章的意见,这皇帝当得真憋屈。
因为颐和园离京城有数十里,接发电报不方便,因此第二天一早光绪帝就回紫禁城。他第一件事就是让军机立即发布奖赏叶志超的上谕,随后便与翁同龢商量平壤总统人选的事:“太后的意思,平壤总统人选要听听李鸿章的意见。如果李鸿章迟迟没有说法,总不能这样一直等下去。”
“等一天,如果李鸿章再不推荐人选,皇上直接下旨就是。”翁同龢脸上出现了很少见的果断。
8月24日,平壤的叶志超收到两份上谕。
军机处奉上谕:此次叶志超督军力战,以少击众,自六月二十三日以后,迭次歼毙倭兵不下五千余人,该军将弁奋勇御敌,异常出力,自应优加奖励。叶志超督师御敌,能使将士用命,力挫凶锋,着再赏给白玉翎管一支、小刀一柄、火镰一把、大荷包一对,以示优异。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皇太后懿旨:现在大兵进驻平壤,各军将士冒暑遄征,备尝艰苦,恐因水土不服,致生疾病,深宫轸念殊殷。着发去平安丹四十匣,由李鸿章祗领,速递叶志超军营,颁给各军将士,以示体恤。
皇上与太后都给恩赏,叶志超的脸真是露大了。左宝贵、马玉昆、卫汝贵、丰升阿都来祝贺。左宝贵是山东费县人,回族,为人刚直,见叶志超虚报战功,得此恩赏,颇不服气道:“依我看,朝廷的恩赏太少了。”
叶志超应道:“皇恩浩**,我觉得已是愈格之赏,与众将士感恩戴德。”
“叶提督以两千人毙敌五千余,真是以弱胜强、以寡敌众的典范,应当记入史籍兵书。所以我说,这点恩赏太少了。”左宝贵语气中有些讥诮之意。
“激战之中,毙敌人数难以精确,只是粗略而算。”叶志超弄了大红脸。
当天下午,聂士成率军到了平壤,左、马、卫、丰四统领亲自到城外迎接,左宝贵一见面就假意恭贺道:“聂提督成欢大捷,真是鼓舞人心!”
“哪来的大捷,仓皇而逃罢了。”聂士成实话实说。
等见了叶志超,聂士成这才明白左宝贵为何连讽带刺,诧异道:“叶帅,这也虚得太没边了吧?毙敌五百,或者一千尚能说得过去,我们三千余众,如何毙敌五千?倭寇难道都是酒囊饭袋?我在成欢与他们交过手,那是绝对的强悍之敌!”
叶志超也觉得这事有些荒唐了,但又不肯承认自己有不妥,辩解道:“我是到平壤后,听百姓传说倭寇在牙山死了三千人。”
“倭兵一共去了三四千人,总不会让我杀得一个不剩吧?百姓恨日本人,自然乐意传播这种夸大其词的传闻,叶帅如何以此入奏!”聂士成摇了摇头。
“我都是为吃尽苦头的兄弟们,还有那些捐躯异国的将士。”叶志超拿出上次的电报,指着长长的请奖名单让聂士成看。
聂士成看那份名单,全是跟着叶志超的北上将领,便道:“我也要给中堂发个电报,成欢之役牺牲的兄弟也应该有个说法。”
叶志超立即附和:“是,是,这是自然。成欢之役的详情,请聂老弟多斟酌。”
多斟酌,就是两人的说法不要穿帮。既不能虚报,又不能揭穿,聂士成知道其意,便安其心道:“叶帅放心,我的电文中不提毙敌人数就是。”
第二天,聂士成的电报还没发,又收到了上谕:
上谕:现在驻扎平壤各军,为数较多,亟须派员总统,以一事权。直隶提督叶志超,战功夙著,坚忍耐劳,即着派为总统,督率诸军,相机进剿;所有一切事宜,仍随时电商李鸿章,妥筹办理。
当时聂士成就在叶志超身边,见他看了上谕脸色灰白,接过一看,也情不自禁脱口“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