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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赖调停一误再误 敢冒险不宣而战

李鸿章(全三册) 张鸿福 18371 2024-10-20 02:36

  

  眼看着日本不断增兵,袁世凯急得要上房揭瓦,王凤藻也多次来电,认为日本这次气势汹汹,看来不增兵是不行了,前敌营务处的周馥也数次建议应该增兵入朝,但李鸿章却一再推脱:“兰溪,少安毋躁。”

  李鸿章是真不愿打仗,因为他清楚这几年日本一直在增船添炮,而北洋的底子他最清楚,真打起来胜负难料。还有,再过几个月就是慈禧的六十大寿,已经热热闹闹准备了近三年,她如何愿意在这大喜的年头动枪动炮?所以,能和则千方百计谋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战。

  再想想,日本没有开战的理由。大清派兵是为朝鲜平乱,乱民已散,你没有理由增派那么多兵吧?再说,列国在朝鲜也都有利益,如何能任由日本把局势搞乱?大清的话不听,欧美强国的话你不能当耳旁风吧?

  李鸿章与洋人打交道多年,对列强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有比较深刻的认识,他最擅长也最为得意的是在外交上的“以夷制夷”,利用列强之间的矛盾保护自己,因此,他最先看中的是俄国。

  俄国与朝鲜接壤,大有野心,当然不愿坐视朝鲜落入日本之手。正好俄国驻华公使喀希尼路过天津,李鸿章专门设宴款待,席间对他说道:“日本人这次派兵这么多,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贵国与朝鲜为近邻,不能坐视不管。英国已表示他们愿意出面调停,但我对他们说,此事俄国更应当有优先权。”

  喀希尼回应道:“俄朝近邻,当然不能任由日本妄行干预朝鲜。我立即发电回国,请政府出面调停。”

  听了这话,李鸿章满怀希望等待。隔了一天,喀希尼派参赞来告诉李鸿章:“沙皇已电令俄国驻日公使照会日本,劝他们与中国同时撤兵,然后再商议善后办法。公使还让我转告中堂,如果日本人不听劝,我国将不惜用压服的办法。”

  李鸿章很高兴,俄国要对日本用“压服”的办法,日本人能不撤兵吗?

  陆奥宗光看了俄国驻日公使的照会,亲自去拜访俄国驻日公使希特罗夫,说明日本不打算撤兵,只是希望中日能共同劝导朝鲜改革内政:“日本和朝鲜相邻,利害相关,因此绝不可能坐视朝鲜内乱而不管,所以非得彻底改革其内政不可。中国一向用阴险手段干涉朝鲜内政,以口是心非的策略欺骗日朝两国的事例比比皆是,现在如果日本撤兵,难保中国没有再次出兵朝鲜、置朝鲜自主独立于不顾的野心。因此,如果中国不答应和日本一起改革朝鲜的内政,或者任由日本单独改革其内政,日本实难撤兵。但日本可以向贵国保证,除存有希望确立朝鲜独立和平的目标外,绝无他意,而且绝不作攻击性的挑衅。”

  日本不给面子,令俄国有些恼火,于是沙皇下令再次照会日本应与中国同时撤兵,否则日本应自负重大责任。如果俄罗斯参与进来,局势真就麻烦了。陆奥宗光也觉得关系重大,不敢贸然拒绝,立即去见首相伊藤博文。

  伊藤看罢俄国的照会,沉思很久,然后语气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事已至此,我们怎能按受俄国的劝告从朝鲜撤兵呢?”

  朝野都指责伊藤博文对中国太软弱,而且他与李鸿章的私人关系一直很好,现在他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有些出乎陆奥宗光的意料。见状,他喜忧参半地说道:“是啊,这时候撤兵实在不甘心,只是俄国人的态度有些让人担忧。朝鲜的问题最好控制在中日之间,避免第三国参与。”

  “那是当然。阁下对俄国的态度也不必过于担心,俄国人不愿我们独占朝鲜,他也未必愿中国在朝鲜如此强势,更不大可能为中国而与我国失和。一是把我们两国间的照会向英美等国公开,让他们知道俄国在协助中国逼迫日本,让他们去劝劝俄国人;二是对俄国人一定要客客气气,给他们足够的面子。如果俄国人还坚持强硬,我们再斟酌下一步的对策。”伊藤博文提供了对付办法。

  陆奥宗光依计而行,而且亲自去拜访英美驻日公使,说明日本只想与中国共同改革朝鲜内政,让朝鲜步入文明国家的轨道。英、美等国也不愿看到俄国在朝鲜太过强势,因此都向俄国驻日公使提交照会,说明他们都支持改革朝鲜内政,无意协助中国逼迫日本撤兵,也希望俄国多做有利朝鲜局势稳定的事情。

  此时,俄国驻日公使馆的一位武官向希特罗夫提出建议:“我们何必要站在中国一边与列国都失和呢?中日两国真在朝鲜开战,对俄国未必是坏事,中国有句古语,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俄国何不做渔翁?”

  希特罗夫深以为然,当即向国内发电,说明多国公使反对俄国站在中国一边,建议不要逼迫日本太甚,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应当适可而止。

  日本再次给俄国的照会,相当尊重客气,一再声明日本只为改革朝鲜内政,绝无侵略领土之意,等到朝鲜内乱完全平定、祸乱已无再起时,当然立即将军队撤回,同时表示“日本政府对于俄国政府友谊的劝告,深表谢意”。这份客客气气的照会,连陆奥宗光也承认,表面上虽然冠冕堂皇,但不过是以外交辞令委婉拒绝俄国政府的劝告。

  对调停抱着巨大希望的李鸿章在六月初七(7月9日)终于等来了俄国的答复,喀希尼派参赞巴福禄亲自到天津对李鸿章道:“俄国只能以友谊力劝日本撤兵,不便使用武力强迫,至于朝鲜内政改革于否,俄国也不愿与闻。”

  李鸿章委托喀希尼从中调停历时半个月,却得来这样的结果,又失望又愤怒,责问巴福禄道:“上次也是你来告诉我,俄国勒令日本撤兵,如果不听,尚有第二层办法,今天却又说不再管了,这是不是与前意不符?”

  “的确与前意不符,恐怕是我国政府听了别国的说法,喀公使也很失望,但也是没办法的事。中堂知道外交人员的苦处,一切要听政府的训令,本人无法改变。”巴福禄也略微有些歉意。

  “喀使一句一切要听政府训令,就算是给我的答复吗?半个多月来日本一直在增兵,而我国一直克制,完全让日本占了先机。”李鸿章有些气恼。

  “我国的调停未能达到大人的期望,实在抱歉。不过,中堂是带兵出身的外交名家,应该明白作为第三国只能积极斡旋,是战是和,是增兵还是撤兵这样的大事总要自己拿主意,和不成就打,打不赢就和,和战两手都要准备,以中堂的智慧肯定早有布局。”

  这话软中带硬,把李鸿章堵得一肚子怒火而又不能发作。的确,是和是战这样的大事,如何能完全指望别人?只是此时增兵,好像也来不及了。

  总理衙门也得到了俄国正式答复,奕劻不敢像李鸿章那样埋怨俄国人,只有连连顿足:“这可如何是好?”

  总理衙门中自然也有翁同龢的人,俄国调停无果的消息翁同龢很快也知道了。最迟明天,皇上肯定要征求意见。应该如何奏对,他必须事先有所准备。因此一下朝,翁同龢立即派人分头去通知礼部侍郎志锐、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翰林院修撰张謇到他府中说话。

  志锐是广州将军长善的儿子,也就是最受光绪宠爱的珍妃的堂兄。光绪六年(1880年)进士及第,以世家子弟科举入仕,授编修,时年只有二十七岁。他自恃有才,性格刚傲,仕途并不得志。等堂妹入宫后,才得以简在帝心,光绪十八年(1892年)春由詹事升礼部右侍郎。

  文廷式是珍瑾二妃的老师,珍妃一入宫时便曾向光绪帝推荐“文老师”。次年会试,虽然文廷式卷中将“闾阎”误为“闾面”,但光绪帝仍授意主考翁同龢擢其为榜眼。今年三月翰詹大考,光绪帝又命太监传旨拔文廷式为一等第一名,由从七品的编修连越五级超擢为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

  张謇是江苏通州(为与北京通州区别,称南通州)人,也是有名的才子,十六岁中秀才,但此后五次参加江南乡试均落第。直到光绪十一年(1885年)赴顺天府乡试(俗称北闱),才取中第二名举人。他曾经入吴长庆幕府,与袁世凯在朝鲜同过事,被称为吴长庆一文一武两条臂膀。吴长庆的奏疏多是张謇手笔,受到“清流”首领翁同龢的赏识。当时北洋大臣李鸿章和两广总督张之洞都争相聘其入幕,但张謇一概婉拒,“南不拜张北不投李”,回到通州故里继续攻读应试,打算靠自己实力考取功名,名正言顺地踏入仕途。

  不过他接下来的科考又相当不顺,连续四次会试均落第。这四次落第完全是他才气太大,翁同龢太有意延揽,结果都是把别人的卷子误为张卷而加以青眼,而导致真正的张卷名落孙山。今年因慈禧六十大寿而特设恩科,张謇第五次参加会试。这次翁同龢不敢大意,他命收卷官坐着等张謇交卷,然后直接送到他手里。匆匆评阅之后,他便劝说其他阅卷大臣把张謇的卷子定为第一,并特地向光绪帝介绍:“张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因此四十一岁的张謇终于得中一甲第一名状元,被授以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官职。

  翁同龢号为帝党之首,近年来一直在为光绪帝笼络人才,不过,他所笼络的多是翰詹词臣,这与他的清流领袖身份有关,所欣赏、接触的也多是以文章著称的人物。他笼络人才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向下而非向上,多从低级官员中物色。当然这也有原因,上层的官员职位已尊,且多为太后提拔,要笼络他们自然很难,而且即便光绪帝想加恩,也因为他们已居高位而难以提拔。而下层小官就不同,要提拔加恩甚至像文廷式一样连升五级也非难事。年轻而又受到皇帝的天恩,自然格外感恩图报。

  三个人陆续赶到,也都知道所为何来,都不约而同地表示请他国调停就是大错特错,早就应该增兵与日本人一决高下。

  张謇曾经随吴长庆驻扎朝鲜两年有余,在朝鲜问题上最有发言权,所以他先说话:“朝鲜是我大清属国,朝鲜有乱,向来请大清代为平定,我救属国,是仁义之举,出兵名正言顺,列国也都无异议;日本则是师出无名,朝鲜百姓视为敌寇,列国也不以为是。彼逆我顺,彼曲我直,现在日本不肯撤兵,实在毫无道理。日本向来狡谋叵测,断非口舌所能争,请列国调停也没用,早就应该增兵,也只有增兵一途,才能救目前危难。”

  翁同龢提醒道:“李少荃的意思是尽量维持和局,担心战而不胜,反成僵局。”

  “日本偏僻处于东洋,全境不过中国一二省之大小,岛夷小丑,外强中干。我中华讲求海防已三十年,创设海军亦七八年,北洋海陆军历次巡阅,都说技艺纯熟,行阵齐整,区区一日本,大兵一到,必然一鼓**平。”文廷式似乎有些不屑一顾。

  志锐也从旁附和道:“我以为谋求和局就是大错特错,与日本开兵见仗,我们应当求之不得。”

  闻言,大家都拿眼睛看他,不明白何以把兵凶战危视为“求之不得”。他不得不又接着解释道:“如果一战扫平日本,既可除卧榻之患,又借以震慑西夷,岂不美哉!?如果因此刷新格局,振奋精神,以图自强,从此便可昂首迈向强国之路,这便是于国有大利;战而胜之,建立奇功,皇上的威望便会如日中天,从此后谁还敢小看皇上,那些骑墙的大臣必定倒向皇上一边,那时朝纲独断,天地何其大也!”

  翁同龢还是稳重一些,担心地说道:“要论打仗,我们都是纸上谈兵。你们只看到胜了如何,万一败了呢?”

  “国人士气正旺,茶楼酒肆,无一人不言战,也无一人认为中国会败。不但国人如此,就是总税务司赫德也认为现在世界除极少数人外,其余的人都相信中国可以打垮日本。”文廷式信心满满。

  “即便战局稍有挫失,责任也在北洋,未尝不是好事。”志锐突然没头脑地说了一句。

  战事不利而未尝不是好事,是因为李鸿章事权太重,而且眼里只有太后。借此战事削弱北洋实力,甚至把他赶下北洋大臣的位子,翁同龢嘴上不说,其实也正是心里所盼。只是志锐把这本应埋于心腹的话说得太过明白,反而不美,所以他沉着脸申斥道:“你这种话只能在屋里说说,战局不利,损失的是我大清,不仅仅是北洋,皇上的威望难道不受到影响吗?”

  “朝鲜两次内乱,袁慰亭快刀斩乱麻,解决得十分漂亮,最关键的还是我们兵力占优势。这次日本连续增兵,已经占据先机,目前挽救的办法只有尽快增派大军。到时要谈要战,才能主动。不然,只把袁慰亭一人扔在汉城,战固然不胜,就是想和,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张謇又分析了一下现在的形势。

  翁同龢赞道:“这是公忠谋国的正论,如果皇上有所询,我将力请皇上下旨增兵。你们也要准备上折,督促李少荃赶快派兵入朝。”

  第二天翁同龢入值南书房,上午近十点的时候,召见完军机的光绪帝亲自来了,胸脯一起一伏,显然心情激动。不问可知,肯定是为朝鲜的事情。

  见状,翁同龢劝道:“皇上,先喝口茶,不要着急。”

  光绪帝喝完茶,挥了挥手,除翁同龢外的所有人都退出去,随后说道:“翁师傅,李鸿章指望俄国人调停,结果现在俄国人不管了。朝鲜的日本兵达到一万多人,我们却只有两千人,这算怎么回事?”

  “李鸿章是担心我们增兵会刺激日本人,他的意思是尽量不要弄僵了,能坐下来谈最好。”

  “日本人一个劲地增兵,我们为什么要一直按兵不动?李鸿章胆子也太小了,连兵也不敢派。要谈可以,双方都把兵撤回来再谈。他们不撤,就没什么好谈的。太后也主张不能对日本人太过软弱,李鸿章不顾大清的脸面,朕还要呢!”光绪气呼呼地说道。

  翁同龢解释道:“如果能和当然好,李鸿章的想法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过,无论是和是战,目前最要急的是增兵,不然真动起手来,我们要吃亏。”

  “你起草上谕,让李鸿章备战增兵。”

  “皇上,上谕还是让军机处拟定,臣可以去传旨。”起草上谕,向来是军机大臣奉旨后安排军机章京草拟,翁同龢是谦谦君子,不愿越俎代庖。

  “军机一班人太因循,翁师傅,你要准备入军机。”光绪帝又说了一句。

  翁同龢明白光绪帝的意思,现在的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额勒和布、张之万、孙毓汶,都是恭亲王罢黜后慈禧搭起的班底,位居要枢近十年,疲沓懈怠,因循守旧,且凡遇大事总是先从太后处着想,尤其是孙毓汶,一切唯太后之命是从,外通李鸿章,简直视皇上如无物。

  “臣入不入军机都会全力辅佐皇上。臣希望李鸿藻能够入军机,他也是有骨气的。”

  光绪帝明白翁同龢的意思,只有他入军机力量还是太单薄,李鸿藻与翁同龢性情相投,而且是前清流领袖,同入军机,可以互相奥援。

  “好,朕记着就是。”光绪帝点头应道。

  三天后,李鸿章收到军机处的上谕:

  李鸿章近日电信均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呈览,前经迭谕李鸿章,酌量添调兵丁,并妥筹办法,均未复奏。现在倭焰愈炽,朝鲜受其迫胁,势甚岌岌。他国劝阻,亦徒托空言,将有决裂之势。李鸿章督练海军有年,审量倭韩情势,应如何先事图维,熟筹措置。倘韩意被逼携贰,自不得不声罪致讨。彼时倭兵起而相抗,亦在意计之中。我战守之兵及粮饷军火必须事事筹备,确有把握,方不致临时诸形掣肘,贻误事机。李鸿章老于兵事,久著勋劳,即详细筹划,迅速复奏以慰廑系。南洋各海口均关系紧要,台湾孤悬海外,倭兵曾到番境,尤所垂涎。并着密电各督抚,不动声色,豫为筹备,勿稍大意。将此由四百里谕令知之。

  李鸿章依然没有增兵的打算,他还是希望能和则和,已经托英国驻华公使欧格纳出面调停,希望能够出现奇迹。对于朝廷的催促,他上了一份名为《预筹韩倭情形折》,想以此打消中枢增兵的念头。一是让朝廷知道日本厚集兵力,不是那么好打的,“臣前因朝鲜国王之请派兵赴韩,专为剿匪,非以防倭,自无须多派军队。不意倭人乘机构衅,遂以重兵胁韩,连日接据龚照瑷、赫德函电,倭拟筹备五万人候调。先在英国订购最精大铁甲船两艘,并雇买英国商船多只,以备装运兵械,兼有图犯长江、台湾之语。”二则是告诉朝廷北洋能调动的兵力实在有限,这些年来朝廷一直不让北洋购舰炮,现在出毛病了,必须把责任说明白,“查北洋铁快各舰堪备海战者只有八艘,余船尽供运练之用。近数年来部议停购船械,未能续添。而日本每年必添铁快新船一二艘,海上交锋恐非胜算。”然后再说陆军也并不敷用,“若就陆路而论,沿海各军将领均久经战阵,器械精利、操演纯熟,合计仅二万人,分布直、东、奉三省海口,扼地炮台,兵力本为不厚,若令出境援韩击倭,势非大举不可,征调添募至少要备二三十营,需饷实属不赀,就请饬下户部先行筹备的饷二三百万两,以备随时指拨。”户部停购船械,理由就是没银子,二三百万两的饷银足以吓退翁同龢的好战。三是再次说明他为什么一再避战,“臣久历兵间,深知时势艰难,边衅一开,劳费不已。但使挽回有术,断不敢轻启衅端,其缓急轻重,当随时叩禀,妥为措置。唯倭情叵测,不得不绸缪未雨,思患预防,冀收能战能和之效。”

  朝廷一看李鸿章说北洋海军能战的军舰只有八艘,那北洋舰队搞了这么多年,都是干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怎么临战了陆军还要再募二三十营,又是什么道理?于是军机处发来密谕,让李鸿章做出解释。这对李鸿章来说不是难事,反正文牍往来,需要时日,也许那时候英国的调停就有结果了。

  身陷朝鲜的袁世凯处境越来越艰难,使馆门外天天有人探头探脑,而且又听说蛮横的日本兵在街上殴打法国的外交人员。如今他已经看清楚,日本真正的目的就是要与大清决战,要想避免战争,除非大清放弃朝鲜的宗主国地位,并从朝鲜撤军。而这两条朝廷和李鸿章都不答应,那么他在朝鲜只有受辱的结果。他又急又忧,发烧病倒了。病倒了也好,李鸿章一直以无人可替他为由,不肯让他下旗回国,如今病倒了,就没有让他继续留在朝鲜的理由了。他再次致电李鸿章,要求回国:

  凯等在汉城,日军围困月余,视华仇甚,赖有二三员勉可办公,今均逃避。凯病如此,唯有死,然死何益于国事,痛绝。至能否邀恩拯救,或准赴义平待轮,乞速示。倘蒙允许即刻成行,以唐守暂代。唐有胆识,无名望,日本也不忌恨他,打探消息,密谋助韩较易。

  袁世凯说的唐守,是他的得力助手唐绍仪。唐绍仪时年三十二岁,是当年留美幼童之一。回国后在天津税务司办税务,后来被李鸿章派到朝鲜负责税务,得到袁世凯的赏识。两人私谊很深,他也赞同袁世凯尽快脱离险境,因此也发电报给李鸿章,汇报袁世凯的病情:

  袁道病日重,发高烧,心跳厉害,左肢痛不可耐。韩国事务以袁道最为熟悉,调回尚可就近商办一切,无论和战,当可图报。若弃置不顾,可惜。

  李鸿章觉得如果真是让日本人把袁世凯拘禁起来,则有辱国体。再说,袁世凯在朝鲜十余年周旋于列国之间,两次挫败日本奸谋,虽然有急躁、傲慢等毛病,但又不失为难得人才。因此他请示总署后,电令袁世凯回国。

  袁世凯得到电报如蒙大赦,立即准备回国。唐绍仪给他联系好汉江口一艘英国商轮,打算趁夜登轮离朝。但晚上临行时,得到消息说日本人和东学党人已经在去汉江的路上设伏,准备暗杀袁世凯。于是临时改变行程,两人各乘一匹快马,唐绍仪手持双枪,腰插快刀,护送袁世凯到仁川,登上北洋舰队的平远号回国。袁世凯看到仁川港有日本七八艘战船停泊,感到局势已经十分危险,他让唐绍仪回到使馆立即给李鸿章发报,建议撤回驻朝清军,避免被日军围歼。

  李鸿章接到电报,立即把周馥叫来商量:“兰溪,我觉得袁慰亭的建议很有道理。以现在的情形看,日本在朝鲜已明显占据了优势,此时我们撤兵,是避免冲突的最好办法。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中堂,你这不是招骂吗?现在京中清流一直鼓动着要增兵,你却要撤回来,这不是向日本示弱?不但京中清流不答应,就是我也无法理解。”周馥一脸的不可思议。

  “不是向日本示弱,以目前的局势我们比日本已经弱了很多。两千对一万多,就如羊入虎口。”李鸿章无奈道。

  “这事怪不得别人,一个月来中堂不肯增兵,这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周馥对此很有看法,今天不能不一吐为快。

  “这事怪我大意了。”密室中只有可供机密的两个人,李鸿章不必掩饰,“可是你想,咱们开始就是为了帮朝鲜平定内乱,平定内乱有两千人足矣,所以我坚持不再增兵。谁知道日本居心叵测,他开始说绝对不出兵,可是我们出兵后,他们却以保护领馆的名义连续派兵入朝。日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现在看已经很明白,他就是要把朝鲜从我们手中夺过去。他们已经夺了两次,都败在袁慰亭手里。这次他们是不惜一战,也要把朝鲜拿到手里。在朝鲜他们已经占了先机,我们现在撤还来得及,失去的不过是朝鲜;如果我们不马上撤走,这两千人就有被日军全歼的危险。那时候面子就丢大了,两国好战的舆论鼓动起来,彼此骑虎难下,两国失和,从此兵连祸结,其害大矣。”

  “中堂错就错在怕战二字。我们是宗主国,出兵朝鲜理直气壮。日本增兵,我们也增,旗鼓相当的话,哪容日本如此嚣张?如果我们也派兵进驻汉城,再交给袁慰亭,也许快刀斩乱麻就把日本人赶出了朝鲜。可是我们按兵不动,袁慰亭两手空空,英雄无用武之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得不落荒而逃。”周馥心中憋闷已久,索性一吐为快,“如今结果怎么样?中堂越怕战,人家越逼上来,越想避战求和,越是难以和。袁慰亭说得不错,抱定必战决心,反而易和;避战之情被人窥破,越是难得和平。如今,不幸都应验了。”

  “你说我怕战,的确如此。水师官兵一直要求添快舰换快炮,可是数年来未增一舰,未换一炮,日本人却每年都添一两艘碰快船,真动起手来,北洋水师能不能取胜实在没有把握。北洋水师镇守京师门户,实在败不起!所以我一直说要取猛虎在山之势,就是千方百计保船制敌,让外人轻易不敢寻衅。北洋水师就是用来看家的,你让它到大洋中去打没把握的仗,不是太轻率了吗?我打个比方,北洋水师就好比拴在家门口的一条狗,有贼靠近家门时叫几声,把贼吓走就行了,如何能够解开锁链,让它去咬贼人?咬人不成,反被人当头一棒,从此门户岂不重新洞开?”李鸿章这样辩解。

  “中堂的心思当然也不能说错,可让北洋水师与日本人放手一战,未必不能取胜!中堂一味避战,对前线将士士气影响太大,‘夫战,勇气也’,军队没了士气,比什么都可怕。”周馥对李鸿章的解释并不能苟同,“俗话说,没事不能惹事,事来了就不能怕事。左文襄公向来是豪气冲天,‘绝口不谈和议事,千秋唯有左季高’,跟着他打仗,绵羊也能成猎狗。我觉得,中堂在这一点上应当学学文襄公。”

  “我学不来,也不去学。”李鸿章最反感别人拿他与左宗棠比,他实在不明白,只是一味强硬的左宗棠如何能得到这么多的赞誉?可见所谓的公论,也并不真正的公,“兰溪,还有一条你也应该想到,太后今年六十大寿,她肯定不愿兵连祸结;而围在皇上身边的就是一帮纸上谈兵的书生,动不动就要打。有人要和,有人要打,朝廷已经没有主见,势必要影响将来的战局。而那帮嚷嚷着要打的,就是从前限制北洋最起劲的那帮人,最看我李鸿章不顺眼的那帮人,也是停购北洋船械的那帮人,他们对我北洋深怀偏见,而且又不知兵,他们来主战,到时候不过是瞎指挥,于战局又有何益?我夹在中间受气,如何能够战而胜之?这也是我请列国调停、一力避战的主要考虑。”

  “我反正说不过中堂,既然中堂拿定了主意,我就赴汤蹈火去办就是了。”

  “我也不是非逞口舌之利非要说服你,我是想让你知道我的苦心,因为外人更不会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不管别人说什么,能让北洋少吃点亏,能让大清不掉到火坑里,我也就问心无愧了。”

  周馥心有不甘,但既然是李鸿章的助手,就要为他分劳分忧,因此皱着眉头起草请求撤兵的电报。

  正如周馥所料,李鸿章撤回朝鲜清军的建议被严旨驳回,上谕说:“我军撤回一节,尤为荒唐。彼按兵不动,我先行撤退,既先示弱,实在有伤朝廷体面。着李鸿章体察情形,如牙山地势不宜,即传谕叶志超,先择进退两便之地,扼要移扎。”

  撤军是有伤体面,将来恐怕是伤筋动骨!李鸿章心里虽这样想,但他对调停还不死心,派人去英国驻津领事馆打听,欧格纳与日本调停有无新进展。

  欧格纳的调停也无实质的进展。英国人在中国和朝鲜都有商业利益,中日冲突,商务利益肯定受影响,因此他们不希望中日开战;当时在远东,英俄两国也在对峙,俄国宣布修筑西伯利亚铁路后,英国在远东的优势地位受到挑战,颇想利用日本来牵制俄国,因此绝对不可能为了中国而强逼日本撤军。当时日本与英国正在为修改《通商航海条约》讨价还价,为了获取英国在朝鲜局势上的支持,陆奥宗光顺水推舟,不顾国内强硬派的反对,指示在英国的谈判人员满足英国提出的某些要求,使谈判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而英国也做出了实质性的让步,比如取消在日本的租界和租界行政权;废除在日本的领事裁判权;提高关税税率等等。

  新条约签订对日本不仅有重大的经济意义,而且意味着日本取得了与世界强国平等的地位。条约签订后,英国驻日本公使对陆奥宗光说道:“这个条约的性质对日本来说,比打败中国的大军还要有利。今后中日若不幸发生战事,上海为英国利益之中心,希望得到日本政府不在该地和附近作战的保证。”并正式提交了照会。

  陆奥宗光兴致勃勃拿着照会让伊藤博文看,他笑着道:“由此可见,与其说英国政府有坚决采取一切手段维护东亚和平的决心,毋宁说是英国政府认为中日两国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而且抱着无从制止的看法。我看,可以放手在朝鲜大干一场了。”

  “最后还要与中国人进行一次谈判,谈判最好以失败告终,而失败的责任,应当让中国人来负。”陆奥宗光到最后还不忘耍诡计。

  谈判经过细心策划,由驻华临时代办小村去总理衙门谈,而不与天津的李鸿章谈。日本提出两个条件,一是中日两国共同改革朝鲜内政;二是若中国不愿参与,日本可独立承担此项工作。

  与小村谈判的是总理衙门大臣奕劻,他在外交谈判上几乎是门外汉,他只记住上谕的说法:先撤兵,后谈判。因此小村一直在讲改革朝鲜内政的细节,而奕劻则一直咬定先撤兵一条不放。最后结果如日本所愿,谈判破裂。

  次日,小村向清廷提交了一份强硬的照会:

  查朝鲜屡起变乱,实因其内政紊乱之故。我政府认为对于该国具有密切利害关系之中日两国,有帮助其改革内政之必要;因此曾向中国政府提出此项建议,不料中国政府断然予以拒绝;近日驻贵国的英国公使顾念睦谊,善意居中周旋,努力调停中日两国之间的纠纷,但中国政府除依然主张我国应由朝鲜撤兵外,并未提出任何新提案;似此情形,非中国政府有意滋事而何?事局至此,将来如果发生意外事件,日本政府不负其责。

  次日,也就是光绪二十年六月十五日(1894年7月17日),日本大本营举行御前会议,决定对华开战,并制订了作战计划。天皇特诏以主战著称的预备役海军中将桦山资纪恢复现役,接任海军军令部长,组建以伊东祐亨为司令官的联合舰队,并迅速到朝鲜西海岸巡弋,在丰岛或安眠岛附近占领适当地点作临时基地;命令入朝的大岛义昌做好战斗准备,并授以独自决定开战的权力。

  陆奥宗光电示日本驻朝公使大鸟圭介:“大本营已经做出决战的决议,促成中日冲突,实为当前急务,为实行此事,可采取任何手段。”

  大鸟圭介接到国内训令,次日就照会李熙,要他驱逐中国军队离开朝鲜,限三日内答复。一边是不甘顺从的宗主国,另一边则是野心勃勃、虎视眈眈的日本。一直谋求独立自主的李熙采取了中间站的策略,他回复大鸟圭介,说中国退兵一事,应当由中国核办,朝鲜无力驱逐。大鸟圭介暗示他可以请求日军帮助驱逐,那样日本就兴师有名,但李熙不肯向日本请兵。

  大鸟圭介大为不满,他顾不得一再标榜的尊重朝鲜为“自主之国”的伪装,立即召城外的日军于凌晨入城,他则亲率一个联队冲进朝鲜王宫,废除了朝鲜国王,扶持大院君重新入宫主政。

  在控制王宫的同时,大鸟圭介又派兵攻占大清驻朝鲜总理通商事务衙门,扯下大清国旗,代办唐绍仪仓皇避入英国使馆。被废的国王李熙派出亲信化装乘轮船到天津报告李鸿章,说五百年来中国所赐御玺印物完全被日兵掠去,兵库里数十年所藏的洋枪洋炮也被夺走,内政完全由日本操纵。

  如此重大的事件李鸿章不敢隐瞒,立即报到总理衙门。消息一经传出,舆论一片哗然,自明代就归属中国的藩属国朝鲜已经失之于日本。这一切怪谁?千夫所指,皆聚于北洋大臣李鸿章。帝党的骨干和清流连夜集会商议对策,认为当前最关键的就是促成朝廷主战。两天之内,主战的奏折就有五件。有的是联衔,有的是独奏,意思只有两个,一是必须下定决心,对日一战,认为“综计中日交涉以来,于台湾则酬以费,于琉球则任其灭,朝鲜壬午之乱,我又代为调停;甲申之役,我又许以保护。我愈退,则彼愈进,我益让,则彼益骄,养痈遗患,以至今日。于今之计,应急治军旅,力敌势均,犹冀彼有所惮,不敢猝发”。二是指责避战求和的外交政策。李鸿章首当其冲,文廷式在奏折中说因为李鸿章是靠洋人起家,“故始终以洋人为可恃,而于中国治法本源,军谋旧法,皆不甚留意”。志锐则批评他“辄藉口于边衅不自我开,希图敷衍了事”。主战派笔锋所扫,除李鸿章还有前线将领,如叶志超等是“首鼠不前”“纵敌玩寇”;有中枢大臣,如孙毓汶等人则是“因循苟且、消极避战”,甚至还有奏折直指慈禧,说她“狙于庆典不开边衅”。

  赫德也在总理衙门里说道:“日本人在万不得已时有断然采取最后手段的决心,而中国徒知在形势上威吓日本及朝鲜,缺乏在中日两国纷争一旦不能和平解决时最后诉诸武力的决心,而把太多的希望寄托于外交。外交把中国骗苦了,因为依赖调停,未派军队入朝鲜,使日本人一开始就占了便宜。”

  光绪帝是忧中亦有喜。忧自然不必说,日本嚣张,而我束手无策。忧中之喜,则是眼见得因为主战,舆论几乎一边倒地支持他,而后党的成员皆被批得灰头土脸。他意识到,这一场战事是一个必须好好把握的机会。如果战而能胜,正如师傅所言,他将成为一言九鼎的真正天子。他将主战的奏折呈给慈禧看,慈禧自然不愿得罪清议,对光绪帝道:“他们说得对,对日本不能太示弱。”

  光绪帝异常高兴,觉得太后已经与他一样开始主战,更让他欣慰的是清流的力量竟然可以改变一向强势、固执的太后!他为自己能终于找到一股抗衡太后的力量而沾沾自喜。这天,他与总署大臣商议完后,下达的口谕相当强硬、自信:

  现在倭韩情事,已将决裂,如势不可挽,朝廷一意主战。李鸿章身膺重任,熟谙兵事,断不可意存畏葸。着懔遵前旨,将布置进兵一切事宜,迅筹复奏。若顾虑不前,徒事延宕,贻误事机,定唯该大臣是问!

  至此,李鸿章已经没有选择,只有增兵朝鲜了,但他依然幻想着中国军队能够通过克制而避免战争。他认为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一直效法欧美,一定会坚守国际法。他电令入朝的清军统领直隶提督叶志超:“日虽竭力预备战守,我不先与开仗,谅彼不动手,此万国公例,谁先开战谁就理屈,切记,切记。”

  空口白话无用,现在入朝清军最盼的就是援军。李鸿章已经决定增兵,但如何运兵入朝?走陆路要绕渤海一个大圈,太慢,缓不济急,最快的办法就是用轮船从天津运兵入朝,而且不能用中国轮船,因为有可能遭到日本袭击。天津海关道盛宣怀建议可以高价雇请英国商船,日本绝对不敢袭击。李鸿章深以为然,并责成盛宣怀高价雇请英国“爱仁”“飞鲸”“高升”三艘商船,盛宣怀参与制定了赴朝日程:

  爱仁号,六月十九日(7月21日)下午开,载兵一十人,其他人员一百一十五人。

  飞鲸号,六月二十日(7月22日)晚上开,载兵八百人,其他人员约三百人。

  高升号,六月二十一日(7月23日)早晨开,载兵九百三十人,其他人员一百六十五人。

  北洋舰队派济远、广乙、威远三舰组成护航队,由济远舰管带方伯谦带队护航。黄浩胜也随舰护航,他提醒方伯谦道:“舅舅,我是管枪炮的,到时候如果遇到日舰,我就下令开火。”

  方伯谦一口回绝:“那怎么行?如果我们先开炮,就会落下衅自我开的口实,李中堂怪罪下来,我们吃不消。”

  “那非要等日舰先开炮吗?日舰都是速射炮,本来就比我们射速快,我们岂不是吃亏更大?”

  方伯谦没法回答外甥的问题,于是他向丁汝昌请示。丁汝昌回道:“现在中日两国并未公开宣战,各位切不可轻举妄动。但若日舰首先开炮,你等可纵兵回击,岂有束手待毙之理。”

  听了这话,黄浩胜愤愤不平道:“还是要等日本人打了我们,我们才能还手。其实,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我们的驻朝衙署,而且占据了朝鲜王宫,这和开战有什么两样?依我,见到日舰就打他狗日的。”

  方伯谦警告道:“朝廷向来是坚持衅不自我开,谁敢开第一炮惹麻烦?你可别自作主张,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

  中国将运兵入朝的情报,很快传回大本营。一份是从总理衙门获得,知道李鸿章已经决定增兵朝鲜;一份来自天津,石川伍一从天津军械局的一名书吏手中买到了运兵船的确切行期;还有一份则是潜伏在威海的宗方小太郎提供,这个精通汉语与中国文化的间谍冒充中国农民多次进入威海卫军港,哪一艘军舰何时出港,他都及时发报。

  大本营对情报进行分析后,基本判断出了中国的增兵计划,立即命令联合舰队司令官伊东祐亨率松岛、吉野、秋津洲、浪速等十五艘军舰,从佐世保港向朝鲜西海岸进发,准备袭击中国运兵船队。五十八岁的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昂首挺胸站立在“高砂丸”轮船上亲自为联合舰队送行。

  时任“浪速”舰舰长的东乡平八郎在7月23日的日记中写道:“7月23日,星期一,晴天。晴雨表三十度一分,寒暑表八十六度四分。午前七点五十分,旗舰发出请来舰的信号。各舰长齐集,会议结束后,互祝健康,然后各归本舰。午前十一点开船。午后五点进入战斗准备状态。从午后八点,哨兵开始四轮班流警戒。”

  对于仅派“济远”“广乙”“操江”三舰护航,三舰管带都有些担心,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也觉得力量过单,他致电李鸿章,请求率海军大队跟进护航,并令各舰“升火起锚,戒严将发”。然而李鸿章认为日本虽然竭力备战,但我不先开仗,谅他们也不会动手,再说雇佣的是英国轮船,各船悬挂英国旗帜,日本舰队断不敢贸然行事。丁汝昌只好下令北洋舰队熄火。

  济远、威远、广乙护航队与爱仁、飞鲸两艘运兵船先后顺利抵达牙山湾,方伯谦派威远舰去仁川发电报。威远舰管带林启颖在仁川遇到一位英国朋友,得到日本舰队可能于明日进攻中国舰队的消息,立即回牙山报告方伯谦:“方管带,听说日本舰队有十几条舰,咱们只有三舰,如何能够应付得了?”

  方伯谦说:“等武器、兵马驳运完,我们就立即返航。这样吧,你的舰太弱,你先到大同江口,济远、广乙留下来协助驳运,等运完了咱们在大同江口汇合返航。”

  牙山湾水浅,运兵船无法靠岸,全靠小驳船驳运,颇费时间。当天没有完成,连夜继续驳运,一直到六月二十三日(7月25日)晨四点左右,三艘运兵船才陆续驳卸完毕,方伯谦不敢再耽误时间,率“济远”“广乙”两舰立即离开牙山。而此时,日本舰队第一游击舰队司令坪井航三正率浪速、吉野、秋津洲三舰向牙山湾一带侦察,并奉命“遇有清朝增兵舰只,即行攻击”。

  牙山湾外有个岛屿,叫丰岛。济远舰驶到丰岛时,站在舰首的枪炮手黄浩胜首先发现了日舰,他立即跑去报告:“舅舅,发现日舰。”

  方伯谦夺过望远镜,果然,有三艘日舰正迎面而来。其中一艘,首尾皆有舰楼,而两楼之间则有纵跨整个主甲板的天桥,这是日本舰队去年才入列的“吉野”高速巡洋舰!

  “吉野”的武器系统相当先进,4门6寸主炮和8门4.7寸副炮全是速射炮,此外密布军舰各处还有22门47毫米口径哈乞开斯单管速射炮,而且还配备上了刚刚问世不久的专用火炮测距仪,这意味着“吉野”舰火炮的瞄准、测距更为准确、便捷,战力可以得到倍增。

  北洋舰队各管带都知道,“吉野”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巡洋舰,济远遇到这样的强大对手,方伯谦心里不禁有些怯了。但他不想让大家发觉他的担心,大声对黄浩胜说道:“这里不是摆家宴,没有舅舅,只有管带。”

  黄浩胜一挺腰板回道:“是,请管带指示,我们是不是先开炮?”

  方伯谦眼睛一瞪道:“朝廷有谕,衅不自我开,我们绝对不开第一炮。”

  “好,日舰若开炮,我不能等管带下令,就会立即还击。”

  大副沈寿昌、二副柯建樟都到主炮台来临阵指挥。

  由南而北迎来的日本舰队,突然转而向东航行,给济远、广乙让出了航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看来,日舰也没有开战的意思。然而,等济远、广乙进入丰岛南侧海面宽阔处后,日舰突然转舵返回,迎面扑来,“吉野”一声号炮,3艘日舰火炮齐发,集中火力突然轰击济远。

  时任“浪速”舰长的东乡平八郎在战时日记中写道:7月25日,星期三,晴天。晴雨表二十九度九十分,寒暑表七十九度。午前七点二十分,在丰岛海上远远望见中国军舰济远号和广乙号。即时下战斗命令……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日本三艘战舰总吨位11126吨,中国只有3300吨,不足日方的三分之一;日方舰炮82门,中国只有29门;日方平均时速20.3海里,中国16海里;日方总兵员1051人,中方只有314人。

  大副、二副都到炮台来,大副沈寿昌亲自下令还击。一时间,丰岛海面上炮声轰鸣,硝烟四起。敌我五艘军舰,往来奔驰,互相轰击。速射炮的威力非常惊人,济远发射一发炮弹,吉野至少要打来五发。更令人震惊的是日舰炮弹的威力,它们灵敏度出奇的高,即便命中细小的绳索都会引发剧烈的爆炸,爆炸后还会伴随着熊熊大火,而且火焰会四散流动,所过之处一片火海。

  与之相比,济远发出的炮弹就逊色得多。当时北洋海军各舰使用的炮弹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开花弹,另一种则是实心弹。开花弹的弹头内填充的火药,击中目标后会发生爆炸;而实心弹的弹头内则很少装药或不装药,更多时候是填充泥土、沙石来配重,击中目标后当然不会爆炸,只能借重力加速击穿敌舰引起进水。北洋舰队所用开花弹全靠进口,而已经停购船械三年,各舰所配开花弹极少,大多是购舰时所赠配。而且这些开花弹远远没有日舰炮弹的猛烈,更不会燃起熊熊烈火。济远的炮弹多次命中“浪速”和“吉野”,其中有一发炮弹击中吉野右舷,击毁舢板数只,贯穿钢甲,打坏发电机,落在机器间的防御钢板上,最后又落进了机器间,只可惜那是颗实心弹,不能爆炸。

  “济远”舰的舰首主炮位置成为日舰攻击的重点,舰首的将士们不被炮弹炸伤,也会被烈火烧伤。黄浩胜连连跳脚大骂:“他妈的小日本,这是什么炮弹!”

  又一发炮弹击中济远舰前炮台,大副沈寿昌不幸头部中弹,牺牲在炮台上。二副守备柯建章立即代替指挥,敌炮再次击中前炮台,一块弹片击中柯建章的胸脯,又从后背穿出去,当即倒地身亡。黄浩胜立即代替指挥,无奈前炮台被烈火久焚,炽烈的高温导致钢铁融化变形,火炮不能运转,形如废物。方伯谦见势不妙,下令撤退。

  前来追赶的“吉野”舰时速23节,比济远快8节,当两舰相距3000米时,“吉野”舰开炮轰击。方伯谦惊恐万分,下令悬挂白旗,但“吉野”舰根本没有停止攻击。黄浩胜已经来到舰尾,指挥以尾炮还击,连发四炮,三炮命中,“吉野”舰首起火进水,被迫转舵慢行。

  眼看“广乙”舰被两艘日舰围困,而“济远”舰则仓皇逃走,黄浩胜跑到指挥塔,请方伯谦下令回航救援。方伯谦指着“济远”舰多处正在燃烧的火焰和被击毁的前炮台,大声道:“你靠什么救?回去不是白白送死?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否则不要怪本管带不客气!”

  “广乙”是福州船政局1890年制造的小型巡洋舰,系铁骨木皮,没有护甲,防御能力极差,所以开战后损失惨重,伤亡70多人。管带林国祥指挥“广乙”冲向“吉野”,准备实施鱼雷攻击,不幸被侧翼的“秋津洲”击中桅楼,鱼雷发射管也被击毁,连中重炮后林国祥下令降下龙旗,向东北方向撤退,驶至朝鲜十八岛搁浅。林国祥为免军舰被俘资敌,将舰上未毁的数尊大炮自行击毁,点燃火药库将舰自焚,率残卒登岸,前去寻找牙山清军。

  此时,载银20万两的运饷舰“操江”号和载有士兵1220人、炮12门及来复枪等军火的“高升”号进入丰岛海战区域,他们并不知道这里中日海军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激烈战斗。败逃中的“济远”舰向“操江”号发出“我已开仗,尔须速回”的信号,操江舰转舵西返。但这艘1865年下水的老船航速只有9节,旧式舰炮5门,既无法快速逃命,更无力与敌舰抗衡,很快就被日舰秋津洲追上了。管带王永发将重要文件悉数焚毁,并命人将送往牙山驻军的饷银投进水中,但二十万两为数甚巨,一时间如何投得完,舰上人和饷银俱被日军所俘。

  运兵船“高升”号则被浪速舰拦截。浪速号要求“高升”号听从指挥,随他们走。船长英国人高惠悌(Galsworthy)对船上的清军说抵抗无用,只要一发炮弹就可将船击沉,不如听从日军的吩咐。但船上的清军官兵都不同意,说宁愿死,决不服从日本人的命令。浪速舰6门炮一齐开火,并施放水雷,先后击中了船上的煤库和锅炉,顿时白天变成黑夜,空气中全是煤屑、碎片,有些士兵被锅炉中喷出的水蒸气活活熏死。

  炮击开始后,洋员们很快跳海逃生。清兵除少数跳海外,大都勇敢地在用枪向日本军舰射击。高升号沉没后,日军并没有放过水里毫无抵抗能力的士兵,除了炮舰继续炮击外,还驾着小船于海上往来捕杀。船上一千多人除了洋员及少数清兵被法、德等国舰只救起外,其他人全部都殉身大海。

  日本海军在丰岛袭击清军运兵船的这天,大岛义昌率领驻汉城日军四千人进军牙山,向叶志超、聂士成率领的清军发动进攻。

  叶志超、聂士成两人都是李鸿章的安徽老乡,两人都是早年投身淮军,先后与捻军以及热河金丹道起义军作战,都因功赏穿黄马褂。此时,叶志超任直隶提督,聂士成任太原镇总兵。两人率军入朝后,东学党起义军就与政府讲和了,除了发了几张告示、赈济一下贫困百姓外,再无多少作为。聂士成曾经要求效法日本,带洋枪队四百人入汉城保护清廷驻朝公署,袁世凯怕惹起纠纷未准;他们又要求回国,以免日本借口寻衅,清廷未允;回国不成,又多次要求增兵,但李鸿章正寄希望于列国调停,迟迟不肯增兵。在此地毫无作为地驻扎了六十多天,直到几天前,才接到李鸿章关于速备战守的电报。

  他们所驻扎的牙山县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海,不利于防守。聂士成建议由他率主力移师牙山以东的成欢驻扎,叶志超则率一千多人去成欢南部的公州城以为后路,万一战事不利,还可以绕道撤走,叶志超同意了这一计划。

  聂士成率军赶往成欢,匆匆布防。成欢位于牙山东北二十公里处,北距汉城七十公里,有两条驿道纵横而过,是汉城至全州大道的必经之地,地势易守难攻。根据成欢的地形,聂士成将人马分为左右两翼防守。左翼阵地是清军防守的重点,位于成欢西北的牛歇里高地一线,构筑堡垒工事两座,配备武毅军老前营炮兵。右翼阵地以成欢东面的月峰山为依托,沿山修筑堡垒工事。他们还将成欢北面沼泽地的下流堵塞,使沼泽泛滥,水漫路面,以阻遏日军的运动。两处阵地所筑工事都很简单,不过是在山上掘土筑起胸墙,外面再乱放些树枝作为鹿砦。胸墙很薄,顶部不过五六寸厚。

  7月29日凌晨,日军分两路进攻,清军右翼很薄弱,又没有大炮,堡垒先后被日军攻占。聂士成亲自带兵增援,骑马率军在阵地上冲击,日军两股部队集中火力轰击,聂部伤亡很大,清军两翼阵地都被占领。

  在《日清战争记事》一书中,日本人对占领成欢作了这样的记述——

  五时半,左右共六个堡垒全被我军攻占。在牙营中,缴获署有提督叶志超、副提督聂士成名字的中军大旗等大小军旗数面,大炮数门。本来文明国家以丢失军旗为最大耻辱,而中国军队是对此不介意呢,还是因情况紧急而来不及收起来呢?后来得到副提督聂士成军中日记,得知敌军丢失军旗完全是因为来不及收起来。

  战斗结束后,我军检查敌军营垒中之情形。死尸枕藉,碧血横流。左翼第二堡垒看来是敌将聂士成的驻处,竖着署有他的名字的将旗,周围有数十个帐幕围绕。想必敌军因疲劳战斗暂停,欲休息,未想到我军主力又从左侧发起进攻。

  敌军受到攻击时,似正开始吃早餐,尚未吃完,碗、碟、筷等散乱各处,碗里的饭,吃了一半,盘里的肉汤还没有凉,锅里的米已经熟了,铁壶里的水正在开着,有炖整猪,有吃剩的黄瓜,真是狼藉不堪。敌军士兵等来韩已五十余日,似颇感无聊。帜幕里有骨牌、双陆,下层士兵似耽于赌博。在角落里有韵书,有唐诗选,大概是有文学思想的人,或在信笺上写诗,或在寿山石等印章材料上篆刻,由此可看到中国人的特点。但也有藏着镜子的,携带妇女相片的,散乱于各处,清兵的懦弱,可想而知。

  聂士成一路召集残卒赶到公州,打算在这里驻守,但叶志超没有同意,认为公州不可守,最后决定绕道去平壤与大军会合。至此,朝鲜南部清军再无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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