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儿,我有几个问题,昨日就想问你,一直忍着没问,是因为我没想好该怎么问。”
郑达问这句话的时候,芷儿正低头在给郑达洗脚,闻言抬头:“大人,小奴是你的人,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小奴无有不言。”
“你今日已在籍小臣那里登籍,从此不再是什么小奴了,无需以小奴自称。”
芷儿展颜一笑:“不管怎样,小奴就是你的人。”
这句话让郑达心中略感异样,道:“好,我问你,你是哪天到王都来的?”
郑达问得郑重,芷儿停下手,眨了眨眼,明亮的眸子在郑达眼中说不出来的清亮动人。芷儿掰着湿漉漉的指头算着日子,算了一晌,不是很肯定说道:“二十天前,要么是二十一天前。”
不能给郑达一个准确的答案,芷儿似做错事的小孩般,再次眨了眨眼。
今日天干属乙,二十一天前就是二旬以前的甲日,郑达记得那天是子画在南郊的册封典,他带着手下散布在人群中,然后他收到了那个消息,从南郊赶到西郊,发现了子成的死。
“你是从哪个门进入王都的?”
“南门。”
“你来的那天,是不是郊外很多人?”
芷儿不期然打了个寒颤:“是,好多人,好多人在看杀人!”
郑达暗暗点头,就是册封典那天。
“你是哪天从奴市发卖?买你的人家是谁?”郑达继续问,他有意绕着问,问得很细,希望从细节中发现一些不对。
“两天后吧……对,是两天后!”芷儿歪着头想,毫不做作的娇俏让郑达再次心动,“是主母……妇微买下了小奴。”
是丙日。郑达心中计算。
“妇微将你送给我是戊日,你到相府的两天后,在这两天,你做了什么?”
芷儿莫名慌乱,手不知怎么放,顿时局促起来,她不知道郑达为何问得这么细。
“那两天,小奴都在跟着阿婆学礼仪。”
“妇微将你送给我之前,没吩咐你做什么?”
芷儿茫然摇头:“没……没有。”
郑达长舒一口气。
这么些年与人打交道,郑达比旁人更懂得察言观色,芷儿的眨眼和慌乱局促不是因为说谎,而是因为他平淡问话中所透出的压迫。
给受审者无形的压迫,是郑达有意为之,不是因为语气,也不是因为问话的内容,而是步步紧逼的态度。
芷儿没有骗他,这让郑达很欣慰。
之后的事郑达已经知道了,包括那个从他家将芷儿“带走”的妇操,以及在妇操背后指使芷儿对子见下毒的王后。
“我没有将你毒杀王子的事报给右相,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小奴不知。”
郑达直瞪瞪看着芷儿,芷儿澄清的眼也迎向郑达。
终于是郑达的目光先闪开,道:“我一直怀疑是右相在背后指使你,我宁愿是右相在背后指使你。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指使你的人是王后,我禀报给右相,你会死。”
芷儿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醒悟郑达说的,低头道:“谢谢大人顾念小奴。”
郑达微微摇头:“我不是顾念你,你不用谢我。事实上,我一直没有禀报右相,是因为我怀疑是右相在背后指使你。”
芷儿仓惶,手一滑,溅起水花:“不,不是。”
郑达眼睛微眯:“你昨日和妇微去城南,所为何事?”
“苏方来贡,妇微说要送我一些燕支。”
“你知道什么是燕支?”
“小奴原先不知,昨日才知,是擦在脸上的腮红。”
“妇微与你份属主奴,她何以如此对你好?”
芷儿局促不安起来,欲言又止,迟疑很久才说:“妇微对小奴说,是……是因为大人的原因。”
郑达微微一怔,不知如何扯到自己头上来。
“妇微说要为小奴除了奴藉,因此不以臣奴待我。”
郑达再次怔住,过了一晌才道:“为何?”
“妇微说,右相倚重你,希望你有人照拂。”
“就这些?”
“妇微对小奴说,要收小奴为女,将小奴许嫁给大人。”芷儿没由来脸上泛起红晕。
郑达拉过芷儿的湿手,揽入怀中。
芷儿微微挣扎,然后不动,温顺地偎入郑达怀中……
良久,郑达起身:“我去办点事,过几日我会去相府禀报右相大人,娶了你。”
郑达在邓府的门口安排了两个人值守,一天过去,他得去看看。
换上短褐,系上腰牌,郑达对芷儿道:“我明早即回,你安心睡一觉,明早我回来朝食。”
芷儿躲在被子中,娇羞得只余两眼在外,对郑达的交待连连点头。郑达笑着在她脸上拍了拍,出门,用骨错将门铰上。
郑达出门,芷儿见郑达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激动起来,脸上有兴奋的潮红,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无措地在屋内来回走动。
…………
…………
邓府门外,郑达的心腹二人都没在,地上画了一个箭头,一道斜杠,一条圆弧。
箭头指示方向,斜杠表示紧急,圆弧辅助箭头指示方向,告诉读得懂的人,按箭头的相反方向而行。
郑达看到斜杠,一惊,见周遭无人,立即朝手下指引的方向掠去。
一路竟然无人,但郑达时刻注意着周围动静,跑得不快。
开始几个岔路还有箭头指引,过了几个巷口之后,只余仓促一划,再过几个巷口,郑达看到地上躺着两人,郑达上前一看,一个是他手下中的一人,已经死透,无法再问出什么。
死去的手下身手不弱,但胸部挨了一刺,正中心脏,没有任何还手的可能。
另一个扑倒在血泊之中,面门朝下,看不出是谁,郑达上前翻过那人身子,霍然发现死去的竟是过几日就要离开王都的邓综。
这些日子他和他的人一直在盯着邓综,居然被人当着他手下的面刺杀。
郑达四处看,地上没有任何指示,于是打火点燃松枝,趴在地上细看起来。
地上脚印纷乱,一个前脚掌落地的脚印引起了郑达的关注。
一番搜寻过后,郑达的脑中还原出当时的画面:
邓综从邓府出来,身后跟着刺杀者,尾随至此处杀死邓综,随即藏身暗处,他的手下循踪而至,不期然从拐角处一柄利器刺入胸膛。
刺杀者在动手之前就知道身后有跟踪的人,但刺杀者仍毫不犹豫出手杀邓综,只能是因为一点,对自己身手的无比自信,相信邓综抗不过自己的一击,同样,杀死身后跟踪的人也能一击得手。
确认身后跟踪者已经身亡,刺杀者返身飞奔,在地上留下一连串相距甚远的半边脚印。
在刺杀者某个半边脚印之上,郑达惊奇地发现,有一个脚印压在其上。
郑达一愣,在刺杀者的身后还有人!
刺杀者一招得手,以为已经干掉了身后跟踪的人,掉头奔跑,然而他没想到的事,在他走后不久,另一个人蹑足跟在身后,撵了上来。
郑达猛省,他派了两个人守在邓府门外,这里死去的只有一个。
“是阿水。但愿凶人没有发觉他跟在身后。”郑达本来还想细看,不希望因此遗漏什么,但他的手下跟在凶人身后,他更不希望阿水也死在凶人之手。
郑达起身正要撵上去,不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被郑达手中火光吸引,吆喝着冲了上来。
“谁!”几个声音先后喝起。
郑达站起,解下腰牌,对巡街的什长道:“你们都别走近!”紧接着又说:“我要人用,你派四个人跟我走!”
什长一愣。
他们是来找这个冲撞宵禁之人的麻烦,谁知人未走近,这人竟支使起他们来。
什长带着不屑走近,看到郑达,觉得面熟,正自惊疑,忽然面前出现一面竹牌。
看到竹牌上的“弼”字,什长瞬间明白这个有些脸熟的胖子是谁,暗恨自己脸盲,已经见过两次的弼人府主事竟然还只是略略面熟,顿时脸上全是笑:“郑大人?”
“你踩乱地上的脚印了。”
什长一惊,似是地上有火烫脚,慌乱中退了几步,讪笑:“不知大人办案,并非有意冲撞。”
见郑达不说话,又道:“去年大人与邛人在城南相斗,恰好也是小人巡夜,对大人的身手仰慕得紧!”配合这句话,什长脸上尽是巴结的笑。
郑达心中有事,不与什长啰唣:“给我四个人。”
“唯!”什长大声应道,随即点了四个人,弼人府主事,凭腰牌能多能调动一个什的军士,什长不能拒绝,不如把事情办得漂亮。
什长语气坚定,目光坚毅,浑不觉在旁人看来,其中透着巴结:“你们跟着郑大人好好办事,办好了我请你们喝酒!”
四人大声应了。
郑达指了指身后拐角处,又指了指邓综:“这里死了我一个手下,还有这人……你们抬回弼人府去,直接拍门即可,晚上有人。”
夜风贴地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吹走地上尘埃,将人走过的痕迹从地上轻轻拂去。再走过几条岔路,郑达失去了前面二人的踪迹。
郑达从地上直起身子,一番折腾,腿伤又隐隐作痛。
这里是城北,四周尽是贵氏大人的府邸,失去了地上的印迹,郑达无法再往前。
郑达仰头看天,天上无月,有暗黑阴霾涌动。
如果身后没有跟踪的人,刺杀者一定会走最近的路回去,从手下被杀害的地方到这里是这样,那么,从这里继续,最近的路通向何处?
凶人中间拐了一道弯,郑达猜想,应该是在那个地方遇上了巡夜的军士,于是绕道。
郑达站在路的正中,从来路估算着刺杀者最可能去的方向,依次是王宫、右相府和几处方国侯伯在王都的府邸。
郑达原地闭目沉思,这些人中,最有可能杀死邓综的人是谁。
良久,郑达睁开眼,对身后四人道:“走吧,回弼人府。”
从弼人府回家,已是天色微亮,郑达走近家门口,反手掏出骨错正要开门,从阴暗处走了出来一人。
郑达手中一紧,问:“何人?!”
“大人,是小的。”正是阿水,被派在邓府盯梢的二人之一。
阿水走近,道:
“大人,小人有要情禀报。”
郑达微微扬起下巴,示意进府再说。
门才关上,郑达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看清楚是何人动手?”
阿水不知郑达已经看过现场,看到邓综尸体,没想到郑达一开口就是这一句,微微愣神,随即道:“看清楚了。”
郑达不先问是谁,而是追问了一句:“确认?”
阿水低头思索,然后肯定抬头:“确认!”
“是谁?”郑达心中紧张,声音竟有些略略发抖。
阿水迟疑片刻,回道:“卫易!右相府首卫,易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