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
上海特别市。
时近十一月,位于红会总医院隔壁的那一座纯庐花园内,仍是热闹非凡。在花匠的悉心呵护之下,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名品相压。它们斗气般地互相激发出阵阵香气,飘过墙头,令得总医院缭绕在一片芬芳馥郁之中。
若换作往常这时节,姚英子会站在那一尊希波克拉底雕像前,吸上好一会儿蕊香再走。可今天,她却一秒都舍不得停留,径直踏进了哈佛楼。
沿途的医生和护士不断向她点头致意,就连走廊的一些病人也纷纷起身问好。这位年近三十七岁的女医生,和二十多岁时并没太大改变。岁月只来得及给她白瓷般的面孔抹上一层温润的釉光,望之沉静安然。她今日穿着一袭倒大袖的素冷绿色连衣裙,脚蹬平底皮靴,步速极快,其神态其气质,俨然又是一个小张竹君。唯是右臂束着一条黑箍,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丧事。
姚英子直上二楼,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先深吸了一口气,才轻叩门牌。门打开了,先看到的是曹渡那张肉嘟嘟不见一丝褶皱的脸。曹主任冲她微微一笑,侧过身去:“院长等你好久啦。”
坐在院长办公桌后的,是一个清癯儒雅的中年男子,白衬衫,背带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支起一条胳膊读报告。
看到他的一瞬间,姚英子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的车祸现场。那只轻柔托起自己脖颈的手,那一声急切而温和的呼唤,还有那一股萦绕许多年不曾散去的碘酊味道。
“颜院长。”姚英子轻声道,面颊微微发红。
颜福庆放下报告,视线先扫过那条黑箍,带着歉意道:“惊闻令尊去世,原不该打扰姚医生你守孝,实在抱歉。”
姚英子道:“为子女者,生前尽心即可。身后之事,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颜福庆点点头,又有些感叹:“我和姚先生虽只有一面之缘,可姚公事迹却听过太多。他一直不遗余力支持慈善事业,如今遽然离世,着实令人惋惜。”
姚英子的双眼眨了眨:“原来您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情。”颜福庆大笑:“怎么会不记得?那可是我去南非前一天的晚上,有幸目睹了上海滩的第一次车祸。”
“那时候我也没想到,您有一天,会来我们红会总医院做院长。”
“我也没想到。那个莽撞的小姑娘,如今居然长成了上海滩知名的产、妇双科圣手。”颜福庆伸手示意她坐下,温言道:“这次叫姚医生来,是我有一桩医学上的构想,需要你的力量。”
一听到这句话,姚英子胸前起伏,双目微微有些湿润。辛亥那一年,她和颜福庆在圣约翰大学内偶遇,曾在心中发下誓言,不要那庸俗的憧憬,要以一个真正的医生身份走进他的世界。
多年之后的今天,这个誓言终于得以实现。
事实上,早在一个月前当姚英子得知颜福庆前来总医院担任院长时,便对今天的会面有预感了。
红会总医院此前一共有两任华人院长,牛惠霖医师于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年)离任,继任者刁信德医师也已在今年离任。恰好在这一年,颜福庆出任了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的院长。
国立中央大学虽然本部在南京,但医学院却设立在医疗根基最为雄厚的上海。颜福庆新官上任,想为医学院找一个对口的实习机构,选中了红会总医院作为第一实习医院。红会觉得一事不烦二主,索性请他兼任了总院院长一职。
只可惜颜福庆身兼数职,忙碌非常,一直忙到今天才有时间叫姚英子过来。
颜福庆见姚英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隐有莹光,还以为她还未从丧父的悲伤中恢复:“姚医生若觉得不方便,再等几日也没关系。”
“没事,颜院长,我……我……”姚英子有些结巴,这个时刻她已经等待得太久,哪里肯放过?
幸亏曹主任及时出现,让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下。
“来,吃点冰激凌清爽一下。院里自己做的。虽然没牌子,可不比租界的差。”曹主任笑眯眯地端来两杯白雪。他此前做了几年包租公,可惜政治眼光一如既往地糟糕,几次大战都押错了宝,身家赔得底儿掉。颜福庆上任之后,把他重新叫回来管理院务。
姚英子趁机喘上一口气,这才道:“我方便,方便,我们继续谈。”
看得出,颜福庆最喜欢甜食,忍不住拿起汤匙一舀,像个顽童似的抿了几口,一脸天真烂漫。姚英子见他没什么架子,自己也松弛下来。颜福庆舔舔嘴边,这才笑道:
“你记不记得,辛亥年我们在圣约翰大学偶遇。我那时候说:如今的状况,是有医生,而无卫生体系;有医术,而无公共教育;能治沉疴于将死,却不能防患于未然。”
姚英子点点头,当初聊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颜福庆叹了口气,双手支在桌前:“辛亥年如是,如今也没什么大的改变。我审核了红会近五年来的时疫救援行动,纵横十几个省份二十多个城市,前后三十余次,当真辛苦得很。可这一次扑灭了,下次疫情还会复来,很多地方旋起旋救,旋救旋起。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那我们永远都在疲于奔命。”
姚英子敏锐地道:“不错,治标亦要治本。您不是一直提倡,要建立公共卫生体系吗?”
“可惜呀,民国以来政局变动频频,连找个做主的人都难。今年六月,国民革命军进了北京,改北京为北平,全国除了东北基本统一。我觉得时机成熟,可以开始做些事情了——你听过兰安生这个人没有?”
这名字姚英子听着耳熟,她皱眉想了一阵:“是协和医学院的?”颜福庆点头:“对,就是公共卫生学的教授John B.Grant。去年我在协和医学院担任过一段时间副院长,跟他关系很好。他从一九二五年开始在北京做了一次社会实验,我认为是极有价值的。”
不待姚英子发问,颜福庆从桌上抽出一本簿子,上面写着“京师警察厅试办公共卫生事务所年度报告”十几个字。
姚英子低头翻阅起来,颜福庆解说道:“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兰安生说服了京师警察厅,在东城区划出了一片有十万居民的卫生示范区,试行公共卫生管理。”
“啊,这可是个大手笔!”姚英子一惊。她办了多年保育讲习所,深知此事之艰难。她每年培训几十个产婆都困难重重,别说要改变十万人的卫生观念。
“是的,很难,所以才需要和警察厅合作。兰安生教授筚路蓝缕,真是不易。”
姚英子一页一页翻过去,心中的震撼越发强烈。兰安生教授的报告里并没提及复杂深奥的医疗技术,通篇是管理规划。比如他把整个示范区分成了二十个派出所地段,每个地段都会派驻十名护士或实习生。他们要定期对管段内的居民做上门访视,建立健康档案、宣讲卫生常识、统计生命数据。
做过慈善的姚英子深知,数据统计在实际工作中有多么关键。她一直以来最头痛的,就是无法掌握上海城厢的孕产妇数量,只能凭经验去估。这个分区制度,姚英子一眼便看出其重要价值,倘若对管区内每一位居民的状况都了若指掌,做决策时便可事倍功半。
其他类似的精妙设计还有颇多,诸如三级医疗制、区域内摊贩检疫制、公共厕所专管等等,姚英子简直看得停不下来。
“哦,对了,协和医学院的所有学生们,都必须来这个示范区实习半年。”
颜福庆说得兴致勃勃,姚英子连连颔首。“如此一来,学生们既得到了锻炼,也解决了示范区人手不足的问题,真是一举两得。”
“这个示范区的成效如何?”
“到目前为止,这个示范区已运转了三年,白喉、霍乱、疟疾、麻风等疫病几乎没暴发过,区域内的居民死亡率从百分之二十二点三降到了百分之十九点三。”
三个点?那就是三千人的性命,相当于少打了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啊!姚英子翻完报告,心悦诚服,连连赞叹说不愧是协和,深得“防患于未然”之精髓。
颜福庆见她的反应,欣慰一笑:“我就知道,以姚医生的眼光,必能体会其中深意。”
他起身转向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上海特别市城厢地图。颜福庆抬起胳膊,指着上方吴淞方向:“兰安生教授珠玉在前,我们上海医界岂可不思进取?如今由中央大学医学院牵头,集合各界力量,准备在吴淞一带也搞一个卫生示范区。”
姚英子双眸一闪,这个计划可是不小。
“这个示范区的人事已近齐备,唯有妇幼保健这一块,尚缺一位主管医师。”颜福庆道,“你知道的,妇幼是人群中最为脆弱的一个群体,他们的健康状况直接决定总体死亡率。所以这个职位,十分关键。”
姚英子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身子不由得靠前。
“姚医生这几年的成果有目共睹,保育讲习所和济良所搞得有声有色,全沪称誉。所以我不揣冒昧,想问问你,是否有兴趣来吴淞共襄善举?”
姚英子正要开口,颜福庆却抬起手来,示意少安毋躁:“我不能骗你,这并非一桩美差。吴淞地理偏僻,政府补贴不多。而我们会效仿北平的示范区,对所有孕产妇都建档随访,从备孕至新生儿护理,每一个阶段都得跟踪到,工作量不小。姚医生,你可要仔细斟酌。”
“不用想了,我去!”姚英子毫不犹豫,“我记得协和还有一位杨崇瑞女医师,一直致力于妇婴事业。她发表的论文说,新生儿和孕产妇的高死亡率,有七成是肇于错误的卫生观念与不良习惯。倘若能用公共卫生体系提升民众的认知,便可以拯救许多人。这是为女子争取生存权的大事,我责无旁贷。”
一说起这个,姚英子便滔滔不绝。颜福庆忍不住笑起来:“不愧是张竹君的学生,讲起话来神态和她一模一样。”
“您见到张校长了?”
“事实上,这个职位我最初是属意她的。但她向我推荐了你,说年轻人更有冲劲。今日一谈,果不其然。”
颜福庆起身,主动从桌后伸出手来。姚英子望着他,大大方方地握住。颜医生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暖,她的鼻子里似乎又嗅到那股并不存在的碘酊味道。不过这一次,姚英子心中再无忐忑,眼神坦然而愉悦,因为这是两位真正的医生在握手。
“天晴,你知道吗?上海城厢的孕妇和婴儿的死亡案例,至少有四成是由于产后脓毒症和新生儿破伤风。这两种病只要预防得当,完全可以避免,这次在吴淞……”
“英子,英子,咱们不在讲习所,是在新新逛街呢……”
林天晴一脸无奈地挽住她的臂弯,低声提醒。这时姚英子才注意到周围顾客和售货员投来的诧异目光,吐了吐舌头笑道:“都是我不好,最近满脑子都是吴淞示范区的事。”
她们两个此时正在逛南京路上的新新百货大商场。这是两年前新开的百货大楼,风头盖过了先施、永安两家老字号。大楼共有七层,国货与洋货琳琅满目,尤其难得的是,楼内还装有冷气机,传声喇叭里响着华尔兹。顾客在盛夏时可以怡然闲逛,最适意不过。
“我看你呀,是被这示范区给魇住了。吃饭也谈,坐车也谈。是不是十天以后到了预产期,我的娃出生听到的第一句话,也是示范区?”林天晴假意嗔道。姚英子伸出手,轻轻在她隆起的肚皮上一按:“示范区的成立也是十天以后,可见这孩子是应运而生。你放心,我参加完庆典,就赶回来给你接生,还怕这朵小蒲公英被吹跑了不成?”
“生孩子的时辰哪有那么准?”林天晴面带羞涩,可又有遮掩不住的喜悦。
方三响五年前从日本归国之后,便与林天晴成亲。不过两人都有工作要忙,一直拖到今年才怀上孩子。姚英子毫不客气地把林天晴接管过来,饮食起居,产检调理,做了一套十分详尽的守则,美其名曰“示范孕妇”。
姚英子拽着林天晴在三楼的婴幼区逛了一圈,购货单攒了一大把。林天晴有些不安道:“英子,这实在太多了,家里快搁不下了。”姚英子絮叨道:“谁家养了小囡囡,那简直是要开个杂货铺的,要的东西不要太多。等生下来,你就晓得了——哎,对了,你坐月子谁来照顾?”
“怕是还得雇个保姆才行。”林天晴轻轻叹了一声。他们夫妻俩父母早殁,也没什么亲戚。两人工作特别忙,现在家里都是静安寺的老张过来打理,但老张年岁大了,做不了几年。
“就你们俩那点薪水,又要养活沟窝村那些人,又要雇保姆,怕是家里要吃紧呢。”姚英子说。
上海的医生收入其实蛮高,但红会总医院是慈善机构,薪资微薄。方三响又是负责时疫防控的主任,不比牙医或外科医生有外快。饶是如此,方三响仍定期给沟窝村幸存者汇款,林天晴也支持丈夫这么做。家里的用度,主要靠她在广慈做护士长的收入。
林天晴道:“最多手和嘴再紧一紧,还是够用的。比起很多连口粥都喝不上的穷苦人,我们已经算蛮好了。”姚英子笑道:“这你放心,蒲公英可会省钱了,整个总医院都知道,一枚洋钿能掰成四瓣花。若换了孙希,只怕一个月都坚持不下来。”
两人边逛边聊着,忽然远处一个女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哎呀呀,大小姐,你果然在这里呢!”翠香拨开人群,走到两人面前。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卷发杏脸,双眼细长,颧骨高高凸出来。
“你不在讲习所,怎么来这里了?”
翠香催促道:“大小姐,你快回家吧。你大伯姚燕戊、你堂哥姚鼎文,趁着老爷尸骨未寒,跑到上海争家产来啦。”
姚英子一怔,仿佛没有第一时间听懂。反倒是林天晴焦急地一推她的胳膊:“快走,快走。”
与此同时,在霞飞路上的恩派亚大戏院里,一声响亮的喷嚏声骤然响起。
“阿嚏!”
黑暗中的孙希揉揉鼻子,可不知道自己刚刚被两个女人嚼了舌根。
眼前的银幕上,一群侠客互相掌心发雷,口吐飞剑,光怪陆离,煞是热闹。这一部《火烧红莲寺》是时下最热门的电影,电影院里坐满了人。
他正准备凝神继续看,一个人影匆匆从过道穿过来,在黑暗中准确地锁定了他的位置——没办法,孙希的身材太显眼了。
“有急诊,快跟我走一趟。”孙希一听是方三响的声音,不由得大奇。
哪有电影中途跑进来说有急诊的?医院明明有值班医师呀!不过孙希见方三响脸色严峻,也没多问,二话不说,起身离开电影院。
出了电影院之后,方三响叫了两辆黄包车,说去戈登路静安寺路。孙希更奇怪了,那不是老方租的公寓地址吗?难道是天晴出了什么问题?孙希先一惊,可旋即想想不对,记得英子今天约天晴去逛南京路,并不在家。
孙希满腹疑问。两人很快赶到了方三响家的公寓。一开房门,孙希看到沙发上正侧躺着一个长袍男子。
“农先生?”孙希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农跃鳞气色极差,整个人弓如虾米,右手一直按在小腹上,连话也说不出。孙希疑惑地看向方三响,后者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先救人,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至少你得告诉我,他怎么出的事。”
“被人打的。”方三响掀开农跃鳞的袍子,只见腹部右侧有清晰的瘀青拳印,而且不止一处。应该是被什么人架住以后,狠狠地击打了很久。
孙希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往死里打呀,谁会下这么重的手?方三响沉声道:“我初步做了检查,他的右上腹一直痛,而且叩诊发现,肝部浊音界扩大了,我怀疑是肝破裂。”
孙希一边检查农跃鳞的脉搏,一边嘟囔:“老方,我还是建议送医院先做个腹腔穿刺。”
方三响不耐烦地道:“就是因为不能去医院,所以我才把你叫过来!”孙希很少见方三响这么着急,不再坚持,挽起双手的袖子,埋头准备手术。
方家两口子都是医院人员,家里常备着各种药品、纱布、酒精之类,孙希又习惯随身携带手术刀具。唯是缺少麻醉设备,好在方三响惯会土办法,他用美俄氏口罩加上四层细眼纱布笼在口鼻处,徐徐滴落乙醚,好不容易确认农跃鳞被麻醉了,才开始手术。
孙希手起刀落,很快便沿着右肋缘下打开一个短斜切口,暴露出腹腔。果然如方三响预料的那样,只见农跃鳞的右肝出现了一条大约三厘米的裂口,还在往外渗血。虽然渗出速度不快,但持续积累下来,积血量还是不少,其中还混有胆汁。
孙希知道,一旦让胆汁流入腹腔,就会引发腹膜炎,那时候可就麻烦了。方三响见状,毫不犹豫地扯碎了林天晴给孩子准备的小棉衣,用棉花团吸除了积血和血块。孙希找了一圈,没看到合用的阻断带,便让方三响用手指掐紧肝门,控制出血,然后进行缝合。
对拢裂口、褥式缝合、冲洗腹腔、设置引流……一系列手术程序如行云流水,全无滞涩。孙希这些年来,手术技法越发精纯。方三响每次见他手术,都忍不住要啧啧称赞。看来无论什么人,都是有优点的。
等到关闭腹腔,确认病人无碍之后,孙希这才满头大汗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老方,你现在总能说了吧?”
方三响走到窗边,谨慎地朝外看了一眼,拉起窗帘,这才回过身来:“去年在上海最大的那一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孙希瞳孔一缩:“你说四一二?”
去年的四月十二日,上海总工会遭到了青帮分子突袭,工人纠察队死伤惨重。次日,总工会在青云路广场搞了个十万人请愿集会,却惨遭第二十六军第二师开枪镇压,血流成河。一时间整个上海风云变幻,腥风血雨,无数人被捕被杀,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月才算消停。
当时红会总医院和上海其他各大医院,接诊了无数轻重伤员,以劳工居多。有些伤员刚刚被包扎好,便被军队蛮横地拽上车押走,孙希对此印象十分深刻。
“当时农先生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抨击当局,说他们是假革命、刽子手、违背孙先生遗志的叛徒,搞得蒋中正十分恼火。只是因为农先生在租界里,暂时拿他没办法。”
“真不愧是农先生啊……”孙希大为钦佩。他们认识农跃鳞好多年,这人向来不惮对政府开炮。在四一二那种疯狂的氛围之下,他依旧敢仗义执言,着实是条好汉。
“那时候蒋中正和汪兆铭各自占了南京和武汉,忙着互相敌对,顾不上这边。后来宁汉合流,当局便腾出手来,打算秋后算账。工部局不愿为一个共产党人去得罪新的国民政府,便把农先生驱逐出租界。农先生甫一离开,即遭到了青帮袭击,幸亏他机警,勉强逃到我这里,不然现在只怕已经死了。”
“农先生竟是个共产分子吗?”
方三响没有回答,而是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之所以不送他去医院,是因为我听说青帮已经发出悬赏,上海到处是他们的眼线,太危险了。”
很显然,国民政府不愿取下“新闻自由”这一层遮羞布,所以把抓人的工作交给了青帮。杜月笙、黄金荣几位青帮大佬,早在去年就成立了中华共进会,专为清党、分共、压制工纠而设,给政客们干脏活。
孙希啧啧道:“我是不明白了,之前共产党和国民党好得蜜里调油,连军队都一起搞,怎么突然之间就翻脸了?这共产党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们如此忌惮?”
“难道你忘了难波大助吗?”
“哈哈,我倒忘了,咱们跟共产党也真有缘分,在日本、在中国都能碰到。”
“不是有缘分。你想啊,咱们的主要工作是救疫和救伤,都是针对穷苦百姓的。共产党主张的,可不就是号召底层无产者联合吗?想不碰到他们都难。”
“嘿……看来这国民政府的做派,和朝廷、军阀也没什么区别嘛。可惜老方你太耿直,不然去拉拉关系,说不定能保住农先生。”
方三响冷哼一声:“我所熟知的国民党,从去年开始可就变样了。”
方三响和国民党的渊源颇深。他在汉阳时与同盟会的萧钟英相交莫逆,又在上海与陈其美颇有来往,甚至一度考虑加入国民党。如果他存心攀附这层关系,现在说不定已经做到卫生处长了。
“不过离政治远一点也好。这些年台上面那些人此起彼伏,换得跟大世界里的走马灯似的,谁拿得准三日好三日坏?咱们没有曹主任的眼光,老老实实治病救人就够了。”
一提曹主任,方三响难得笑起来。这几年来曹主任的政治眼光越发难以捉摸。他在江浙战争里看好卢永祥,投了一大笔积蓄,赔得底儿掉;浙奉战争又觉得直系前景堪忧,赶忙倒换房产,结果自家几间房子栽进去了;北伐战争一起,曹主任觉得和当年护法、护国战争一样,南边的军队是雷声大雨点小,买了孙传芳在上海发行的战争债券,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时在医界传为奇人。
“农先生总是说,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可真关心了时事吧,就很容易被卷进去,身不由己——你瞧农先生,被时局关心成了这副模样。
“医学能救命、救灾,可救不了国呀。”方三响说到这里,语气郁闷起来,“从辛亥年咱们一直到处在救命,从武昌到山东,从上海到东京,可又怎么样呢?青岛不是在东洋人手里就是在西洋人手里;日本人瞪着眼睛屠杀华工,我们也只能看着。跟日俄战争那会儿比,现在的老百姓的处境有什么不同?到底出路在哪儿?”
“颜院长不是要在吴淞搞示范区吗?我觉得就是条挺好的出路。老百姓的身体搞不好,今天病明天死,怎么强国?”
“英子给我看了计划书,规划得确实不错。只不过人手还是太少了,示范区几万户人家,得忙到什么时候才见效?”
“没办法呀,你想上海才多少医科学校,一个医生起码得学五年,一届也就那么几十人,洒下去根本没水花,市区都照顾不过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毕业生多了有什么用?还不是留在上海市里。不要说安徽、江苏远的地方,就是上海周围诸如吴淞、真如、大场、杨思当地的农民,也享受不到他们的治疗。”
“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件事情,急不得。”
“我一直在总医院里讲,最好效仿英子的讲习所,也开几个速成班,教会一些人基本治疗常识,派他们去农村里。”
“喂喂,老方,你这就是草菅人命了。速成班?医术岂能速成?可是会要人命的呀。”
“这怎么是草菅人命?我做时疫防治这么久,太知道下面的情形了。老百姓最常见的毛病,其实就那十几种。只要随身带点眼药膏、蓖麻油、甘汞片、阿司匹林,还有碳酸氢钠什么的,再学点消毒与卫生常识、外科急救、种痘技巧什么的,百分之六十的常见病就能解决了。”
“那碰到大病怎么办?”
“他只要判断是大病,赶紧送去医院不就得了?”
“唉,老方,你还是老毛病。这是凑合,怎么能拿来正经用?”
“你不也一直在研究战时同步治伤吗?本质上那也是凑合。”
“不一样啊,那是在战场上的权宜之计,我日常可从来不用。医学不是群殴,不能靠数量堆上来,十个庸医也不如一个良医。”
方三响还要振作辩论,孙希却摆摆手,高挂免战牌。从两人相识开始,他们俩只要一聊这个话题,就一定会吵架。孙希俯身检查了一下农跃鳞的呼吸:“他这个刀口,至少要静养十天,你家里有孕妇,实在不方便,要不要把农先生搬到我那边去?”
“不用了,现在移动他,无论医学上还是政治上都有风险。他先在我这里待一阵。等养好伤,我再想办法把他送出上海。”方三响坚定地道,“天晴我安排到别处去,她能理解的。”
“喂喂,她可是快临产了,你让她去哪儿待着?”
“实在不行,就放英子那里。”
孙希忽然发出一声感慨:“唉,老方,老方,我现在好羡慕你和英子的关系呀。”
“为什么?”
“你婚也结了,孩子也要生了,心思笃定,跟英子讲起话来一点都不别扭,坦坦****的。”
“难道你不是?”
孙希靠在沙发上,双手枕着头向后仰去:“怎么说呢?那年在中国公学,英子把话都说透了。不过这些年,我一直有点不甘心,结果就因为这点不甘心,每次跟她讲话总得斟酌,患得患失——唉,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方三响端来一瓶张裕红酒,分盛了两个杯子。这是柯师太福带着他喝出来的,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业余爱好。孙希接过去,喝了一口,道:“英子父亲刚去世,我现在再说这事,不成了觊觎姚家孤女家产的坏人吗?”
“你真是想多了,英子不会这么想的。”
“她不会,不代表别人不会。再说她宁波那边的亲戚,肯定又得趁机闹一番,还是别添麻烦了。”孙希摇摇头,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孙希并不知道,此时麻烦已经找上姚府的门来了。
姚英子坐在客厅里,双手抱在胸口,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两个人。大伯姚燕戊一身传统中式长袍,面容依稀与姚永庚有几分相似;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快五十的中年人,脸色蜡黄,一望便知有烟霞之癖,正是姚燕戊的次子姚鼎文。
翠香从里间转出来,殷勤地端上来两杯茶水。姚英子眼睛一扫颜色,就知道这是高碎劣茶,家里煮茶叶蛋才用的,翠香这个促狭鬼,肯定又在弄松[19]。
不过这对父子显然心思不在吃喝上,接过杯子潦草沾了一口,姚燕戊便开口道:“侄女呀,我们俩这次从宁波赶过来,是担心你爹去世以后,你一个在室的大姑娘被人欺负。上海这地方,可不比宁波,人心太险恶,还得自家人帮着自家人。”
“哦,伯父打算怎么帮我?”姚英子语带讥讽。
姚燕戊把儿子往前一拽:“你堂哥姚鼎文是个精明人,在宁波管着好几间生药铺子,搞得有声有色。他说堂妹是他从小看大的,出了这样的事,真是触心触肺,拼了自己店铺不理,也要先照顾好你的事。”
姚英子故作惊讶:“那几间生药铺子,不是早被堂哥抵债给别人了吗?”
“喀,喀,我说的是管过,管过。”姚燕戊赶紧找补了一句,冲儿子使了个眼色。姚鼎文连忙上前赔笑脸:“我知道叔父的事业跟洋人打交道多,路上还特意学了几句洋文呢,打理起来绝没问题。”
说完他磕磕巴巴讲了几句,姚英子见他拙劣到可笑,赶紧拦下道:“大伯和堂哥能来探望,我是很高兴的。最近上海正是好时节,我让翠香出一个辔头,陪你们去各处转转。”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姚燕戊眉头微微皱起,身子朝前凑去:“侄女,我们这次来,是真心要帮你爹把生意撑起来。鼎文帮你照看生意,有我盯着鼎文,他肯定不敢偷懒。族里几个婶婶也可以过来,把姚府上上下下打点起来。内外皆有照应。你吃穿用度都照旧。”
姚英子突然觉得一阵疲惫,不想绕圈子了,直接开口道:“大伯,你愿意来上海玩,我这个做侄女的无任欢迎。不过我爹的生意还有其他股东照看,我做个甩手掌柜就行了,倒不必担心什么。”
“哎呀,侄女,你可真是讲不通!”姚燕戊气得一跺脚,“这可是你爹一手一脚做起来的,怎么好让外人去管呢!那些家伙刻毒人相,迟早要把咱们姚家的东西都给吞了。最起码,最起码……姚家在里头的股份,总得有个着落吧?”
“股份在我这里呀,怎么就没着落了?”
“你这个老女人万一哪天嫁人,我的……我姚家的这么大一笔家产,可就跑到外姓人手里去了!”姚鼎文耐不住开口吼道,一涉及钱,他的五官就像毛巾一样拧起来。
姚英子面容一绷,还未开口,翠香在旁边“哎呀呀”一声,抬手碰翻了茶杯,一杯热水全洒在姚鼎文身上,把他烫得“嗷”一嗓子,原地跳起来。气得姚燕戊骂了一句:“无规无矩!”拿起拐杖要去砸翠香,谁知翠香一旋身跑开了。
姚燕戊气呼呼地转过脸来,把拐杖在地上一顿:“英子,鼎文的话昏头落聪[20],可道理是对的。这样好了,你找个人入赘,我和鼎文替你监管家业。只要你有了孩子长大成丁,族里就把家产放还。”
“原来在大伯眼里,我的继承资格,还得靠嫁不嫁人来决定?”
“啧,英子,你讲话别钉心熬肺[21]。不是我们要夺这份家产,是你爹他的牌位上写着姓姚。姚姓之人,就得服膺姚氏宗族的家法,遵守姚家的规矩。你一个在室之女,忍见绝嗣之哀,这家产可不由着你一个人说的算。”
姚英子冷笑起来:“大伯,你这话说得可有点荒唐了。如今法律有规定,男女都有继承权,还当我是李超吗?”
姚鼎文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追问道:“李超是你的姘头?堂妹,你可不要被外头那些油嘴滑舌的男人骗了,他们可都是冲着钱来的。”
“难道你们不是吗?”
姚燕戊见这个侄女油盐不进,终于失去了耐心,面色一板:“我不想拿长辈来压你,可族里已经合议了,不能看着我三弟这一支绝嗣,要从其他房补一个过来。我舍出鼎文这个儿子不要,入嗣你们这一支。他已经有两个儿子,可以保你爹一年四时都有男丁给他磕头上香——我就不信,法庭再大,还能大过‘孝’字吗?”
姚英子差点被这一股自以为是的墓穴朽味熏晕了,她不动声色道:“大伯久居宁波,只怕对时事关心得太少了。盛爱颐的案子,想必还不知道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又冒出这么一个名字来。姚英子拍拍手,翠香重新回到客厅,笑嘻嘻地拿起两张剪报,塞给姚燕戊和姚鼎文。
这是今年十月的《申报》,里面报道了一桩大名鼎鼎的盛宣怀遗产案。盛宣怀去世很早,夫人庄氏也于去年离世,盛家偌大的产业交由第四子盛恩颐操持。今年六月,七小姐盛爱颐忽然一张状纸,把盛恩颐告到了上海地方法院,说四哥剥夺了她的继承权,要求从父母遗产中分割一部分出来。
在法庭上,盛恩颐辩解说,女子自古就没有遗产继承权,他作为家长以及长兄,唯一的义务是在盛爱颐出嫁时送一笔妆奁费,此乃传统,亦是规矩。盛爱颐则拿出中华民国法条,说未出嫁女子享受同等继承权。两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最后法庭判决盛爱颐胜诉,到底继承了盛氏遗产中的一部分。
上海舆论为此喧腾了很久,纷纷称赞文明进步。当然,也有不少人大骂戕害伦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两人看完报纸,面色如同刷了一层酱油。即使不懂法律,他们也明白,在盛爱颐案子刚判的背景之下,类似的案子再闹上法庭,胜算实在不高。
翠香托着腮帮子左看看,右看看,这两副难堪脸色怎么看也看不够。她早在盛爱颐案子开打的时候,就着意搜集了剪报,专待着这一刻。姚燕戊忽然长叹一声:
“英子,我原本念在亲情的分上,希望这件事在族内解决。既然你执意新出调样,我们也只能公事公办了。”
“哦?”姚英子忽然来了好奇心。他们还有什么招?
姚燕戊一使眼色,姚鼎文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的竟是一份姚永庚的过继文书。
在这份文书里,姚永庚自承膝下无儿,有绝嗣之忧,因此特请族内公议,把大哥的次子姚鼎文过继承嗣云云。在文书落款下方,还有密密麻麻的见证人手印、印章,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钢笔签就的“姚永庚”三个字。
“你说是真的,就当真的啦?”翠香嗤笑。
“这是你爹早就想做的事情。他上次回宁波,跟族里谈好的。数十位缙绅在一旁见证,还有你爹的亲笔签押,岂能有假?”
姚英子盯着那份文书,抿起嘴来没吭声。姚燕戊索性不演了,露出和他儿子适才一样的狰狞面容:“现在鼎文是你兄长,同样有姚家遗产的继承权。好侄女,咱们法庭上见!”
翠香还要嘲笑,却被姚英子一把拽住,声音有些异样:“那确实是我爹的签名。”
林天晴双手扶在后腰,挺着肚子慢悠悠地沿着马路朝家里走去。
今天在新新百货逛到一半,英子临时被翠香叫回了家。她自己又逛了一阵,看看时间方三响应该下班了,便朝家里溜达回去。
林天晴快走到静安寺路的路头,突然从旁边巷子里蹿出一个小报童,一头撞到身上,她尖叫一声,几乎要失去平衡。幸亏身后一人架住了林天晴的肩膀,总算没有摔倒。
林天晴还没顾上道谢,那人“啪”地给了那报童一记耳光,喝骂道:“小赤佬!跑昏头了!”林天晴见那报童不过七岁左右,小脸上五道指印,心中不忍,劝道:“算了算了,反正没摔倒。”
小报童一声不吭,捂着脸跑开。那人忽然惊喜道:“哎?方太太?”林天晴也认出他的枯瘦面孔,居然是杜阿毛。
自从刘福彪隐退之后,方三响与青帮的关系若即若离,只是看在杜阿毛的面子上,偶尔去闸北出个诊。杜阿毛倒还算殷勤,隔三岔五上门送点东西,所以林天晴对他态度还好。
“哎呀,怎么方太太你一个人出门呢?现在不比从前啦,汽车、自行车、黄包车跑得到处都是,一不留神就要撞到的呀。”
“三响上班比较忙,我一个人慢慢走,没关系的。”
“方医生也是见外。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要安排个丫鬟伺候嘛。”
杜阿毛很是热情,坚持要把她护送回家。林天晴虽觉不好意思,但盛情难却。两人走回到公寓楼下,推门进去,正看到方三响和孙希坐在沙发上。
林天晴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怪,她敏感地觉察到,家里发生了某种变化。
“孙医生也在呀,长久不见。”杜阿毛打了个招呼,对方三响讲了刚才的事。方三响吓了一跳,赶紧抱住林天晴,问有没有撞伤。林天晴摇头说没事,然后耸了耸鼻子,闻到一股血腥味,甚至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她做护士的,对这个很敏感,正要开口,却见丈夫轻轻使了个眼色。林天晴强压疑惑,说:“我给你们泡点枸杞茶去,你们三个聊。”转身进了厨房。
杜阿毛也不客气,坐下与方三响、孙希聊了起来。他离开刘福彪以后,转抱了黄金荣的大腿,如今在三鑫公司旗下管着一部分烟土生意,颇为风光。但也因为这个,方三响一直不太待见他,与他不冷不热地保持着距离。
杜阿毛也知道他的脾气,只讲些最近沪上的八卦,眼珠子却不住瞟着客厅深处和楼上。聊了半个多小时,杜阿毛起身告辞,临走前对方三响道:“最近青帮在到处找人,方医生可要小心些,不二不三的病人不要管了。方太太临盆在即,还是太平些好。”
“我只关心治病,外面的事没注意过。”方三响淡淡地道。
杜阿毛离开公寓之后,匆匆走到路对面。樊老三从一个烟摊旁边转出来,压低声音问:“怎么样?农跃鳞在这里吗?”
“不知道。”杜阿毛摇摇头,“方医生今天家里有客人,我也不好强行上楼去搜。”樊老三道:“农跃鳞的朋友可多了,怎么会这么巧,跑来藏到方医生家里?”
杜阿毛眯起眼睛,手指头敲着腮帮子。他怎么都吃不胖,脸颊永远紧贴着颧骨,敲起来声音干瘪。
“刚才我在他家客厅,总觉得有一股血腥味,而且不是从厨房传出来的。他和孙医生又都挽着袖子,应该是刚刚做完什么事。”杜阿毛皱眉想了一阵,对樊老三吩咐道:“这是黄老大吩咐下来的事,不能掉以轻心。你安排几个人,日夜盯牢方医生家进出的情况。”
“啊,好。”
“你手下那些人,都是烂污泥。记得跟他们讲明白,只许盯牢,不许登门骚扰。”杜阿毛又叮嘱了一句,看向公寓二层的卧室窗帘。
此时在那一层棉布窗帘后头,一双眼睛也在盯着外头的街角。
“青帮看来是对我起了疑心。”
方三响把窗帘收了收,转身说道。农跃鳞脸色苍白地躺在卧室**,意识已恢复了清醒,只是身体插着导流管。
旁边林天晴已经了解了整件事情,她没埋怨,只是有些担心。方三响宽慰妻子道:“凭我的面子,杜阿毛不敢闯进来明目张胆地搜查。我们一切照常就好。”
孙希蹲在床头,帮农跃鳞小心地调整着导流管:“农先生现在这个状况,五天之内绝对不能移动。杜阿毛愿意在门口蹲守,就让他蹲吧。”农跃鳞勉强抬起头,说道:“比起四一二的死难同志,我已经多活了一年,不亏了。你们不如把我交出去,不要被连累。”
方三响摇摇头:“你现在落到他们手里,一定会死。我身为医生,不能把病人送去绝路。你安心休养好了,等身体痊愈,我们再想办法把你送出去——你有什么打算吗?”
“还没想过,也许去香港避避风头吧,或者更远点,去南洋。”农跃鳞一阵苦笑,“前清那会儿任凭我写什么,朝廷就是拿我没办法;如今的国民政府,论起手段可比大清狠多了。”
孙希打趣道:“沪上都说农先生是铁胆铁笔,这次我真看见您的胆了,触感确实挺硬,包膜厚实,上头还有一个个小颗粒——这是酒精性的肝硬化,您千万不好再酗酒了,有害健康。”
“这些招来杀身之祸的文字,都是我喝酒时写出来的。酗酒确实有害健康,诚哉斯言。”
大家饶是心事重重,听他这么一说,也忍不住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