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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九二〇年七月

  

  北方旱灾遍五省,蔓延直鲁豫陕晋。

  饥民数达三千万,四五十年耳未听。

  颗粒无收不得食,树皮草根争相餐。

  农民无力养妻子,儿女贱卖不值钱。

  奉劝男女各同胞,大发善心与宏愿。

  不论金钱或衣饰,慷慨解囊勿吝惜。

  咿咿呀呀的歌声,在车厢里往复回**。这是几个戴红十字袖章的年轻男女,他们并肩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面向乘客,唱得声情并茂。

  偶尔有人听得动容,走过去向募捐袋里扔上几枚银钱,不过大部分乘客都昏昏欲睡。这倒也不怪他们没善心,实在是车内外热气腾腾,直如蒸笼一般,稍微挪动一下都会汗流浃背。

  好不容易火车“咣当”一声停住了,乘务员晃着手里的铃铛大叫:“蓝村站到啦。”刚才还在募捐的红会成员收起行李,拿起大包小包纷纷下车。最后离开车厢的,正是领队的方三响和陶管家。

  他们从上海先搭乘津浦路的定期火车到济南,再转胶济铁路一路向东到蓝村。其实蓝村不叫蓝村,而叫栾村。当初德国人修胶济铁路时,大概翻译口音不正,把这里的车站名写成了蓝村,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这里位于青岛与即墨交界处,是胶州地区的交通枢纽。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这里常年闹灾,旱、涝、风、雹、虫、冻轮番上阵,偶尔还会被海啸波及。今年轮到旱灾,羊毛沟、桃源河、墨水河几乎断流,外河大沽河也水流不畅,眼看就要成为一片焦土。

  这支救援队伍下了火车之后,自有当地的红会会员接应,把他们带到车站附近的旅店里。遇到旱灾这样的灾难,其实救伤压力不大,主要是以防疫为主。所以他们倒不必急着深入附近乡村,而是先在蓝村镇把准备工作做好。

  方三响这一次以领队身份前来,大小事情都须他来督促。好不容易把众人都安顿好了,他才跟陶管家走到大街上。

  陶管家自从进入山东境内之后,整个人的状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原先他一直跟随姚英子,絮絮叨叨,可如今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眼神里跃动着几丝兴奋,就像鱼儿重新回到水里似的。

  思乡之情,人皆有之。陶管家这么多年不曾踏上家乡土地,难免心情激动。这情绪也感染了方三响,他也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老青山,陪着父亲在密林中打猎,不知何时才有机会故地重游。

  “您多少年没回来了?”他问。

  “得有二十多年了吧。”陶管家感慨,“若不是小姐有心,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没机会回来看看。”

  方三响听姚英子提过,陶管家原先是山东响马,也是纵横一时的巨盗,身手了得。后来因缘际会,被姚永庚收入麾下,这才改邪归正成了管家。

  “其实您不用一直陪着我,机会难得,不如回老家去看看。”

  陶管家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旋即笑着摇摇头:“我老家在肥城,离这里还远呢。家里早没人了。咱们还是先办正事。”

  蓝村镇上已有零零星星的灾民聚集,但市面上还算稳定。旱灾的特点是来势较缓,受灾农民一般要等到水源断绝、存粮吃净,才会动身逃难,因此行动模式是分拨次、分地域的,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合流为大群。

  两个人穿过一小片一小片的灾民集群,走到了崇祥街上。这条街的两侧都是布匹店、成衣局和裁缝铺,门口挂着一溜黑黄色幌子,幌子底下缀着红绸。

  一九一四年日、德为争夺青岛大打出手,当时总医院的救伤大队设在蓝村。曹主任就是在这条街上订购了红会制服,他已经把当时的商铺名单默写出来交给方三响,方三响只消按图索骥去询问便是,简单得很。

  哪知他在第一家店里就碰了一鼻子灰。那个店主一听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翻旧账的,脸立刻就垮下来,挥着手里的木尺往外赶人;到了第二家铺子,伙计干脆说掌柜的外出采货去了,问什么时候回等等,一概都是不知道。

  方三响有点起急,这时陶管家拦住他,示意少安毋躁。陶管家走过去,右手拇指和小拇指微微翘起,翻转两次,那伙计脸色一变,低声说:“我去给您问问。”转身走了。过不多时,掌柜的匆匆赶过来,满脸堆笑,连声说:“您老要问什么?”

  陶管家问:“民国三年胶州打仗,红会是不是在你们这儿订过制服?”掌柜的说:“是。”陶管家又问:“后来你们是不是滥用红会会员资格,把自己家的货当慈善物资发走过?”掌柜的赔笑说:“早被警察训诫过了。”陶管家紧接着追问:“过后几年,有没有人向你们打听过这桩事?”这次掌柜可有点卡壳,回忆了半天,摇头说真不记得了。

  看掌柜的这次讲话不似作伪,两人便离开铺子。方三响问陶管家刚才那是什么手势,怎么掌柜的一看就服软了。陶管家微微有些自得,捋着胡子说这叫“两不相干”。

  山东的响马平时啸聚山林,但也得靠地方上的商铺来销赃、补给或打探消息。商家左右为难,不合作会被杀全家,合作又怕被官府扣一个罪名。一来二去,他们跟山贼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响马进城办事亮出这个手势,不必多说,商家自会配合。万一官府追究起来,也没实据证明两边有过勾结。

  这个手势的大拇指和小拇指相隔最远,所以叫作“两不相干”,翻两下代表翻案,意思是无论案子怎么翻,你我皆不相干。

  他们就这么一家家问下去,陶管家索性不让方三响出面,自己兴致勃勃地与商家盘道。方三响无奈地发现,陶管家大概在上海压抑太久,血里的响马冲动难得要释放一次,便由着他来。

  两人花了一上午时间,把名单里的商铺都问过一遍,没有任何收获。陶管家兴头很足,又做主选了一家炉包店坐下。这炉包是高密特产,一面方一面圆,圆面煎得脆黄,方面是细面儿,里头裹的白菜猪肉。店家把煎包子的铁鏊子就摆在门口,一铲起来半条街都是香味。

  他们买了几个炉包,边吃边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方三响下午还得去忙防疫的正事,陶管家说:“你去忙你的,我到当地派出所查一下,也许在警察的旧档案里能找到点线索。”

  方三响这才感受到姚英子的体贴。有陶管家在这里帮忙办事,确实便当太多,不用特别吩咐,人家能把所有事都想到前头。于是他放心地回到旅店,召集所有队员,开始商讨旱灾防疫事宜。

  旱灾防疫,其实关键就是一个字:水。要保证受灾民众喝到清洁的水,才能有效抑制疫病流行。但旱情本来就是因为缺水而起的,所以这事是个悖论。按照旱灾防疫的章程,救援队需要做附近水井情况的调查统计,然后募集明矾与柴火,提供净化过的热水。还要雇佣挑夫、火工……总之要做的琐碎事情很多。

  本来这些事应该由官方出面组织。但在这片区域,官府的作用,与成衣铺门口挂的旗幌差别不大。蓝村毗邻青岛租界,原先是德国人管,现在是日本人管,所以地方官都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袖手旁观。红会只能孤军奋战。

  这个会一直开到傍晚才算结束,方三响刚宣布散会,却发现陶管家还没回来。他正在纳闷,忽然看到旅店小伙计惊慌地跑过来,说:“跟你来的那个老头在派出所里出事了!”

  邢翠香拄着拐杖,正一瘸一拐地走到福祥牙刷厂门口。

  这是一间只有两百多平方米的小厂房,厂门内侧有一条S形的弯栏杆通道。此时女工们刚刚放工,需要在通道这里排好队,被监工搜过身,才能离开工厂。

  一个胖胖的女人手里捏着根扁头短棍,在女工身上粗暴地拍来拍去,搜得十分仔细。一个后排的女工走上前,哀求道:“求求你先搜我好不啦,家里还有孩子要去喂奶。”胖监工眼皮一翻,看她胸前洇湿了两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里人人都要提前走,我还怎么做工作?退回去!不然扣你工钱。”一听要扣钱,女工抹着眼泪,绝望地向后退去。

  邢翠香隔着栏杆看到这一幕,大声道:“哎呀呀,老板,你们厂地板上的小白花可真好看。”

  胖监工一听,下意识地往下看去,却看到水泥汀的地板上有点点的白色奶渍,格外醒目。原来现在是夏天,女工们穿的是宽松不贴身的薄袍。刚才那女工站在队伍里太久,奶水往外涌出,顺着薄袍流淌到地上。

  胖监工脸色一沉,只得把那女工先叫过来搜过一圈,狠狠赶了出来。女工捂着胸口羞惭地走出来。邢翠香笑道:“奶水这么足,干吗不去做奶妈,做牛做羊,总好过在这里做猪做狗。”女工顾不得答话,轻轻鞠了一躬,然后匆匆离开。

  邢翠香在门口一直等到所有女工都离开,这才凑过去。胖监工挎着钥匙正要锁门,她隔着栏杆问道:“老板,你们还招工不?”

  “就你?”胖监工打量一番她的腿脚和拐杖,嗤笑一声。

  “我听说牙刷厂里无非是绷线和修毛什么的,只要坐着就可以干,腿脚不利落也没关系嘛。”邢翠香满脸讨好地取出一个竹篮,递进去,篮子里装着十来根青津津的崇明芦粟。

  这是上海人的消夏佳品,经井水拔过以后,吃起来凉丝丝、甜津津。胖监工接过礼物,态度好一些,道:“现如今女工到处都有,没人会找个残废的。实话告诉你吧,哪里都一个规矩,残的不要,老的不要,病的不要。哦,对了,参加过罢工的不要。”

  从去年开始,上海为了响应五四运动,也搞了几次罢工和学潮,要求保护劳工权益,惹得许多小工厂主噤若寒蝉,唯恐自己家工人也被影响。

  邢翠香眼珠一转:“可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姓沈的女工,腿脚也不灵便哪。”胖监工愣了一下:“你说沈贤淑?她已经辞工了呀?”邢翠香道:“实不相瞒,就是她介绍我来的,说可以补她的缺。”胖监工道:“她的腿可不是在厂子里弄坏的,是被一个庸医弄坏的,听说还打着官司呢。”

  “我看报纸上说了,那庸医还说,她是梅毒性关节炎。哎呀呀,真是搞不好。”

  一提这个话题,胖监工立刻就兴奋了,问沈贤淑这梅毒怎么得来的,是她老公出去嫖,还是她从前做过皮肉生意。邢翠香嘻嘻笑起来:“也说不定是在你们厂里染上的。”

  胖监工脸色不悦:“我们厂里都是女工,作风正派,哪里来的那种脏东西!”邢翠香道:“她总不能是跟外人乱搞吧?”胖监工仿佛受了什么提醒,眼睛猝然放光:“哎,你别说,她之前在工厂时,还真有个男人来探望过,只来过一次,感觉他们的关系可不一般。”

  邢翠香“哇”了一声:“真的吗?我可不信。”胖监工仿佛受了侮辱,愤愤道:“我亲眼见到的,怎么会假?一个男的那天下午来到工厂,指名要见沈贤淑,自称是她家亲戚。可沈贤淑出来见他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之前认识。可惜两人聊的什么,我倒没听见。”

  “那男的长什么样子?”

  胖监工只能宽泛地描述几句,总之是一个其貌不扬,没任何显著特征的人。邢翠香又问别的特征,胖监工回想了半天,总算想到一个——她是在牙刷厂工作,对于别人的牙齿向来多一分留意——那个人的嘴里镶着两颗金牙,而且是在上方两侧的犬齿位置,没有箍圈。

  邢翠香心中暗喜,心想总算不虚此行。

  自从那天林天晴企图去打探情报,被沈贤淑夫妇赶出来之后,邢翠香便上了心。她知道沈家两公婆起了疑心,不宜再接近,便想到了福祥牙刷厂。她的理由很简单,朱贵云做的是自家产业,那个神秘人可以直接登门拜访;而沈贤淑要去厂子上班,神秘人去找她,很大概率会被厂子里的人看到。她果然从胖监工这里抠出了一点线索。

  不怕线头细,就怕没线头。邢翠香又跟胖监工胡乱攀谈了几句,借故离开牙刷厂,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吕班路的蒲柏坊。在蒲柏坊的中段,有一栋二层临街小楼,门口挂着招牌,上写“严氏牙科诊所”六个字。

  诊所已经挂出了停诊牌。邢翠香隔着窗户,看到严之榭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内,正喜滋滋地对付着一只油澄澄的南京板鸭。鸭子刚出炉不久,香气四溢,严之榭两片嘴唇“吧唧吧唧”吃得油光锃亮,几乎亮过他脑袋上抹的头油。

  那年孙希拒绝了那门亲事后,严之榭趁机上前捡漏,一番苦心追求,居然成功娶到了文小姐。紧接着严之榭果断从总医院辞职,在老丈人的资助下开办了私人牙科诊所,算是完成了人生一大理想。比起当年的小胖子,如今他越发圆润,脸和肚子吹气一样地鼓起来。

  邢翠香敲了敲窗,严之榭赶紧擦干净手把门打开。邢翠香咧开嘴巴,双手各指一颗雪白的犬牙道:“严叔叔,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谁镶过这样的牙?不带箍的。”

  严之榭一怔,沉思片刻:“牙边不见箍,这得用牙床深埋法才行,这技术三年前才有成功案例,还得有专门的设备,反正我是做不来的——你问这个干吗?”

  邢翠香把那两场官司的事一说,严之榭听完吃惊不小,原来这不只关系到方、孙二人的行医执照,还扯到了沈敦和。

  他脸色变得凝重:“你是说,这两桩官司背后,可能是搞倒沈会董的人?”邢翠香道:“不知道。但方叔叔已经去了山东,孙叔叔在盯着内务部,我在替大小姐查,这个金牙,就是个关键线索。”

  严之榭拿起一块酒精棉,迅速洗去手上的油腻,眼神看向窗外:“我当初闹着要辞职,院里颇多误会。骂我忘恩负义者有之,笑我见钱眼开者有之。唯有沈会董说,只要还做医生,在哪里不是为病人谋福祉,连失约费都没让我出。我如今每周必有半天在总医院坐诊,就是要回报沈会董的恩情——这桩事,我是一定要帮忙的。”

  他用油纸把板鸭包起来,抓起礼帽扣在头上,跟着邢翠香一起出了门。

  上海牙医圈子很小,掌握牙床深埋技术的诊所凤毛麟角。只要那人是在上海镶的牙,那肯定跑不出那几位医生之手。严之榭是牙医公会会员,对这些人都很熟稔。他带着邢翠香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连跑了四五家诊所,最后终于在一家德国诊所找到了目标。

  这家诊所在一年前接过一个病人,两侧犬齿需要镶牙,用的正是牙床深埋法。因为很少有人镶两侧犬齿,所以医生印象颇为深刻。严之榭要到了这个病人的档案,发现是一个私家包探,名字叫欧阳一航,家住五马路。

  邢翠香记下地址,拔腿要走。严之榭却把她叫住:“这个欧阳一航我有点印象,他和租界里的洋人圈子交往甚密,专门替他们跑腿的,你千万小心。”邢翠香颇为吃惊:“哎呀呀,难道要搞倒沈会董的,竟是洋人不成?”严之榭道:“我不知道,但我建议你若想继续挖,找一个私家包探比较稳妥,你一个小姑娘去太危险了。”

  邢翠香道:“那找谁好呢?”严之榭微微一笑:“我倒是认识一位,说起来,那人跟老方还颇有些渊源。”

  方三响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刚刚被提起,他心急火燎地冲进蓝村的派出所,却被两个长警拦住。

  蓝村这个地方太小,即墨警察局只在这里设了一个分驻所——今年改成了日本式的叫法,叫作蓝村派出所。那两个长警一听他是为陶管家来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连忙把方三响带进办公室。所长一脸苦笑,向他道出原委。

  下午时分,陶管家来到蓝村派出所打听消息。可巧一个叫安考生的牧师,也来派出所办事。德国人占领青岛小二十年,整个胶东地区遍布信义宗的教堂。这位安考生就是本地教堂的牧师,本是为一桩盗窃案而来。他与陶管家一错眼,突然大惊,拽住陶管家衣袖,尖叫说快把这个杀人犯抓起来。

  陶管家一脸莫名其妙,说:“我刚从上海抵达不到一天,怎么就成杀人犯了?”他向警察亮出证件,警察也觉得荒唐,正要劝解,不料安考生牧师却说出一番陈年旧事来。

  二十一年之前,也就是前清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当时安考生还是个小教士,跟随一位老牧师在肥城一带传教,还在湖屯镇立起一座教堂。其时整个山东境内义和团蜂起,四处攻击教堂和教民,所以安考生和老牧师尽量深居简出。

  当年的大年夜,教堂突然遭到了一伙拳民的围攻。他们举起火把,挥舞着砍刀与长矛冲入教堂,洗劫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残酷地杀死了试图阻拦的老牧师。安考生藏在圣柜下面,侥幸生还。借着火光,他牢牢记住了其中一个人的狰狞面孔。

  次日天亮后,拳民们离开。安考生本来要去报官,但等待他的,却是信义宗青岛分会的一封警告电报。电报上说:“大清朝廷刚刚颁下诏书支持义和团,山东境内的教职人员与教民将面临极大的危险。”安考生别无他法,只好仓皇逃回青岛。一直到《辛丑条约》签订之后,他才在德国军队的保护下,重新开始在山东传教。

  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安考生兢兢业业传教牧民,但那一夜可怖的一幕却牢牢铸在了心中。今天下午,他突然惊骇地发现,昔日那噩梦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个人的面孔虽已苍老,但眉眼间的狠戾却与当年毫无二致。

  方三响听完所长的介绍,一时震惊到无语。他没想到陶管家在做响马之前,还参加过义和团。不过转念一想,横扫山东的大响马们,可不就是被打散的义和团拳民吗?

  “只凭那个牧师一句话,怎么能定真伪?”方三响试图辩解。所长无奈道:“真的假的,可不是我能定的。涉及洋人的案子,尤其是教案,得交给青岛会审公廨去裁定。”

  “蓝村不是中国领土吗?又不是租界,为什么要找会审公廨?”方三响有些愤怒。

  所长知道他是红会带队医师,所以耐着性子做了解释。租界虽然只在青岛一地,但胶济铁路附近十五公里内,都算德国的势力范围,涉洋案子须由青岛会审公廨来审。

  “可这件案子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发生在前朝,还有效吗?”

  所长双手一摊:“教案没有追溯时限,只要人家提出来了,甭管过去多久都得追查。”方三响愣了愣:“那得判多少年?”

  “只怕是顶格死刑。”

  一听这话,方三响心脏骤然抽搐,忍不住紧抓所长的胳膊:“这……这……”所长苦笑着压低声音:“方医生,你别为难我啦。别看现在青岛换了日本人管,德国人还是比咱们老百姓金贵。”

  言下之意,这会审公廨审理,一定是偏向安考生牧师的。方三响捏紧拳头,花了好大力气才抑住了冲动。他暂退一步,申请先去探监,所长自然无有不准。

  陶管家在监牢里倒是淡定得很,一见方三响来,便轻轻叹道:“小姐让我来帮你,我倒自个儿先进来了,实在是惭愧,惭愧。”

  “陶管家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你捞出来。”

  “不要管我了,再有几天就开庭了,你还有正事要做。”

  “怎么能不管!”方三响大声道,“英子派你来帮我,若出了什么事,我回去怎么跟她交代?”

  陶管家缓缓抬起头,看向气窗跃动的灰尘:“龙华寺的师傅们总说,既造业因,便得业果,该来的迟早会来。小姐当初让我回山东,我就有一种预感:叶落终要归根。没想到居然应在这件事上。这就是命,谁也怪不得。”

  他语气轻松,方三响却听得心头一沉。难道说……安考生牧师的指控竟是真的?

  陶管家看穿他的心理,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当年在肥城湖屯镇的那一宗教案,就是我做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苍凉:“几十年了,我躲累了,也藏够了,这次就当是一个了断吧。”

  然后陶管家便不肯说话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无可奈何的方三响离开蓝村派出所,先去电报局给姚英子拍了一封急电,然后径直前往位于蓝村西郊的尖顶教堂——陶管家已经承认了那一桩案子,如果不做任何抗辩,必然是个死刑结局。而今,只有说服安考生牧师撤回指控,才能救下陶管家的性命。

  这座教堂只有一个造型朴素的尖顶,不似天主堂那么富丽堂皇。安考生牧师正在主持晚祈,方三响安静地坐在后排椅子上,待仪式结束,才走上前自称是红会领队医生,前来蓝村为旱灾防疫做调查。

  牧师态度很热情,说自己也是红会会员。方三响颇为吃惊,他之前查阅过当地会员名录,并没有安考生这个名字。安考生笑着解释说,青岛易手之后,德国教会备受日本人排挤,索性把教产和人员统一移交给美国信义宗。而美国信义宗与美国红会关系匪浅,这些牧师便同时具备了会籍,平时也会参与当地救灾。

  方三响与魏伯诗德一直保持通信,对教士熟稔得很,几句话聊下来,迅速取得了安考生的信任。

  方三响说希望调查一下教堂的水井,安考生牧师便陪他绕到教堂后头。那里有一口深水井,井口没有辘轳,装着一台汉斯牌抽水机。牧师一启动开关,抽水机便嘟嘟地抽上来整整一桶清澈的甜水。

  安考生牧师得意地说,因为这口甜水井,十里八乡的乡人都会时常过来,听半天布道就能换两桶水回去。方三响掏出工具,现场简单地做了一下化验,水质确实不错。只可惜胶州其他地方不具备打深井的能力,也没有抽水机与电力配合,否则完全可以熬过这场旱灾。

  方三响做完水井登记之后,决定还是直截了当。他明言陶管家也是这次红会救援队的成员,希望安考生牧师能撤诉。老牧师闻言面色一变,气得手腕都在颤抖:“你这是在要求我包庇一个杀人犯?”

  方三响无可辩解,只得硬着头皮说:“不是包庇,而是宽恕。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红会的事情奔走,未尝不是在赎罪。天主是慈悲的,难道不该给他一个机会吗?我不要求判处无罪,但希望至少不要判死刑。”

  安考生牧师突然打断他道:“你是哪里人?今年贵庚?”方三响怔了怔,回答说:“虚岁二十九,生在关东。”安考生牧师摇摇头道:“闹义和团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恐怕不知道那些恶魔有多么残暴与愚昧。他们到处杀教民、拆教堂、拔电报杆、扒铁路,砸毁一切与外国有关的东西。所到之处,多少我的同僚殉教而死,这是轻飘飘一句赎罪就能揭过的吗?”

  安考生牧师久居中国,中文十分流畅,这一段话讲下来,连他自己都瑟瑟发抖,仿佛还残留在那场梦魇里。

  方三响对那场引发了庚子国变的混乱也略有耳闻,同学间时常聊起,都觉得那些暴民行事不可理喻。他只得说道:“您说的这些,都是义和拳的集体行为。你知道,一个人在疯狂的群体中,很难保持理智。”

  “但他杀死了我的老师,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安考生淡蓝色的眼眸盯着他,“如果魏伯诗德先生当时在山东,也会被拳民杀死,换作是你,你会原谅凶手吗?杀人偿命,这不是你们中国人最爱说的话吗?”

  这一句反问,让方三响一下子噎住了。安考生愤愤地指责道:

  “你们中国红会之前乱授会籍、滥用特权不说,现在居然连杀人凶手都可以成为会员,获得庇护。我有理由怀疑,你们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

  方三响早年从魏伯诗德那里学到不少《圣经》小故事,果断换了一个角度来说服:

  “我记得《马太福音》里彼得问耶稣,如果他的弟兄得罪了他,他该宽恕他的弟兄几次?七次可以吗?耶稣回答说,不是七次,而是七十个七次。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难道这不是神讲给我们的道理吗?”

  “是的,你讲得没错。但前提是,彼得的弟兄要七次回转说‘我懊悔了’,才有了饶恕。如果一个凶手连罪过都不认,又谈得上什么谅解?”

  方三响闻言眼睛一亮:“是的,他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安考生牧师本来一肚子怒火喷发,却骤然被这句话拦住了:“什么?”方三响赶紧追道:“我在派出所的监牢里见过他了,他对自己二十多年前杀害牧师的行为供认不讳——这是不是值得宽恕了呢?”

  安考生牧师没料到,自己的话会被对方拿来将军。他沉默良久:“过几天会审公廨就会派人来教堂这里审讯,倘若他公开承认自己的罪过,留在我这里虔心忏悔,我可以考虑向法官求情,免去他的死刑。”

  方三响知道安考生牧师的小心思。一个杀人犯在教堂内蒙受感召,悔悟皈信,这对于传教是极好的示范。不过这是唯一能救下陶管家的办法,他也只好点头应允,匆匆离去。

  他从教堂离开之后,又连夜返回派出所,对陶管家讲出了安考生的条件,急切道:“我知道您心中委屈,不过眼下先逃过明天的死刑再说。后头的事,我和英子、孙希再设法周旋。”

  陶管家盯着他,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我知道了,明日受审,我自会把所有的事都坦白说出,不藏着掖着。”方三响这才如释重负,只要他不硬顶,以后总有办法救出去。

  “您手里……就这一条人命吧?”方三响忽然谨慎地问道。陶管家在山东的经历实在复杂,做过拳民,当过响马,万一再跳出一桩案子,处理起来可更棘手了。

  陶管家听他这一问,不由得哈哈大笑:“十七年前,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嗯?”

  陶管家伸出两个指头,方三响会意,从派出所那边讨来一支香烟,给他隔着栅栏点上。陶管家吞吐了几口,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本名叫陶有威,拜在邢台的景廷宾门下学梅花拳。义和拳闹起来的时候,我跟一伙子师兄弟一直在直隶、山东游**,京城也去过。庚子国变之后,朝廷开始剿杀拳民,还让地方摊派庚子赔款。我师父气不过,扯竿子起义,聚了十几万人。可惜呀,拳脚再好,也不及火枪犀利。袁世凯的北洋军打过来,还有一群洋兵洋将助阵,打得我们大败亏输,师父也被凌迟处死。

  “我们几个师兄弟逃回山东之后,无处容身,索性落草做了响马。这人一做了贼呀,是非之心就淡了,开始还自称是梁山好汉,要替天行道,慢慢地,什么坏事都做得不含糊了。我多少还记得师父的教诲,学梅花拳是为了锄强扶弱,不得滥杀无辜。我那几位师兄弟……嗐,不提也罢。

  “有一次,有一个叫姚永庚的烟草商人路过临沂附近,我们把他给绑到山里了。师兄弟商量说这是上海来的,留不得,索性敲一笔银子然后撕票。我在给他送饭时,无意中看到他身上带着一根胎毛笔,上面写着‘英子’二字。我一问,原来这是用他女儿的胎毛做的,还是亡妻亲手做成。我也是有过女儿的人,不知为什么,动了恻隐之心,说:‘你若有遗言或遗物,我可以帮你送去。’姚永庚便托我把笔送到临沂的商号。

  “我想送一根胎毛笔,应该没什么打紧。没承想,姚永庚在那根毛笔上,拿石头偷偷划出电报码。我们做响马的,哪里晓得这些道道儿。结果信一到临沂商铺,官府立刻派出大兵围剿,噼里啪啦把我们一锅端了。我们几个师兄弟一个一个上了铡刀,轮到我的时候,姚永庚忽然问了我这个问题:‘你手里有别的人命吗?’我说没有。他便向官府求情,把我保了下来,带回上海。到了上海,他牵出一个小姑娘,说:‘陶有威,你因为我女儿救了我一命,我也因为她救了你一命,你们二人该是有缘。’从此我便一直陪着小姐……”

  陶管家讲完,从衣服里掏出那一管胎毛笔,递给方三响:“老爷说,这管笔救过他的命,是个有福缘的物件,可以逢凶化吉。可小姐不愿意带,我只好替她带上,随时跟紧。你看,淮北那次我没跟去,她一个人遇到多大麻烦;辛亥在武昌我跟着,她就有惊无险。灵验得很!”

  “那您拿给我干吗?”

  “这东西不能带上公堂,受不得威严肃杀之气,你先帮我保管着。”陶管家把笔放到他手掌里,忽然又幽幽地叹了一声,“老爷说,等小姐出嫁了,这胎毛笔就放到夫家保管。也不知何时能交出去……”

  方三响知道他对这件事最有怨念,收了笔不敢多留,宽慰了几句便离开了。回到旅店之后,他又忙着把今天的调研结果总结出来,一忙就是半宿,忙完以后反而睡不着了。他拿起那管胎毛笔,在一盏油灯下看。

  那几根胎毛泛黄稀疏,其实是没法用来书写的,只是个纪念。竹笔杆上除了姚永庚刻上的电报码之外,还有“英子”二字,刻得铁划银钩,大概是请了位书法大师题写。

  想着英子原来黄毛丫头的模样,方三响不由得面带微笑,不知不觉脑袋耷拉下去……他突然觉得不对劲,猛一睁眼,发现那胎毛笔竟被油灯点燃了。这一下方三响惊得浑身冰凉,赶紧挪开拍打,笔杆“啪嗒”一声,连同旁边的红十字袖标一起掉在地上。

  方三响情急之下,拿起茶杯泼过去,火倒是熄了,可惜胎毛须子已所剩无几。

  方三响懊恼无极,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这才俯身下去,把那根秃笔和烧焦一角的红会袖标一并捡起来。不知是不是那一记耳光让意识变得敏锐,一句话莫名浮现在脑海里。

  “你们中国红会之前乱授会籍、滥用特权不说,现在居然连杀人凶手都可以成为会员,获得庇护。我有理由怀疑,你们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

  这是今天安考生牧师痛斥红会的话,这时回想起来,方三响却觉出一丝古怪味道。

  安考生牧师似乎也知道红会在蓝村的那次制服争议,既然在商铺那边打听不出东西,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拿到一些消息!

  不过今天实在太晚了,过几天青岛会审公廨的人就到。方三响决定等庭审之后,再去找安考生牧师打听。他心疼地把胎毛笔仔细搁进袋子,怀着不知如何跟英子和陶管家交代的歉疚沉沉睡去……

  邢翠香拿起一个酡红色领结,把它认真地贴在对面一人的咽喉处,退后一步,又整理了一下。

  在她对面,是一个面色沧桑的老洋人,大鼻子因酗酒太多挺出一团糟红,唯有一对牛眼依旧犀利。他身上的西装不太合身,粗壮的小臂几乎要撑爆袖子,显得颇为滑稽。

  “好了,可以了!太紧了我都没法呼吸!”老洋人低声吼道。

  “史蒂文森先生,今天你要去的是美国领事馆的招待酒宴,可不是什么赌场。”邢翠香笑嘻嘻道,用力一拽领口,让他几乎闭过气去。

  这位史蒂文森,正是当年公共租界巡捕房的那位干探。辛亥之后,他到处嚷嚷说自己早预见了陈其美的暴动,却因为巡捕房高层阻挠而未能采取行动。巡捕房很快找了个理由,把史蒂文森直接开除了。

  史蒂文森不想回苏格兰,就留在上海滩做了一个私家包探。他的身手博得了些许声望,但很快又在一次次酗酒中消磨一空。

  对于跟踪欧阳一航的人选,严之榭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史蒂文森。他比洋人懂中国,又比中国人多一张洋面孔,两头都吃得开。

  史蒂文森得知自己的雇主居然是姚英子时,牛眼中浮现出几许恨意。“如果我当年没被他们拖后腿的话,你家小姐和张竹君早进监狱了!我也不会混到现在这样。”邢翠香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这次你要好好做。”说完晃了晃手里的小荷包,里面当啷当啷响,应该有不下二十块袁大头。

  史蒂文森听到银钱响动,瞪大了眼睛,知道这至少能解决两个月的酒瘾。邢翠香道:“对了,尽量不要喝酒。这身西装是孙叔叔的,弄脏了他又要唠叨了。”

  史蒂文森冷哼一声,故意用双手拽了一下紧绷的衣襟,阔步走去黄浦路13号的漆黑大门。

  这里是美国领事馆的驻地,今天恰好有一个招待酒会,欧阳一航也在受邀之列。邢翠香通过上海总商会的渠道,弄到一张邀请函,把史蒂文森也送了进去。他的任务很简单,监控任何接触欧阳一航的人。

  她之前把欧阳一航的照片拿给朱贵云看,确认就是他来挑动打官司的。所以那两桩医疗纠纷,可以肯定是欧阳一航在背后搞的鬼。但欧阳一航只是个掮客,他背后是谁,就得继续深挖了。

  眼见史蒂文森进去,邢翠香便在路对面找了家熬糖铺子坐下,一边闻着麦芽糖的甜香,一边等着对方出来。几个小时过去,史蒂文森没出来,反而是姚英子先匆匆赶到。她神色慌乱,甩着一张电报纸。

  邢翠香急忙接过电报去看,大吃一惊。这是方三响昨天发来的急电,说陶管家身陷囹圄,即日开庭。姚英子又是懊恼又是心急:“我也是脑子坏掉了,陶伯伯在山东原先做响马的呀,怎么好让他回去?”邢翠香对此也一筹莫展,只能宽慰道:“二十几年前的事了,谁能想到会碰到熟人呢!这会判多少年?”

  “这种杀人案子搞不好要判死刑的……”姚英子脸色苍白,整个人方寸已乱。

  最近这一桩接一桩事发生,搞得她实在心力交瘁。尤其是陶管家突遭意外,让姚英子真是方寸大乱。此时方三响远在山东,孙希跟着冯煦追查官面文书,又都不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邢翠香突然按住姚英子,把她扯到熬糖的大锅旁边。只见对面领事馆里,欧阳一航推门出来,一个人不急不忙地朝回走去。看他的神态,应该没有觉察被跟踪。

  紧接着,史蒂文森也打着酒嗝走出来,西装领口染着一片黏糊糊的酒渍。他醉醺醺地走到马路对面,邢翠香顾不上骂他,连声追问查出什么没有。史蒂文森拿出一张写在菜单背面的潦草清单,上面的笔迹几乎认不出来。

  “他一共跟十五个人讲过话,这些人的名字和头衔我都打听出来了。”

  史蒂文森倒真是尽职,这份名单上写得颇为详细。可问题是,这十五个人成分很杂,中外皆有,实在没法锁定人选。

  “你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吗?”邢翠香问。

  “小姑娘!那可是一场外交招待酒会!他们聊任何话题都会压低声音。光是记下这些名字,就已经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你可要按说好的价格给我。”史蒂文森嚷嚷道。

  邢翠香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推进到这一步了,如果一个一个排查,说不定会查出结果,但距离开庭日期没几天了,他们可没这个余裕去查。

  一定有什么办法……邢翠香努力地琢磨起来。她一定得想出来才行。因为蹲在锅旁边的大小姐明显魂不守舍,只能依靠她了。

  “哎呀呀,方叔叔,你真是个笨蛋,连陶管家都看不好。”她心里埋怨。

  七月四日,在蓝村镇公所内,密密麻麻聚集了上百号人,除了一个来自青岛会审公廨的日本法官、蓝村镇镇长、陶管家和安考生牧师之外,其他全是赶来看热闹的镇民,甚至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记者。

  方三响起来得稍微迟了些,审判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安考生牧师的指控刚刚结束。陶管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日本法官拿起木槌,讲了一通日语,翻译道:“针对原告指控,被告可有任何要辩驳的?”

  “没有,是我杀的没错。”陶管家挺直了腰杆,坦然回答。

  席间一片倒吸凉气,这可是要判死刑的大罪,他却面不改色,果然是悍匪。

  方三响却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认罪就好。接下来只要诚心悔悟,安考生牧师就会替他求情,法官从轻发落,这桩案子便可以有惊无险地过关。不料这时陶管家却上前一步,振声道:“敢问诸位大人,可否听我说完缘由?”

  法官“嗯”了一声,示意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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