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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九四九年五月02

  

  “不在。”方三响平静道,“我想你也注意到了,这里只有一辆黄包车。另外一辆在中途就变换了方向。”

  双重声东击西?翠香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中了计。

  “说起来,这还是你当年掩护农先生离沪的故智。你太聪明了,我只能模仿。”方三响夸赞得真心实意。

  翠香牙关暗咬。这个计谋并不复杂,难就难在,它必须有人心甘情愿地为之牺牲。方三响这么说,就意味着他已经做好了和农跃鳞一样的准备。

  “哼,另外一辆车的编号我也知道,半天就能挖出他的行踪。”翠香不甘心地喊道。方三响却丝毫不以为意:“半天时间,东西早已送出上海市境了。”

  “我立刻去通知警备司令部,全境封锁通道。就算抓不到你们,你们的东西也送不出去!”

  翠香看到方三响的脸上浮起一种错愕,她开始以为是被说中了弱点,随即才发现,那是一种怜悯的无奈。

  “翠香,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何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共产党已经把上海包围得水泄不通,上海守军的布防早已是千疮百孔。走投无路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啊!”

  “方叔叔,你可知道这三年来,我帮你挡了多少危险?你为什么就是不领情,总是要来碍我的事呢?”翠香被说得光火,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一直很感谢你,翠香。不只是这几年的庇护,原来救农先生、在西本愿寺别院,还有那两场官司,那些年你帮了我们太多。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早点醒悟,不要越陷越深。”

  翠香忍不住笑起来,可又笑不出,因为她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反驳。方叔叔嘴比较笨,向来是辩不过她的,可眼下这个话题,却和一个人的口齿伶俐毫无关系。

  方三响迈前一步,直言不讳道:“你效忠的主子,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你不要跟着一条船沉到底。现在还来得及将功赎罪,不要让英子和孙希为你担心了。”

  听到这两个名字,邢翠香感觉脑内有什么东西“轰”地被炸散开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偏执扶摇直上。她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对手下说道:“方三响医生有通共嫌疑,立刻拘捕!”

  看着几个人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把方三响按在地上戴手铐。翠香闭上眼睛,辩解似的喃喃道:“大小姐,对不起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方三响被军统拘捕的消息,到了第二天下午才传到华山路上,还是方钟英慌张跑过来报的信。大惊失色的姚英子一边安抚小钟英,一边通知孙希。

  开始他们两个压根不相信翠香会做这样的事,可两人得知福州路上电报局的大火和农跃鳞之死后,才知道这场隐秘的战争是何等残酷。

  “他们把三响关去哪里了?”孙希急切地问。

  “不知道。不过最近形势很紧,我听说各地监狱都优先处决政治犯。”方钟英努力维持着镇定,可稚嫩的脸上还是流露出极大的担忧。姚英子心疼这孩子,一直握着他的手,看向孙希:“翠香在哪里?我去跟她说说。”

  “她都把老方给抓了,不可能敢来见我们的。”孙希此时的心情,比姚英子还复杂。姚英子叹道:“她之前跟我聊的时候,就已经有点钻牛角尖了,没想到她会偏执到这地步。”

  两人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过不多时,唐莫惊慌地跑上来道:“邢姨来了,还带了好些人。”

  “难道她连我们都要抓?”孙希和姚英子对视一眼。在时下的气氛里,他们已经不太敢依靠自己的常识来判断了。

  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孙希走在前面,方钟英搀着姚英子,三人匆匆从楼梯上下来,来到门厅。只见邢翠香一身军装,站在大厅中央,身后站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军警。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和职工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惊骇地望着他们。在哈佛楼外面的那座花坛前,几辆军用卡车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见到他们下楼,翠香快步迎了上去。孙希劈头问道:“翠香,老方呢?你把他抓到哪里去了?”

  “放心好了,方叔叔暂时被扣押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只是不想让他妨碍我们撤离的事。”翠香笑嘻嘻道。

  两人的脸色顿时一僵:“撤离?”

  “哎呀呀,我之前不是说过,为红会第一医院争取到一条撤离船只吗?现在美国人的登陆舰已经在十六铺码头靠岸了,今晚医院就得撤。”

  姚英子和孙希对视一眼,没想到她不光是冲他们来,而是要霸王硬上弓,把整个第一医院强制搬走。

  “翠香!”姚英子忍不住怒喝道,“你不要胡来!”

  “我可不是胡来。”翠香脸色转成严肃,“共军已经推进到了郊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第一医院必须立刻撤离。”姚英子大声道:“医院是否搬迁,需要红会理事会、上海医学院和本院院长崔之义三方签字,否则无效!”

  “我这里有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司令、上海警察局毛局长的联署文件,这是政府指令,效力大过一切。”翠香强硬地把姚英子的话驳回,然后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

  军警们冲进哈佛楼内,大头皮靴踩得地板砰砰直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医院内部一片混乱。当年日本人都不曾侵入过这片区域,如今却被自己人蛮横地侵占。不时有病人和职工惊慌地逃离建筑,哭喊声和叫嚷声不断从窗户外传来。

  翠香对第一医院实在太熟悉了,哪个科室有什么医生,擅长什么方向,了如指掌。军警在她的指挥下,几乎是喊着名字抓人,效率奇高。没过多久,他们便把所有在医院的医护人员集中在大会议室里,大约占了在册人数的三分之二。

  如此之多的人聚在一处,惶恐不安,年轻一点的忍不住哭出声来,老资格的也不知所措。这些对病魔了如指掌的杏林圣手,在暴力面前却显得那么无助。紧接着,翠香宣布了一个通知,让惶恐的人群几乎要炸裂开来。

  她要求所有人在十分钟内收拾个人物品,然后登上门口的军用卡车,直接前往十六铺码头。今晚九点准时开船,不允许通知家属,也不允许携带超过一件行李。

  “登陆舰容量有限,以人为最优先。”翠香面无表情地解释。

  这句话令医护人员群情激愤,纷纷出言叱责。军警们不得不动用橡胶棍,才把局面勉强压制下来。姚英子站在最前面,愤怒地戳着拐杖喊道:“翠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绑架!是犯罪!”

  “我说过了,大小姐。我会保护你,可不代表不违背你的意愿。”翠香咬了咬嘴唇,却没有动摇半分,“你现在骂我,但以后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孙希扶住姚英子颤抖的肩膀,上前一步:“翠香,我……”

  “你不要说了!”翠香厉声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和你讲话,这件事没有通融的余地,请你退回去!听候安排!”

  孙希把方钟英向外一推,没有讲话,只是以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注视着她。

  翠香的视线落到孙希右手的伤疤上,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伸直胳膊朝门口一指:“钟英,这里没你的事了。你爹在提篮桥,你去看最后一眼吧。”

  方钟英还要挣扎,却被孙希强硬地推出了会议室。他在军警们的注视下,离开哈佛楼。直到跑到华山路上,确定周围没有人,方钟英才把攥紧的拳头张开,里面是一张被汗水浸湿的小字条,这是姚妈妈刚刚塞给他的。

  方钟英离开之后,姚英子走上前去,对翠香道:“至少……给我们留出半小时时间,医院里还有很多病人,不能不管。”

  “好,半小时。”翠香点头答应。

  姚英子又去劝说会议室里的医护人员。她资历很深,平时对人也极好,在医院里素有威望。医护人员听了她的劝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护士为住院病人们悉心地做了最后一次的护理,打着打着针自己先哭了;医生们拿起钢笔,在每一份病历下都留下了处方。

  孙希冷静地做了最后一次外科查房,并且如平常一样,不停地提出各种刁钻问题。身后的实习生们个个愁容满面,全无心思,只有唐莫对答如流;姚英子则去了妇产科,此时医院里还有七八个新生儿,其中一大半都是她亲自接生的。她为这些小家伙写下了详细的营养方案和注意事项,拉着产妇的手反复叮嘱。

  没有人趁机给家人留下什么消息,因为这座医院从四十一年前落成起,就要求无论何种情况,都要把病人放在第一位,这是渗入骨髓里的传统。

  半小时一到,军警开始挨个点名,喝令离开。大部分人都来不及更换衣服,就穿着一身白大褂,鱼贯登上卡车。他们在上车之前,无一例外都回头望了一眼哈佛楼正门上方的红十字标志。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也许会持续很久,说不定是一辈子。

  最后上车的是孙希和姚英子,他搀着她费力地钻进车厢,探出头去看了看,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英子,比起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坐的车,我们最后一次离开坐的车可是宽敞多了。”

  这玩笑让姚英子鼻子发酸,她生怕泪水会憋不住,气得捶了孙希一下。孙希一下子又黯然道:“可惜老方不在,也幸亏他不在。”

  翠香没有出现。她大概不愿再面对姚英子和孙希,提前去了码头。

  点数完人数之后,车队同时发动,缓缓驶出了第一医院的大院,沿着华山路向南城而去。此时的上海,市面依旧维持着平静。可无论是逼仄的石库门里弄还是殖民地式的花园洋房,无论是高耸入云的商行大楼,还是嵌满霓虹灯的军官俱乐部,都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

  这不安没有形体,丝丝缕缕地从每一个角落升腾而起,仿佛这座城市拥有了自己的呼吸和情绪。

  暮色降临之际,车队抵达十六铺码头,但不得不在港区大门处停了下来。因为此刻的港区码头实在是拥挤不堪,大大小小的车辆蚁聚成群,纠结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大批箱子在码头边堆积如山,散溢至每一处空隙,全无条理可言。

  停泊在码头的只有一艘洋灰色的大军舰,宽体平顶,舷上刷着“中-107”字样。这原本是美军“郡”级坦克登陆舰,可以一口气装下十七辆战车。“二战”结束之后,美军捐赠了一批给国民政府,成为这次大撤离的主力舰种。

  十几盏大功率探照灯居高临下地照射下来,把这一片照得有如白昼。位于登陆舰中部的甲板向码头伸下三条货桥。大批码头工人聚集在下方,肩扛身拽,将各种木板箱一点点朝船上挪去。一座塔吊在缓慢地吊装着大件物品,长长的吊臂横贯在夜空中。

  不过警卫的人数不太多,只有二十几个人,分散在甲板和码头边,工人和货物稀疏到简直看不见。现在上海到处都在吃紧,能调拨的人力极为有限。

  邢翠香上前去交涉。她虽然手握毛森批文,但登陆舰有严格要求,先装完大宗货物,才能准许人员登舰。因为这条登陆舰的载货量早已分配完了,在她拼命争取之下,才勉强腾出一点点空间给这几百人。

  没奈何,她只能先把医护人员集中到了港区办公室的一处仓库里,等候登舰通知。

  在漆黑的仓库里,压抑而绝望的气氛弥漫在人群之中。他们已经知道,登陆舰的目的地不是舟山,也不是广州,而是台湾。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遥远的陌生岛屿。

  大家正愁云惨淡,黑暗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同事们,我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讲。”

  不少人纷纷抬起头来,诧异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讲话的是孙希孙主任。孙希继续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设法跟他们抗争!”

  “刚才在医院里你怎么不说?事到如今,抗争又有什么用?”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孙希道:“刚才在医院,一来是时机不成熟,二来是还有很多病人,不能波及他们。实话跟大家说,姚主任现在有个计划,如果成功,我们就不必离开了。但这个计划,需要大家团结起来,尽量拖延时间。”

  孙希的话,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大家心里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可伴随而来的,还有更多的疑惑。

  “那个邢翠香,原先就是姚主任家里的丫鬟。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串通好的?”另一个声音质疑道。也不怪她疑惑,刚才翠香讲的话,大家都是听在耳朵里的。

  “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会和你们同进退。”姚英子的声音随之响起,“从这家医院建立起,我就在里面工作,这里有我的回忆,有我的亲人和挚友,我绝不会离它而去。”

  她身体不好,这段话说得气喘吁吁的,可话里的那种坚定说服了在场所有人。是啊,姚主任和孙主任差不多是第一医院资格最老的一批医生,几乎一辈子都在这里,不相信他们,还能相信谁呢?

  这时一个黑影站起身来,大声道:“共产党员,站出来!”

  整个仓库安静了片刻,随后第二个、第三个人影……一会儿工夫,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站直了身体。

  不少医护人员都很惊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同事,居然早就加入了党组织。甚至还有好友发现,原来彼此早就是党员,但是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孙希看向第一个发出号召的人,不出所料,果然是唐莫。唐莫对老师道:“抱歉了,老师,瞒了你这么久。事出紧急,沈书记和方医生都不在,只好由我来发挥带头作用了。”

  孙希欣慰地点点头:“其实我早就该猜到了。”他也不隐瞒,把计划告诉唐莫。唐莫点点头,现在有计划也好,没计划也好,都必须做点什么,总不能坐以待毙。

  他对着人群大声说:“上级党委有过明确指示,要求我们排除敌人的干扰与破坏,确保解放军能够顺利接收上海。所以现在我们必须团结一心,挫败敌人搬迁医院的阴谋。”仓库里的党员们一齐举起了右拳,放在太阳穴边。

  说来也怪,即使不是党员的医生,看到这一幕,心中也莫名安定下来。仓库里的惶恐情绪,悄然退潮。在黑暗中,孙希忽然感觉到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邢翠香刚刚结束一场争吵。

  她依靠着伶牙俐齿和一把手枪,终于说服了那个美国人船长让人员登舰。她匆匆走下船来,忽然感觉头顶有点湿,一抬头,只见无数雨滴从天而降。

  在探照灯的强力照耀下,这些雨滴被描成一圈狭长的流线型白边,看起来如同一枚枚小型炸弹落下来,在码头上炸出无数片水花。上海这个季节,时不时就会来一场雨,只是在这个当口,显得不合时宜。

  翠香烦躁地想点起一支烟,可雨势实在太大了,火柴根本没机会点燃。她强压住内心越来越不安的预感,走到仓库前。这时一个手下跑过来,惶恐道:“邢组长,那些医生……开始闹事了。”

  “闹事?”

  邢翠香杏眼一瞪,加快了步伐。手下赶紧跟上,一路上说,刚才第一医院的人推举出了四个代表,要求实行自愿搬迁原则,不得强制迁走。

  “如果我不答应呢?”邢翠香冷笑道。

  手下一脸苦相:“他们现在把仓库门堵住了,我们不用强根本进不去。”

  “那你们为什么不用强?”

  “咱们弟兄里,有好些人去医院看过病,不好下手。再说了,上头说医生宝贵,属于战略性人才,万一擦枪走火死了几个,不好交代呀。”

  “现在军舰已经做好准备了,不能再拖延,必须立刻登舰。坚持不走的人,也没必要留给共产党。”

  说话间,邢翠香已经走到了仓库前。军警们之前有一个小小的疏忽,他们觉得这些医护人员手无缚鸡之力,没必要管束得如此严格,只在仓库外部署了守卫。没想到这些人居然群起闹事,用几个木箱和沙袋把门从里面顶住,只半开一扇通气窗交流。

  邢翠香走到门口,朝里面看去,只见正门内侧站着四个人,两男两女,打头的正是唐莫。没见到孙希和姚英子,多少让邢翠香松了一口气。手下找来一把伞撑起来,她却不耐烦地推开,一头雨水地走到通气窗前:“准备登舰了,请你们准备好。”

  “我们所有医护人员一致要求,登舰实行自愿原则,否则就不离开这个仓库。”唐莫严正交涉。

  翠香淡淡道:“我没时间跟你们啰唆。上头已经给了明确指示,要么走,要么死。”说完她把手里的枪晃了晃。

  “邢姨,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唐莫真是痛心疾首。翠香看向他,唇边微微露出一丝嘲讽:“我从抗战时起就是军统的人,当初我还是你给运出的呢,忘了吗?”

  “我没忘,那时候你是抗日义士,可现在你变成什么了?”

  “我没变,变的是你。”

  “变的是整个中国!”唐莫大声道,“邢姨你现在躲在这个小码头,像一条丧家之犬等着跑路,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

  翠香“唰”地抬起手臂,把手枪对准唐莫的额头:“少废话。现在我要求你们立刻登舰,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两人对峙片刻,终于还是唐莫先退缩了。他叹了口气:“那我回去商量一下。”

  四个代表从窗口退开,翠香放下枪,这才让手下把雨伞打起来,点燃一根烟。过了约莫五分钟,唐莫才再度出现在窗口:“我们可以登舰,但你必须满足我们三个要求。”

  “什么?”

  “第一,允许临走前让我们与亲属会面;第二,允许多携带一件行李;第三,警备司令部出具证明,说明我们是被强制征调的。”

  翠香一口拒绝,时间来不及。等到每一个人的家属赶到码头,只怕解放军早进城了。至于警备司令部,他们现在烧文件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给一船医生开证明?

  唐莫似乎也意识到这有点苛刻,又退回去商量。这次持续时间更长,大概得有十分钟。直到翠香耐不住,威胁要撞门放枪,他才回到窗口,宣布退了一步,只要求提供纸笔,允许全体医护人员最后留一封书信,送回到华山路第一医院。

  这次的条件,就连在场的特务们都觉得很合理。唐莫又从窗口扔出一片薄布,这是从仓库里翻出来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血色的字。每一个人,都咬破了手指,把名字留在上面。

  “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决心。如果这个要求没得到满足,我们宁可死在这里。”唐莫斩钉截铁地说。

  翠香看到那块布上,还有“姚英子”和“孙希”两个名字,心中一颤。唐莫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了,姚英子和孙希与在场医护人员坚定地站在一起。如果翠香要杀死他们,那只能全部杀死。而如果他们两个人死了……她费尽心机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隐晦的要挟,可偏偏戳中了翠香的死穴。

  在兵荒马乱的码头寻找纸和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后还是翠香手下一个特务脑筋活络,直接砸开了码头附近一家书画铺子,把里面的毛笔、宣纸和墨水桶全都抱过来,一股脑送进仓库去。

  眼看军舰的装货已接近尾声,可仓库里的留书迟迟没完成。好不容易等到唐莫出现在窗口,他居然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由你们的人来送我们信不过,请通知崔之义院长,让他来取。”

  崔之义院长正在上医上课,几乎不可能赶过来。翠香正要一口回绝,突然双眼一眯,暗叫不好:“他们根本不是诚心谈判,而是在拖延时间!”

  唐莫到底还是谈判经验不足,提出的条件太过离谱,反而被窥破了意图。邢翠香看看时间,一狠心,顾不得投鼠忌器,当即下令对仓库发起强攻,但不得动枪。

  军警们调来了烟幕弹,远远地顺着窗户抛进仓库里,然后抬起一根钢梁,朝正门狠狠撞去。唐莫和其他地下党奋力挡住,奈何烟呛得实在太厉害了,大门只坚持了几分钟便被突破。军警们一窝蜂地冲进去,橡胶棒像雨点一样砸在医护人员身上。

  外面的如瀑大雨哗哗地下着,仓库里却已变成了一锅粥。有人尖叫着朝后躲去,有人也怒吼着冲上来,在人工催成的烟尘里乱成一团。唐莫捡起地上的烂板条,试图去砸一个骑着同事**的军警,不料对方飞起一脚踹到他头上,唐莫不由得跌倒在地,头破血流。孙希急忙上前扶起自己的学生,掏出手帕要给他止血。那个军警打得眼红,挥起棍子要砸孙希,却又被唐莫嗷嗷叫着抱住腰部,后背猛然撞到砖墙上。

  邢翠香站在门口,看着这一片人影交错,听着哭喊与怒吼,连指甲抠进肉里都没觉察。她不明白,这些医生为什么激烈反抗到了这个地步。这明明是一件好事,明明是很多人抢破头都找不到的逃生机会,为什么……

  “好了!翠香!”一声凄厉的声音在仓库里响起。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只见姚英子拄着拐杖,缓缓从躺倒一地的同事之间穿过,走出烟尘缭绕的仓库,与站在门口的翠香四目相对,声音都在发抖:“叫他们停手,我跟你走!”

  邢翠香举着伞,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凝住:“大小姐,如果你早听我的,何至于弄成这样?”

  姚英子摇摇头,没有回答,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翠香正要回身给她撑伞,却见到孙希也从烟雾里踉跄而出,左手费力地架着满脸是血的唐莫,双眼一片赤红。

  翠香把伞递到他手里,孙希愤怒地正要甩开,可一看到唐莫头顶的鲜血顺着雨水淌到地面,只得咬牙接过去,脸却始终紧绷着。

  第一医院的其他医护人员也陆陆续续走出来。他们几乎人人带伤,互相搀扶着,从仓库进入雨中。没有人看向翠香,也没有人发出声音,就像一支沉默的送葬队伍走过翠香身旁,跟紧姚英子和孙希。

  正在这时,一个手下慌张地跑过来大喊:“邢组长,不好了。码头那边好像……出乱子了!”

  这一句话,令整个队伍停顿了,姚英子、孙希和邢翠香三个人同时转过头去。

  透过雨幕和探照灯,他们看到码头那边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登陆舰旁边的那几个货桥上空****的,装货工作似乎停止了运作,那一座塔吊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一辆黑轿车被钢丝吊在半空,在风雨中缓缓摆动,颇为滑稽。

  越来越多的人聚到货场边缘,正在与少量守卫对峙,雨声中不时有隐隐的叫喊声传来。似乎是码头工人们在组织一次突如其来的罢工。工人们不断聚集,守卫们却在不断后退。具体什么情形不知道,但登陆舰的装货进度,毫无疑问地被拖慢下来。

  队伍里的医护人员停住脚步,露出惊喜。

  “大小姐,这就是你们等的救兵吗?”

  翠香微微抬起头来,雨水浇在脸上,看不出神情是惊慌还是嘲讽:“如果我猜得不错,带头的应该是方叔叔和陈叔信吧?十六铺码头,一向是他们的工作重点。”

  姚英子和孙希不置可否。

  “我啊,就是心太软。把方叔叔送去提篮桥监狱关押,本是想给他留一条活路。没想到,提篮桥监狱比我还大度,居然直接把他放了出来,可见那里也已被共党渗透。唉,真是千疮百孔,千疮百孔,没有一个地方让人放心。”

  翠香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这三年来,我对大小姐和方叔叔、孙叔叔你们一味迁就,无论你们做什么,我都替你们遮掩。因为我爱你们。可到头来,我好心保住医院元气,你们两个视我如仇人;我留了方叔叔一命,他一出来,立刻跑来坏我的事。忙碌一场,我倒成了人人憎恨的坏人。”

  姚英子背对着她,没有动摇。孙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要反驳,却正好见到翠香在雨里笑起来:“我是心软,但不代表我是个傻子。我既然告诉钟英那个小鬼头他爹在提篮桥监狱,又怎么不会防着有这一手呢?”

  她话音刚落,一阵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有如一只无形的枯手撕开雨幕。在码头大门口,突然出现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约有一百人,全部美械装备,锃亮的钢盔在探照灯下泛起一片白光。

  “撤离上海的计划,是国府重中之重,对于码头工人闹事早有预计,毕竟你们共产党就是靠这个起家的。所以我早就通知上海警备司令部,埋伏了一支嫡系精锐在这里,专司弹压骚乱。”

  姚英子、孙希和其他队伍里的医护人员眼睁睁看到,这支正规军像水银泻地一样拥入码头,以无比强硬的姿态撞入罢工的阵容。码头工人虽然团结,可无论装备还是人数都完全不占优势,很快便被冲散、分割。

  幸亏眼下还需要这些工人运货,否则军队一开枪,只怕会立刻血流成河。

  “大小姐,你的指望没用了,我们继续走吧?”翠香走到姚英子身旁,如平常那样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也不能说没用吧。让方叔叔远远地送我们一程,也算没留下遗憾。”

  姚英子表情僵硬,几乎是被她拖着往前走。孙希架着唐莫,焦虑地望向那边。工人们还在抵抗着,他们无法取得优势,可一时间军队也奈何不了他们——也不知道老方如今是什么情况。

  队伍再次百般不情愿地挪动起来,一步步朝着登陆舰靠近。当军队和暴动的工人正对抗到**时,姚英子终于被翠香拖到了登陆舰的舷梯前。

  这条舷梯只是条简易的步道梯,另一头高高翘起,搭在上方甲板的边缘,构成一条狭窄的倾斜通道。此时的雨势和风势都陡然变大,在探照灯的白光照耀下,雨滴化为无数条斜打在舷梯上的线,让人产生一种飘摇欲倒的错觉。

  姚英子忽然想起很早之前,陶管家讲过跟随老爷登华山的经历。华山太险峻了,两侧皆是峭壁深涧,只有眼前一条路。这路明明是不动的,可如果你心里害怕,这路也会随着你的想法晃动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眼花腿酥,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华山只有一条路,这时候唯有狠下一条心,才能硬闯过去。陶管家说。

  “大小姐,上去吧。我扶您。”翠香说。

  姚英子站在舷梯前没动。翠香道:“方叔叔那边您是指望不上了,拖延这几分钟又有什么意义呢?”

  “翠香,我之前说过,你这三年来根本没看清形势,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有什么大道理,上船再说吧,从上海到台湾的路可长着呢。”邢翠香催促道。

  姚英子扶住舷梯,向上迈去。翠香搀扶着她走到一半,姚英子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不由得回过头去,向远方眺望。她此时所在的高度,可以让视野延伸得更远。

  翠香开始以为她是在看暴乱中的方三响,可很快觉得不对劲了。

  大小姐的视线,落在了码头的入口处。那里突然出现了一连串白色的灯光。灯光呈圆形,两两一对,鱼贯而入,似乎是一个车队。从灯光到地面的高度判断,应该都是轿车。

  更奇怪的是,守在码头入口的军统特务和军队,并没有拦截,任由他们开进来。邢翠香心中疑云大起,看向姚英子,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看,她是在等!

  她早就预料到,这支车队要来?

  “翠香,我们拖延时间等待的援军,从来不是三响。”姚英子徐徐道。

  “那是谁?张竹君?颜福庆?”一连串人名在翠香脑海里闪过,可又被一一否定。她不由得冷笑道,“今日之上海,撤离才是天大的事。您请出哪尊佛来,也阻止不了我们登舰。”

  那支车队此时已冲到了舷梯前方,轮胎在积水里发出打滑声,险些撞到正排队准备登船的医护人员队伍。为首一辆车打开门,一个军装男子匆匆出来,几个军统特务迎上去,却被他亮出的身份震住了。

  “我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处长孙崇秋。”来人沉着脸,雨滴顺着宽檐滴下来,“现在奉命征收这艘登陆舰,以作撤离之用。”

  怪不得军队不敢阻拦,原来是顶头上司。

  那支车队的车门陆续打开,从里面拥出来一大批男女老少,男的一身绸衫,腰间鼓鼓囊囊的,怀里抱着字画卷轴;女的裹着皮草,脖子上挂着七八条首饰,把脖子遮挡到几乎看不见。人群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副官,手里拎着皮箱。看他们手腕紧绷的状态,这皮箱极沉,里面装的八成是黄金。

  更有人打开汽车后盖,取出一件又一件行李和包裹,简直就像是搬家一样。

  翠香眉头一皱,当即从舷梯下去,向孙崇秋道:“我是军统上海站的防谍组组长邢翠香,这是我们军统安排的舰只,不在征收之列。”不料孙崇秋二话没说,伸手“啪”地给了她一记耳光,恶狠狠道:“滚你妈的蛋,军统了不起吗?今天这船,老子必须上去!”

  “我们是毛局特批的,你敢抗命?”翠香捂着脸,却死死挡住舷梯。

  孙崇秋冷哼一声:“他们警察局的首领,管不到我们警备司令部。我告诉你,这些都是司令部长官的亲眷好友,你想清楚!”

  翠香其实一看到那些人的装扮与做派,就全明白了:这是警备司令部利用职权在谋私利。她有点不敢相信,前线将士还在抵抗,她还在煞费苦心地迁移医院,这些人却无视三令五申,公然先安排自家的家眷和财产跑路?

  “你们警备司令部明明有运力安排,为什么不等等,坐自己的船?”

  “没有什么后续运力了!”孙崇秋气急败坏地打断她的话,“共军已经突破近郊防线了!今晚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翠香一愣,这么快?再一想,后方警备司令部的人都如此做派,前线的士气可想而知,崩溃如山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至少你们不要带这么多行李,我这里还有很多人……”

  她还试图商量,不料孙崇秋又是一记耳光甩过来,然后抓住她和姚英子的胳膊,狠狠推下舷梯。

  到了这种危急关头,什么规则、什么权限,统统没用了,唯有暴力才是最直接的手段。这些人一门心思要去逃命,管它是什么人的什么船,只要上去就行。

  那些高官家眷一见开了口子,全无矜持地朝舷梯跑去,登时挤了个水泄不通。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队伍反而被推开在一旁,还被几辆车故意挡住,唯恐他们来抢通道。

  邢翠香情急之下,喝令手下去拦,可是喊了几声,却没动静。她一抬头,看到那些军统特务如今也是个个面露惶恐。解放军都到了近郊,他们忠于职守还有什么意义?

  翠香呆立在雨中,看着那些达官贵人蜂拥而上,肥硕的身躯在狭窄的舷梯间蠕动着,甚至一次都无法挤两个人上去。登陆舰的吨位早分配好了,他们上去,就意味着医护人员上不去。这一场辛苦,竟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们是蠢货吗?翠香简直无法理解,这些可是全上海,不,全中国最好的医护人员,你们把不能吃喝的古玩首饰带过去,难道要靠那些治病吗?她浑身剧烈抖动着,脚下一朵朵水花溅起。

  “这是大小姐你安排的?”翠香低垂着头,几乎被雨水浇透,湿漉漉的头发垂到脸前。

  “是。”姚英子。

  “你什么时候,跟孙崇秋有联系了?”

  “你可知道,上海警备司令部的那些家眷一直在哪里待着?孙崇秋早几天,就把他们安排在十六铺码头旁的保育讲习所。那里的事情,怎么瞒得过我呢?”姚英子从容地讲道,“你把我们带走之前,我交给小钟英一张字条,让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去讲习所告诉孙崇秋,今晚有船离开上海。”

  “就只是这样?”翠香不敢相信。

  “全上海的达官贵人,都因为找船找得发疯,这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吗?孙崇秋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姚英子眯起眼睛,看向天空:“我不是说过吗?你这三年来根本没看清形势,不只是看不清对面的,也没看清自己这边的——而我在抗战时,就已经看透了。武汉会战最激烈的时候,我在颜咀兵站亲眼看到一个政府官员,拖家带口,携带大量珍贵药物向后方撤退。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本性真是一点都没改,反而变本加厉。”

  “所以不是我阻止了你,而是你所效忠的人阻止了你。”

  一声炮弹呼啸的声音刺破雨幕,传到码头。这声音仿佛一根刺入皮肤的针管,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凛。攻守两方的火线,已经接近这里了。

  码头上那支已经取得优势的军队,突然之间溃散开来。士兵们并不畏惧没有退路的死战,但当他们发现长官们先行逃离时,自己便没了继续作战的理由。越来越多的人转过身来,扔下武器,也顺着货桥冲上登陆舰。

  船长见状,急忙下令收起船锚,准备紧急出航,再耽搁一会儿,只怕黄浦江的航道会被炮火封锁。为了节约时间,引擎同步开启,来不及收回的货桥随着船身左右摇摆,不时有人尖叫着,从上面掉落到江水里,但没有人关心这个。

  突然之间,翠香露出无比冷厉的眼神。她拨开额前的湿发,抽出枪来,一下顶在姚英子的背心,把她再度推向舷梯。

  “无论如何,至少我得带大小姐你走!我要保护你!”翠香连声喘着气,分不清是恼怒,是恳求,还是哭泣。姚英子无力反抗,只好被她强行推动着,晃晃悠悠地踏上梯子。梯子晃动得厉害,翠香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可枪口始终顶着姚英子的背部。

  此时孙崇秋带的那批人已经登得差不多了,通道重新空了出来。但是舰身摇摆得十分厉害,舷梯的搭头与船舷之间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岌岌可危。

  两个人就这么踉踉跄跄地到了中段,翠香刚刚要换一口气,握枪的手腕却猛然被一只手从旁拽住。在慌乱中,翠香只来得及看清,那手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疤。

  一见到这伤疤,翠香没来由地一阵恍神。孙希趁这个机会把姚英子抱住,旋了半边身子,把她朝舷梯下面一推。几个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急忙上前,把姚主任稳稳接住。

  而就在这一刻,登陆舰浑身一震,开始缓缓远离码头。舷梯的下半部分,脱离了码头的地面。孙希别无他法,只得扯住陷入呆滞的翠香,朝上方狂奔。

  就在舷梯发出一声悲鸣,彻底滑落到黄浦江里前的一刹那,孙希用力托起翠香,勉强翻过船舷,滚落到甲板上。

  周围的乘客并没人来帮忙,他们都忙着清点自己的行李,庆幸在最后一刻赶上了撤离。孙希感觉到浑身的老骨头都在酸疼,他勉强撑起胳膊,看到翠香已经站起身来,从船舷探出头去,近乎绝望地看向仍留在码头的姚英子。

  “大小姐!大小姐!”翠香哀苦地叫起来。那眼神,让姚英子想起了蚌埠集外的那个小女孩。只是夜雨太大,距离太远,姚英子已看不清她的面孔。

  孙希定了定神,也趴在船舷上,望向码头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眼镜早不知丢去了哪里,此刻隔着雨幕什么都看不清,但眼神无比温柔沉静。

  登陆舰缓缓远离码头,掉转船头,准备进入外围航道。孙希转过身来,四肢摊开,躺平在甲板上,仿佛完成了一件人生最重要的大事。

  就在这时,孙崇秋突然大吼一声:“那是什么?”

  众人一惊,以为又有什么变故。他们纷纷抬头,只见码头上的那一座塔吊突然再次动了起来。那一支吊着轿车的长臂在半空旋转了半圈,准确地悬停在了登陆舰的甲板上空。

  “是方叔叔……”翠香扶着船舷喃喃道。

  孙希一激灵,从地上爬起来。他根本看不清远处,只模模糊糊看到塔吊操作舱里,似乎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操作员,另一个人他知道一定是蒲公英。

  吊臂电机嗡嗡地转动,钢索吊钩拽着这辆轿车,缓缓把它放落在甲板上。可惜甲板上的行李实在太多,四个轮子落地高低不一,车身以一个滑稽的姿势翘起来,但塔吊没有任何脱钩的动作。

  甲板上绝大部分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操作不当波及。只有孙希和翠香看明白了方三响的用意,这是目前唯一能够离开登陆舰的方式,而且窗口期不会很长。因为舰船正在转向,甲板很快就会和塔吊拉开距离。

  孙希笑道:“这个老方,还会开塔吊呢,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他仰头盯了一阵,转过头对翠香道:“算了,我不走了,陪你,for redemption(为了救赎)。”

  一下子,翠香蓄积多年的情绪倾泻而出:“我不要你陪!你上船是因为要救大小姐;你留在上海是为了帮她守着医院;你为了救我而自残,因为我是她的丫鬟!这样的施舍,我那个时候不要,现在也不要!”

  “翠香……”

  “你能为了我,彻底忘了大小姐吗?”

  孙希沉默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翠香深吸一口气,满脸泪水:“我也不能,这就是问题所在!”她怒气冲冲地举起枪,把孙希逼到轿车前,拉开车门:“你滚!现在就滚!你再不走我就一枪打死你!”她见孙希仍不进去,索性掉转枪口,对准自己:“你快滚!不然我就开枪了!”

  “翠香,那你跟我回去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至少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孙希还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

  此刻车子已经从甲板上滑到了船舷旁边,再有半分钟,两者就要彻底分离。

  “来不及了,不可能回到从前了!”翠香摇摇头,“我没脸去见大小姐,也没办法再面对你们!我们都做了自己的选择,就要承担结果。”她突然举起枪,对天连续扣动了三次扳机,然后把孙希推进车里。

  清脆的枪声,仿佛给了塔吊一个清晰的信号。吊臂的电机开始转动,孙希只能让整个身子都趴进去,然后与汽车一齐被吊离地面,缓缓朝半空升起。孙希趴在车窗上,视野逐渐扩大。

  他先是看到在风雨之中,一个湿漉漉的身影站在甲板上,有如当年蚌埠集初遇时一样孤独无助。那身影跪在船舷边缘,朝着下面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视野徐徐抬升,他看到了登陆舰的全貌,以及旁边码头上另一个矗立怅望的小黑影。当吊臂的钢索收到顶端时,他看到了整条奔腾的黄浦江,看到了江上散乱而慌张的运输船队,看到了上海市区边缘不时亮起的枪火……

  一队解放军士兵来到了哈佛楼前,他们脸上满是硝烟,但精神很健旺,他们刚刚结束一场漫长但不甚激烈的战斗,是沿着大路一口气冲到这里来的。

  这些士兵没有贸然闯入楼内,靠在花坛前稍事休息。还有几个不安分的,对着远处的纯庐好奇地窃窃私语。带队的排长分派完岗哨工作之后,向楼内观察了一阵,觉得很奇怪。

  现在明明是大清早,这家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居然人数不少,上海的医院开门有这么早吗?而且他们个个疲惫不堪,身上似乎还带着新鲜伤痕,像是刚打过一场通宵战斗一样。这种不寻常的迹象,让他充满警惕。

  上海太大了,道路也太复杂了。他们刚才一路只顾穷追猛打,等停下来才发现,已搞不清楚身在何处。这座城市还没完全解放,敌我未明,不可以掉以轻心。

  这时一个小护士提着两个暖水瓶走出来,排长让她先停下来,问她姓名。小护士说:“我叫宋佳人,是这里的护理科护士,院里的领导让我给你们送点热水来,解解乏。”

  排长接过暖水瓶,交给副排长,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这册子是油墨印刷,很是粗糙,应该是匆匆印成的。它的封面上写着“上海市各医院”几个字,落款则写着“江南问题研究会编印”。

  “你们这家医院叫什么?”排长问。

  “红十字会第一医院。”

  “地址呢?”

  “海格……哦,不对,华山路三六三号。”宋佳人回答。

  排长迅速翻开册子,找到了相关条目,略看了眼介绍,神情登时放松下来,对副排长兴奋道:“自己人,是自己人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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