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竹君伸出右手,从布鞘里取出一把薄如柳叶的手术刀。
五根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握,便和刀柄上的波浪纹完全贴合。这个动作她已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几乎已成为一种本能。
这把刀是她从夏葛女医学堂毕业时,院长富玛利亲自所赠,用来表彰其优异的成绩与勇气。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这把手术刀伴随着她从广东到上海,又从上海来了武昌,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每次握紧它,富玛利校长在毕业典礼上的叮嘱,总会浮现在张竹君的脑海里:“Dedication is our specialty.”——奉献乃吾侪之任也。
张竹君握紧了刀,看向眼前的伤员。
这是个民军的伤兵,左肩中了一枪,子弹卡在了肩胛骨与锁骨之间,很简单的小手术。唯一的问题是,她太累了。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汉阳失守的第三天。大量败兵拥入武昌城中,伤员数量激增,这让红十字会与赤十字会的医护人员疲于奔命。张竹君今天已经做了九台手术,这是第十台。她握着刀,明显感觉到有些眼花。
张竹君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嗅盐,放在鼻下深吸一口。一股强烈的氨气味道像长矛一样刺入鼻腔,刺激得整个人一激灵。趁着这股劲,张竹君迅速拿起手术刀,忙活起来。
从手术一开始,病人便不住地颤抖,没办法,止痛药物在数天之前便已用罄,医师们只能靠一点点烧酒来做麻醉。为了让手术顺利进行,张竹君不得不找来方三响,让他用一双大手死死按住对方,以确保不会干扰手术。
手术刀巧妙地避开肩胛背动脉,游走于肌肉与神经之间,不一时便剥出了弹头位置。张竹君暗自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刀换镊子将弹头夹出来,却不防一声惊雷般的爆炸从外面响起。
这是来自清军的炮击,他们自从占领汉阳之后,拉了数门大炮到龟山上,每天居高临下朝武昌城里不断轰击。那个伤员正疼得死去活来,骤闻爆炸声,吓得迸出一股绝力,竟挣脱了方三响的压制,身体向前顶去。偏偏张竹君因为过于疲惫,注意力有些涣散,一下子被伤员撞歪了身体,手术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方三响急忙松开病人,要过去搀扶张校长,却发现她的右手血流如注,从虎口到手腕内侧被刀割出一条血口子。
方三响见状大惊,这刀身上的血污尚没清洗,极容易造成感染。张竹君却先抬起左手,强忍剧痛道:“我的手不成了,先叫孙希来给病人做完手术。”
自从武昌变成前线之后,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不得不联起手来,在蛇山脚下的一处英商别墅内设立了临时医院。此时孙希、峨利生和其他几位红会医师就在不远处忙碌着,与这边只隔一道布帘。
听到方三响的召唤,孙希急忙赶过来,也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他连忙接过手术,继续帮伤员拔弹头。
方三响则把张竹君搀到旁边的藤椅上,抓起旁边的烧酒壶直接淋上去。红会储备的酒精一早便用尽了,只能靠当地酒坊捐的十几坛樊口春烧酒支撑。对酒徒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佳酿,至于消毒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这个刀口狭长而深,边缘平直,可见刀刃之锋锐。不幸中的万幸是,总算没伤到神经与肌腱,但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再执刀了。
张竹君全程神色淡然,任凭方三响拿开水烫过的棉布条做包扎,半点仪态不失。直到姚英子也闻讯跑过来,从地上捡起手术刀,她才有些心疼地问道:“刀口有冇损伤?”
姚英子举起刀刃端详片刻,摇摇头。张竹君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手掌,自嘲道:“我小时候听阿妈讲古,干将、镆铘铸剑十年不成,他们的女儿舍身跳下炉子,才铸出神器,可见名剑须用血祭。这刀跟随我这么多年,到今天我才想起血祭,真是屈就它啦。”
姚英子心疼道:“您快别讲话了——蒲公英,你包扎之前,敷抗毒粉了没有?”方三响两手一摊:“没有,硼酸早用光了,只有烧酒。”姚英子大急,伤口不敷硼酸,极容易导致化脓,怎么可以不敷?
张竹君抬手劝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别责怪三响,要骂也是骂沈敦和。讲那么多大话,怎么物资却送不上来?”
对于这种日常嘲讽,姚英子和方三响装作没听见,好说歹说把她哄去后屋休息。从后屋出来以后,姚英子小声抱怨道:“唉,张校长真是的,这个事情怎么好怪到沈会董头上,还不是因为军政府那些人乱来?”
从汉阳撤退之后,战时总司令官黄兴主动请辞,宣布返回上海,再图北伐云云。结果没过两天,大都督黎元洪也离开武昌,跑到下游九十里外的葛店,如今城里只剩一个蒋翊武主持大局。这一系列变动,导致武昌城内人心惶惶。
方三响归队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此时听到抱怨,眉宇间的郁结更深了。姚英子懊悔地拍了一下脑袋,萧钟英刚刚牺牲不久,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方三响却主动开口道:“今天军政府的公告说,江浙沪联军已占领了南京,整个江南尽归义军所有。英子,你不必气恼,各省援军正纷纷赶来,武昌只要自己多撑一撑,便不会垮掉。”
姚英子笑道:“我可是听说,联军能成事,全靠那个青帮大佬陈其美一手串联。还是你眼光独到,烧得一手好冷灶。”方三响神情略有振奋:“他们在上海筹谋了一年多,可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你们两个聊什么呢?这么高兴。”孙希从割症室里走出来。姚英子道:“蒲公英的好兄弟陈其美占了上海,又打下了南京,我正要抱这位新权贵的大腿呢。”
“啊哟,那让我也抱一抱,要最粗的那条。”孙希作势要伸手,吓得方三响后退了三步,板起脸纠正道:“我又没加入青帮,只是帮助过他逃命而已。”孙希哈哈一笑:“就是要烧冷灶才见交情,以后记得引荐一下,让我也借借势。”姚英子不乐意地挣脱他的手:“你倒是老会轧苗头、看风势嘛!”孙希赶紧告饶道:“姚大小姐,全上海滩自然还是你的腿最粗,其次才是老方。”又惹来姚英子一阵笑骂。
孙希笑嘻嘻走到两人中间,伸出两根指头:“其实我现在呀,最想看两个人的面孔。”
“谁?”
“一个呀,是史蒂文森探长。当初整个巡捕房没人相信他的判断,现在发现他是对的,可也没什么用了。”
“还有一个呢?”
“当然是屎窟曹嘛。整个医院数他对朝廷最忠心,天天骂老方结交乱党匪类。现在匪类成了上海的新主人,还是老方的好兄弟,不知他还有什么话好讲。”
孙希嘴里调笑不止,其实眼睛却一直在观察。眼见姚英子、方三响神态自然,并无半点勉强之意,他心中一块大石头方才彻底放下,脑子里又想起那两句签语:“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这签还真是灵验,回上海得去补几炷香还愿,孙希心想。他抬眼看看天色,提议说暂时没什么病人了,不如休息一下,找个地方透透气。
姚英子道:“不如去江边走走?”方三响一怔,说会不会有被炮击的危险。孙希有意顺着英子,说炮击都是瞄准城内,不会对着空****的江边浪费炮弹啦。
方三响没有异议。于是三人跟克立天生女士打了个招呼,并肩走出了别墅。
他们所在的这个临时救治点,恰好位于蛇山的东北山麓与长江之间,到江边不过五六分钟路程,转眼就到。
这里的岸边修起一条长长的江堤,皆用青灰色的条石垒成,之间还浇铸了铁钉相钩连,穿成一条蜿蜒粗壮的石链。石隙之间缀有星星点点的苔藓与杂草,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斑斑的暗红色血迹,让它看起来好似一条匍匐在江边的赤练蛇。
这些血迹来自几天之前的大撤退。当时大批军民从汉阳撤回武昌,占据龟山的清军居高临下地进行扫射,无数人死伤在江中,然后被潮水推至武昌岸边。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全员出动,拼了命地捞了一整天,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堆满了整条江堤,密密麻麻,望之触目惊心。农跃鳞拍了很多照片,气愤地要在报纸上声讨这桩惨案。
如今死难者遗体已全数被掩埋,可三人大概是心理作用,仍旧能闻到土壤里渗透着血腥味与腐臭味。好在不时会有一阵清新的江风吹来,将空气中的阴郁稍做**涤。
姚英子一个人走在前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孙希和方三响则跟在后面,信步而行。
“唉,也不知这一场战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孙希用手帕掩住鼻子,他早习惯了这些味道,可从来没喜欢过。方三响沉声道:“我听军政府的人说,汉口的英国领事正在调停,也许很快南北就要和谈了,你看今天连炮击都没那么频繁了。”
革命军从汉阳撤退后那几天,清军对武昌的轰击几乎是不分昼夜,摆出一副全面进攻的架势。今天他们却按兵不动,连炮都放得少了。若非如此,方三响他们也绝不敢来江边溜达。
“和谈?难道朝廷还打算招安不成?”
方三响摇头:“一边要共和,一边要帝制,根本是生死大敌,怎么招安?两边不知能谈出个什么结果……”
孙希见方三响眉头紧皱,似乎又要钻入牛角尖,宽慰道:“算了,算了,何必替政客操心?反正无论怎么变,咱们做医生的做的事总是一样的。”方三响看了他一眼:“这可未必。还是农先生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别人不说,想想咱们仨。”
孙希看了眼前方姚英子的背影,不得不承认方三响说得有理。他们三个人这段时间各有遭遇,无不是被剧烈变动的时局牵扯进去的,没人能真正地保持中立。
想到这里,孙希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我现在呀,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回上海。我要先在宿舍睡个三天三夜,再去吃一顿牛排补补肠胃——你回去上海,第一件事最想要做什么?”
方三响认真地想了想,还没回答,忽然前方姚英子“哎呀”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两人上前几步,看到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抚摸一块青条石,那上面有一片干涸的血迹。孙希在牢里对血痕颇有心得,端详片刻道:“从血迹的形状来看,死者应该是俯卧在石上,躯干有一到两个动脉出血点,慢慢流溢成这样子……”
他还没说完,却看到姚英子轻轻啜泣了一声,顿时不安,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姚英子擦擦眼角,深吸一口气道:
“你们知道吗?那天我在江边救人,看到一对母子就趴在这块石头上。母亲应该是在江中中枪,怀抱孩子拼命朝岸上游来,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趴在石头上气绝身亡。可她的手仍旧紧紧抱着那孩子。小娃娃才两岁不到,还趴在母亲怀里蠕动,哀哀哭着朝胸口凑去,想要吃奶。如果我早来一步的话……”
方三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后来那小娃娃呢?”姚英子道:“我把他送到城里的善堂了,可眼下这个环境,能不能活下来,实在难说。”她说到这里,蓦地抬起头来看向江对面的龟山,似在隔空质问:“他们只是普通百姓而已呀,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方三响心头微震,这个问题,很久之前他躺在老青山下的担架上,就曾经问过,至今还不知道答案。
姚英子收回视线,摩挲着青石上的血迹:“你们发现没有?淮北水灾、上海鼠疫,还有武昌这一场大战。灾难一起,比士兵更惨的是平民,比平民更惨的,是平民中的妇孺,翠香、邢大丫头、汉口的孕妇,还有这一对母子……最弱小的,却永远首当其冲,承受最多的苦难,这是不公平的。”
两人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提议来江边走走,原来是有感而发。
姚英子缓缓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且不说南北两军,就说咱们自己。这次我们带来武昌的物资,几乎都是针对战地救伤的。专用于孕妇、产妇与小孩子的药品,却基本没怎么带——我知道,红会和赤十字会的主要宗旨是救治伤兵,但战乱之下的妇孺,也需要独有的关注,不能仅仅只是救兵的附带。”
说到这里,姚英子仰起脖子,双眸星闪。孙希和方三响不约而同地感应到,这场残酷的战事,似乎洗褪了她身上的稚气,一种与张校长仿佛的气质愈加凝练。
姚英子转过头来,看向两人:“孙希,你刚才问,回上海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回上海以后哇,打算建一个团体,专门为妇孺提供帮助。先说好了,到时候你们两个可不许袖手旁观,得帮我一道弄。”
“钱嘛,我们没有;人嘛,你随便使唤——对不对,老方?”孙希挤挤眼睛。方三响愣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我要养活沟窝村的幸存者,确实捐不出银钱……”姚英子瞪了孙希一眼,恨不得踹上一脚:“谁问你们要钱啦?说得我好似敲竹杠!要你们是出主意,出力气!”
孙希哈哈一笑,拍着方三响肩膀道:“老方听到没?你可以放心了。”方三响这才反应过来,气恼道:“什么叫我可以放心了?我从来没担心过呀,全是你一张嘴说出来的。”他正色对姚英子道:“英子,你放心,这是一个医生的本分。就算孙希不帮,我也一定会帮。”
孙希立刻抗议道:“谁说我不帮了?你这也是凭空诬蔑。”
两人吵吵嚷嚷,姚英子大为开心:“这件事,不是咱们三个一起,可办不起来。”她伸开双臂,左手揽住方三响的肩膀,右臂绕过孙希的脖子,脑袋理所当然地探到两人之间,给他们同时来了一个宽宽的拥抱,笑意灿烂如江中晚霞。
方三响和孙希一时僵立在原地,又是尴尬,又是欢喜。她每次露出这样的笑容,两个人的心旌都会动摇好久,方才归位。
眼看天色即将暗下来,三人从江边走回医院。走到一半,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忽然从半空飘扬而下,几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平白冒出这种动静,连忙循声抬头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蛇山之巅矗立的一栋挑檐三层大木楼。这里是大名鼎鼎的黄鹤楼原址,不过真正的黄鹤楼早已烧毁,眼前这座木楼,乃是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至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湖北各界为感念张之洞治鄂功绩而捐资修成。张之洞亲自命名为“奥略楼”。
此时太阳行将落山,酡红色的光芒挂在高翘的楼檐上,檐瓦泛起一层金黄色的光辉。在奥略楼的三层,一个人影正忘情地拉着小提琴。虽说拉的是西洋曲子,却与此情此景毫无违和之处。旋律百转千回,舒展悠扬,音域如蛇山下的扬子江一般宽广深沉。
孙希很快听出来了,这是贝多芬的《G大调浪漫曲》。与此同时,方三响也辨认出了演奏者的身份,居然是柯师太福医生。蛇山海拔不算高,那琴声自高而下,如清泉潺潺流下,即使在山麓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南北两军依旧在隔江对峙,炮火纷飞,蛇山之巅的黄鹤楼旧址上居然响起了爱尔兰人演奏的贝多芬的曲子。兵戈之象与丝竹之声、东方意境与西方音韵,彼此矛盾的元素竟构成了一幅难以言喻的奇妙景象。
他们快步回到别墅,只见红会与赤十字会的大部分医护人员,还有许多伤兵,全都聚拢在院子里,三五成群,一起仰起头,倾听着头顶的柔美旋律。就连张竹君也靠在窗边,把没受伤的手臂搭在边框,轻轻打着节拍。
音乐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可以超越语言与文化,无须翻译,直抵人心至柔处。在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沉醉其中,暂时忘却了战争的痛苦。不,应该说,正因为承受着太多的愁苦,他们才会不期然地遁入这旋律的桃花源中,求得片刻的解脱。
三人不忍打破这美好的一刻,站在门槛不动。直到一曲终了,奥略楼上的人影优雅地鞠了个躬,掌声四起,他们才迈进门来,正遇到严之榭。
严之榭悄声道:“王教授在别墅里找到一堆乐器,大概是主人从英国带来的。柯师太福医生说最近大家精神绷得太紧,不利于健康,自告奋勇要给大家演奏一曲——只是没想到他会爬得那么高……”
“不出风头不成活,真是典型的柯师风格。”孙希啧啧称赞,柯师太福的私人生活可谓多姿多彩,什么都玩得华丽。相比之下,自己的老师,生活枯燥得像是个苦行僧。
可下一秒钟,孙希便被现实无情地打了脸。他尴尬地发现,峨利生教授怀抱着一把吉他,略带羞涩地走到人群中央。
峨利生教授不像柯师太福那么爱出风头,低调地站在别墅院子正中演奏。他弹奏的这首不知名的曲子舒缓悠扬,温润如玉,正好可以衔接《G大调浪漫曲》的余韵,听得众人也是如痴如醉。
孙希可没想到,老师居然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吉他高手,张大了嘴傻在原地。姚英子捅捅他:“你老师教过你这个吗?”孙希一脸被打败了的表情:“没有,原来洋人教徒弟也藏私呀。”姚英子笑道:“亏你平时总抱怨峨利生教授古板,如今面皮疼也不疼?人家可比你浪漫得多呢。”
峨利生弹完之后,中方的医生们也纷纷上阵。王培元欣然拉起一段二胡,杨智生亮了一嗓子粤剧功底。最后连克立天生女士也放下架子,唱了一段格里高利圣咏,高音嘹亮,震惊四野。医院里原本压抑凝重的空气,被这些医生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来,透出几许鲜活。
孙希正在看热闹,隔着窗棂,忽然瞥见盐谷铁钢跪在隔壁柴房里面,认真地用小刀切削着一根竹头,丝毫没受外头喧闹的影响。他推门进去道:“盐谷先生,你这是在干吗?怎么不出去看一下才艺?”
盐谷头也不抬:“这里的竹子质地很好,只要切削得当,可以做担架,做护板,竹篾条可以临时固定伤口,竹管可以引流。我原来在陆军时,曾经就地取材,效果很好。”
“唉,不谈工作,不谈工作。来,来,我给你倒点酒。”孙希端着一碗黄酒过去。自从那次被抓之后,他同这位不苟言笑的日本医生亲近不少。
盐谷脸色变得严肃,他听说中国人的规矩是要喝光眼前的酒,才不算失礼,接过瓷碗,咕咚一饮而尽。他其实不擅饮酒,一张方脸腾地就红了。孙希一见,捉弄心大起,又连着倒了两碗。可怜这位日本医生谨守礼节,又连续干了两碗。
等到酒劲上来,盐谷忽然变得健谈起来,拽着孙希的胳膊不撒手,一半中文一半日文,说得乱七八糟:“孙桑,这一场战争,我真心地、诚挚地希望南边胜利。”
“哦?你喜欢这边多一点吗?”
盐谷忽然指了指自己胸口:“你知道吗?我的,是黑龙会的成员,北一辉先生的信徒。北先生常说,欲要日本革命,必先有中国革命的成功,然后推动整个亚洲天翻地覆,日本才有推展革命的土壤。所以我才以赤十字社成员的身份前来武昌,还有好多像我这样的日本人,以不同的身份参与到里面来。”
孙希其实喝得也有点多,舌头变硬:“那是好事呀,越多的人支持,革命才越有希望。”
“唉,本来山县大佬是打算说服日本政府,直接出兵帮袁世凯平叛的,但最后政府还是选择了中立立场。”
“嗯?为什么?”
“嘿嘿,非得中日联手,东亚才能与西洋对抗,这是黄种人的千年大计。只是现在这个朝廷太老朽了,总要换个富有朝气的执政团体,复兴才有希望。”
“你几个菜呀?喝成这样。怎么就笃定革命党一定赢呢?你看他们已经被围在武昌城里头……来,来,再喝一碗。”
盐谷忽然拔高了声调:“北先生的眼光不会错的。新的力量,总会战胜旧的力量,这是大势,我们日本必须提前下注,才能……”
话没说完,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方三响没注意到隔壁这一场闹剧,就算知道,他也不想跟日本人拼酒,就一个人斜靠在门边,正观望着这场热闹,不防肩膀被一只手搭住。他心中一凛,自己被人欺身靠近,怎么毫无觉察?转头一看,却发现是陶管家。
“方医生,你托我去打听的事,有结果了。”陶管家一拽他袖子,两人来到一处偏僻的院墙转角。
“军政府内尚有十三个留日的陆军学校学生,我一一请教过了,都没见过你描述的觉然和尚。”
“这样啊……您辛苦了。”
方三响轻叹一声,倒也没多沮丧。这些人既然跟萧钟英是同学,萧不知道,他们大概率也不认识。他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才拜托陶管家去打探一下。方三响道谢后正要离开,陶管家忽然问了个怪问题:“方医生是哪年生人?”
“我属龙,光绪十八年。”
“哦,那跟大小姐是同岁了。”陶管家点点头,笑容变得慈祥起来,“你这个岁数,有考虑过成家的事吗?”方三响呆了呆:“没想过。”他离开关东之后,一直在总医院做约定生,一边忙着学习,一边又忙着养活沟窝村村民,光这些都忙不过来,哪里有余暇考虑个人问题?
陶管家不自觉地带上长辈的口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怎么忙,婚姻大事还是要考虑的。不过我听说你家里老人都没了,在上海要寻门亲事,只怕是要入赘,你心里能过得去吗?”方三响斩钉截铁道:“杀父大仇未报,先不考虑这些。”
“呃……”
陶管家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坚决,一肚子话没法继续,只好惋惜地摇了摇头,回到院子里。
临时音乐会方兴未艾,一些轻伤员也兴致勃勃地登台献艺,南腔北调,观众们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什么都鼓掌叫好,气氛热络得很。陶管家转悠了几圈,看到孙希醉醺醺地从盐谷的屋子里走出来,上前笑眯眯道:“孙医生是哪年生人?”
“一八九二年。”孙希有点晕乎,随口答道。
陶管家不得不反应了一下,才算出是光绪十八年,跟姚英子、方三响都是同年。他咳了一声:“孙医生这个岁数,可有成家的考虑?”
孙希歪了歪脑袋,哈哈大笑:“成家呀?等我到了伦敦再说吧。”“嗯?”陶管家一时大为诧异,“你们之间的误会不是说清楚了吗?为什么还要出去?”孙希拍了拍陶管家,语气飘逸:“那不算什么误会,就是我做错事了。他们两人大度原谅了我,但我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在总医院待着。做人要有担当,做错了就要承担后果。”
“英子知道吗?”
“哎,您先别告诉她,不然我又要挨骂了。我这次来武昌,就是想先把罪过与人情都赎清,好毫无遗憾地离开,呃呃……哕。”孙希扶着门边,忽然“哇”地弯腰吐出来。
陶管家一见他喝成这样了,只得沮丧地搓了搓手,默然离去。
这位昔日威震山东的响马发现,媒婆不比土匪好当。他本来打的算盘是,这两个人跟小姐关系都很密切,无论哪个都算良配,早点商量好,回去就可以推进。谁承想,一个要报仇,一个要出国,难道大小姐回去只能走相亲一途?
以她那个脾性,逼她相亲,只怕会闹得阖府不宁。可小姐迟迟不结婚,姚家偌大的家业怎么办?陶管家连连唉声叹气,不由得抱怨起老爷来,当初非要顺着小姐的意思让她去学医,要不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还有这么麻烦的事?
想到这里,陶管家对那两个笨小子也满是怨念:我作为姚府管家,问你们婚姻大事,难道这暗示还不够明显吗?你们也太迟钝了吧?
想着想着,陶管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别试探了,直截了当问他们要不要入赘。凭我家英子的才貌,凭姚家的势力,不信他们会拒绝。——哎,还是这样好!陶管家心意既定,决心明天找个时机,当面明白地问问他们两个。
可这里还有个碍难,万一两边都答应了,岂不尴尬?总得有个先后次序……整整一宿,陶管家辗转反侧,反复推敲。到了次日,他黑着双眼圈从地铺上爬起来,却没听到小姐吵吵嚷嚷的声音。
陶管家有些惊慌,起身在别墅里找,然后发现方医生和孙医生也没了踪影,只看到抱着洗衣盆回来的宋雅。
宋雅告诉他,今天凌晨,张竹君的整个手掌肿得像个馒头。几位领队医生会诊后得出结论,怕不是脓毒性感染,恐怕得立刻做脓液引流才行。可惜武昌这里药品与器材奇缺,不具备引流条件,唯一的办法是过江去汉口,送到租界医院去。
眼下这个时局,贸然过江非常危险。于是峨利生教授亲执红十字旗带队,由姚英子、方三响和孙希三人护送张竹君过江。陶管家起床时,这一队人早已踏上去汉口的渡轮了。
陶管家懊恼不已,可也无计可施,只得暗暗跑去医院旁边的山神庙里烧了炷香,保佑小姐平安无事,保佑这场战争尽快结束,也顺便保佑姚老爷早日寻得乘龙快婿。
这边陶管家正忙着给神仙开列需求,那边姚英子他们刚刚抵达位于日租界的同仁会医院。
同仁会是日本的一个民间团体,致力于向东亚诸国提供医疗援助。早在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便有日本人河野丰藏在汉口建起一座同仁会医院,主要服务于日本侨民。红十字会救援队来到汉口,第一个落脚点便是这里。
听说张竹君要来看病,同仁会医院院长亲自出来迎接,并且愿意免去一切费用,以示对她进行人道救援的敬意。
脓液引流术不算复杂,所需药品与器材医院都有,何况这一次还有峨利生教授与孙希陪同,算得上汉口最强大的阵容。不到两个小时,这项手术便顺顺当当完成了。
不过峨利生教授和同仁会医院院长一致认为,张竹君的伤势只是暂保无虞,若不想留下后遗症,最好还是立刻返回上海静养。
张竹君自己也是医生,知道这个建议是正确的。可目下赤十字会在武昌还有一大摊子事,她怎么好丢下离开?
“峨利生教授,你会因为个人理由抛下红会事务,返回上海吗?”她毫不客气地问。峨利生教授面无表情:“不会。”“你们红会能做到的事,我们赤十字会也一样。我不回上海,我要去武昌。”张竹君说完,转头吩咐姚英子去多开点药。
方三响和孙希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姚英子眼珠一转,开口道:“张校长,武昌城里的形势那么紧张,你这个伤回去做不了什么事,还要占用药品和人手来照顾,何苦来哉?”
张竹君冷哼一声:“你这个细蚊仔(小孩子),怎么敢这么讲话?”姚英子道:“您留下来,对我们来说完全是负担,还不如返回上海,设法多筹集一些药物和冬装来,才是对伤兵真正的帮助——如果您筹集的物资比沈伯伯的先到,那该是多风光的事。”
姚英子捏准了张竹君的脾性。你说是为她好,她未必领情,但你说是为大局着想,她就会更在意。
张竹君权衡半天,最终叹了口气:“这次只好中了你个衰女(调皮鬼)的激将计了。”房间里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可张竹君忽又道:“我走以后,你可要带着赤十字会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要被人挑出毛病,说我们不尽心。”
姚英子一愣:“怎么?您打算把它解散?”张竹君笑道:“这本就是为了救援武昌而临时搞的,当然……”她顿了顿:“这也是为了督促沈敦和尽心做事,呵呵,这人不骂上一骂,便不肯拿出真本事来。”
姚英子听在耳朵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张校长的这句话,表面上是惯常嘲讽沈伯伯,但似乎又有别的意思隐在里头。旁边方三响与孙希对视一眼,这句意指他们俩都听明白了,基本上坐实了农跃鳞的猜测。
真应了他那句评论:“人家是相忍为国,他们俩却是相斗为国。”
张竹君是个急性子,定下来的事立刻就要执行。恰好怡和码头在中午有一趟去上海的轮船,张竹君临时加了一张船票,行李也不带,径直登船。
“英子,看好我的赤十字会。诸位,也许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新时代了。”
张竹君用力一挥完好的左手,踏上甲板,没让任何人陪同,就这么只身消失在船舱深处。姚英子知道,她是不愿意让别人见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只得伤感地挥动手臂,一遍一遍地向老师告别。
送走张竹君之后,姚英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靠山。孙希见她情绪不高,便提议说去租界药房转转,买点紧缺的药物回武昌,顺便放松一下。
汉口英租界与华界近在咫尺,有花楼街、前花楼街与居巷三个街口相连,但中间用铁闸门拦住,旁设巡捕、路灯。一门之隔,景象却天差地远。华界那厢如今几成废墟,租界这厢却是一片和平景象,沿街店铺照常营业,随处可见高帽绅士与洋伞淑女成群结队走在路上。除了多了几队巡逻士兵,街头与日常并无太大区别。
“只隔着一条街,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孙希边逛边感叹。方三响愤愤道:“明明是中国的土地,却让一群洋人说了算,也不见得怎么光彩。”孙希道:“但老方你也得承认,若没有租界限制,战火波及的范围更大。别的不说,如果租界不提供码头,整个长江航运就中断了,什么物资也别想运过来。”
方三响冷笑:“这并不能代表它就是正义的。”
“凡存在的一定是合乎理性的。”
“那是谁说的混账话?”
“黑格尔……”
“哪个医院的医生?”
他们两个在后面斗着嘴,峨利生和姚英子则在前头寻找药房招牌。可惜因为战争影响,这里的药房只有少量存货,而且品类有限。他们逛了七八家店,也只搜罗到几瓶酒精、黄碘粉和充作收敛剂的麦角。
四人转了一个中午,最后来到了英租界工部局的对面。这里恰好有一间巴西利亚咖啡馆,专供南美货。孙希提议说去喝杯咖啡。姚英子撇撇嘴,说汉口有什么好咖啡。方三响则嫌浪费时间,孙希把他们俩拽到一旁,指了指峨利生,他们这才恍然。
红会这次救援武昌的行动,最辛苦的就是峨利生教授。从十月底到十二月初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几乎没离开过医院,每天至少有十个小时在割症台上度过,而且每一个病人的病历与治疗方案——无论是不是他经手——他都坚持要亲自过一遍,以确保没有疏漏。
这种工作量,让峨利生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睑下的眼袋越发明显,全靠意志力在支撑。孙希心疼自己老师,便想趁他们来汉口租界的机会,稍微放松一下。另外两人明白了用意后,反过来也劝峨利生教授停留片刻。
“只此一次。”峨利生教授淡淡地批评了一句,但没有拂袖离去。
得了教授首肯,四人走进咖啡馆,选了一张临街的桌子。峨利生教授要了一杯纯黑咖啡,不加奶和糖,端上来时,杯口有浓浓的苦味散发出来。峨利生面不改色地喝下一大口,喉咙里滚了几滚,眉头轻轻舒展开来,疲态微收。
孙希还没来得及得意,峨利生教授放下杯子,开始拿武昌救伤的一些案例来考较他的应对。孙希没料到自己一片好心,却换来一场临时考试,狼狈得连手里的咖啡都顾不上喝。姚英子笑道:“这大概就叫作茧自缚吧?”
方三响喝不惯咖啡,也插不上那对师徒的话题,便隔着咖啡馆的临街落地窗朝外面望去。窗户对面是英租界工部局,门口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穿着宝蓝色袄裙的中国女子从工部局大楼里走出来。她的脖颈颀长,仿佛是从两侧硬领之间挤出来似的,在人群里颇显鹤立鸡群。只是整个人形容憔悴,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跟丢了魂儿一样。
方三响正要收回视线,只见那女子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竟昏倒在大路中间。方三响一惊,职业习惯促使他起身赶过去,一边喊着“我是医生”,一边分开围观路人,把她从地上搀起来。
她的脉搏与呼吸并无大碍,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支撑不住。方三响扯开她的领子使她保持呼吸畅通,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嗅盐放到她鼻孔下面。女子猛然被氨气呛到,“啊”的一声恢复了清醒。
女子环顾左右,视线突然停在了方三响的胳膊上,那里是一个红十字的袖标。她猛然挣动身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你是红十字会的吗?”方三响点头说是,女子情绪更加激动,连声说:“救我们,救我们!”
方三响一阵迷惑,难道汉口还有急需救援的伤员?
这时峨利生、孙希和姚英子也放下咖啡赶出来,一起将她抱到咖啡馆外头,用两把椅子拼成个临时床位。峨利生教授端来自己的黑咖啡,女子喝下半口,浓烈的苦味让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这才喃喃讲出自己的来历。
原来她叫作林天晴,是汉口本地人,在日租界的一间武田诊所做看护妇。她有个哥哥叫作林天白,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也是同盟会会员。武昌起义爆发后,这一批留日士官生集体回国,林天白加入汉口军政分府,担任一线军官。
方三响觉得“林天白”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思索了一阵,不由得“啊”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萧钟英从武昌赶来汉口时,与他在花楼街接头的正是林天白。可惜他们突遭清军伏击,除了萧钟英侥幸逃过,其他人全数牺牲,林天白恐怕也在其中。
“如果林小姐想打听你兄长的下落,我很遗憾地……”
林天晴虚弱地摇摇头:“我哥哥战死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还知道,是你们红会的掩埋队收殓了他的尸体。”
方三响一直在外头运送伤员,偶尔也客串掩埋队,对这些事比较熟悉。他想了想道:“我记得十月末十一月初汉口巷战的战死者,红会掩埋队统一埋在了球场路的一处空地上,令兄大概也在其中。不过林小姐想见到遗骨,不太容易。那里埋了有近千人,足足分为六座大坟。”
林天晴依旧摇摇头:“我知道他埋在那里。我不是要见他,是希望别人不要见到他。”
这话听起来颇为惊悚,众人都有些迷惑。林天晴啜了口黑咖啡,方才继续道:“前几日,一位清军军官去我所在的武田诊所看病。我听到他跟医生得意扬扬地说,叛乱即将平定,他要把球场路那六座大坟挖开,将里面的叛军尸体全数拖出来一一剖戮,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其他人听了,脸色齐齐一变。挖坟辱尸?怎么能有如此野蛮的做法?简直是骇人听闻。
林天晴泣声道:“我听说以后吓坏了,赶紧去找红会医院,可你们已经转移到武昌去了;我也去找过汉口兵备道,可那边早不管事了;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挨个去找各个租界的工部局声诉。可他们告诉我,诸国要严守中立,不便介入。今天是最后一家,可还是被拒绝了……”
她呜咽着抓住方三响的袖子:“求求你们管一管,管一管,我哥他们已经死了,不要让他们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受到侮辱。”
方三响听完气得浑身发热,一拍胸膛:“你放心。我与你兄长有几分渊源,这件事,我一定帮到底!”林天晴顿时如释重负,瘫软在椅子上。她这几天四处奔走,心力交瘁,直到此刻才听到一句踏实的关切。
方三响抬头看向峨利生教授,教授手里转了转拐杖,面色严峻:“即使不考虑道德因素,如此大规模地开坟戮尸,也会造成疫病的大流行。无论如何,我们有责任去阻止这桩暴行。”
这时孙希敏锐地提醒道:“最好先搞清楚,这是官方行为,还是那个军官的自作主张。”姚英子“嗯”了一声,问林天晴是否知道那军官是什么人。林天晴摇摇头,说只知道他是来治疗肺水肿的。武田诊所里配有一台林德牌制氧机,可以提供吸氧,是汉口独一份。
肺水肿?吸氧?姚英子立刻想到一个人:“那子夏!一定是他!”
那个蠢货之前因为输液过快,得了肺水肿,当时还是峨利生教授建议吸氧治疗。看来这人不只是恩将仇报,而且睚眦必报,居然连挖坟掘墓都干得出来。
不过这也证明,挖坟辱尸多半是那子夏自作主张,至少清军高层没有明确支持——这多少留了一线希望。
他们商议后决定兵分两路:姚英子之前与总参谋长易乃谦打过交道,所以她和方三响、林天晴一起去清军指挥部抗议,请出高层去压制那子夏;而孙希与峨利生教授则赶去球场路,峨利生这样的洋面孔,对于挖坟的清兵多少有点威慑力,可以争取时间。
事不宜迟,众人当即也不喝咖啡了,迅速离开英租界,从花楼街的铁闸口重新进入华界。
且说孙希与峨利生教授把红十字标戴在最醒目的位置,匆匆穿过城区。出乎他们的意料,汉口战事结束之后,华界并没陷入萧条凋敝,反而显现出了坚韧的生命力。许多商铺与摊贩就在断垣残壁之间重新开张,居民们三五成群地冒出头来,喧嚷闹腾,嘈杂不堪,就像雨后的小草迫不及待地纷纷钻出瓦隙。
“这就是我来到中国后一直无法理解的事。”峨利生教授快步走在路上,挥动拐杖感慨道,“这个国度经常陷入令人绝望的混乱,这在欧洲是无法想象的灾难,可你们总能在混乱中形成某种粗粝的秩序,这种秩序的逻辑我无法理解,但它行之有效。就像生物学家们在混浊的泥沙里,往往能发现最丰富的生命形式。”
“那是因为教授你不理解中国人最高的追求,那就是……”孙希顿了顿,强调道,“活着。”
峨利生摇摇头:“这不能解释过去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比如说,我们马上要去保护的那些战死者,他们显然是为了追寻某种更高的秩序,而放弃自己的生存权。”
“呃……”孙希这下可答不上来了。
峨利生灰蓝色的眼睛望向前方:“在我出发来中国之前,丹麦所有的书和报纸都强调说,那是一片蛮荒落后的土地,乃是上帝给予信徒最严苛的考验。但我相信人类社会和人体一样,必须要经过缜密、全面的研究,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说起来,您当初是为什么要来中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