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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三)02

大医·破晓篇 马伯庸 19740 2024-10-20 02:39

  

  峨利生教授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前面一声枪栓响动,几个卫兵握紧步枪拦住他们。孙希赶忙亮出红十字会袖标,上前交涉。卫兵将信将疑,坚持搜过身之后,才让他们继续往前走。

  原来这里就是球场路的入口。它毗邻华商跑马场,是外侨聚居区边缘的一片低洼空地。因为附近有一个意大利人建的九洞高尔夫球场,因此得名“球场路”。

  华商跑马场之前是汉口巷战最激烈的战场之一,这个球场也未能置身事外,草坪上满是炮弹坑和脚印,泥土被抛洒得一片斑驳,至今还是一片狼藉。

  峨利生教授和孙希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球场,看到在球场边缘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六座土黄色的锥形坟包高高拱起。这些坟包不算太高,但圆围足有十几米,可见土下尸坑之大。在坟包之前,还有一块木牌,上面潦草地写了五个红漆字:“红十字义冢。”

  不过这木牌此时被人刻意推倒,躺倒在污泥里。在六座坟冢的外围,密密麻麻站着一两百号士兵,个个手执铁锹,正围成一圈埋头刨地。

  两人一见,又是震惊又是庆幸。震惊的是,清军居然这么快就动手开始挖坟;庆幸的是,他们总算在坟冢被彻底挖开之前赶到了。

  “这里是红十字会的义冢,请你们立刻停手!”孙希上前大声喊道。士兵们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手里根本不停。孙希知道跟这些大头兵说没用,脖颈转动,忽然看到土坡上站着一个老熟人。

  “老邓!”他喊道。

  邓医官一见是孙希,眼角不由得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最近一共见过这位老同学两次,一次被挟持,一次被训斥,简直就是个霉星。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百般不情愿地走过来:“红会医院不是移到武昌去了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孙希严肃道:“这六座坟冢是我们红十字会掩埋的,属于中立设施,你们这么做,是严重违反《日来弗公约》的暴行。”邓医官嗤笑一声:“活人你们要救,死人难道也要管?”孙希眉头微皱:“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何必要做到这地步?你们就不怕损了阴德吗?”

  邓医官还没答话,另外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要跟他废话,继续干活!”

  孙希一抬头,看到一个相貌英武的年轻军官站在坟头顶端,挎着一把指挥刀向下睥睨,那双马靴来回蹍动,踩得坟土咯吱咯吱响——不是那子夏是谁?

  他的肺水肿尚未痊愈,脸色略显苍白,整张面孔透着一种古怪的兴奋:嘴角得意扬扬,眼神里又透着浓浓的未开解的恨意,浓郁到孙希都感觉莫名其妙。

  孙希抬头大声道:“那管带,你别忘了。别说国际法,挖坟掘墓在《大清律》里也是一等死罪!”那子夏一步步从坟头踱步下来,冷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挖坟掘墓了?”

  “当我是盲公?他们不挖坟拿个铁锹做什么呀?”孙希一指周围,气极反笑。那子夏露出嘲弄神情:“我们是在寻回同袍遗骸,这也碍着你们事儿了?”

  孙希一怔,那子夏把指挥刀一横:“我军在汉口平叛月余,多少忠勇之士为国捐躯,他们的遗骸,也许就在这六座坟冢里面。所以本官力主开坟,是为了方便把弟兄们迁回本乡安葬,请问这何错之有?”

  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孙希明知他是胡扯,一时却不好反驳,半天才答道:“这里掩埋的都是革……呃,南军士兵居多。”那子夏眯起眼睛又道:“不问立场,一体救护,这是你们红会自己说的。你能保证,掩埋时一具官军的尸体都没混进去?”

  孙希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红会掩埋队在十月底到十一月初之间,在汉口收殓了大批战死者遗骸。其中北军遗骸直接移交给了清军,南军遗骸无从交接,便集中掩埋,那六座坟冢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当时无法逐一甄别死者身份,谁也没法打包票说,这六座坟里一个清军士兵都没有。

  那子夏见他哑口无言,一字一句恶狠狠道:“这些大清义士生前为国尽忠,死后岂能与叛贼沆瀣一穴?我明着告诉你,哪怕这坟堆下只混进一具官军遗骸,我也要挖干净,刨明白!找出来!”说完飞起一脚,“咔嚓”一声,直接把那块“红十字义冢”的木牌给踹断了。

  孙希总觉得那子夏的行为透着几丝古怪戾气,可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他眼见木牌被踢断,只得鼓起勇气威胁道:“那管带这样胡来,就不怕我去检举吗?”

  那子夏一撩袍袖,大义凛然道:“好哇,让易乃谦来查我吧!我是为了找回袍泽的尸骸,违背了哪条军令?再说了,这些叛贼乱我大清,杀我忠臣,生时没能凌迟处死,死后还不能挖坟暴尸吗?”

  “吼!”

  周围的士兵们齐声吼了一声,个个目露凶光。孙希心里暗叫糟糕,他没料到那子夏这么狡猾,明摆着要开坟戮尸,却举起这么一面大义旗子。

  那子夏见孙希半天不讲话,冷冷笑了一声:“没话可说了?那就滚开!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他弹弹右手的手指,一时间几百号人同时下铲,泥土飞扬,转瞬间,那六座坟丘周围便多了六圈沟壑。那子夏眼神兴奋,下颌磨动,似乎从中汲取到了什么快感。

  孙希急得满头大汗,搜肠刮肚,却无计可施。这时他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原来是峨利生教授拍了他一下,示意翻译,然后缓步走到坟前,腰杆挺得笔直。

  那子夏一脸警惕地瞥了他一眼:“找洋人?找天王老子来也没用。”峨利生教授还是那副漠然腔调:“那管带,我不是来阻止你的,而是来协助你。”

  这个回答,让那子夏、邓医官和负责翻译的孙希同时愣住了。峨利生教授道:“开坟验尸,分清身份,移交各方,这是红会应尽的责任。只是按照章程,甄别遗骸必须由红会医师全程在场。”

  孙希一听,不禁拍案叫绝。你说开坟是为了寻找遗骸,那我就陪你一起找。你若是当面戮尸焚尸,就等于自毁大义——那子夏苦心孤诣打出的大义旗号,被这么一搅,反而束住了他的手脚。没想到老师一个丹麦人,居然也玩得一手“顺水推舟”的好手段。

  那子夏正要发怒,转念一想,反而笑道:“好,就按这章程来。不过汉人我信不过,说不定他们都是乱党,只有洋人我才放心。”

  在场只有峨利生教授一个外国人,那子夏那么说,明摆着只许他一人下坑,不得更换。

  要知道,六座坟冢里有近千具尸骸,全靠峨利生教授一个人甄别,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很显然,那子夏这是顺水推舟又推舟,让他知难而退。孙希翻译完之后,忧心忡忡提醒道:“这是个圈套!您可千万不要应承下来!”

  不料峨利生教授扶了扶眼镜,淡淡道:“给死者以最后的尊严,这原本就是我们医生的职责——那管带,我们何时开始?”

  闻听此言,孙希与那子夏齐齐脸色一变。

  同时变了脸色的,还有远在北洋行辕的姚英子和林天晴。

  在她们眼前,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住方三响的双臂,狠狠地把他往外拖。一个矮胖的海军军官,正尖着嗓子在旁边跺脚:“就是他!就是这个乱党在海容号上挑唆造反!”

  他们三个本来是要来见易乃谦,哪知一进行辕,却迎头碰到了海容号的管带——准确地说,是前管带——喜昌。自从水师起义之后,那家伙便逃到汉口军中躲着,这时看到方三响,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即扯着嗓子叫人把他抓住。

  姚英子要冲上去阻拦,方三响却向她做了一个手势:不要在这时跟军方起冲突,不要管他,先去阻止挖坟。姚英子不得不停下来,看着方三响神态平静地被喜昌带走。

  林天晴又是惊慌,又是莫名,不明白方三响怎么就被抓了。姚英子强抑住慌乱,把海容号上的事约略一讲,林天晴吃惊不小:“原来方医生也是革命党吗?”姚英子苦笑:“不算是,可也差不多了。”

  她紧咬嘴唇,心乱如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挖坟的事情还没解决,方三响又陷进去了。这个大笨蛋可没少干出格的事,又是给萨提督送劝降信,又是在汉阳给革命军做医生。如果军方认真去查,只怕红会也保不住他。

  “姚英子,你要冷静,要冷静!会有办法的。”姚英子拼命对自己说。目下张竹君和孙希都不在,若换作从前,她早已乱了方寸。可经历过战火淬炼之后,这位大小姐知道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她思索片刻,硬下心肠对林天晴说:“我们先去找易总长。”

  “啊?方医生你不管了?”

  “去找喜昌较劲没有意义,真正做主的是易乃谦。这事不从根子上下手,是解决不了的。”这是姚英子冷静下来之后得出的结论。

  她爹姚永庚总喜欢讲,做事不要拖沓,必须掼得出、托得牢、拎得清。原先她还似懂非懂,现在却如醍醐灌顶:做事不能拖泥带水,瞻前顾后,要直攻要害。

  林天晴歉疚道:“都怪我……让你们受牵累了。”姚英子一拽她胳膊:“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们快走!”

  她们放弃去追赶喜昌,直奔易乃谦的办公室。之前姚英子来过一次,这次旧地重游,正赶上易乃谦在批阅文书。他看到姚英子,放下毛笔,面上微微浮起不耐烦:“这次姚小姐又有何贵干?”

  这个“又”字,被他刻意地加重了音调。姚英子装作没听见,急切道:“我这次来,是向您检举一桩有损贵军名誉的丑闻暴行。”

  易乃谦眉头一挑,这话说的,怎么听着像是替我着急呢?姚英子道:“贵军中有一部队,悍然要挖开球场路的六座红十字义冢,侮辱遗骸。这既不符合人道主义,亦会有防疫大患。恳请易总长能尽快查实阻止。”

  “哦?”易乃谦眉头一皱,起身去看身后的布防图,“那里是……那子夏的防区。”

  “正是他的部队要挖坟泄愤!”姚英子把林天晴推上前去,“这位林女士可以做证。”林天晴面对大人物结结巴巴,把自己在诊所听到的事情和盘托出。当然,她事先得了姚英子的告诫,不提林天白,只说出于义愤云云。

  易乃谦捏着笔杆,半晌不语。姚英子道:“易总长,那子夏肆意妄为不是一次两次。这事若是被新闻界知道,全国舆论骂的可不是那子夏,而是您如何如何,平白替他背了黑锅。”

  易乃谦对这个稚嫩的挑拨手法只觉好笑,但对方透露出的信息,不能不引起重视。此时正值南北和谈的关键时期,背后又暗藏了北洋系与朝廷的角力,这种可能会引爆舆情的意外,必须要慎重对待。于是他叫来一个副官,手签一封文书令其前往球场路查看,然后让姚英子出去等候。

  他低下头又批了一页文书,一抬头,发现姚英子还在,大为不悦。姚英子抢在他开口前道:“易总长,还有一桩事。适才我们来的时候,一位红会成员被贵方强行劫走,还请详查。”

  易乃谦情绪差点没绷住。你们红会到底是什么香饽饽?每次来,都说我们抢了你们的人!他强压不耐,问她怎么回事。姚英子把喜昌的事讲了一遍,易乃谦一听是因为这个,眼神微微变了:“喜昌之前说过,海容号叛变是因为有外贼勾结内奸,想不到竟是你们的人。”

  “不,不,这完全是误会!方三响是被强行留在海容号上,不是自己的意愿。他原本是陪同……”

  易乃谦一抬手掌,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事涉叛乱,本官会详询当事各方,再做定论,绝不会冤枉一个清白百姓,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奸党。”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双手交叉垫住下巴,死死盯着姚英子。姚英子暗暗叫苦,海容号除了喜昌之外,帮带吉升跳江而死,其他船员全投奔了革命军那边。他说“详询当事各方”,不就是只听喜昌一个人的意见吗?

  姚英子还想要争取一下,可易乃谦挥了挥手,把她们两人赶出了办公室。

  出门之后,姚英子勉强笑道:“至少咱们办成了一半。易乃谦既知道那子夏挖坟的暴行,肯定不会让他乱来,你兄长的遗骸应该不会受侮辱了。”

  林天晴面上浮起浓浓的歉疚:“可方医生被抓走了……若我哥哥在世,肯定会骂我为了一个死人害了一个革命同志。”姚英子拽住她的手,正色道:“我说过了,这已不是你一家的事。这无关政治立场,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容忍那种有悖人伦的暴行。”

  林天晴嗫嚅道:“可易乃谦也是官军的人,他会关心义军坟冢吗?”

  “他不是帮我们,是担心舆论。官军挖坟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若在报纸上曝光,他一定会倒霉。”姚英子说得很笃定,“易乃谦是个政治人士,一切只会从利益得失方面考虑。所以这件事他肯定要管到底,否则我就去找农跃鳞,把事情捅到《申报》上去。”

  “农跃鳞?是那个报道淮北水灾的大记者?”林天晴也听过这名字。

  “对,他笔头子厉害,连朝廷也吃不消。这次他也来汉口了,还和孙希一起吃了牢饭呢。”

  “那他能把方医生救出来吗?”

  姚英子摇摇头:“三响参与的是水师叛乱,就算是农先生,在这件事上也出不了力。”林天晴“啊”了一声,失望地垂下头:“那岂不是没人能帮我们了?”

  这句平平无奇的话,像一粒石子卡进齿轮,让姚英子突然微微一滞。林天晴推了她一下,她的思绪才重新运转起来:“林小姐,我要离开一下。”

  “你要去哪里?”

  “我想到一个救三响的办法!但需要你配合。”

  林天晴坚定道:“只要能把方医生救出来,要我做什么都成。”姚英子说:“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但你必须找到三响,问他关于海容号叛乱的事情,能多详细就多详细,然后等我回来!”说完姚英子不待林天晴回答,转身跑了出去。

  汉口城区此时恢复了秩序,比之前要安全许多。姚英子离开行辕之后,凭着记忆一路小跑,一口气冲到了中英药房的楼前。这里此前是那子夏的驻地,但现在已人去楼空。姚英子方向一转,来到旁边不远的经理宿舍。

  项松茂正在房间里打包行李,他已站完了最后一班岗,准备动身回上海去了。姚英子突然出现在门口,把他吓了一跳。

  “姚小姐,你不是去武昌了吗?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姚英子顾不得喘息,抓住项松茂胳膊:“项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中英药房有一部短途电报机,可以跟武昌联系?”

  “啊,不错。汉口、武昌与汉阳三地分隔于大江南北,分号联络不便,所以我们私架了一部电报机,用于货物调配。”

  “现在我需要跟海容号上的正电官金琢章联系,想借你的线路一用。”

  项松茂犹豫了一下:“那是单线电报,只能拍送给武昌分号,让分号伙计转送给武昌军政府,军政府再派联络艇到在江面巡弋的海容号,这一来一去,可是要费不少辰光。来得及吗?”

  姚英子道:“无论要花多少时间,必须一试才行!”

  项松茂见她目光坚定,遂放下手里捆行李的绳索,从旁边提起一匣电报机用干电池:“跟我走吧!”

  时间推移到傍晚时分,球场路上的六座红十字义冢,比起数小时之前已模样大变。

  其中有两座坟冢的封土被彻底刨开,下面的泥土里露出大量遗骸。这些尸体已经入土一个多月,筋骨皮肉已几乎完全液化,白花花的蛆虫在灰绿色的腐肉与白骨之间蠕动。无论死者生前是什么形貌,如今都已化为一摊徒具人形的肉泥,唯有残破衣衫提醒着曾经的立场与坚持。

  那子夏站在旁边的小坡上,双手拄着指挥刀,俯瞰着下方的这一番地狱骇景,脸上两种矛盾神情不断对抗着。一种是狰狞的快意,双眸透着厉光,恨不得把这些尸骸拖出来挫骨扬灰;另外一种则是郁闷,胸中那一腔虐杀仇敌的快意,似乎被什么障碍堵住了,憋得苍白面颊上浮起一层不均匀的躁红。

  尤其让他郁闷的是,这个障碍,仅仅只是一个人。

  峨利生教授行走在尸坑之中,不避腐臭与蛆蝇,就像一位圣徒。每一具挖出来的尸体,他都会忠实地履行一个红会医生的职责,躬起身子,严格按照规程来检验、辨识,然后指示士兵小心地移在旁边。

  周围挖坟的士兵有几十个人,却没人敢逾越这个弱不禁风的医生划出的界限。他周身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凛然气场,没人敢去催促或呵斥,也没人敢对遗骸做出格的举动。

  整个挖坟的进度,因为峨利生教授一丝不苟的工作,被严重拖慢。只要他在,这就是一次人道开坟验尸,没人能挫骨扬灰。

  那子夏现在还有耐心。那个洋人再如何能干,终究不是铁打的。他已经连续工作了数小时,很快就会达到体力极限。届时要么知难而退,要么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一念及此,那子夏握紧指挥刀,挪动了一下马靴的位置。他无意中瞥到天边一抹酡红色,那是被拖下山去的残阳最后的痕迹,内心蓦然生出一阵极为复杂的懊恼情绪。

  在距离那子夏不远处的树林边,邓医官和孙希并肩而立,前者负责监视后者,防止去替换峨利生教授。这实在太枯燥了,邓医官百无聊赖,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

  “哎,孙二鬼子,我真不明白,你们是图什么?”

  孙希忧心忡忡地盯着峨利生教授,随口答道:“我们是红会总医院的人,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个。”邓医官弹了弹帽檐,“这坟头下的死人,跟你们非亲非故,至于这么豁出命去维护吗?一个月给多少工食银?”

  “这不是银钱的事。”

  “不是为钱,那就是为名喽?反正人生在世,总逃不过这两个字儿。”邓医官自以为抓住了重点,立刻来了精神,“我可是听说,之前淮北水灾差点把红会困在蚌埠;上海闹鼠疫,你们医院又得往病毒堆里扎;这回汉口大战,整天只看见你们冒着枪林弹雨来回跑——是,社会上都夸你们急公好义,但一不留神就要丢掉性命,这么明显的赔本买卖,你会算不明白?你那个洋人老师也不明白?一个两个犯傻也还罢了,怎么你们一个医院上下都犯傻?全中国的傻瓜,都跑你们那儿去啦?”

  孙希听到他这么贬损自家医院,涌起一股怒气:“四眼仔,照你这么说,那些开粥厂、建善堂、出义诊的都是傻子喽?就你这种铁公鸡最聪明!”

  “你这是诡辩。我可没说不做善事,但不能把自己命搭进去呀!你多咱见过开粥厂把自己肉割进锅里的?”邓医官一边说,眼睛一边朝峨利生那儿瞟。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有钱人开粥厂,那是偶然发个善心。但我们是医生,这就是我们的责任。”

  邓医官点起烟卷,独自喋喋不休:“咱们同一届的同学,一毕业各家军队抢着聘用,谁都知道,抢到一个医生,就是多条性命,大把银钱伺候着。你要是不乐意从军,自己在大城市开个诊所,每个月响当当十几个大洋进账。要名有名,要利有利,积的阴德也不少。你在班里成绩最好,可惜明珠暗投,在那种破医院又累又穷,还担着偌大风险,何苦呢?”

  “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懂啊。我这不是在问你吗?你们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到底图什么?”

  孙希眉毛动了动,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他本质上是一个被动的人,张德彝让他去总医院报到,就去了;冯煦让他偷账册,就偷了;总医院派他去救灾治伤,就去了;姚英子和方三响说去哪儿,他就毫不犹豫跟去了。孙希并不计较危险与回报,但也确实没有深思过邓医官的问题:做慈善的原动力是什么?是什么理由,驱使着这么多人去做一件接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沈敦和如是,张竹君如是,还有眼前的老师……

  那个执拗的身影,仍旧在晦暗不明的尸坑中忙碌着,凭借一己之力维护着数百名死者的尊严。这同样是一件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孙希想起他和峨利生教授在路上那场未完成的谈话,当时他问教授为什么来中国,可惜对方还没回答。他有直觉,也许两个问题的答案是同一个。

  “人各有志,不求互相理解。”他只能淡淡地回答。

  幸亏一个传令兵跑过来打断了这场小小的辩论。传令兵说,行辕那边来了一个副官,手里还拿着一封易总长的手令。邓医官赶紧迎过去,往那子夏那里带。

  “看来英子那边搞掂(搞定)了!”孙希神情一松。

  他伸出手揉揉有点麻木的脸,准备喊教授快停下来休息。可孙希刚一抬头,惊愕地看到,那子夏从副官手里接过手令,只是扫了一眼,便随手撕成碎片。

  孙希霎时手脚冰凉,不只是因为那子夏罔顾了易乃谦的命令,更是因为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

  “那子夏有问题!他绝不只是为了泄愤!”

  咚咚咚。

  这是短棍敲击栅栏的声音。

  方三响睁开眼睛,抬眼看去,黑暗中似乎有两个人影。随着一个纸糊灯笼缓缓抬近,他才勉强看到,一个狱卒,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面带忧色地走向这边,正是林天晴。

  “姓方的,你未婚妻来探监了!”

  那个狱卒喝道,方三响一怔,他跟她白天才刚认识,怎么就成了未婚妻了?林天晴唯恐他露出破绽,抢先一步扑到栅栏上:“姚小姐去找人了,她让我先来看看你。”

  方三响立刻反应过来,林天晴只有冒认这层关系,才骗得狱卒准许探监。两人素昧平生,她这么做实在是牺牲不小。方三响不擅撒谎,只好尴尬地“嗯”了一声。林天晴还想说什么,可碍着狱卒在旁边,难以开口。

  这时那狱卒一抖灯笼,居然凑了过来,低声道:“方医生,你还记得俺不?”烛火昏暗,方三响摇摇头,那狱卒咧开嘴笑了:“俺还记得你咧。俺们棚的丁棚长,是你抬回红会医院的,对不?”

  方三响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个狱卒,居然是那个在临时医院唱歌的小伤兵。小伤兵说:“俺不敢放你走,不过留点时间还是中的,多陪嫂子聊会儿。”说完他提着灯笼,顾自出去了。

  林天晴见他出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姚英子的嘱咐说了一遍。方三响有些迷惑不解,事到如今,英子还追究他在海容号上的事做什么?可既然她坚持,他便把整件事毫无隐瞒地讲了一遍。

  林天晴一直用心听着,记着。当她听到方三响最后爬到桅杆上跳船时,忍不住紧张地“啊”了一声。方三响道:“就是这些了。喜昌指控我唆使海容号叛乱,我不敢冒领这份功劳,但若说我参与起义,这是我的荣幸。这些事情,明日我会在受审时堂堂正正说出来。”

  林天晴又是钦佩,又是感伤。她努力把这些都记下来,宽慰他道:“放心好了。姚小姐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不让你受审。”一提这个名字,方三响难得笑了笑:“那个胆大妄为的丫头,不知如今又在折腾谁呢。”

  林天晴忽然又想起什么:“方医生,你之前说跟我兄长有渊源,请问,是什么渊源?”方三响遂又讲了萧钟英送信的事情,讲得慷慨激昂,眼神发亮。

  林天晴听着听着,不由自主把手伸进栅栏,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看到你会那么熟悉,你眼睛和我兄长眼睛里的光芒,几乎是一样的。你们参加革命的人,是不是都有这样的光芒?”

  她定定地看了一阵,才意识到有些失礼,赶紧把手缩回去。方三响好奇道:“你哥哥林天白,是个怎样的人?”

  他对林天白的了解,只限于是萧钟英的接头人,一听说他跟自己眼神相似,便产生了兴趣。林天晴看了眼门外,狱卒并没有催促的意思,便缓缓蹲下,隔着栅栏讲起兄长的故事。

  他们林家在汉口原本是做生漆买卖的,家底颇为殷实。可惜因为一次沉船事故,父亲溺亡,母亲也很快因病亡故,家产被债主与亲戚分了个精光,只剩下他们两兄妹被亲戚收养。林天白生性要强,不忿亲戚的虐待,拽着林天晴跑出来,把她寄养在一处尼姑庵里,自己则去汉阳铁厂做小工。

  林天白从运炉渣做起,极为辛苦。赚得的一点点工钱,大部分都充作妹妹的生活费。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边咬牙干活,一边偷看炼铁师傅们操作。后来铁厂发生了一次意外,全靠他及时操作冶炉,才避免了一次生产事故。林天白因此获得一位经理的赏识,在铁厂混得颇为不错。

  这位经理见林天白很聪明,说可以推荐他去读湖北武备学堂,将来出路很好。但他提出一个条件,想纳林天晴为妾。不料林天白大怒,直接跟那位经理断绝了关系。经理威胁说要撤回推荐,他便自己苦学了一阵,去参加选拔考试,结果居然硬是被他考中了武备学堂。

  林天白去学堂读书之前,给妹妹安排进了慕贞女校,因为这间女校不需缠足。至于两个人的学费与生活费,则全靠林天白从武备学堂获取的奖学金来支撑。

  林天白凭着一口气,在学堂拿下了头等成绩,很快便公派去了日本留学,就读陆军士官学校学习炮科。林天晴留在国内,随着年纪渐长,追求者颇多。长兄如父,她写信到日本问哥哥意见,林天白很快回信,说女子欲不受欺凌,须有独立之人格;欲有独立之人格,必有独立之经济;欲有独立之经济,必有独立之技能。他建议妹妹不急着婚嫁,先去学一门手艺,如此才能与夫家敌体。

  那时候林天晴便隐隐感觉到,哥哥在日本应该接触到了什么新思潮,才会有此观念。随信而至的,还有一笔公派留学补贴。林天晴便用这笔钱去了北洋女医学堂,进修看护专业,因为她觉得哥哥日后要从军,难免会受伤,总得有人照顾才行。

  兄妹俩隔海一直保持着联系,林天白时常大谈革命道理,声言要回来重振中华。林天晴则跟兄长回报学习近况。她毕业之后直接返回了汉口,在日租界找了份看护妇的工作,安心等候着林天白学成回国——接下来的事情方三响都知道了,武昌战事一起,林天白与萧钟英等人中断学业,匆匆归国,最后血洒长江。

  林天晴讲到这里,双眼早已模糊。她怕外面听见,只能拼命咬住嘴唇,只有方三响能听见那发自内心的、压抑已久的恸鸣。林天晴哭了一阵,从怀襟里取出一枚玳瑁夹,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照片。

  “你看,这是我兄长生前仅存的一张照片。”

  方三响接过玳瑁夹,照片上面的林天白面似冠玉,鼻若悬胆,身着白色柔道服半蹲在地上,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带着一丝傲然。若有懂看相的,必然说这是将军之相,只可惜天不假年,令人叹息。

  林天晴等了一阵,渐渐觉得不太对劲。方三响看照片的时间委实有点长,而且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她正要开口,方三响把照片递了出来,却用手紧紧捏住边角。

  “这是你哥哥在哪里照的?”他的声音在颤抖。

  林天晴道:“兄长在日本把大部分补贴都寄回来给我,自己连照相的钱都没有。这张照片,还是他参加学校柔道社的合影。我单独把他剪出来,随身带着。”

  “照片的其他部分呢?”

  林天晴愣了一下:“这是几年前寄回来的,其他部分早扔掉了。”

  方三响没有作声,两片厚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眼前的照片上,林天白头像正上方残留着另一人的下颌部分,两颗黑痣一大一小,在唇边十分醒目。嘴唇略有上斜,牵动着颌肌与咬肌微微凸起,仿佛在用力笑。

  一瞬间,方三响又回到了老青山的那个下午。

  “觉然师父,咱们还要走多远哪?”

  “方村长,快啦,快啦,再有个七八里地,就到啦。”觉然和尚笑眯眯地回头说。

  这时狱卒过来催促,林天晴收好照片,匆匆离去了。方三响一个人躺在牢房里,双手枕着后脑勺,心脏凶猛地向全身泵着血,导致睡意全无。这么多年来,方三响到处打听仇人下落,始终一无所获,没想到在最意想不到的场合,突然看到苦苦追寻的身影。

  虽说这个线索只有半张脸,但方三响可以确认,那一定就是觉然和尚。那两颗痣,无数次在噩梦里重现,他绝不会认错。

  方三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萧钟英为了逼他离开梅子山,假称知道觉然和尚的下落,让他欲与之共患难而不可得;如今他意外得到了真相,却身陷清军囚笼。这个执念,总是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发挥存在感。

  浑浑噩噩过了一宿,时间推移到十二月二日。方三响听到耳边有“咚咚”声传来,那是短棍敲击栅栏的声音。他一睁眼,发现天色大亮,狱卒已打开了房门,让他出去。

  方三响以为要去提审,没想到狱卒却嘿嘿一笑,暗自做了个恭喜的手势。他走出去一看,一脸疲惫的姚英子和林天晴正并肩站着,旁边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喜昌。

  喜昌见到方三响,下巴不自觉地抖了抖,似乎仍含怨恨。直到姚英子轻咳了一声,喜昌这才敛起恶念,堆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走过来:

  “方医生,误会,都是误会。”

  方三响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喜昌已继续道:“方医生,您知道的,我不是生了疟疾嘛,一直在舱室里养病,外头发生的事儿,都是吉升跟我讲的。谁想到呢,这小子谎报军情,欺上瞒下,我才误会方医生您参与了叛乱。现在回头想想,您是头一回登上海容号,谁谁都不认识,上哪儿煽动叛乱去?您要是能一句话就把一条船说降,那何必在红十字会干呢?早该安排到外务部,把洋人兵船一条条说过来。哈哈哈哈,笑谈,笑谈。”

  喜昌开始还有点不情愿,后来越说越顺,越说越投入。姚英子和林天晴在旁边看他侃侃而谈,都露出尴尬神情。

  “我当时也是深为国家忧虑,痛心水师迷途,急火攻心,这才有了误会。我今儿个已重写了文状,去易总长那边澄清了误会。不知者不怪,你大人有大量。”

  喜昌伸出手来,拱了一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方三响无言以对,也只好勉强一拱手,喜昌道:“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咱们不打不相识。以后你有机会去京城,我请你喝豆汁儿!”

  说完以后,他看了姚英子一眼,微微点头,转身匆匆走了。方三响走到她俩跟前,满脸疑惑:“你是给他吃了什么药?”

  姚英子得意扬扬道:“自然是我姚家的独门秘方,药到病除。”方三响神色一动,登时明白她使的什么手段。

  昨晚姚英子在中英药房那里一直等到凌晨,经过层层中转,终于等来了金琢章的电报。在电报里,金琢章也很关心方三响的遭遇,尽量详细地讲述了整个过程。他提到一件事,最令姚英子在意。

  当初海容号决心起义的前夜,舰上的革命党人不欲杀戮过重,所以大家决定礼送两位旗人军官下船,凑了些大洋做遣散费。吉升大怒,拔枪要打死水手代表,却被喜昌拦住。没过多久,吉升离奇跳江,而喜昌站出来说他要照顾吉升妻小,这遣散费他帮吉升收下,然后拿着钱离开了。

  而根据农跃鳞的描述,喜昌一下船便宣称自己是力叱叛军,被礼送下舰。农跃鳞质疑了几句,喜昌立刻翻脸,把他送进监狱里。至于遣散费云云,喜昌对官方只字未提,照顾吉升妻小的事自然也没了下文。

  姚英子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喜昌是个胆小如鼠、嗜财如命的人。她与林天晴重新聚首之后,获知了方三响在船上的详细经历,注意到喜昌从头到尾没离开过自己的舱室,没亲见追捕方三响的过程,于是心里更有了计较。

  天色一亮,姚英子径直找到喜昌,直截了当地威胁说,倘若他不撤回指控,便要把遣散费的事曝光,让他一分大洋都拿不到,还要被人戳脊梁骨说欺负孤儿寡母。喜昌本来还有些扭捏,姚英子亮出了姚家大小姐的身份,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他两百大洋好处。

  这下喜昌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无比痛快地撤去了控诉。

  “可你还得给他两百大洋。”方三响忧心忡忡,“我可能要很久才能还上这笔钱。”林天晴赶紧道:“此事因我而起,应该我来还才是。”

  姚英子哈哈一笑,随即正色道:“还钱的事放一放,我们先赶紧去球场路!那边还没解决呢。”方三响一怔:“不是易乃谦昨天派人去调查了吗?”

  “那子夏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把询问文书当场给撕了,把人也赶了回去——现在那边只有孙希和峨利生教授撑着,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方三响吃惊不小,那子夏再如何跋扈,怎么会跟总参谋长直接撕破脸?他赶紧与姚英子、林天晴两人朝球场路赶去。

  一到现场,他们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只见六座坟冢被挖开了四座,满地泥土,几百具尸骸,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球场上,每具尸体上面都搁了一张小纸片。在第四座被挖开的尸坑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仍在忙碌着,他的步履不稳,双肩摇动,显然已疲惫至极,但动作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夜之间,一个人要检验这么多尸体,工作量简直不可想象。

  “孙希!”方三响一马当先,冲到坟冢旁边,怒气勃发,“你怎么光站在这里看着?!怎么不去替一下教授?!”孙希整个人颓丧地瘫坐在地上,一脸沮丧:“我去过,可教授坚决不让。教授说,不能给那子夏翻脸的机会,不然坟冢难保,那些死者的尊严就全被践踏了。”

  方三响急了:“那也不能让峨利生教授一个人忙活!在几百具尸体中间待上一宿,光是腐毒和尸味就会要人命啊!我去替他!”

  “谁敢来!我毙了他!”

  一声厉喝从土坡上传下来,那子夏高高在上,满是血丝的眼睛瞪向这边。方三响又是一动,士兵们登时举枪口对准他。吓得姚英子和林天晴一边一个,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子夏同样疲惫不堪,但他勉力支撑着,就像一个红眼赌徒,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与峨利生教授的对赌上,赌谁先撑不住倒下。他绝不允许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来搅乱局面。

  无论是方三响他们几个,还是邓医官,这时候都觉得不太对劲了。那子夏的举动,实在太过古怪。堂堂一个管带,为何非要跟几座坟冢过不去?为此还不惜与峨利生教授死顶,不惜与易乃谦撕破了脸?这简直不合逻辑。

  场面正在僵持,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与皮靴响动。众人转头看去,发现易乃谦亲自带队赶来,腰间别枪,身后还跟着几十名黑装乌帽的武装宪兵。

  那子夏的士兵试图阻拦,却被宪兵毫不客气地推开。易乃谦走到前头,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狼藉的坟丘,然后仰起脖子大声喝道:“那子夏!我以参谋长的名义,命令你立刻停止行动,马上到我面前报到!”

  那子夏微微冷笑:“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命令我?”

  易乃谦嘴角一抽,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今晨南北已签订停战协议,即刻停止一切军事敌对行动。”那子夏闻言,身子晃了晃,嗓子嘶哑着道:“何人有这个权力,敢轻言与叛贼停战?!”

  易乃谦沉下脸色道:“北洋总理大臣袁大人派出代表刘承恩、蔡廷干两人,与湖北军政府黎元洪派出的代表蒋翊武、吴兆麟两人,在武昌宝通寺已签妥协议,大印钤成,形同朝廷旨意。诸部都须遵令。”

  是言一出,周围的人一阵恍然。从十月打到今日,两边打得尸山血海,就这么突然地停战了?

  “旨意?呵呵!”那子夏发出一声嗤笑,“你干脆让袁世凯自己写一份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分别。和谈是他袁氏与叛军和谈,却不是朝廷!”

  易乃谦盯着他,不言语。那子夏继续喊道:“什么朝廷,什么皇帝,在他袁宫保眼里就是团泥!想怎么搓弄就怎么搓弄。如今南北停战,他挟叛贼以欺天子,接下来是不是就该五色逼宫的戏码啦?”

  这“五色逼宫”指的是五折逼迫皇帝的京戏。《黄逼宫》是杨广弑父;《黑逼宫》是李刚逼迫周赧王;《蓝逼宫》是马武逼迫汉光武帝;《白逼宫》是曹操杀伏后逼汉献帝;《红逼宫》是司马师逼吓曹芳。京中旗人子弟多是票友,那子夏用这五折戏来作比,形同**裸地骂街。

  其实那子夏骂的句句是实话。自从开战以来,北洋军忽进忽停,袁世凯趁机要挟朝廷,玩弄诸位大臣于股掌之间。与其说是革命党跟清军交战,倒不如说是袁氏借革命党去要挟朝廷。所有人对此心照不宣,唯是那子夏当众把它说破。

  “子夏,有话下来慢慢说!”易乃谦还试图安抚。

  “我偏要在这里讲!朝廷里从摄政王往下,全他妈是糊涂蛋!年年编练新军,结果编练出来的不是袁氏心腹,就是他妈的反贼。我这样的忠臣,反倒成了袁崇焕,成了岳鹏举!大清国我看是要亡!”

  那子夏唾沫横飞,似乎陷入某种狂热,浑然不觉自己比附这两个人物的荒唐。方三响忍不住怒喝道:“民心尽丧到了这地步,你还认为只是朝廷权术玩得不好,真是活该要完!”

  易乃谦为难地耸了耸鼻子,方三响的话他觉得没毛病,可自己毕竟还是大清参谋长,立场上似乎应该呵斥才对。

  这时那子夏赤红着眼睛,瞪向方三响,似乎想不出什么可反驳的,便举起指挥刀,要活劈了这乱臣贼子。易乃谦悄悄拔出佩枪,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合适,又把枪放回去,命令宪兵们冲上去按住这疯子。

  只见坡顶寒光一闪,打头的宪兵捂着耳朵滚落下来。那子夏收回沾血的指挥刀,仰天长叹:“大厦将倾,一两个孤臣孽子,又有何用?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我连南北和议都搅扰不了,实在有负皇恩哪!”

  坡下众人,这才明白其中奥秘。原来那子夏决心挖坟戮尸,不是单纯为了泄愤,竟是为了破坏南北和谈。只因为他忌惮洋人,才被峨利生教授生生逼住,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验尸。

  更多的宪兵嗷嗷地扑上去,那子夏身子一晃,巧妙地从人群间隙中钻出去。他情绪上头,什么也不顾了,提着剑直朝尸坑扑去。

  孙希、方三响和姚英子同时脸色一变。方三响反应最快,左手按住邓医官肩膀,右腿一蹬,邓医官“哎哟”一声被压得跪下去,方三响借势冲上前去,要抓那子夏的后襟。那子夏回头一刀,刺啦一声,连衣衫带肉,把方三响胸口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方三响仰面倒下去。

  但也幸亏方三响这么一阻,他慢了一步,被孙希率先冲进尸坑,用身体把峨利生教授护住。那子夏也不分辨是谁,举起刀来就要狠劈——如今不必顾忌这洋人了,杀死他,怎么也能给袁世凯添点堵吧?

  啪!

  一声清脆的枪响,那子夏身子一僵,栽倒在裹着无数腐骸的烂泥里。

  姚英子缓缓放下枪,把它扔还给脸色煞白的易乃谦。易乃谦怒道:“你……你竟打死了一个军官?”姚英子面无表情地回道:“不,我只是打伤了一个疯子。”易乃谦这才注意到,那一枪是擦着那子夏右脑过去,把他震昏而已。一只残缺不全的热乎右耳,就落在数步之外。

  “无论如何,你是对一位朝廷命官开了枪。”

  “然后呢?”姚英子毫无畏惧地看着他,“易总长,您打算向哪个朝廷检举?”易乃谦自负久历宦海,却一下子被噎住了。“哪个朝廷”,这四个字可真是辛辣无比。

  那边孙希见那子夏被击倒,松了一口气,这才松开胳膊,满怀欣喜道:“老师,没事了,您可以休息了!”

  “哦。”

  浑身沾满了泥土的峨利生教授低下头,轻轻吐出一个单词,身子轻晃,直接昏迷在自己学生怀里……

  “接岸喽!”

  随着艄公一声吆喝,小舢板晃晃悠悠地贴近码头。孙希第一时间跃上岸去,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快步朝大智门跑去。

  距离南北签署停战协议已过了十天,无论汉口还是武昌、汉阳皆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三镇民众深藏骨子里的商业本性,让市面以极快的速度复苏着。车马、摊贩、店铺乃至乞丐全都冒出头来,报童呼喊着号外满街乱跑,一片杂乱中透着勃勃的生机。

  可惜孙希根本无心欣赏这番和平景象,他面色凝重,脚步飞快,很快便来到了大智门附近那座漂亮的三层小楼前。楼顶一面红十字旗,正迎风展开。

  红会临时医院一度移动到了武昌,但随着停战,它又搬回了汉口这栋小楼里。医院里的两军伤员早已移交各方,如今格外安静,只有二楼仍收容着一位病人。

  孙希进了医院之后,先找到克立天生女士,把布袋递给她:“这是我从一家南洋店里翻出的樟脑丸,按四比五的比例与勃兰地酒混合,滴入白糖水,按口杯分盛。”克立天生女士接过去,脸上有挥之不去的忧色:“会管用吗?”

  “至少能对腹泻管点用吧……”

  孙希说完,正看到盐谷铁钢拎着行囊,走出厅来。

  “孙桑,我的任务完成了,准备和赤十字社的其他人返回日本。”盐谷见到他,古板的脸色居然浮起扭捏,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醉态。孙希点了点头,伸手与他相握。盐谷强调说:“那日的话,并不完全是醉话。我衷心希望,中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这对于日本和亚洲都是好事。”

  孙希笑了笑:“我只懂医学,不懂政治。那天喝醉说的话,我可是都忘啦。”盐谷一张方脸似乎微微有些失望,但他仍旧保持着礼貌,回头看向二楼:“峨利生教授的事情,我很遗憾没办法帮上忙。这真是一个医生的耻辱。”

  “接受无可改变的客观事实,这也是医生应有的素质。这是峨利生教授常教导我的。”

  “对于他的义行,鄙人深感敬佩,请代我向他转达敬意。”盐谷说完深鞠一躬,走出门去。

  孙希目送他的身影离开,鼻子深深吸了一下,迅速走上二楼。林天晴正端着一个木盆出来,盆里的**稀薄如水,微微带有腥臭。

  她是主动留下来帮忙的,此刻一见孙希,有些担忧道:“教授今天上午又腹泻了三次,热度一直在三十九摄氏度。”孙希道:“他现在精神如何?”

  “意识还好。”林天晴没再说什么,端起木盆下楼去倒。孙希推门走进屋子,看到峨利生教授半靠在床头,侧头向窗外看去。

  “Thomas,你来了。”峨利生教授的眼窝深陷,面色枯槁,只有灰蓝色的双眸依旧闪着理性之光。

  自从十二月二日在球场路昏迷之后,峨利生教授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他反复出现原因不明的发热,而且持续腹泻,短短十天之内便消瘦得不成样子,身体虚弱到连船都无法乘坐,只能留在汉口当地。

  根据柯师太福医生的判断,峨利生教授一个多月来的高强度工作导致体质骤降。尤其十二月一日至二日那一次开坟验尸,他长时间沉浸在满是腐气和毒素的环境里,健康受到严重侵害,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红会的所有医生对此都束手无策,租界里的几位名医被请来会诊,也无法阻止衰弱的趋势。原先峨利生教授在课堂上说,医学对人体奥秘的探索,还远远不够。孙希到现在才深刻地感觉到这种无力。

  此时见到峨利生教授这副样子,孙希几乎抑不住眼里的泪水。峨利生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神态,微微抬起手,示意他坐到床头来,因为自己没力气大声讲话。

  “你不必如此,医生要保持冷静,冷静是理性之母。”他像平常那样教诲道。

  孙希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找来了一些樟脑与勃兰地酒调配,可以缓解您的腹泻,兼具退热功效。”

  峨利生教授摇摇头:“你的用药没有问题,但我认为腹泻只是表征,我胸下位置很不舒服,很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很多案例显示,下壁位置的心肌梗死,会刺激到膈神经,造成肠胃道的异常反应。”

  他的口气冷淡,简直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病情,而孙希的嘴唇剧烈地颤动起来。倘若峨利生教授的判断是对的,那么他已经判了自己死刑。以现在的外科技术,绝无可能在心脏上动刀。

  “我问你,腹泻反过来对心脏有什么影响?”峨利生教授像平常一样突然提问。

  孙希对此已形成条件反射,略做思考便回答道:“腹泻失去大量水分,会导致血液黏度过高,造成动脉血栓……”

  峨利生教授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努力呼吸了一下,灰蓝色的双眸看过来:“你有心事,而且与我的病情无关。”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个陈述句,他的敏锐,丝毫不因病情而减弱。孙希只好硬着头皮,讲起了他和邓医官在坟前的辩论。虽然那场辩论被易乃谦打断,但孙希总觉得自己输了,因为他想不出如何反驳邓医官,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你们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到底图什么?邓医官的声音再度响起。

  峨利生安静地听完,淡淡一笑:“我还记得Thomas你第一天到医院的事。你和方三响、Jane三个人,路遇一个脖颈动脉被割开的伤者,把他送来医院。我问你,你救他的时候,有没有计算救他能带来什么好处?”

  “哪里顾得上啊?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想着赶紧把他救过来。”

  “你看,你遇到病人,会有一种冲动去拯救他。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救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但你就是有冲动,为什么?”峨利生把手按在胸口上,“因为医学不只教会我们救人的技术,也赋予了我们一种救人的天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医术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利他本能,希波克拉底誓言不过是这种本能的症状罢了。你还记得王培元教授爱背的那段‘苍生大医’吗?”

  孙希点头,那是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的内容,在蚌埠集时,王培元为了鼓舞士气背诵过,还是他亲口翻译给老师听的。

  “那一段话,我真的很喜欢。‘见彼苦恼,若己有之’,这说的不就是医者的责任与共情吗?可见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真正的医者,心意都是相通的。你的祖先是一位好医生。”

  孙希“呃”了一声,刚想要解释,不是姓孙的都是一家人,峨利生已继续道:

  “你还记得我们去球场路时的那场谈话吗?”

  孙希点点头。

  “你问我,为什么选择来中国……”峨利生教授说到这里,居然面露腼腆,“说实话,我当初决定来中国的原因,并不怎么高尚。我狂热地崇拜老师奥斯特教授,他曾说过,一位良医应该拥有狮子般的勇气,可以直面最恐怖的事物。中国在丹麦人眼里,是一个充满病菌与古怪的蛮荒之地,如果我连中国都敢去并通过考验,说明我的勇气完全合乎良医的标准。”

  孙希能理解老师为什么有点羞涩,原来他年轻时也那么轻狂不着调。

  “那么您现在不惧怕了吗?”

  “不!这个词不够准确。”峨利生教授辩解似的提高声调,“经过这些年的观察,我认为这片土地不需要去恐惧,它需要的是去理解。我始终无法喜欢王培元喝茶不放糖与奶,我也不明白沈会董与中国官员打交道时的古怪逻辑,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对于生命的珍视,以及对这片土地的热诚。孙思邈与希波克拉底对医道的理解,并无分别。”

  “还有你们,这几年你们几个经历了很多事,包括这一次来武昌,从你们身上我听到了强烈的心跳,那是狮子的心跳,多么美妙。能拥有这样心跳的土地,又怎么会让人恐惧呢?”

  “教授……”孙希感觉他的口吻像是在做临终忏悔,双眼乞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峨利生教授伸出手,放在孙希的手背上,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少见的情绪:“我因为误解而来到这里,在离开这个国度之前,我希望能培养出至少一位独立执刀的本土良医,让这里的生民多一分希望,也让外界少一分误解。”

  孙希感觉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眼。自己去英国的打算,居然被老师觉察到了。他不敢直视老师:“可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没有勇气去替您在尸坑里检验,我没有勇气跟老方和英子说实话,我没有勇气去拒绝冯大人的要求,我……我没法通过您的考核!”

  峨利生教授淡淡笑道:“Thomas,你有一双稳定的手,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颗善良、悲悯之心。勇气和其他物质一样,不是凭空而来,而是用这些基本品质化合而成。你是我留给这个国家的礼物,不要让我失望。我的尸检解剖就交给你了,你可以验证一下心梗导致腹泻的猜想……”

  “我……我……”

  “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不过恐怕没机会去研究了,我把它作为留给你的最后一个课题。”峨利生教授吃力地转动着瞳孔,“这一次战地救治,医生实在太匮乏了,很多伤员是死于等待之中。如果能够设法改善一下救治流程,也许就能多救一些生命。”

  孙希哽咽着点点头,泪流满面。

  峨利生教授闭上眼睛,再次吟诵起“苍生大医”来。他的发音很流畅,明显是下了苦功夫:“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大医……”

  峨利生仿佛觉得自己发音不够标准,勉强重复了一次,旋即彻底沉默下去。只有那只瘦弱的手掌,依旧覆在孙希颤抖的双手之上。

  在外面不远的大街上,方三响和姚英子正各自拎着一个药箱返回医院。快接近小楼时,两人突然感应到什么,抬起头,只见医院楼顶那一面飘扬的红十字旗,正被一个人影缓缓降下到旗杆的中间位置。

  两个药箱齐齐坠落在地,姚英子捂住了嘴,方三响双手抱住了头。一个小报童恰好从他们两人身边经过,童稚嘹亮的声音在整条街道上回**:

  “号外,号外,今日起义十四省代表与袁世凯特使齐集南京,南北和谈,共议全新国体。共和宪政,实行在望!”

  三人后续事迹,请看第二部《大医·日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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