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夏和颜政张大了嘴巴,露出两张土包子的表情。
在他们面前是一栋豪华的白色别墅,西式风格,虽然只是三层小楼,却显出不凡的气度。在别墅的周围是一个效仿苏州网师园的小园林,无论松柏灌木都修剪得异常精致,看得出主人付出过很大心血。
十九看到他们两个的样子,抿嘴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进吧。”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有些胆怯地踏入了别墅的大门。
他们从绍兴回上海没再坐火车,诸葛家专门派了三辆黑色林肯去绍兴接驾,两辆坐人,一辆先导,开在杭甬高速公路上十分拉风。十九不知为什么,主动选择和罗中夏坐到了一起;颜政只好一脸委屈地和诸葛一辉同一辆车,暗自遗憾二柱子没一起来。
二柱子毕竟是韦家的人,去诸葛家做客实在敏感。所以他先行一步,去永州和彼得和尚会合。
一路上十九没怎么说话,一直望着窗外,罗中夏也不敢多嘴,就把身体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车队没有开进上海市,提前下了高速。又开了将近半小时,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和刚才迥异,农田减少,绿地增多,远处还有些别致小楼,彼此之间的间隔很远,甚至还有高尔夫球场,看起来是专门为那些富人开发的别墅区。罗中夏不知道另外一辆车里的颜政感想如何,反正自己的腿肚子有些转筋。
他们四个人一进别墅的厅堂,颜政忍不住“啧”了一声。这里的装潢风格充斥着近代民国气息:两侧是高大的古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线装书;一套明式桌椅边摆放的是暗绿色的灯芯绒沙发;一个落地式仿古地球仪搁在书桌旁边。一副厅联挂在厅墙正中:进则入世,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退而出关,绝圣弃智清静无为悟妙门。
一位老者早已经恭候在厅内,一见他们四个人进来,立刻迎了上去。
“罗先生,幸会!”老人伸出手,罗中夏也伸出手,两手相握,他感觉一股力量透过这个身材矮小的老人右手猛冲过来,稍做试探又退了回去,如浪涌潮去。
“不愧是青莲笔。我此生能见到青莲笔吏,真是死也瞑目了。”老人笑道,罗中夏有些尴尬,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十九说:“这一位是诸葛家的管家,你就叫他费老吧。”费老略一点头,对罗中夏说:“老李就在楼上等您,请随我来。”
十九推了推罗中夏,示意他跟着费老走。罗中夏不太放心地看了她一眼:“我自己去?”他其实对诸葛家并不了解,潜意识里还认为是敌人,除了十九以外他对其他人都不放心。十九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不必担心。
颜政愣头愣脑也要跟过去,却被诸葛一辉一把拉住:“来,来,颜兄,让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诸葛家的收藏。”
“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打百遍拳,”颜政活动活动手指,忽然来了兴致,“不如我们去切磋一下。”
“若要打拳,我倒有个好去处。”诸葛一辉笑道。
罗中夏看颜政和诸葛一辉兴致勃勃地从旁门离开,深吸一口气,跟着费老上了楼梯,心里忐忑不安。十九一直目送着他。他们爬上三楼,走到一条铺着地毯的长廊尽头,那里有一道紫檀木门,门面雕刻着一幅山水图,山皴水波与木纹配合得浑然天成,十分精美。
费老在门上谨慎地敲了三下,门里很快传来一个声音:“请进来吧!”费老推开门,让罗中夏进去,表情很是恭谨。
这一间显然是书房,三面墙都是满满的书籍。屋子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实木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俱全,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开来,桌后站着一个人正提笔欲写,笔毫欲滴,显然已经蘸饱了墨。一本线装书倒扣在一旁。
看到罗中夏来了,老者从容搁下笔,微微一笑。费老道:“这位就是老李,亦是诸葛家的族长。”
老李最多也就五十出头,而且满面红光,头发乌黑,一张略胖的宽脸白白净净,不见一丝皱纹,浓眉大眼,留了一个大背头。
罗中夏看了一眼桌子上倒扣的书,上面只有两个字:春秋。
“罗先生,欢迎你!”老李冲他和蔼地笑了笑,“等我写完这个字。”说完他重新俯下身子去,运气悬腕,转瞬间写了一个“道”字。
“罗先生你看这字如何?”
“挺好,写得蛮大的……”罗中夏不通文墨,只好这么回答。老李也不生气,哈哈大笑,把毛笔在水里涮了涮,搁到了笔架上,然后踱步出来。
“你的事情,我已经都听说了。”老李让他坐到沙发上,自己则坐到了对面,双手优雅地交错在一起。罗中夏摸不清楚他的用意,保持着沉默。这个人的双眼非常有特点,里面总似燃烧着一些什么东西,很有**。
“退笔之事,他们韦家帮不上忙,我们诸葛家亦无办法。既然云门寺的退笔冢是个圈套,那么你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去永州的绿天庵碰碰运气了。”老李开门见山。
罗中夏松了一口气,很久没碰到这么坦诚的人了:“多谢您的关心!我会尽快退掉笔灵,至于青莲遗笔和点睛,等退出来,你们想要就拿去吧。”
老李似笑非笑:“罗小友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惜啊,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看你身具渡笔之才,必然是要被诸方觊觎的。”罗中夏心中一惊,想不到他和韦定邦眼力一样犀利,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是渡笔人的身份,而且也说了一样的话。
老李看到罗中夏的反应,抬起手来,语气凝重:“本来呢,你退笔,我取笔,两厢情愿,没什么问题。可是这一次诸葛长卿的背叛,让我发现,除了诸葛家和韦家之外,还有第三股神秘势力在悄然布局。我有直觉,他们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是韦势然?”
“有可能,但不完全是。”老李道。
那么,秦宜去韦家盗笔,背后是否有人唆使?这么一分析,罗中夏发现,真的隐隐有一股力量,似乎把这两家的边缘人都统合在了一处,俨然成势。
“诸葛家和韦家再不和睦,也不会伤人性命,这是铁律。可这第三股势力,却不会在乎人命,他们很可能是殉笔吏的余孽,这可就麻烦了。”老李沉声道。
“殉笔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中夏隐隐觉得,这件事十分关键。秦宜就是用奇怪的法门,把郑和给炼成了笔,而诸葛长卿杀房斌,似乎也与此有关联。
老李把目光移向房间内的文房四宝,徐徐道:“既然罗小友你问起来,我便直言相告。笔冢自南宋关闭,从此再无笔灵,这你是知道的。可是历代总有个别笔冢吏不甘心,希望能找回笔冢主人的炼笔法门,再开笔灵之道。可惜他们没有笔冢作为参考,亦无正道在胸,最后从两家炼制笔童的手法里,开发出一套以活人炼笔的邪路,叫作殉笔。”
老李说到这里,信手拿起一管毛笔,用手指摩挲其笔尖:“笔冢主人炼笔,是取那些天才死后的不昧魂魄,凝炼成笔灵;而殉笔之道,则是拿一个与笔灵相合的活人生生炼化,再让笔灵将其夺舍——换句话说,是笔灵吞噬掉人的魂魄,借着人躯复活。笔冢吏是身怀笔灵,而殉笔吏,则是占据了笔冢吏身体的笔灵。”
罗中夏听得毛骨悚然,这可真是至邪之法。细细一想,这正是郑和所遭遇的事。秦宜拿来殉笔的,虽然只是一支无心散卓,但原理是一模一样的。
老李又道:“笔冢传人,最崇灵性。而殉笔搞出来的,都是行尸走肉,只配叫作笔童,实在是大逆不道。这个殉笔法门太过邪恶,诸葛家和韦家曾数次合力围剿,销毁典籍,杀死行邪法之人。我本以为这已失传,想不到……今日又重新见到了,还把爪子伸进我诸葛家来。”
说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诸葛长卿是家中主力,居然都叛变了,还不知殉笔吏余孽在诸葛家渗透了多少人。
“罗小友,你未来要面对的,恐怕是这些敌人。他们要取笔,可绝不会顾惜人命。何况你的渡笔资质,可是殉笔吏们求之不得的上等材料。你,逃不掉的。”
韦定邦说过同样的话,看来两家的族长,都不看好罗中夏的退笔之旅。罗中夏心中一阵躁郁,他想逃避,可是越逃,牵涉越深。原来只是为完成一个课外作业,可折腾到现在,却变成了整个笔冢世界的纷争核心。他坐立不安,觉得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简直要窒息而死。
这时老李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无关问题:“罗小友,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如今的时代怎么样?”
罗中夏没料到他会忽然问这么一个高深的问题,只好敷衍着回答道:“还好吧。”
老李摇摇头,声音略微有些激昂:“就表面上来看,当然还算不错,经济在发展,城市居民生活水平在提高,然而同时人们的道德水平却在直线下降啊。你觉不觉得,如今的社会,已经到了古人所说礼崩乐坏的程度了?金钱至上,利益至上,整个社会完全物质化了,已经忘记了传统道德和精神。国学不存呢!”
“也没那么严重吧。”当然这句话罗中夏没说出口。“现在不是出了许多谈国学的书吗?还有电视上也天天讲,还有人上读经班呢。”
老李不屑地挥了一下手:“现代国人太缺乏古风熏陶了,琴棋书画一门不通,诸子百家一人不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是普遍的现象,并非是一两个人、一两场讲座可以扭转的——说到电视讲座,客气点是隔靴搔痒,实质上彻底的误人子弟,建议你还是别看为好。”
“不过总算有人去做,总归是好的啊。”
“没错。我们诸葛家也是笔冢主人一脉相承下来的,从很早的时候起就以‘不教天下才情付诸东流’为己任。所以我们笔冢后人,有责任把先人要维护的东西保留下来,发扬光大。这既是诸葛家的天命,也是诸葛家的责任。”
老李把右手按在胸口,双目闪闪:“所以以前我一直运用诸葛家的财力和影响力,在各地邀请学者讲演,投资建设国学院。我记得你们华夏大学也是我们推动的项目之一。我原本希望能借此振兴国学。”
“不、不会吧……”罗中夏心里骂了一句粗话,没想到鞠式耕的国学课,竟然就是眼前这个人推动的。看来他和这些笔冢家族发生联系的时间,要比他想象中还要早。
老李的眼神忽然从慷慨激昂变得有些忧郁:“但是我后来意识到了,一个人再有钱,他所做的也很有限。比如我斥资数千万去购买广告,但那也只能占几分钟时间。而每天二十四小时全国播放的广告差不多有我的几万倍。仅仅靠这些手段去挽救传统,是不够的。”
“那……该如何?”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罗中夏一眼,一字一顿说道:“挽救中国精神,唯有国学;而挽救国学,唯有笔冢。”
“总算说到正题上来了。”罗中夏心想。
“青莲笔是管城七侯中最为特别的一个,它从来没有臣服过笔冢,它一定掌握着打开笔冢的关键。事实上,一直在搜集管城七侯的不只是他们韦家,我们也一直致力于此。但我和那些自私的人不同,我如果借助七侯的力量,就有能力打开笔冢。到时候中国数千年来的精粹都将得到解放,让那些伟大的先辈重现今世,重新感化这个已经接近道德底线的社会。”
罗中夏没想到这个人这么坦诚,坦诚到他都不敢正面回答。
“我知道你一直想退笔出世,归隐山林。不过天已降大任在你头上,往小了说,你自己要保命存身;往大了说,国学兴亡,匹夫有责啊。”老李把身体朝前倾了倾,声音变得缓和,但口气依然紧迫。
“经历过智永之事后,你也该知道,退笔毕竟只是虚妄,还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然后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来实现国学理想?”
诸葛长卿垂头半跪在阴冷的地下室内,两只胳膊被高高吊起,半身**。他已经恢复了神志,然而两只眼睛既没有神采也没有焦点,如同一匹受了伤的孤狼。
颜政没想到诸葛一辉会把自己带来这里,他不太喜欢这种密闭空间的混浊味道,也不喜欢这种酷刑的氛围。他们现在身处这间地下室隔壁的监视室内,通过闭路电视观察着诸葛长卿的行动。
“这算是非法羁押吧,不怕被警察临检抓到吗?”
诸葛一辉淡淡回答:“颜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平等有先有后。”
颜政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他们家势力这么大,竟可以肆意动用私刑。同时他又有些不屑,颜政以前是流氓出身,打架犯事讲的是实力和气魄,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仗着自己爹妈身份而四处嚣张的人,连带着对特权阶层都有些隔阂。
诸葛一辉俯下身子吩咐工作人员把镜头拉近一点。颜政看到,在诸葛长卿的胸口、后颈和太阳穴都贴着微小的白色电极,长长的电线连接到地下室外的某一个地方。电极有节奏地放着微弱的电流,使得他不时抽搐。
“就这么锁着他,会不会被他用笔灵挣脱?”颜政忽然问。
“颜兄你看到他身上那些电极了吗?”
“不会是用高压电这么直接吧?”
诸葛一辉笑着摇摇头:“笔灵是精神,电刑管什么用呢?那个电极其实传送的是数字化了的《白头吟》。”
颜政比出一个放弃的手势,无可奈何地说:“诸葛兄,兄弟我读书少,您把话给一次说全吧。”
诸葛一辉取过一张打印纸递给颜政,颜政展开一看,这《白头吟》原来是一首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就算颜政不懂诗,也能闻到这诗中颇多哀怨之气。诸葛一辉忽然问道:“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颜兄该知道吧?”
“知道一点。古代泰坦尼克号,富家小姐卓文君爱上穷小子司马相如,两人私奔去了纽约,最后淹死在格陵兰岛。”
诸葛一辉忽略掉后一半的胡说八道,继续说:“后来司马相如被汉武帝赏识,他发达以后,就有休妻之念。卓文君写了这首《白头吟》给他,以示劝诫,让他惭愧不已。千古闺怨诗词,这首当称得上超绝了。”
颜政拍了拍脑袋:“我明白了,司马相如怕老婆,所以你们就用这首卓文君的诗克制了诸葛长卿的相如凌云笔?”
“正是,司马相如有愧于文君,有《白头吟》在,他的笔灵是断不敢出的。”
诸葛一辉指了指监视器旁边,那里摆着一台电脑,屏幕上一条类似心电图的曲线在跳动:“这是我们诸葛家最新的研究成果,可以将诗词数字化,然后转化成有规律的电波。用科学的角度去看,笔冢吏与笔灵互动的表现形式可以视作一种特殊的神经脉冲。我们把《白头吟》转化成特定频率的电波去刺激他的神经,自然就能起到克制的作用。”
他停顿了一下,盯着屏幕感慨道:“目前这项研究刚刚有个雏形,想不到第一个拿来试验的竟然是他。”
颜政想起罗中夏的青莲笔也曾经被秦宜用崔颢的诗镇住过,大概能理解其中原理。
“诸葛兄好厉害。这种东西,如果不是文理兼修,恐怕是做不到。”
“谬赞了。”诸葛一辉一边谦虚一边得意,“举凡笔灵特性、如何破法,整个诸葛家我是最熟知不过的。”
颜政想问问自己的这管画眉笔该如何使用,如何破法。可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回头去看,原来是费老和十九。
“有成果吗?”费老背着手,一改刚才的慈祥面孔,地下室的光线不足,他的脸看起来很阴沉。
“我觉得用刑用处不大,这个人我了解,拷打没用。”诸葛一辉抬了抬下巴,屏幕里的诸葛长卿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态,还不时用威胁的眼神盯着镜头。十九恨恨地咬了下嘴唇,如果不是费老在场,恐怕她就已经冲进去把他的头斩下来了。
“不妨事,我进去看看。”
费老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他弹了弹手指,旁边有守卫赶紧打开铁门。诸葛一辉有些担心地提醒道:“费老,这个克制程序还不成熟,您小心点。”
费老“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走进地下室。他慢慢来到半跪下的囚犯跟前,诸葛长卿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与他四目平视。费老端详了片刻,鼻孔里忽然冷哼一声:“诸葛家待你不薄。这么多年养育之恩,食禄之义,你倒回报得好啊!”
“要杀就杀……”诸葛长卿虚弱地说。
“你的同谋都还有谁?”
诸葛长卿没有回答。费老知道他不会说,也不再追问。他袖子一摆,突然出手,迅捷如闪电。在外面的颜政甚至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只听“啪啪”六声,六枚电极贴片几乎在一瞬间被费老撕了下来。
电脑发出一阵尖厉的鸣叫,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诸葛长卿突然仰头一阵痛苦的低吼,胸前灵光乍现,被压制已久的凌云笔骤然失去束缚,开始剧烈地摆动。费老抬起如同树皮般枯槁的右手,手指一翻,“噗”的一声直接插入诸葛长卿的前胸。等到他退手出来的时候,右手二指夹住了一管笔灵的笔顶。
费老再一运力,双指慢慢夹着笔顶朝外带,渐次拉出笔杆、笔斗……最后他竟生生把凌云笔从诸葛长卿身内拽了出来!
只见整支凌云笔被从主人身体里扯出二尺多长,只剩笔毫还与诸葛长卿藕断丝连,就像是用筷子夹起一块拔丝地瓜,有丝丝缕缕的细线相连。一人一笔只凭着这一点连接着,似乎随时可能会扯断。
凌云笔猛然被人抓住,像一条受惊的鳝鱼左右拼命摇摆,云气乱飞,费老的二指却似一把钢钳,泛起紫青光芒,死死扣住笔灵,丝毫不曾动摇。
诸葛一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喃喃自语道:“想不到费老竟动用自己的笔灵……”旁边颜政听到,问他费老的笔灵是什么来历。诸葛一辉和十九都没回答,全神贯注盯着地下室里的情景。颜政自讨没趣,只好也把视线转回屏幕。
地下室内,费老握着笔灵冷酷地对诸葛长卿说:“现在你的身体已经不受你的神志控制,你的神经已经随着凌云笔被我抓了出来,你还不说吗?”
诸葛长卿用沉默做了回答。
费老道:“有骨气,那么我只好直接问笔灵了,它们是永远不会撒谎的。”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他的拇指稍微在凌云笔管上用了一下力,诸葛长卿立刻发出一声惨号,如同被人触及自己最痛的神经一般。
“你在诸葛家内的同伙,是谁?”费老厉声问道,他的头顶隐约有白气蒸腾而出,显然也在全神贯注。
诸葛长卿口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眼角开始渗血。现在的他整个神经已经被拽到了凌云笔内,实际上是笔灵在利用他的身体说话。
“是谁?是殉笔吏的余孽吗?”
“不是……”声音虚弱沙哑。费老不得不让自己的问题尽量简单一些,同时右手的五个指头灵巧地在凌云笔管上游动着,像是弹钢琴,又像是操作傀儡的丝线。笔灵毕竟只是非物质性的灵体,他的能力还不足以对它们进行很精细的操作。
“为什么你们要杀房斌?”
“不知道……”
“谁是幕后主使?”
“主人的力量,是你们无法想象的……”
诸葛长卿全身的抖动骤然停滞,他的嘴唇嚅动了几分,试图继续吐出字来。费老听不清楚,朝前走了两步。突然诸葛长卿双目圆睁,从嘴里“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正喷在距离他不到半米的费老脸上。
费老猝不及防,身体疾退,右手大乱,凌云笔趁机摆脱了控制,围绕着诸葛长卿不停鸣叫。
这一次,是诸葛长卿本身的强烈意识压倒了凌云笔,强烈到甚至可以影响到已经被拽出体外的神经。可强极必反,这一举动也让他受创极深。他随即又喷出数口鲜血,只是再没有刚才那种高压水龙头的强劲势头,一次弱过一次。最后鲜血已经无力喷出,只能从嘴角潺潺流出,把整个前襟都染成一片可怖的血红。
就连他头顶的凌云笔,光彩也已经开始暗淡,缭绕云气开始变得如铅灰颜色。
“快!叫急救医生来!”
诸葛一辉见势不妙,立刻喝令手下人去找大夫。很快四五个白大褂冲进地下室,费老看着那群人手忙脚乱地把奄奄一息的诸葛长卿抬上担架,满是鲜血的脸上浮现古怪的神情,甚至顾不得擦擦血迹,就这么一直目送着诸葛长卿被抬出去。
诸葛一辉他们也随即冲进地下室,十九细心地拿了一条毛巾递给费老。费老简单地擦拭了一下,转头对诸葛一辉说:“看起来,有人在他的意识上加了一个极为霸道的禁制,一旦涉及主使者身份的敏感话题,就会自动发作。”
“到底是谁如此可怕!”诸葛一辉倒抽一口凉气,但想不到哪支笔灵可以做到这一点。
费老擦了擦脸,沉声道:“至少我们知道,诸葛家之外,有一个强大的敌人。连长卿这种心高气傲的人,都称其为主人。”
诸葛一辉点点头,这个情报他们早就从颜政那里知道了,现在不过是再确认一下。费老长叹一声,把沾满血迹的毛巾还给十九:
“赶紧去查一下,这几个月以来,诸葛长卿打着诸葛家的旗号,到底偷偷行动了多少次、杀了多少人、用这种有伤天和的龌龊手法收了多少笔灵!”
“明白。”
“最重要的,是要查出那个敌人是谁,是不是失传已久的殉笔吏。”
四个人走出地下室,费老和诸葛一辉在前面不停地低声交谈,想来是在讨论如何擒拿幕后主使的细节。颜政和十九走在后面,当他们走过一个九十度拐弯时,十九忽然拉了一下颜政衣角,让他缓几步。等到前面的费老和诸葛一辉转过拐角,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你们是亲眼看见房老师被杀,对吧?”
“嗯,对。”
他们回到别墅大厅的时候,恰好罗中夏从老李的房间里走出来。颜政问他跟老李都谈了些什么,罗中夏苦笑着摊开了手:“他让我一起复兴国学。”
他刚才回绝了老李的邀请。本质上说罗中夏并不喜欢这种蛊惑人心式的口号或者过于火热的理想,也对国学没什么兴趣,尤其是一想到自己被青莲笔连累变成了一个关键性人物,他就觉得麻烦和惶恐。
老李对他的拒绝似乎在意料之中,也没有强求,只说让他在这里住上几天,仔细考虑一下。
颜政听完了罗中夏的讲述,不禁伸开双手感慨道:“好伟大的理想呀,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为我们送来马列主义!你也许有机会做国学革命导师哦。”
“做革命导师的都死得早,你看李大钊。”罗中夏白了他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里,罗中夏和颜政享尽了荣华富贵,就像是真正的有钱人一样生活。诸葛家在这方面可毫不含糊,每天山珍海味招待,就连卧室也极尽精致之能事——不奢华但十分舒适。
老李、费老和诸葛一辉在这期间很少露面,只在一次小型宴会上出现了一次,与他们两个喝了一杯酒——那次宴会上颜政一个人喝了两瓶,事后几乎吐死——估计是忙着处理叛徒事件。诸葛家的其他人也很少来打扰他们,只有十九每天陪着他们两个四处参观,打打网球、高尔夫什么的。老李还慷慨允诺他们可以敞开使用别墅的图书馆,也算是熏陶一下国学,可惜这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只用了一次,就离那里远远的。
十九人长得漂亮,性格又爽朗,而且善解人意,做玩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有如此佳人作陪,就是什么都不干,也赏心悦目。不过让颜政郁闷的是,她似乎对罗中夏更加热情,有意无意总缠在他身边。颜政没奈何,只好去和别墅里的年轻女仆搭讪聊天。
不过罗中夏自己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体内有管曾经属于房斌的点睛笔。至于房斌到底是什么人,他一直不敢问,生怕又触动十九的伤心事,平白坏了气氛。
除了十九以外,还有一个总是乐呵呵的胖大厨,他自称叫魏强,是诸葛家这间别墅的厨师长,奉了费老之命来招待他们。不过这家伙没事不在厨房待着,却总远远地围着他们两个转悠。罗中夏问他,他就说厨师做饭讲究量体裁食,得把人观察透了才能做出真正合适的膳食。魏强脾气倒好,任凭颜政如何挤对也不着恼,就那么乐呵呵地背着手远远站着。
这几天里,大家都很默契地对笔灵和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绝口不提。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小事的话,恐怕罗中夏和颜政真的就“此间乐,不思蜀”了。
有一次,罗中夏吃多了龙虾,捧着肚子在园林里来回溜达消化,不知不觉走到一个侧门。他还没推开门,魏强就忽然出现,招呼他回去。罗中夏本不想听,可不知不觉就走回来了,莫名其妙。罗中夏回去以后偷偷讲给颜政听,后者不信邪,去亲身试了一次。过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罗中夏问他发生了什么,颜政郁闷地说:“我本来想翻墙出去,结果又碰到了魏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稀里糊涂就回到别墅了。”
“你是不是被他催眠了?”
“我像是那么意志薄弱的人吗?反正这个魏强,肯定不只是厨师那么简单!”
罗中夏和颜政这时候才意识到,这种幸福生活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软禁”。
“难怪十九每天老是跟咱们形影不离的,原来我还以为是她对你有意思呢。”颜政咂咂嘴,罗中夏心里一沉,有些说不清的失望。颜政笑嘻嘻地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佳人在侧,美酒在手,这种软禁也没什么不好啊。”
“喂,得想个办法吧?”
颜政挥了挥右手,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掺着雪碧一饮而尽:“你出去有什么事情吗?”
罗中夏一时语塞,他原来唯一的愿望就是摆脱青莲笔,这个希望彻底断绝以后,他一下子失去了目标。
“就是说嘛。事已至此,索性闭上眼睛享受就是了。时候到了,自会出去;时候不到,强求不来。”颜政一边说着一边晃晃悠悠走出房间,手里还拎着那瓶红酒,且斟且饮。
接下来的一天,虽然罗中夏并没打算逃跑,可自从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之后,整个氛围立刻就变了。他总是怀疑十九无时无刻不监视着他,猜测十九的衣服里也许藏着窃听器,要不就是趁他转移视线的时候偷偷汇报动静,甚至上厕所的时候都在想十九会不会趴在外面偷听。
疑神疑鬼容易降低生活质量,这一天他基本上没怎么安心过。十九见他魂不守舍,以为他病了,他就顺水推舟敷衍了两句,就推说身体不太舒服,回自己房间去了。一个人躺在**拿着遥控器翻电视频道,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
他看电视看得乏了,翻了一个身想睡觉,忽然被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吡”。他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手机,因为没什么用,所以被随手扔在了**,一直关着,现在被压到了开机键,所以屏幕又亮了起来。
一分钟后,一连串未接呼叫哗啦哗啦冲进来,都是来自彼得和尚的号码,还有一条短信。
罗中夏犹豫地打开短信,上面只是简单地写道:“关于退笔,接信速回。”又是退笔,罗中夏苦笑一声,把手机扔在一旁,翻身去睡,这种鬼话信一次就够了。
他不知不觉睡着了,在梦里,罗中夏感觉一股温暖的力量在引导着自己,这力量来自心中,如同一管细笔,飘浮不定,恍恍惚惚。
是点睛?
想到这里,他立刻恢复了神志,点睛笔为什么会忽然浮现出来?罗中夏很快发现自己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把手机握在了手里,大拇指误按了短信的回叫键,线路已经处于通话状态。
“喂喂!听得到吗?你在哪里?”对方的声音模糊不清,信号很嘈杂,但能听得出是彼得和尚本人。
“诸葛家。”罗中夏只好接起电话,简短地回答。彼得和尚略过了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退笔冢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很遗憾。”
“嗯……”
“我在永州的事情查得有点眉目了,搞不好,绿天庵真的有退笔之法。”
罗中夏没有感觉到惊喜,反而变得多疑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点睛笔一共指出两处命运的关键节点,结果云门寺里藏的却是王羲之的笔灵,反为韦势然作了嫁衣。那么绿天庵会不会又是他的阴谋?
“你也不能确认真伪吧?”罗中夏尖锐地指出。
彼得和尚说:“是的,我既不确定是真的,也不确定是假的,那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不是吗?我们可以在永州碰面,然后去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你不是一直想回归平静生活吗?”
“彼得师父,对不起啊,我现在……”罗中夏斟酌了一下词句,“如果你在现场经历过那些事,你就会明白,我对这件事已经没什么信心和兴趣了,何况现在诸葛家已经把我软禁,我根本出不去。”
说完他就挂掉了电话,坐起身子对着雪白的墙壁,强迫自己对着空气露出不屑的笑容:“什么退笔,别傻了,都是骗人的!”
这通电话搞得他本来就低落的心情更加郁闷,没心思做任何事情,于是唯一的选择就是睡觉。至于点睛,也许那只是自己做梦见到而已吧。
罗中夏躺在**,双手紧扯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感觉到鼻边一阵清香,他以为又是点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香气挥之不去,他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十九正俯下身子,两个人的脸相距不过几寸,一双红唇清晰可见。
难道她要夜袭?还是说她还在监视我?
罗中夏又惊又……喜,一下子不知道是该静等,还是主动投怀送抱,他正琢磨着左右为难,十九却把嘴凑近他耳朵:“喂,快起来!”
罗中夏忙不迭地拿起衬衫套好,这才问道:“这大半夜的,发生什么事了?”
十九转过身来:“你们想不想离开这里?”
罗中夏一愣,拿不准这是试探还是什么。他看了看墙上挂钟,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九焦虑地看了看窗外,神情一改白天的温文淑雅。罗中夏忽然发现,十九没穿平时的时尚装束,而是换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把原本就苗条的身材衬托得更窈窕有致,一把柳叶刀用一根红丝带扎在腰间。
“老李和费伯伯我最了解了,他们表面上对人都是客客气气,可会用各种手段达到目的,你们现在实际上是被软禁在这里!”
“这还用你说……”罗中夏心想,嘴上回答道:“那我该怎么办?逃走吗?”
十九坚定地点了点头:“对,而且我要你跟我走。”
罗中夏吓了一跳:“去哪里?”
“费伯伯已经找到了诸葛家其他几个叛徒的下落。我要你们跟我一起去,赶在费伯伯之前去杀了他们!”
罗中夏一惊,他们的效率可真是够高的:“可是……你这么干,不也等于背叛了诸葛家吗?”
“我才没有背叛,我只是不想让杀死房老师的凶手死在别人手里!”十九怒道,“本来我一直要求参加行动,可都被他们拒绝,只让我在这里守着你们。我不干!”
这最后一句说得如同小女生的撒娇,可隐藏着汹汹怒气和凛凛杀意。
“那你找我们有什么用,自己去不就好了。”罗中夏实在不想再蹚这浑水了。彼得和尚叫他去退笔他都拒绝了,更别说这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还有一个隐隐的理由:十九亲口承认守在自己身边是老李的命令,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更加心灰意懒。
十九上前一步,口气里一半强硬一半带着哀求:“我不想让家里任何人参与,一辉哥也不行。他们肯定会立刻告诉费伯伯,把我捉回去。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们。何况……何况你还有房老师的……”她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一双美眸似乎有些潮湿。
罗中夏生平最怕麻烦和美人落泪,可惜这两者往往都是并行而来的。他想上前扶着她胳膊安慰,可又不好这么做,弄得手足无措,几乎就要认输。脑子里无数想法轰轰交战,一会儿心说:“别去,你还嫌自己的麻烦不够多吗?”一会儿又说:“人家姑娘都这么求你了,再不答应就太不爷儿们了。何况这是个逃脱软禁的好办法。”
十九看到他仍旧在犹豫,不由得急道:“费伯伯他们已经买了明天去永州的机票,现在不走,就赶不及了。”
“永州?”罗中夏猛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烁。
“对,我今天偷听了他们的电话,诸葛长卿的同伙叫诸葛淳,现在湖南永州,之前家里派他去,是在探访和笔灵有关系的遗迹。”
罗中夏心中的惊讶如钱塘江的潮水一般呼呼地涨起来,奇妙的命数齿轮在此“咔嗒”一声突然啮合在了一起,这难道也是点睛笔的效用之一?
他意识到,自己除了屈服于命运,已经别无他途。
“好吧,我们怎么离开?”他长叹一声,说服了自己。
十九这才转哀为喜:“这里地形我最熟,你们跟着我走就好。如果有人阻拦……”她拍了拍腰上的柳刀,英气勃发。两个人走到门口,罗中夏忽然想起来,一拍脑袋:“糟糕,那颜政呢?”
“算你小子有义气。”
颜政笑眯眯地从门口外面站出来,时机拿捏得相当准确。他已经穿戴整齐,穿了一身全新的蓝白色运动服,如同一位私立学校的体育老师。
罗中夏一看到他的笑容,就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意思:“你早知道了吧?”
面对质问,颜政耸了耸肩:“十九姑娘毕竟脸皮太薄,我跟她说你是睡美人的命格,非得吻才能醒来。”
原来刚才十九俯下身子去……她真的相信了颜政的胡说?!
罗中夏惊愕地转脸去看十九,后者白皙的脸一下就红透了。她慌慌张张撩起肩上长发,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们赶快走吧。”
于是他们两个紧跟在十九身后,朝别墅外面跑去。十九在前面疾走,头也不敢回一下,只看到黑色长发飘动,配合着凹凸有致的紧身衣,让罗中夏一时有些心旌摇动。
“喂,逃跑的时候不要分心!”颜政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罗中夏赶紧把视线收回来,对颜政小声道:
“我还以为你会留恋这里的腐败生活呢。”
“腐败当然好啊,不过你别忘了我的画眉笔是妇女之友,一切都以女性利益为优先。”
三个人轻车熟路,很快就来到别墅大门。沿途一片平静,丝毫不见巡逻的保安。正当他们以为可以有惊无险地逃出去时,一个淳厚的声音忽然传入每个人耳朵里。
“十九小姐、罗先生、颜先生,这么晚还没睡,是要吃夜宵吗?”
魏强乐呵呵地从角落里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