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魏强,三个人都收住了脚步。十九“唰”地抽出刀来,目露凶光。
“十九小姐,想吃夜宵的话,我给您送到房间就好。”魏强还是那副肯德基大叔式的和蔼神情,他把左脚往外挪了挪,把整个出口都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
“废话少说,我们想走,你想拦,那就打一场吧!”
魏强连连惶恐地摆动双手:“不,不,打架?我只是个厨子而已,厨子不打架,只打饭。”
“那你就给我闪开!”
十九毫不畏惧地朝前走来,颜政和罗中夏紧跟其后。他们原本以为魏强会立刻阻拦,都暗自有了提防。没料到魏强脖子一缩,闪到了一旁,如同一个误闯了机动车道又赶紧缩回去的行人。
三个人从魏强身边轰轰地跑过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跑出院子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站在了别墅门口,背对着大门,而魏强正在大门前远远地站着,笑眯眯地朝这边望来。三个人疑惑地互视一眼,心里都惊疑不定。
他们没多做考虑,立刻转身,重新朝门外跑去,魏强这次仍旧没拦着。他们一踏出大门,这一次却发现自己面向的是别墅右侧的一条园林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个游泳池旁的露天小餐厅。
无论他们如何睁大了眼睛,都无法觉察到自己什么时候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掉转了方向。
“十九小姐,您更喜欢在露天餐厅用餐?”
魏强恭敬地说,语气里丝毫不带讽刺或揶揄,仿佛这一切跟他无关。罗中夏问十九:“这个人,有笔灵吗?是什么能力?”十九摇了摇头:“魏强这个人很少在别墅出现,我跟他不熟。”颜政有些不耐烦,他不怕跟人对拼,但是讨厌这样被人耍的感觉,他一晃拳头:“擒贼先擒王,直接把他打倒不就得了。”
其他两个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好办法,只好表示赞同。不过此时尚没到需要拼命的时候,所以颜政打算只靠拳头,十九也把刀刃朝里。
三个人第三度接近大门。颜政一马当先,右拳一挥砸向魏强的后颈。他怕对方拆解或者反击,左手还留了一个后招。十九在一旁横刀蓄势,一旦颜政攻击落空,她好立刻补进。
魏强却不闪不避,连身形都不动一下。颜政的拳头即将砸中他的一瞬间,魏强突然消失了!颜政挥拳落空,身子一下子失去平衡,朝前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他重新直起身子来环顾四周,发现不是魏强消失,而是自己又莫名其妙地置身于大门附近的一处苗圃,面前只有一丛圆头圆脑的灌木。
而罗中夏和十九则站到了距离颜政数米开外的碎石路上。
“奇怪,这一次我们站的位置倒没和颜政在一起,是魏强失误了吗?”罗中夏对十九说。这种不是舍命拼死的场合下,他反而显露出了出奇的冷静。
“不知道。”十九急躁地说,如果是强敌也就罢了,现在挡路的偏偏只是一个小厨师,放着打开的大门却就是过不去。
罗中夏深吸了一口气:“事实上,刚才我注意到,颜政要打中他的一瞬间,他似乎跺了一下脚。”
“可是这说明什么?”颜政也从苗圃那边走过来,表情郁闷。
“这家伙绝对是有笔灵的,跺脚大概是发动的条件之一吧。”罗中夏这时候兴奋起来,眼神闪亮,“我有个主意,我们再去冲一次。”
“冲多少次,还不是一样的结果?”颜政反问。罗中夏瞥了远处的魏强一眼,压低了声音:“这一次不同,我们三个分散开,十九在先,然后颜政你第二个,相隔两米,然后是我,也隔两米。”
“这是做什么?”其他两个人迷惑地对视了一眼。
“照做就是了,我想确认一些事。”
于是他们三个就按照罗中夏的办法站成一列,第四度冲击大门。这一次仍旧和之前一样,他们甫一出大门,魏强脚下一振,立刻就发现自己朝着反方向的别墅跑去。
颜政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冲罗中夏喊道:“喂,福尔摩斯,看出什么端倪了吗?”罗中夏露出一丝笑容,指了指他:“我们的顺序。”颜政和十九这才注意到,三个人的顺序和刚才正好相反。罗中夏最接近别墅,其次是十九,最后才是颜政,三个人之间相隔还是两米开外。
“我们的相对位置并没有变化,但是相对于周围的绝对坐标却完全相反……换句话说,这不是单纯的传送,而是一整块空间的转动。刚才也是,颜政你打他的时候,我和十九站在旁边,结果你被转到了苗圃,我们的相对位置也没变化,但方向却颠倒了。”
“我一直忘了问,你在大学是学什么专业的?”
“机械。”罗中夏简短地回答,然后继续说,“可见他的能力,应该是和空间的控制有关,而且不能针对个体,一动就是整个空间位移。刚才颜政打他,我们三个都被移开,就是例证。”
十九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用修长的指头戳住太阳穴,口气不确定地说:“我倒是听一辉哥说过有这么一管笔灵……难道是它?”
三个人重新回到大门,魏强仍旧恭候在那里,丝毫没有不耐的神色,也没有一丝得意。这一次他们没急着走,十九走到魏强跟前,目光凛然,吐出三个字:
“水经笔。”
魏强眉毛一挑,然后拊着手掌赞叹道:“哎呀,十九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发觉了。”说完他的右腿开始笼罩出一层灵气,整个人的神情也和刚才有些不同。笔灵大多自具形体,肉眼可见,像这种附在右腿不见笔形的,莫说罗中夏和颜政,就连十九都没见过。
“水经笔……是什么来历?”颜政问。
“就是郦道元。”魏强耐心地回答。
郦道元是南北朝北魏时人,一生游遍长城以南、江淮以北,并以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水道为纲,写遍相关山陵、湖泊、郡县、城池、关塞、名胜、亭障,留下不朽名著《水经注》,为古今舆地形胜之作中的翘楚。后来郦道元卷入政争,死于长安附近乱军之中,笔冢主人遂将其炼成笔灵,以“水经”命名。
魏强拍了拍自己的双腿:“郦道元游历山川大江,全凭这一双腿,可以说是汇聚九州之地气。”
“水经不离,地转山移。”十九记得诸葛一辉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当时一带而过,似懂非懂,现在大概能明白了。
罗中夏果然猜得不错。水经笔得了郦道元游历千里的精髓,有挪转地理之能,可以切割出一个圆形地面,然后以某一点为圆心进行旋转平行位移。实际上就把他们三个脚下的土地变成了一个大圆盘,盘子转,人也跟着转。而且这种旋转效果只限于水经圈内的所有生物体,地面本身并不会真的转。
而魏强用带着“水经笔”的右腿踏下去,就是为了确定位移空间的圆心所在。他就是圆心。所以前面几次他们明明已经跑到别墅外面,魏强轻轻一跺,整个地面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动,使他们变成面向别墅。
“水经笔的作用半径是一公里,十九小姐你们走不掉的,还是回去吧。”魏强悠然说道,他的水经笔不能打,也不需要打,依靠这种效果,敌人根本无法近身,他非常有这个自信。
“嘿嘿。”罗中夏冷笑一声,他之前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唯唯诺诺,得过且过,现在却忽然变得如此有自信,倒让颜政和十九吃惊不小。罗中夏把他们两个叫到身边,耳语几句,三个人一起点了一下头。
“这次又是什么花招?”魏强心里略想了想,不过没怎么放在心上。无论什么样的花招,只要把他挪开,就毫无用处了。
他们三个又开始了新一轮对别墅大门的冲击。魏强摇了摇头,觉得这三个孩子真是顽固。他运起水经笔,微微抬起右腿,只等他们冲过去就立刻跺下去,这次直接把他们转移回卧室算了。
可这右腿悬着就放不下来了,魏强惊讶地发现:十九在拼命往外冲,已经跑出大门一段距离,而罗中夏却拼命往别墅方向跑,两个人保持着一条直线的距离。
“倒也聪明。”魏强微微一笑。
以魏强为圆心,现在十九和罗中夏各占据了那个水经圆直径的两个端点,一个位于魏强的十二点钟方向,一个在六点钟方向。如果他转动水经圆,把十九转回去,那么同时原本在别墅前的罗中夏就会同样转动一百八十度,来到十九的位置。无论怎样,他们都有一个人在外面。
可他们忽略了一件事。
水经圆并不只是能转一百八十度,还可以转任何度数,比如九十度。
魏强这一脚跺了下去,地转山移。
十九和罗中夏一瞬间被水经圆转移,他们分别被挪去了魏强的左右两侧——三点和九点钟方向,仍旧是在别墅院内。魏强刚想劝十九不要再做无用功,却觉得脑后忽然响起一阵风声。
只听“砰”的一声,颜政的拳头结结实实击中他的后颈,魏强眼前一黑,还未及惊讶就倒在了地上。
十九和罗中夏聚拢过来,看到魏强终于被放倒,十九禁不住按在罗中夏肩膀上喜道:“成功了,你的计划成功了!”
罗中夏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他们并非只是简单地在直径的两个端点,同时让颜政暗中占据了第三个点。从魏强的方向来看,他藏身在左侧九点钟方向。
当魏强发觉他们的第一层诡计以后,第一个反应必然是把水经圈转动九十度,好让原本位于十二点和六点的罗中夏和十九挪去九点和三点。而这才是圈套的关键所在——随水经圈转动的不只是罗中夏和十九,原本在九点钟的颜政也随之转移到了六点钟,恰好是魏强的背后位置。
破解掉第一层诡计的魏强很是得意,这造成了一个短暂的反应迟钝,这对于从背后偷袭的颜政来说足够了。他自以为识破了圈套,却不知正是给自己埋下失败的种子。
未动用一管笔灵,就打败了一个笔冢吏。这固然有魏强未下杀手的缘故,但也可算得上是件功勋了。
颜政一脸赞赏地伸出手,对十九摆了摆指头,十九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按在罗中夏肩膀上,面色一红,赶紧缩回去。颜政这才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刚腾出空来的肩膀。
“你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只要你肯面对自己的命运,就能干得很出色。”
“我才不想有这样的命运。”
罗中夏苦笑着回答,对这些表扬显得有些窘迫,大概不是很适应这种场合。
“我们还是快走吧,还不到庆祝的时候。”
十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我弄了一辆车,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加满了油。”颜政一指还在昏迷中的魏强,问道:“这家伙该怎么办?”十九耸耸肩:“就留在这里吧,一会儿用人就会发现的。”
“打伤管家,还偷车,现在的翘家女孩真是不得了啊。”颜政由衷地赞叹道。
白色凌志在高速路上风驰电掣,十九戴着墨镜把着方向盘,一路上几乎要把油门踩到底。
“我们现在去哪里?”颜政问,然后瞥了一眼时速表,现在是一百四十公里每小时。
“进市里,去虹桥机场。我们去长沙,然后转机去永州。”十九盯着前方的道路。
颜政指了指时速表:“开这么快,不怕交警抓吗?”
“有这个车牌,就是开到光速也没人管。”
颜政吐了吐舌头,心想这诸葛家能量好大。
罗中夏没参与这次讨论,他躺在后座上心不在焉地睡觉。他盘算诸葛淳再能打也只是一个人,有十九和颜政助阵,估计没什么危险,何况说不定他们还没赶到,他就已经被费老他们收拾了呢。
他真正关注的,是彼得和尚口中的绿天庵。他恍惚记得彼得和尚之前曾经说过,绿天庵是怀素故居,不由得担心那里别和云门寺一样,藏着什么和尚的怨灵吧。
还有,会不会那里也藏着一支什么管城七侯笔,他们骗自己过去只是为了开启封印?
彼得是和尚,智永是和尚,辩才是和尚,这个怀素也是和尚,自己怎么总是在和尚堆里打转呢?
和前往云门寺一路上的企盼心情相比,现在罗中夏真是百感交集,心情复杂,若非信任点睛笔的指引,只怕早撒腿跑了。
他们三个到达虹桥机场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十九买好了三张飞往长沙的飞机票,罗中夏悄悄给彼得和尚发了一条短信:“绿天庵见。”然后写下自己的航班号和抵达时间。这个举动他谁也没告诉,免得节外生枝。
“我去梳洗一下,你们在这里等我。”十九对颜政和罗中夏说,然后转身朝盥洗室走去。女孩子毕竟爱漂亮,不能容忍蓬头垢面的形象——即使是面对敌人,也要面色光鲜。等她走远以后,靠在塑料椅子上的颜政双手枕头望着天,忽然感慨道:“那位大小姐,对你够好的。”
“我何德何能。”罗中夏一阵怅然,也不知为何如此,“她之所以对我这么热情,只是因为我体内有她房老师的点睛笔罢了。”
颜政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说起来,这个房斌到底是什么人物啊,竟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罗中夏摇了摇头:“不知道,十九没提过,我也不好问。”
“能被十九和诸葛家如此关切,又怀有点睛,想来是个强人。但若是强人,怎会被诸葛长卿杀掉呢?”
“这些事情,跟咱们没什么关系,我只要退了笔就好。”
颜政咧开嘴笑了:“你听过一个墨菲定律吗?”
“什么?”
“E=MC2。”
“这不是爱因斯坦的那个……”
“E代表embarrassment,M代表metastasis。这个公式的意思就是:麻烦程度等于一个人想摆脱麻烦的决心乘以光速的平方。”
“胡说。”
罗中夏知道颜政是信口胡说,但这事实却是血淋淋的。他只是为了退笔,却已经被卷入了诸葛和韦氏两家的对抗、韦势然的阴谋和管城七侯的复出,真是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时他看到十九从盥洗室走出来,于是闭上了嘴。
很快广播里宣布前往长沙的乘客开始登机,三个人上了飞机,坐在一排,颜政最里面,中间是罗中夏,外面是十九。颜政一上飞机就把头靠在舷窗上呼呼大睡起来。昨天折腾了一晚上,大家都很疲倦了。
罗中夏的安全带大概是出了点问题,系得满头大汗都没弄上。在一旁的十九用指头顶了他一下,低声骂了一句:“笨蛋。”然后探过半个身子去,帮他把安全带束好。这么近的距离,罗中夏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精致的鼻头上留有一滴香汗。
安全带折腾了一番,终于驯服地扣在了罗中夏身上。十九呼了一口气,重新靠回到座位上去。罗中夏也闭上眼睛,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
“呃……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嗯?”十九原本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房斌……房老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十九沉默了一下,缓缓回答:“他是一个拥有伟大人格的人,是我的知己和老师。”
然后一路上,两个人再也没提及这个话题。
他们从上海坐飞机到长沙中转,长沙到永州每天只有三班飞机。他们又在机场多等了几小时,最后当飞机抵达永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永州城区并不大,很有些江南小城的感觉,街道狭窄而干净,两侧的现代化楼房之间偶尔会有栋古老的建筑夹杂其间,让人有一种杂糅现代与古典的斑驳感。这里没有大城市的那种窒息的紧迫感,总有淡淡的闲适弥漫在空气中。大概是入夜以后的关系,巨大而黑色的轮廓能给人更深刻的印象,淡化了时代要素,更接近古典永州那种深邃幽远的意境。
出租车里的广播刺刺啦啦地响着,播音员说今天东山博物馆发生一起盗窃案。颜政拍拍司机肩膀,让他把广播关掉,别打扰了十九的心情。后者托着腮朝外看去,窗外的街道飞速往后,车窗外经常有小店的招牌一闪而过,店面都不大,名字却起得很古雅,不是“潇湘”“香零”就是“愚溪”,都是大有典故的地方。
永州古称零陵,源于舜帝。潇、湘二水在这里交汇,胜景极多,单是“永州八景”就足以光耀千秋。历代迁客骚人留了极多歌咏辞赋,尤以柳宗元《永州八记》最为著名。
十九在永州市柳子大酒店订了三间房,这“柳子”二字即是源于柳宗元。等安顿下来以后,罗中夏和颜政来到十九的房间,商讨接下来怎么办。十九说费老给诸葛淳安排的任务是去湖南境内寻访笔灵,永州是其中一站。
自从笔冢封闭之后,除了一部分笔灵被诸葛家、韦家收藏以外,仍旧有大批笔灵流落世间。数百年间,这些野笔灵便一直游**,无从皈依,就算偶尔碰到合意的人选,寄寓其身,也不过几十年岁月,等寄主死后便解脱回自由之身。
正所谓“夜来幽梦忽还乡”,这些笔灵炼自古人,于是往往循着旧时残留的记忆,无意识地飘回自己生前羁绊最为深重之地。
因此,诸葛家和韦家历代以来都有一个传统:每年派人去各地名胜古迹寻访,以期能够碰到回游旧地的笔灵,趁机收之。虽是守株待兔之举,但毕竟不同于刻舟求剑,时间长了总有些收获。笔冢主人去后,炼笔之法也告失传,寻访野笔灵成为两家收罗笔灵的唯一途径,是以这一项传统延续至今。
既然那个叛徒诸葛淳在永州寻访笔灵,那么必然要去与之相关的文化古迹,按图索骥,必有所得。
可是按图索骥谈何容易。
永州是座千年古城,历史积淀极为厚重,文化古迹浩如烟海,每一处都有可能与笔灵有所牵连。比如离他们所住的柳子大酒店不远的柳子街,就有一座纪念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的柳子庙,内中碑刻无数,还有寇准所住的寇公楼、周敦颐曾悟出《太极图说》的月岩、颜真卿的浯溪碑林、蔡邕的秦岩石刻,等等。若是熟知各类典故的诸葛一辉,或许还有些头绪;但以他们三个的能力,面对这许多古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我们从绿天庵开始找起呢?”罗中夏小心翼翼地提议。
“哦?为什么?”十九看了他一眼。自从他智破了魏强的水经笔后,十九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很重视他的意见。
“我读书少,不知说得对不对啊。”罗中夏仔细斟酌着词句,仿佛嘴里含着个枣子,“这些古迹,应该只是那些古人待过一段的地方,总不能他在哪儿待过,哪儿就有笔灵吧?只有绿天庵,怀素在那里一住几十年,以蕉为纸,练字成名,连退笔冢也设在那里,有笔灵的机会比较大吧?”
颜政看了他一眼,奇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博学了?”罗中夏掩饰道:“我一下飞机就买了份旅游图,照本宣科而已。”
就在这时,罗中夏和十九身上的手机同时响起。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话筒,低声说道:“喂?”
罗中夏的手机上显示来电的是彼得和尚,于是他赶紧走出房间去,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而且略带口音。
“喂,是罗中夏先生吗?”
“呃,对,您是哪位?”
“我是永州市第三中医院的急诊科。是这样,刚才有一位先生受了重伤,被送来我们这里。他被送来的时候,手里的手机正在拨你的号码,所以我们联系你,想核实一下他的身份,以及通知他的亲属。”
罗中夏一听,吓得跳了起来,声音都微微发颤:“那……那位先生是不是个和尚?”
“对,身上还有张中国佛教协会颁发的度牒,上面写的名字是‘彼得’,我看俗名是韦……”
罗中夏焦急地问:“那就是了!他现在怎么样?”
“他全身十几处骨折,目前还处于危险期,我们还在抢救。如果您认识他的家人,请尽快和他们联系。”
罗中夏急忙说自己就在永州,让对方留下了医院的地址,然后心急火燎地回了房间。回了房间以后,他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十九已经打完了电话,和颜政两个人面面相觑。看到罗中夏进来,十九晃了晃手机,用一种奇妙的语气说:“猜猜是谁打来的?”
“谁啊?”
“诸葛淳。”
罗中夏张大了嘴,一个本来成为目标的人现在居然主动给他们打电话了,这个转折太意外了
“他说了什么?”
“他还以为自己身份没暴露,让我帮他查关于怀素的资料。”十九又补充了一句,“以前我跟他关系还不错,他经常拜托我查些资料什么的。”
“怀素?那岂不是说他的目标正是绿天庵吗?”
“很明显,中夏你猜对了。”十九钦佩地望了他一眼,继续说,“我故意探了他的口气,他似乎今天晚上就急着要,看来是要立刻动手。”
说完十九飞快地把柳刀和其他装备从行李袋里拿出来,穿戴在身上。她看了看手表,说事不宜迟,我们不妨现在就去。诸葛淳既然要探访笔灵,肯定会选人少的时候,现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正是个好时机。她的表情跃跃欲试,已经迫不及待了。
颜政说:“可是,你们家来追捕诸葛淳的人在哪里?如果他们先走一步,或者刚好撞上我们,就麻烦了。”
十九略带得意地说:“这个没关系,我事先已经都打听清楚了。他们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来永州的人不会很多。我查过了一辉哥的行程,他们要明天早上才到。诸葛淳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今天晚上正是我们的机会!”
颜政和十九拔腿要往外走,罗中夏犹豫了一下,拦住了他们:“十九,能不能等一小时?”
“唔?怎么?”十九诧异道。
罗中夏觉得不说不行,于是就把刚才电话里的内容告诉他们,顺便把彼得和尚的来历告诉十九——当然,他隐瞒了彼得和尚来永州的目的和绿天庵退笔冢的真相。
“我知道你们诸葛家和韦家是世仇,不过彼得师父曾经与我们并肩作战过,我希望去探望一下他。”
十九柳眉微蹙:“不能等事情办完再去吗?”
罗中夏道:“人命关天,他现在受了重伤,还不知能撑到几时。”颜政一听受伤的是彼得,也站在罗中夏这边:“诸葛淳反正都在绿天庵,不急这一两小时嘛。”
十九左右为难,她握着腰间柳刀,葱白的手指焦躁地敲击着刀柄,却不知如何是好。颜政忽然拍了拍脑袋,拉开房间门,叫来一个路过的服务生。
“从永州市第三中医院那里打车到绿天庵,能用多长时间?”
服务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对外地游客的宽容笑容:“这位先生大概是第一次来永州。永州市第三中医院和绿天庵都是在零陵区,只相隔一个街区而已,就算步行,十分钟也到了。”
颜政惊讶道:“什么?绿天庵不是在郊区的古庙里吗?”
服务生恭恭敬敬回答:“对不起,先生,绿天庵就在市区里,东山高山寺的旁边,如今已经是一个公园了。”
颜政回头望着十九,用眼神向她征询。十九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好吧……那我们就先去看你的朋友,但是要快,否则我怕诸葛淳会溜走。”
彼得和尚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具被白布包裹的木乃伊,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钻进鼻子。他觉得全身上下几乎都碎了,疼得不得了,身体就像一块被踩在地上的饼干,破烂不堪。
当他看到颜政和罗中夏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首先咧开嘴笑了:“如果我在天堂,为什么会看到你们两个?”
“喂喂,和尚不是该去极乐世界的吗?”颜政也笑嘻嘻地回敬道,把临时买来的一束淡黄色雏菊搁到枕头边。罗中夏看他还有力气开玩笑,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两个人聚拢到彼得和尚的床前,一时都有些故友重逢的喜悦。不过这种喜悦很快就被现实冲走,他们交换了一下分开后各自的经历,话题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于是,你们就跟那位姑娘来到了永州,是吗?”彼得和尚望了望病房外面,感觉到一股强悍的气息。十九就在门外,但是她鉴于两家的关系,没有进来,而是在走廊等候。
罗中夏问:“究竟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
“这倒巧了,那个人就是诸葛淳。”彼得和尚吃力地扭了扭脖子,苦笑着回答,脖子上的托架发出吱吱的声音。
原来彼得和尚接了罗中夏的短信以后,第一时间赶往永州,比罗中夏他们早到了几小时。他不想等候,就自己去了绿天庵探路。孰料刚爬上东山的高山寺,他迎面碰到了诸葛淳。还没等彼得和尚说什么,诸葛淳上来就直接动起手来。
彼得和尚本来精研守御之道,可猝然遭到攻击、不及抵挡,一下子被诸葛淳的笔灵打中。在被打中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头部,可身体的其他部位就被墨汁重重砸中,肋骨、肩胛骨、股骨等断了十几处。他跌落山下,想拼尽最后的力气用手机警告罗中夏,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
罗中夏早就在怀疑,医院和绿天庵相隔这么近,一定是有缘故的,想不到果然是这样。
“他出手之快,简直就像是气急败坏,有些蹊跷。”彼得和尚指出,“你们此去绿天庵,还是小心些好,可惜我是不能跟随了。”
“彼得师父您好好休息就是,我只是去退笔而已,不会节外生枝。”
“你究竟还是没放弃这个念头呢。”彼得和尚别有深意看了看他,罗中夏有些窘迫,赶紧把视线挪开。彼得和尚把视线转向颜政:“我的僧袍就挂在旁边,请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来给罗先生。”
颜政从他的袍子里取出一封信和一方砚台。罗中夏展开信,上面的墨字用正楷写就,一丝不苟,但是里面的内容,却和韦小榕留给他的那四句诗完全一样:
不如铲却退笔冢,
酒花春满荼綍青。
手辞万众洒然去,
青莲拥蜕秋蝉轻。
罗中夏放下信笺,盯着彼得和尚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和原来一样的诗吗?”彼得和尚缓缓吐了口气道:“我初看的时候,也很惊讶。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们之前一直理解错误,只看了第一句,便以为得了线索,兴冲冲直奔云门寺,其实这诗就要和后面连起来看,才能发现正确寓意。”
“什么?”
“你看第二句里‘酒花春满’四字,酒花在诗词中常作‘杯中酒涡’,比如‘酒花**漾金尊里,棹影飘飖玉浪中’‘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春满’意指嗜酒。智永禅师持节端方,而怀素却是一生嗜酒如狂,越是酒酣,兴致愈足,‘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而‘荼綍青’显然应该是个比喻,绿天庵本来叫清荫庵,后来因为怀素种了十亩芭蕉用来练字,才改名绿天庵。”
彼得和尚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注意到的话,就该猜到,这诗中暗示的退笔冢,指的实在应是绿天庵的怀素,而非云门寺的智永。族长大概是注意到了这个错误,于是把这诗重新写了一遍,来提示我们真正的退笔之处是在这里。”
“那么后面两句呢?”
彼得和尚摇了摇头:“我还没参透。”罗中夏冷然道:“你分析得不错,但是有一个矛盾。”
“愿闻其详。”
“这诗本是韦势然的阴谋,用来把我诱到退笔冢前好解放天台白云笔。如果他第二句有这样的暗示,我们又看透了先去绿天庵,那他的阴谋岂不是无法得逞?他何苦多此一举!”
这时候颜政在旁边插了一句嘴:“那如果这诗并不完全是阴谋呢?”
罗中夏一愣:“怎么说?”
“如果韦势然最初准备的是不同的诗,而小榕出于提醒我们的目的,在不被她爷爷发现的前提下暗中修改了一些细节,让这首原本故意引导我们去云门寺的诗中,多了一些关于退笔的真实信息,瞒天过海,你觉得这种可能怎么样?”
“这怎么可能?”罗中夏大叫。
“把所有的不可能排除,剩下的再离奇也是真相。”颜政理直气壮地说,他的“妇女之友”画眉笔也在胸内跳跃了一下,以示赞同,“反正我始终觉得,小榕不会背叛我们。”
“可韦势然和她还是在云门寺耍了我们!”
“那只怪我们笨,没注意到这诗中的寓意嘛,却不是小榕的责任。”颜政摊开手,“如果早意识到这一点,韦势然去云门寺埋伏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绿天庵轻轻松松退掉青莲笔了,可惜了她一片苦心。”
这时候病房外十九咳嗽了一声,示意时间差不多了。颜政和罗中夏只好先结束争论。彼得和尚劝他们说:“反正绿天庵近在咫尺,只消去一趟就知道真相了。”
罗中夏心中翻腾不安,他随手拿起那方砚台:“这个砚台是做什么用的?”彼得和尚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这是族长的嘱托,我想一定有所寓意吧,总之你收着吧。”罗中夏“唔”了一声,把它揣到怀里。
“你们去那里,可千万记得照顾自己……”
“当然了,我们是铁交情,就算拿十本《龙虎豹》也不换哩。”
颜政乐呵呵地说,拍了拍罗中夏的肩膀。罗中夏也拍了拍颜政的肩,对于这个大大咧咧的网吧老板,他一向是十分信任的。他现在接触的所有人,都是怀有什么目的,唯有这家伙洒脱随性,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就跟过来了。
两个人在即将离开病房的时候,颜政忽然回过头来问道:“二柱子呢?他不是也来跟你会合了吗?”彼得和尚摇摇头:“他中途被叫回韦家去了,大概是定国叔的意思。”
韦家族长更替,策略面临剧变,散在各地的笔冢吏都纷纷被召回。二柱子虽无笔灵,也是家中年青一代的佼佼者,自然也在召回之列。
他们在病房里的谈话,十九一句话也没问。三个人离开医院以后直奔绿天庵。那个服务生果然没有说错,两地之间近在咫尺。他们过了马路,转了一个弯,就看到东山。东山之上是湖南名刹高山寺,高山寺所属武殿的后侧,即是绿天庵。他们穿过怀素公园,绕过那所谓的“洗墨池”“练帖石”“怀素塑像”之类崭新的伪古迹,沿着上山的石阶飞奔而去。
此时已经接近九点,空山寂寂,月明风清,白日里的游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古木参天,翠竹环绕,整个东山都笼罩在一片安详宁静之中。在一座现代化的都市之内居然有这样一处隔离喧嚣的幽静所在,也算是相当难得。
他们没做片刻停留,很快把这些都抛在身后,脚下如飞,周围越发幽静荒凉。三个人一直跑到快接近高山寺的时候,忽然收住脚,一时间都怔住了。
眼前的石阶之上,仰面躺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这人一动不动,生死未明。再往上去,又看到另外一个黑衣人,匍匐于地。
等到他们视线继续延伸,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眼前短短三十几级台阶,竟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倒卧,如同大屠杀的现场,空气中甚至有淡淡的血腥之气。树木歪倒,落叶凌乱,就连青条石阶都崩裂出数道裂缝,可见战况之激烈。
十九忽然浑身剧震。
“这些……都是我们诸葛家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