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历史 陈峻菁女性权谋四部曲(全四册)

第74章 报应不爽

  

  卧病椒兰殿中十日,朱晃每天昏睡不醒。这天殿外艳阳高照,满目榴花树影,他竟清醒了过来,望见床榻边守护数日的博王妃王氏与郢王妃张氏,朱晃失神地吩咐道:“传旨,叫博王、杨师厚、王彦章入见!”

  王氏与张氏俱是一怔,二人充满戒备地互相望了一眼。王氏垂下眼睛,轻声道:“陛下,博王前天已经去了汴京,不在洛阳。”

  朱晃想了起来,是前几天他吩咐朱友文前往汴京征调西京人马,派往魏州加防,至少还有十几天才能回来。

  今天醒来,他觉得身体比往日都清爽健利许多,但这种健利感又显得十分空洞,不再是往日里筋骨强壮、精力过剩的那种丰沛感,显得虚弱而飘忽。

  他猛然惊悟过来,这不是病体恢复,而是回光返照……

  虽然已经下旨命朱友文监国,可他向淑妃默许过的太子册封,拖到今天还没有成为正式诏命。

  一旁的张氏大睁着双眼,望着朱晃惨白的脸色道:“陛下,郢王就在宫中,要……不要传旨让他入见?”

  朱晃摇了摇头,有些不悦地转过脸去,道:“郢王妃,你这几天辛苦了。郢王这些天日夜值守,朕也知道他的辛劳勤谨,是个孝顺儿子。你夫妻二人,今日不要在宫中侍候了,一同回府休息几天。”

  朱晃看得出来,郢王朱友珪一直盼着他早死,好顺理成章地以亲生长子身份践祚登基,他为此感到厌烦。

  朱友珪懦弱无能、心无大志,若是坐上大梁皇帝的位置,只会白白葬送朱晃毕生的江山事业。虽然朱友珪渴望太子之位十几年,并为此在朱晃面前曲意承欢、百般顺应,他还是不能让朱友珪如愿以偿。

  张氏心知朱晃早有意传位给朱友文,她心下一阵黯然,自己得朱友珪授意,苦心勾引,白白让这榻上的肥胖老翁糟蹋了身子,却对朱友珪的夺嗣大计没有半点帮助。她见朱晃神色充满厌倦,只得叩首出去。

  杨师厚与王彦章等人很快赶到,见朱晃脸色惨然,却已披衣半坐床头,神色有所恢复,心知皇上已经再无复原之望,十有八九要留遗旨、任顾命了,当即在椒兰殿里叩见问安。

  朱晃望着榻前同样发髻半白、不再年轻的杨师厚与王彦章,眼泛泪光,凄然道:“朕老了,你们也老了。你们二人从年轻时就跟着朕,驻马汴州二十年,风里雨里,为朕立功无数,是朕的开国功臣,这辈子君臣相得,是朕和你们的缘分。朕本想着,倚仗你们开疆拓土、一统河山,开大梁万世基业。谁承想,那李克用死了,他的孽种却如此猖狂,李克用死后不到四年,李存勖就能提一旅残军,从孤城晋阳绝地反击,奇兵逆袭、死灰复燃!朕经营天下三十年,不料垂暮之年却功亏一篑!”

  他越想越是凄惨,双泪交流,叹道:“朕空有枭雄之名,却不能除掉一个沙陀小儿,五十万大军北伐,无功而返,一世英名扫地,夫复何言!”

  杨师厚与王彦章也是神情沮丧,二人都是百战百捷的常胜将军,对晋军也是屡战屡胜,可这一年多来,王彦章败于柏乡,杨师厚败于冀州,都是平生未有的窝囊。见朱晃落泪,二人只得勉强劝道:“陛下勿忧,我梁军虽退,那晋军并不敢移兵南下,仍畏我大梁兵威。待陛下身体复原,重新挥师北上,末将等愿执鞭坠镫相随。”

  朱晃摇着头道:“朕年事已高,屡受惊悸,眼看复原无望。朕定鼎中原,抚土安民,功名已就。虽死何憾?可朕看得出,那河东小儿的志气不小,虽打着匡复大唐的旗号,只怕有吞并宇内之志!”

  杨师厚不语,王彦章道:“陛下勿忧,李存勖一时得志,真实兵力未必是我大梁对手。若杨将军重返河朔,臣愿领军再攻潞州,两路用兵,则李存勖必败。”

  朱晃望了王彦章一眼道:“彦章,你忠心耿耿、武勇绝伦,在朕身边侍候多年,名位却不高。朕已不豫,再难恢复,这就下诏命,任你为开国伯、濮州刺史,愿朕身后,有杨将军和你守护大梁。天乎!朕纵横中原关陇,一生没有对手,却在功告垂成之时,遇上了河东的这只噬人猛虎。天夺我年,不肯予朕寿数,朕死之后,博王、郢王、均王诸儿文弱,岂是那李亚子的对手?只怕朕死之后,陵寝难安,终无葬身之地!”

  他一言至此,心中伤恸异常,老泪纵横,哽咽难言,竟双眼一翻,昏厥在床边。

  杨师厚、王彦章大惊失色,上前摇撼着朱晃的肩头,唤道:“皇上!皇上!快来人,叫太医!”

  这一昏,直到深夜朱晃才再次醒来,守护一旁的杨师厚等臣见朱晃神志清醒,这才一颗心落地,一一告退。

  朱晃睁大昏花的老眼,望着椒兰殿里摇曳的灯烛,眼前依稀浮现出贤妃张惠与淑妃李洛镜的影子。

  发妻张惠,是他视为生死与共的终身伴侣,元贞皇后张惠的棺椁,已入他的帝陵,不久朱晃便会与她合葬,也会在太庙中与她配享。

  而对淑妃李洛镜,他其实也不无情意。李洛镜风华绝代,外表明艳而内心睿智,他对她既喜欢又害怕、防备,对她带来的儿子朱友文,他更是真心疼爱。在朱友文身上,李洛镜寄托了一生心血,虽然打仗不一定比得上李存勖,可其他方面,朱友文的见识气度、经国才干、风仪谈吐都有几分帝王之仪。

  朱友文仁厚有为,若能登基为帝,远比朱友珪和朱友贞更合适。

  所以他逼死了淑妃,就是为了让朱友文能够继承他的大梁基业。此刻洛阳城中,统领禁军的韩勍是朱友珪旧部,朱友珪自己也是控鹤指挥使,统领左右龙虎军多年,如果不调走野心勃勃的朱友珪,他就不能够顺利传位给朱友文。

  立嗣之事,再也不能拖延了。

  夏日初来的时候,朱晃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偶尔他还能坐着步辇上朝一两天。

  万象神宫,又称明堂,本是武则天称帝时所建,上下三层,极尽奢华,殿中十围巨柱上饰以珠玉、刻木为瓦,殿外汉白玉为阶,宏大异常,虽几经兵灾,被烧毁一层,但简单修复之后,仍不失帝阙气象。

  六月初一日,朱晃召集群臣,宣布新的任命,屡立战功的王彦章等人被破格提拔,赐王彦章“开国伯”爵封。而与此同时,上次柏乡战败的将领也被贬官,韩勍被削爵,仍领左龙虎统军,郢王、控鹤指挥使朱友珪则被调往山东莱州任刺史。

  朱友珪面如死灰,不敢抬头。

  气喘不止的朱晃很快被抬出万象神宫,步辇经行至西内宫九洲池畔,风声浩**,又激起水声,朱晃望着正午烈日下九洲池上的万千金芒,忽然一阵恍惚。他命蒋玄晖在这里杀了大唐九王,又血洗椒兰殿、弑帝逼宫,洛阳宫中,李家帝裔的阴魂不散,池畔似乎一直有呜咽之声,就算今天天晴日丽,他还是觉出了几分阴冷与诡异。

  想起离殿前的那一刻,被削官的朱友珪向自己投来的那道阴狠目光,朱晃更是打了个寒噤。他疲惫地倒在椒兰殿卧榻上,命人召枢密院使、兵部尚书、金銮殿大学士敬翔入宫。

  敬翔是跟随朱晃三十多年的老臣,也是朱晃最信任的文臣。

  夕阳洒在椒兰殿的帷幔上,敬翔跪在地下,望着榻上气息奄奄、面色腊黄的朱晃,心中犹觉不忍。

  面前这个大梁皇帝多年来受尽天下人唾骂,他残暴好杀、篡夺唐纲、好色荒**、多疑诡诈,谈不上是什么仁厚君子、众望所归,可他也并不比那些割据藩镇更残酷恶毒。至少,在中原数州,大梁的天下,朱晃能够从北方夺来十几万头耕牛出租、鼓励农耕、安境守民,让老百姓勉强有口饭吃、能风雨飘摇地苟活下去,比其他穷兵黩武的藩镇、比奢糜无能的大唐皇室,更具有心存天下的王者风范。

  朱晃微微睁开眼睛,望见敬翔,虚弱地说道:“敬尚书请起!朕召你入宫,是要任你为顾命大臣,你……即刻写敕书传朕旨意,让郢王明日一早便离开洛阳,前往莱州。”

  敬翔叩了个头道:“老臣明白,陛下是要定皇嗣,担心郢王争位,所以将郢王外派。可是陛下,当务之急不是遣走郢王,而是召回博王。”

  “不错,你也替朕一道拟旨,明天一早派使者召回博王,等他后天来到洛阳,便下旨册封太子,命友文正式监国理政,待朕宾天,就扶他在朕棺前即位为天子,免得他人另生贪念。”朱晃下决心地说道,“博王虽非朕亲生,却贤于诸皇子,对朕也有父子之情,是个仁义之主。朕立他为嗣,虽比不得河东李亚子武勇,可仁感天下,足令天下归心,也……也算是朕为大梁子民办了件好事。”

  敬翔点头道:“陛下说得是,如今陛下已经一统中原,论地盘兵力,都远超河东。河东李克用不恤生民,穷兵黩武,所以才会一败再败于陛下,其子虽有将才,未必就有帝王之才。待博王登基,若能生民养民,自可不战而胜。”

  朱晃虚弱地闭上眼睛道:“敬尚书,朕素知你有经世济民之才,可惜朕多年忙于兵事,让你无法施展才干。如今朕就以你为辅政,将来辅佐博王登基,兴盛大梁江山,不负朕平生志略。朕这会儿有些乏了,你告退吧。”

  敬翔见他气息微弱,却一反常态、口出善言,心知朱晃已不久于人世,含泪叩谢退下。

  朱晃虽是一生奸雄,却对他格外赏识提拔,临终更以江山大业相付,敬翔心中感念非常,暗下决心,要竭尽忠诚,不负朱晃托付。

  天色渐黑,敬翔奉命离宫,正要前往枢密院连夜拟旨,走过西内宫时,却见亭前人影一闪,一个瘦小精干的影子带着七八个带刀侍卫拦住他的去路。敬翔定睛一看,却见那人是郢王朱友珪。

  敬翔警惕地问道:“殿下今日已当众受命为莱州刺史,为何至今还逗留在宫中?”

  朱友珪一愣,迟疑片刻才道:“孤今夜入宫,是为了与左龙虎统军韩勍交接禁军虎符。敬尚书,孤听说刚才父皇召你到椒兰殿,是否有遗命吩咐?”

  敬翔厉声道:“皇上龙体平安,三殿下何以认定皇上已下遗命?难道殿下以为皇上康复无望、时日不久,所以才徘徊宫中不去,欲生变故吗?”

  朱友珪脸色大变,见敬翔左右亲兵人数不少,也不敢擅自动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道:“敬尚书不要误会,孤心中惦念父皇安危,害怕缓急之际,宫中无人支应,这才惶然不安。既是敬尚书已经相疑,那孤即刻与韩勍交接虎符,这就出宫准备上任。”

  敬翔板着脸道:“如此甚好!皇上已口谕,让老臣催促三殿下尽快去莱州上任,还请三殿下与韩将军交接过虎符,立刻回府,准备行装。明日一早,老臣便遣军使到郢王府为殿下送行。”

  朱友珪更是心下骇然,敬翔是个年高望重的老臣,他的话必然是朱晃的意思,看来,朱晃要赶紧打发走自己,好立朱友文为太子。

  莱州远在胶东半岛,离洛阳千里迢迢,任他为莱州刺史,就等于流放贬官,这且不说。朱晃为人,嫌恶一个人时,若挑不出毛病,往往会先行贬官,再到任地下旨赐死,所以当年的庶长子、镇国指挥使朱友裕一听到朱晃对他削权贬官,便吓得连夜逃进了荒山。

  自己这番争位失败,白白送去妻子供老**贼糟蹋,十几年苦心化为乌有不说,还触怒了朱晃,临终前仍要对自己贬官外放,说不定没几天就会赐死……

  朱友珪肩头发抖,看在敬翔眼中,更是生疑。恰在此时,韩勍领着宫卫走了过来,敬翔便索性要二人当着自己的面交接过虎符腰牌,又紧紧挽住朱友珪的胳膊,道:“时间不早了,三殿下,宫中事务既已交接,老臣就陪你一起出宫收拾,明日一早,就请三殿下出洛阳,前往莱州赴任。”

  朱友珪留恋地望了一眼西内宫夜色,到处廊腰缦回、楼池林立,九洲池上花木葱茏,无边的灯笼照亮残存的上阳宫与壮丽的万象神宫。作为朱晃如今的庶长子,他本有资格成为这宫室这城池的君王,却被一个根本并非朱家血脉的兄弟夺走了所有……

  他到底还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六月二日的黄昏比前一天更加阴沉,狂风刮过九洲池,又刮至椒兰殿门外,摇撼着门窗,不久雷声轰鸣,风雨大作,夜色昏暗。

  王氏喂朱晃喝过药,轻轻以丝帕为他拭去嘴角的药汁,却见朱晃大睁着双眼,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王氏脸色一红,以为朱晃对自己仍有欲念,轻声道:“陛下,陛下龙体欠安,可待……”

  朱晃摇了摇头,吃力地道:“朕床左有个匣子,你把它取出来。”

  王氏见床的左边暗处有个抽屉,她轻轻拉开,屉内放着一只紫檀木匣,装饰贵重。王氏拿起木匣,却觉匣子入手沉重,不知内放何物。

  “这……这是朕的传国玉玺,朕一早已派人去汴京召回博王,若不是风雨阻路,他……他这时候也该到洛阳了。”朱晃有些失神地望着椒兰殿门外。

  风声呼啸,院中树影阴森,让他想起了当年唐昭宗李晔被弑的秋夜。那天晚上,也是这样沉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影;那天晚上,也是这样风声大作,摇撼着椒兰殿的门窗,让人有种异样的不安……

  灯焰昏昏,到处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朱晃的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八年前那个晚上的惨景。

  这椒兰殿的殿柱旁,李晔的侍女妃妾横尸一片,而身穿明黄龙袍的李晔被他年轻的妃子李渐荣护在身下,二人同死于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带来的禁卫手中,乱刀之下,李晔的死状是那样血腥可怖,他大睁着双眼,直到朱晃入殿时,那端方长脸上的双目仍未闭上。

  朱晃忽然觉得有几分害怕。见鬼,他怎么会选择这阴气森森的椒兰殿当卧病之所?难怪一个月来,身体迁延未愈,说不定,李晔父子的鬼魂一直在不远处徘徊……明天,对,明天一早,自己就迁出这个曾发生弑帝血案的寝宫,另找一处清爽明亮的居所养病。

  “博王妃,”朱晃望着门外那些晃动的树影,不安地道,“正门为左龙武军统军韩勍把守,你从后门出宫,不要惊动韩勍,先到博王府去等候友文回来。只要友文一回府,你就陪他前往敬尚书的枢密院,取太子册封,以正名义。这传国玉玺,你带给友文,有太子册封与玉玺在手,就算再有什么变故……他也一定能成为大梁皇帝。”

  听朱晃说得紧张慎重,王氏也觉得有些害怕,连忙叫了侍女与内官,披上黑色披风,在朱晃的床榻前叩了个头,坐步辇由后门出去。

  总算把心事了掉,朱晃定下神来,想要闭上眼睛,八年前椒兰殿弑帝的那一幕却更加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当年他讨厌李晔的倔强,更担心李晔的太子李裕过于敏慧,所以索性杀了他们父子,将大唐皇室斩草除根,还推托在朱友恭与氏叔琮身上。

  如今他年老气虚,旧日造下的孽业全都血淋淋地浮在他眼前。

  朱晃是黄巢旧部,统一中原、围攻陇右河东时更是杀人如麻,多年征战与军令之下,至少也杀过几十万条性命,但此刻,他忽然觉出了自己的无力,仿佛一个个鬼魂都飘浮在他的床榻之旁,或阴森或诡异,或狂怒或哀怨……

  他仿佛听到了椒兰殿前如雷的脚步声,大声喝道:“来人,快来人!关上殿门!”

  没有人回应,朱晃睁开眼睛,却发现床榻旁已经空无一人。

  一个身着禁军服色的瘦小人影从门外低头走入,朱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紧吩咐道:“快!传旨!让你家韩统军带一千禁军,将朕的椒兰殿团团守卫!”

  那人走近他的床边,才抬起头来,阴郁地道:“父皇!”

  朱晃大惊失色,道:“友珪,你怎么在宫中?你不是一早就出了洛阳城吗?”

  朱友珪神色凄然地望着他,道:“父皇,打儿臣懂事时起,就对父皇敬爱万分。儿臣从亳州初次来到父皇身边,望着父皇领兵布阵、号令三军、威风凛凛的样子,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像父皇一样指点江山、震慑群雄,可……可这辈子父皇都看不上儿臣,哪怕儿臣再劳苦功高,再小心谨慎,父皇还是看不上。儿臣真是你的儿子吗?”

  朱晃望着身穿软甲、腰佩长刀的朱友珪,又望见殿门外侍立的无数宫卫,顿时明白了过来。

  朱友珪一早装作出城后,很快便折返了洛阳城,穿上控鹤亲卫的服色,混在禁军中夜间入值。把守前门的左龙武统军韩勍去年屡次战败,担心获罪,又是朱友珪旧部,一定是二人害怕自己处死他们,索性联手谋反了。

  朱晃也凄然地答道:“你如何不是朕的儿子?当年你娘写信告诉朕,说为朕生了个儿子,朕在军营之中,得信大喜,当时就为你起名叫作遥喜。友珪,诸子之中,朕觉得你心术才干最像朕,所以才为你起名为‘珪’。珪,国器也,珪璋之质,以奉天地。朕心里对你寄望良深,远超其他兄弟。可你太贪心了,一心盯着帝位,一心盼着朕早死,把天下交给你,朕不放心!”

  朱晃说着话,吃力地支撑起身体,坐了起来,门外已经有无数禁军全副戎装侍立于外,今夜的椒兰殿,看来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朱友珪双膝一软,徐徐跪下,泣道:“父皇错怪儿臣了,儿臣虽有怨望,却也一心盼着父皇身体康复,重整旗鼓、再战河朔!儿臣只是不明白,就算儿臣不成器,还有四弟友贞可传皇位,友贞是正宫嫡子,更加名正言顺,为什么父皇偏偏要将皇位传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朱友文根本就不是父皇的血脉,父皇却一心要立他为太子!儿臣不服!儿臣咽不下这口气!”

  朱晃扶着床栏,站起身来,叹道:“元贞皇后临终,谆谆告诫朕,要戒杀远色,这四个字,朕没有做到,有愧于心。朕得天下,杀伐无数,可攻下这些城池,子民却寥寥无几。君临天下,若无社稷生民,岂非独夫民贼?友文仁厚爱民,到处访贫问苦、体恤民情,多年来,得他在大梁到处布德施惠,大梁才有了如今兵强马壮、欣欣向荣的气象。他若登位为帝,必然大治。友珪,你心术像朕,胆气却不如朕,才干也不如朕,用兵更不如朕,一心只想着以诡术取利,只有幕佐之才,并非帝王之相,若登帝位,反而会招灾惹祸、难以保命!”

  “胡说!”朱友珪涕泗纵横地道,“儿臣不信。父皇偏心那个淑妃带来的养子,把儿臣说得一钱不值!西蜀陇右之兵,是儿臣苦心谋划退去;契丹幽燕之盟,是儿臣冒死渡海成就。这些年来,儿臣到处奔走,合纵连横,为父皇建功无数!父皇却全不放在心上,反而说儿臣只有幕佐之才!父皇,今日事已至此,儿臣绝不会坐以待毙。请父皇交出传国玉玺、退位为太上皇,儿臣愿颐养父皇天年!”

  朱晃苦笑道:“友珪,你来迟了。玉玺,朕已经交给博王,敕书旨意,明日一早也会交给博王。你就算带兵逼宫,就算杀了朕,这天下,也已经没有你的份了!”

  朱友珪大瞪双眼,喝道:“老贼!你既然已经不当我是儿子,今天我也就没有你这个爹!来人,替我杀了老贼!将他碎尸万段!”

  朱晃起身站到殿柱之前,哈哈大笑道:“报应!报应!八年前朕在这里弑帝逼宫,杀了昭宗皇帝李晔,今天朕就在这殿柱之下,被亲生儿子带兵逼宫!天道好还,朕今天就在这里遭了报应!朱友珪,好儿子,你敢叛逆弑父,篡位夺权,这种无父无君之辈,老天爷不会放过你!”

  朱晃身体早已虚弱,对话之下,更是浑身打颤。

  朱友珪更不答话,一挥手,他身后跟着的侍卫冯廷谔,举刀往朱晃身上砍去。冯廷谔身高力大,刀势迅猛,朱晃绕柱躲闪、身手犹健,冯廷谔的刀登时砍入殿柱之中,待得他费力拔出刀来,朱晃早已逃远。

  冯廷谔追着朱晃连砍三次,都被朱晃躲去。朱晃是善战宿将,沙场多年,虽然年高体弱,可旧日武艺仍在。

  朱友珪见冯廷谔几次不能得手,索性吩咐侍卫们从前后门一涌而入,里三层外三层围住朱晃。满殿带刀禁军,朱晃自知难逃一死,喘着粗气,倒在了床榻之上。冯廷谔更不迟疑,上前一刀插入朱晃腹中,刀透后背,将朱晃钉在了**。朱晃双眼渐渐失神,口中犹喃喃自语道:“报应,全都是报应……”

  殿外风雨仍急,朱友珪见朱晃已死,遍寻殿中找不到传国玉玺,咬一咬牙,用**的被子将朱晃的尸身裹住,吩咐道:“把床下的地砖掀开,挖个洞,将老贼尸身藏在里面。今夜之事,你们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待孤拿回玉玺,再挖出老贼尸身发葬!”

  冯廷谔等人连忙答应着去办理,没一柱香时间,已经移开床榻,掀开地砖,在地下挖出一个大洞,将朱晃的尸体放进去再埋好。

  天色微明,椒兰殿中牛油半残,殿外风雨狂卷,与李晔被弑的那天,一切是那么依稀相似。

  博王朱友文神色肃穆地走入万象神宫大殿时,郢王朱友珪已经一脸正气地坐在了龙椅之上,文武群臣拱立殿内,互相茫然对视,并不知道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友文抬脸望着朱友珪,静静地道:“三弟,父皇何在?”

  “父皇何在?”朱友珪冷笑一声,道,“朱友文,你应该比孤更清楚!”

  “愚兄连夜从汴京赶来,并不知道洛阳城中变故,还请三弟告知。”朱友文神色不改,依然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镇定。

  朱友珪厌恶他的这种镇定,这就是父皇口口声声说的“王者之气”吗?这混帐到底是黄巢的孽种,还是大唐的后人,或者根本就来历不明?他的所谓帝王之相,有什么根据?黄巢败了,大唐亡了,就算是真的龙种帝裔,也早就沦为了刀下之鬼、草芥之人,何况朱友文根本什么也不算,只是淑妃带来的一个拖油瓶。

  “昨夜你带刺客逼宫,入椒兰殿惊吓父皇,若不是孤与韩统军领控鹤卫及时前去保护,险些你就犯下弑君之罪!朱友文,你以为蒙上脸、换过衣服,孤就认不出来你了吗?说,你把从父皇那里抢走的玉玺藏到了哪里?”朱友珪大声喝斥着。

  朱友文往前又走了几步,直走到丹墀之侧,朱友珪吓得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长剑,却又想起朱友文根本没学过剑术,是个十足的文人,这才放下心来,目视站在丹墀之旁的左龙武统军韩勍。

  韩勍会意地走上前去,拔出腰刀道:“二殿下止步!三殿下奉旨监国,代君理政,见三殿下,如见皇上,请二殿下严守君臣之分。”

  “君臣?”朱友文凝望着龙椅之上的朱友珪,问道,“三弟,你是不是已经害死了父皇?父皇如今在哪里?”

  “父皇?”朱友珪冷笑连连,尖刻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叫一声父皇?你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还敢冒充朱家的后人?还有脸窃居博王之位,甚至还想与孤争夺太子之位?告诉你,父皇早已看穿你的野心,经过昨夜之事,父皇再也不愿见你了!”

  “父皇不愿见我?”朱友文点了点头,恍然道,“我明白了,三弟,定是你昨晚害死了父皇!为了帝位,为了权力,你竟然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甘愿成为弑帝杀父的罪人!这龙椅,这皇宫,这江山,就这么让你迷恋,让你什么都不管不顾,不怕留下千古骂名,不怕成为万夫所指,不怕双手染上父皇的鲜血?三弟,你错了!这帝王之冕,比什么都沉重;这社稷之任,比什么都艰辛,我只怕你担不起啊!”

  “胡说!”朱友珪尖锐地叫喊着,“朱友文,你竟然贼喊捉贼、血口喷人!父皇好端端的,正高卧椒兰殿,等我杀了你这逆子、你这反贼,父皇必然会龙体康复、重登宝座。来人,皇上有旨意下达,速速拿下朱友文,问罪开斩!”

  韩勍手一挥,十几个控鹤卫扑上去,正要捉拿朱友文,只听有人大喊一声:“且慢!”

  朱友珪徇声一看,却见是兵部尚书敬翔,他心知这一切都瞒不过敬翔的双眼,也大喊道:“敬翔是博王同党,也一并拿下!”

  敬翔愤怒地在控鹤卫手中挣扎着,大声叫道:“皇上前天夜里才召老臣入宫,亲口任为顾命大臣。皇上对老臣当面吩咐,要册封二殿下为太子,要将三殿下放逐到莱州,可一夜之间就生了变故!三殿下,你明明昨天已经离开了洛阳,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宫里?皇上何在?老臣要见皇上!”

  “皇上受了惊吓,病体沉重,已经不能起床了!”朱友珪心底更加紧张,敬翔身为枢密使,掌枢密院,等于是当朝首辅,虽是文官,但在朝中德高望重,又已受朱晃顾命,自己就算能往朱友文身上栽赃,却无法让群臣相信,敬翔也参与了谋反。但此时势如骑虎,他也只能拼死一搏了。

  敬翔挣扎着,取出怀中的敕书,道:“皇上一天前才让老臣拟的太子册书,已定下以二殿下为太子,命老臣扶二殿下践祚登基,二殿下名分已定,怎会带刺客逼宫?三殿下,老臣看你才是贼喊捉贼,一定是你勾结韩勍,害死了皇上!”

  朱友文也用力挣脱了身边的控鹤卫,高高举起手中的紫檀木盒,道:“父皇亲赐孤传国玉玺在此,孤玺册皆备,受命于天。朱友珪,你说你受命监国,有何凭证?”

  朱友珪望着朱友文手中的玉玺、敬翔手中的敕书,又惊又怒,哆嗦着指着二人道:“假的,统统都是假的!你二人勾结谋反,意在不轨。韩统军,调控鹤卫,即刻捉拿二人,下死囚大狱!”

  韩勍暴喝一声,正要动手,站在一旁久久沉默的四皇子均王朱友贞突然走了过来,道:“二哥,三哥!既然你们互指谋反,群臣犹疑,难明真相,不如我们一起去面见父皇。谁是真,谁是假,一问即明!”

  朱友珪看得出来,朱友贞也不相信自己,朱晃的尸体早被他埋入椒兰殿地下,哪里还能出来质对?

  他眼睛暗示韩勍,数千名全副铠甲的控鹤卫刹那间遍布万象神宫内外,竟欲以武力挟迫众人听令,强行扶朱友珪登基为帝。

  朱友文举起手中的紫檀木盒,高声道:“三弟,你既一意孤行,此时殿中无人可阻你夺位心意。传国玉玺在此,你何不亲自来取?”

  朱友珪犹豫地望着殿下群臣,见朱友文身边除了大批控鹤卫,并无他人,这才步下丹墀,走到朱友文身边,伸手欲接过玉玺。

  没想到朱友文往丹墀旁的屏风后退去,一脚踩中殿柱下的柱石,冷笑道:“朱友珪,你以为今天埋伏数千控鹤卫在此,就已经胜券在握了吗?这万象神宫,乃紫微宫正殿,则天女皇亲自经营的明堂。洛阳皇宫,上应北斗之象。紫微宫,乃斗数之主、谋略之主、政星之主,处处机关、在在埋伏,一入紫微,你便命系我手!”

  朱友文长袖拂过,突然之间,殿顶左侧飞来无数流矢,将屏风前的几十名控鹤卫都射死在当地。

  朱友珪吓得躲向一处殿柱之旁,朱友文五指在屏风后再次轻拂,朱友珪脚下地砖突然裂开,现出一个巨大的石头陷阱,韩勍冲过去推开朱友珪,自己却脚下一滑,掉入了陷阱中。那陷阱深可十丈,四壁光滑无可攀援处,韩勍一落入陷阱中,旁边石壁上便汹涌地冒出绿色泥浆,瞬间埋住了韩勍。地砖徐徐合拢,殿内恢复了平静,竟是平空消失了一个人,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朱友珪吓得胆战心惊,一眼瞥见朱友贞在不远处发呆,赶紧冲过去,紧紧勒住朱友贞的脖子,将剑架在他颈前,道:“朱友文,你再敢下毒手,我就杀了他!”

  “友贞是你的亲弟弟!”朱友文痛心地道,他与朱友贞的手足之情,比朱友珪与朱友贞的情分更重。

  朱友贞与朱友文一样热爱春秋经史、不擅武事,身为朱晃的儿子,却不懂得带兵打仗。元贞皇后生前教子,与淑妃不谋而合,都不愿儿子成为一介武夫,所以,从小朱友贞就与朱友文性情投合,朱友贞性格柔弱,也一直对朱友文有所倚仗。

  “亲弟弟又如何?”朱友珪躲在朱友贞身后,将朱友贞推到朱友文身边不远处,道,“朱友文,你交出玉玺,我就饶你们俩一命,爵封不变,天下我们共享!倘若不交出玉玺,我死了,也要拖友贞下地狱!到时候你就算身登九五,可身负父皇、友贞两条人命,夜里还能睡得着吗?”

  朱友文将手中的玉玺递到朱友贞手中,对朱友珪徐徐地道:“三弟,你要这玉玺,你恋这皇位,我成全你。老子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这江山社稷,是贤能者才能担当的重任,只贪图皇位上的风光,却无才无德、无能无勇,只会给自己成为千夫所指,招来奇耻大祸!三弟慎之!”

  朱友贞怔怔望着手中的玉玺,还没明白过来,已经被朱友珪一把夺走,朱友珪涨红着脸道:“朱友文,孤用不着你假仁假义地说几句大话劝告,孤既然能受命监国理政,自有治国之道!既是你有自知之明,就赶紧束手就缚,孤饶你不死,将你废为庶人,也算是对得起父皇了!”

  一旁的敬翔大叫道:“二殿下,你受先皇遗命,决不能让国于这鼠辈!大梁的江山,若托付给这无父无君的歹人,亡国可待!请二殿下速启机关,将这恶贼毙于万象神宫!”

  朱友文摇了摇头,望着面前的朱友贞,道:“四弟,你我虽非亲生骨肉,却自幼相依相倚,手足之情甚笃。从小我们一起跟大儒读书,一起吟诗作对,一起读经明理,探遍了中原千百名胜,赏过了两京春花秋月。‘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我自幼不知自己身世,不知自己来历,可能得父皇钟爱、四弟孺慕,不失亲情,于心已足!父皇托付江山给我,是后悔毕生所为,希望我能以仁爱之心对待天下,施仁政、爱子民,倘若我今日以此机关杀害兄弟手足,与朱友珪还有什么区别,又何仁之有?”

  朱友贞双泪长流,道:“三哥说得是,三哥既不留恋帝位,四弟也愿抛弃这洛阳富贵,与三哥一起归隐名山,从此不入红尘。”

  朱友文再次摇了摇头道:“我若恋帝位,双手染血,有负父皇百姓寄望;可我若轻弃皇权,却又对不起我母妃毕生心血、以命成全。四弟,敬尚书,我自生下来已是错,生长于梁宫更是错,虽有仁义之名,却无决断之心,负了父皇母妃毕生寄望,是错上加错!百错之身,又何恋于此扰扰红尘?”

  他从朱友珪手中夺过剑来,朱友珪还不及说话,已见朱友文勒剑于颈,滚烫的颈血喷溅了朱友珪上下一身。

  朱友文的高大尸身缓缓倒在了朱友珪脚下,端方的长脸上,仍然显得那样儒雅从容,只是带了一丝抹不去的缱绻忧愁。

  被围一年多的幽州城,早已粮尽矢绝,十万大军不敢出战,反而坐在城中空耗粮草,让刘守光每天升殿,都是头疼不已。

  他万分后悔。去年八月,李存勖等河东河北五镇本已经答应尊他为大唐尚父、北方盟主,是他骄横太过,不把李存勖、王镕放在眼里,非要自称大燕皇帝,这才招来了今日之祸,果如去年那个河东使者、太原少尹李建勋所言,一旦他敢登基称帝,李存勖就会领河东鸦儿军千里奔袭。

  三十多年来,鸦儿军始终未隳当初的威名。

  无奈之下,刘守光派使者去与河东军讲和,没想到蕃汉都指挥使周德威毫不给他留情面,刘守光遣使两次,均被周德威严辞拒绝,绝不和议。

  刘守光在囚笼满目、遍地尸骨的正元殿上大发脾气,却无人理会。

  如今大梁皇帝朱晃自顾不暇,契丹的耶律阿保机也被诸弟争权闹得焦头烂额,幽州城的外援早断,倘若开门一战,以如今士气兵力,有败无胜,可如果就此投降,刘守光又觉得颜面全无。

  他咬了咬牙,一早带人登上幽州城头,命人向城下大声喊话,要与周德威对话。

  白发苍苍的周德威带亲卫队来到城前,冷冷地问道:“刘节帅两度遣使,又点名道姓,要本帅出阵,究竟有何事吩咐?”

  刘守光苦着脸道:“周将军,久闻将军是三晋贤士,也曾多次为我幽州纾难解困。朕……不,孤,不……本帅一直心存感激,还请周将军能念在河东与幽州多年的情分上,稍宽贷一二。”

  “情分?”周德威冷笑道,“我河东兵为助你父帅当上幽州留后,死伤惨重,你刘家幽州节度使之位,先王六战而定。当年朱晃攻燕,又是本帅领兵前来相助,才保住你们刘家城池基业。如此深恩厚义,你们父子不但不报,还先后叛盟,暗中勾结朱晃与耶律阿保机,欲趁间取利,前两年河东危难,你更是落井下石。如此情分,本帅早已心领!”

  周德威是河东宿将,对幽州与河东之间的多年恩怨一直了然于心。

  他心知刘仁恭父子贪婪不义,是李克用平生最恨的对手之一,如今兵临城下,幽州孤立无援,军力又不如晋赵联军,早晚必下,所以尽管刘守光已经开口示弱,周德威也绝不愿意宽贷他。

  刘守光听他语气坚定,心下冰冷一片,深感绝望,只得俯身又道:“我父帅平生多行不义,对不住你们先王,本帅已将他囚禁在悯忠寺反省。本帅与你们河东向来交好,这次称帝,本来是不忿居于那老贼朱晃之下,妄自尊崇,乃一时糊涂之举。没想到得罪河东大国,导致鸦儿军千里奔袭,如今本帅已知错。富贵成败,人之常理;录功宥过,才是霸者所为。你们晋王是北方盟主,大人大量,还请给本帅一个洗心革面、迷途知返的机会。只要你们愿意退兵,本帅愿献出宫中所有金银财帛,以结河东之欢!”

  他的话虽然说得可怜,可周德威已经打定主意不上当,只冷冷地瞪他一眼道:“刘节帅,去年你斩杀河东使者李承勋之时,就已与我河东鸦儿军为敌。久闻幽州兵称雄河朔,大帅还未开门出战,便已示弱,实令本帅不解。大帅既不敢战,便只能举城投降,退兵之事,再也休提!”

  刘守光见周德威始终不松口,心下惶恐,低头又想了片刻,道:“好,周将军既然不愿与我幽州议和,本帅求见晋王殿下,只要晋王敢孤身来到我幽州瓮城,本帅便开门出降、献出幽州!”

  周德威听得一怔,幽州城高河险,城门内又有三重瓮城,攻打起来并不容易,他早知城中粮尽,预料数日之内,幽州兵便会出城决战,不想刘守光却在此时要李存勖单人独骑入瓮城谈判。

  万一那是个陷阱呢?他身为鸦儿军统帅,怎能让年轻的晋王去冒性命之险?

  李存勖却毫不犹豫地披戴上马,往幽州城下独骑而去,周德威率人跟在他身后呼喊阻止,李存勖只装作没听见,靴底轻夹马腹,飞快地往瓮城前跑去。

  刘守光带着几十员燕将,骑马立于城门大开的瓮城之内,静静迎立。

  面前这个黧黑瘦削的年轻人,就是四年来威震北方的李存勖?十几年前,他曾见过还是世子的李存勖,当时只觉李存勖散漫轻佻,远不如李克用勇毅能干,没想到这个当年整天忙着斗鸡走狗、喝酒赌钱的纨绔少年,今天竟然能兵困幽州、逼得他只能低头投降。

  李存勖直入瓮城大门,放下手中禹王长槊,拱手笑道:“刘节帅,去年孤遣使奉册,尊节帅为北方盟主、大唐尚父,可节帅斩使焚书、郊天称帝,实令孤惶惑不安,莫非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父尊位,节帅还瞧不上眼吗?”

  刘守光苦笑道:“这是本帅一时糊涂的狂妄之举,不想触怒殿下,本帅悔已不及,只想再问问殿下,今日这幽州之围,除了举城投降,本帅就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吗?”

  李存勖望着他身后的几十员魁伟燕将,还有瓮城城墙上张弓架弩的上千名燕兵,冷冷地道:“不错。刘守光,事到如今,你若束手就擒、缚身出降,孤可饶你全家性命。倘若仍负隅顽抗,城破之日,便是你父子丧命之期。”

  自从二十多年前刘仁恭成为幽州之主后,刘守光就从没遇见一个敢对他如此强硬说话的人,可向来骄横残狠、杀人如麻、囚父屠兄的刘守光,更爱惜自己的性命。他强忍着心中怒气,指着瓮城上下的燕兵,道:“殿下,你只身入幽州城,竟还如此咄咄逼人。这瓮城上下,到处遍布强弩硬弓,本帅身后猛将如云,你就不怕本帅一怒之下,将你也斩为肉酱?”

  李存勖哈哈大笑,半晌才道:“节帅何惜于孤的性命?只是孤死之后,节帅必不能活,只有孤活着,节帅才能有命。所以孤知道,瓮城之内,就算机关遍布、伏兵过万,孤也必定会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刘守光望着那瘦削年轻的晋王一副志在必得、胆气豪略的模样,怔忡半晌才道:“殿下果然胆略非常。殿下说得对,本帅舍不得性命,舍不得荣华富贵,就算殿下如今落在我手中,我也不敢动手……你走吧,本帅这就回去,收拾将印、清点军校,明日一早,本帅便率三军开门出降,还请殿下饶我全家上下三百余口性命!”

  李存勖微微点头,道:“只要节帅诚心出降,往日恩怨,孤一笔勾销,保你父子在河东晋阳城安养天年。”

  刀剑环伺之下,李存勖单骑如风来去,望在燕将眼中,更觉心头沉重。河东军早已将幽州视为囊中之物,明日一降,官位封爵尽失、家产金银全输,就连他们的妻儿老小,也不知道是否还能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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