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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锦衣夜带刀 元灵宇 6380 2024-10-20 02:58

  

  北台顶是五台山最高的山峰,峰顶树木很少,只有一座名作“灵应”的山寺。相较于五台山其他庙宇,灵应寺周围显得十分空旷,据说这是因为每到冬日,北台顶便会刮起十分剧烈的大风,但凡是扎根不牢的小树,统统都会被连根拔起。不过树木稀疏应当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里实在是太冷了。七月初本该是炎炎夏日,但是来到灵应寺的信徒即便穿上冬服,也抵御不了严寒,若是细心去找,此时还能在背荫之处看到未化尽的冰块。

  寒冷和高峰阻绝了不少香客的脚步,这里的僧侣也早已习惯了冷清的生活。

  清晨,一位年轻的和尚来到山门前,他面目清秀,神朗气爽,看上去文质彬彬。守门的僧人看见来人,与他互行一礼后,道:“云心禅师有礼,今日一早来了两位施主,在正殿礼佛,朗施主避退在住所。”

  “多谢。”云心告别守门僧,穿过一众殿宇,来到佛堂后的一座小禅院内,禅院内有一棵此山难见的菩提树,树下石桌上已经摆上了棋盘,此时,一名少女正坐在棋盘边,笑吟吟地看过来,道:“云心,你来了呀。”

  云心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道:“贫僧来给施主问脉。”

  “哦,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来嘛。”少女撇撇嘴,抓了一把白玉棋子,又让它们从指缝落下,叹道,“禅师今日来,我昨日便开始欢喜,想着终于有人能陪我下棋了——唉,可惜天不遂人愿,佛祖一点儿也不眷顾我这个苦命女子。”

  云心放下手,轻叹一声,抬步进院,坐到了少女的对面,道:“只一局。”

  少女笑灼颜开,歪头道:“我知道云心是不会让我难过的!”

  云心默默地将黑子挪到手边,道:“施主请。”

  “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老是施主施主地叫我。”少女忍不住抱怨,“来到这里,谁都是施主,那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云心道:“众生平等。”

  “佛前是众生平等,在你面前,我偏要特殊。”少女坚持道,“叫我思语!”

  云心收回手,端正地坐着,不发一言,以沉默对抗少女。

  少女登时红了眼睛,丢开棋子,哭道:“你走罢!反正你不想见到我,我也不敢劳驾,从此我们两不相干!”

  云心有些头痛,道:“你……”

  少女抢白道:“我的死活与你无关!”

  云心站起身,顿了片刻,又无奈地坐下,道:“朗施主,贫僧若有错处,你只管打骂,但你身上热毒未净,莫要动怒才好。”

  少女正是朗詹之女朗思语,从出生起便身患娘胎里带来的热毒,随着年岁渐长,病情越来越严重,于是朗詹依从他人建议,将她送来了五台山,一为远离尘嚣,静心宁神,心不动则热毒不起,二为北台顶上终年严寒,可从体外着力,驱散热毒。自从来到这里,朗思语病情确实好了很多,但是一下山则又会反复,直到去年,云游到此的云心禅师受方丈所托,前来为她医治,如此逗留一年有余,朗思语身上的热毒已去其九,很快就能够痊愈了。

  此时朗思语见云心肯让步,最起码在施主前加了一个姓,也不好逼迫过甚,便勉为其难道:“那你今日要陪我下两局。”

  云心温和一笑,道:“好。”

  朗思语立刻道:“三局。”

  云心投来沉静的目光。

  朗思语摆摆手:“好了好了,两局便两局。”

  云心垂眸去看棋盘,露出不经意的微笑,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朗思语棋艺全赖自学,其实并不好,即便云心有意相让,对局也很快来到了第二局尾声,就在云心沉思该如何放水时,朗思语瞥了他一眼,持一枚棋子,轻轻敲着棋盘,问道:“你方才来,经过北极玄宫了么?”

  北极玄宫是灵应寺过殿,为入寺的必经之地,因此云心点头,道:“自然。”

  朗思语轻吁一口气,顿了顿,又道:“那禅师你……可知道北极玄宫里供奉的是哪位菩萨。”

  “韦驮菩萨。”云心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抬眼看向对面。

  朗思语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道:“我前几天听到一个故事,关于韦驮菩萨的,你要不要听?”

  云心问道:“是僧远僧人么?”

  朗思语摇头。

  “那是出自《广异记》 ?”

  朗思语依旧摇头。

  云心笑了笑,道:“贫僧不知,你且说来听听。”

  “这个故事,与昙花有关,所谓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朗思语收敛了笑容,认真道,“传说,昙花原本是一位花神,她掌管着世间所有的花开花谢,让四季都有花盛放,每日都能闻见花香。有一天,一个病重的母亲想要闻见栀子花香,可是那会儿正值冬日,要去哪里找盛夏才有的栀子花呢?于是她的儿子便日夜祷告,希望庭院中的栀子花能够开一次,了却母亲最后的心愿。因为儿子十分虔诚,所以这份心愿便被大风带到了天上,花神听见了,她觉得很感动,便下凡显灵,让栀子花在冬日开了,那位母亲闻见了花香,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带着笑意离开了人世。花神却没有就此离开,她爱上了这个男子,决定与他相守,可是仙凡有别,天帝知晓此事,勃然大怒,将花神贬为一生只能开一次的昙花,然后又将男子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让他忘记了一切前尘,也忘记了花神。”

  云心眉头一跳,低声道:“佛门圣地,莫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啊,我听说的嘛,就说给你听听呀,佛祖这也要怪罪么?”朗思语蘸水在桌上写字,辩解道,“你看,我说的是韦陀尊者,又不是这里的韦驮菩萨。”

  云心怎会不知韦陀与韦驮本为一体,但若论狡辩,他肯定赢不了朗思语,只得道:“好罢,那你说完了么?”

  “没有。”朗思语不满道,“但是我今天不想说了,等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再与你说后面的故事。”

  云心淡淡一笑,将黑子落下,结束了第二局,道:“那就先来诊脉罢。”

  屋内的嬷嬷听见这话,连忙出来将脉枕摆好,尔后在一旁收拾棋子。

  朗思语懒懒散散地伸出右手,左手托腮,只见云心诊了片刻,示意她换手,她便又伸出左手,道:“云心禅师,我还能活多久呀?”

  嬷嬷手一抖,撒落一地的棋子。

  云心终是忍不住,投来责备的眼光,道:“我今日会给你换方子,再服七日,便可痊愈了。”

  朗思语却不见高兴,道:“慢工出细活,你可不要大意,我感觉还得十年八载才能好呢。”

  云心不再理她,收回手,向嬷嬷道:“劳烦准备纸笔。”

  嬷嬷道:“早准备了,禅师稍等。”

  朗思语哼了一声,起身便进了屋,片刻之后,嬷嬷拿着药方走进来,道:“小娘子,禅师走了。”

  朗思语坐在窗边,听闻此言,心中不郁更甚,冷冷道:“有关云心的事,你可与长安那边说过?”

  嬷嬷忙道:“奴从未提起,只有侍卫说过有禅师来治病。”

  “最好是这样,若是你敢多说一个字……”朗思语偏头看向嬷嬷,道,“后果如何,不必我说罢?”

  嬷嬷连忙跪倒:“小娘子放心!老奴对你一片忠心,绝不敢泄露一句!”

  “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泄露出去了,我是阿耶的女儿,不会怎么样,至于你么……嬷嬷你是知道的,我一向对你很是敬重,你可别叫我失望呐。”

  “奴对佛祖发誓!”

  朗思语笑了一声,俯身将人扶起,道:“不要动辄下跪,叫外人瞧见,还当我虐待下人呢。”

  嬷嬷勉强笑了笑,只道不敢。

  朗思语松开手,淡淡道:“去送药方罢。”

  嬷嬷松了口气,小心地退了出去,待来到室外,她才擦了擦额间的汗,忍不住摇了摇头,想不通儿时那般可人的一个小娘子,怎么在这佛门净土反倒性子越发乖张起来,前些年也不知被她赶走了多少侍女,最终只有她因为资历老些,才能留下来。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云心禅师的到来,自从他来了后,也不知是因为医术高超治好热毒,还是有其他原因,总之朗思语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尤其是在云心禅师过来问诊的日子,朗思语的表现可谓是温柔了。

  不过听云心禅师今日的意思,朗思语很快就要痊愈了,那他是不是就不会再来了呢?朗思语忽然心情大坏,与此事有关么?想到此处,嬷嬷连忙打住,不敢多加猜测,匆匆去前院找小沙弥帮忙买药。

  这厢朗思语呆呆地坐了许久,火气渐渐消解,悔意渐渐占起了上风,她不禁喃喃道:“我在做什么呢,他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我还这样对人家,他那样好的性子,想必也会觉得我很无礼罢……”

  “是有些无礼,不过我觉得他没有生气。”窗外忽然响起一个男声。

  朗思语一惊,抽出坐垫下的匕首,喝道:“谁?!”

  一道竹青身影从窗外掠了进来,朗思语只觉手中一空,匕首已经被夺了过去,那人落地后,随意把玩着匕首,笑道:“喜欢就去告白啊,跟我舞刀弄枪的做什么?”

  朗思语皱起眉头,感觉眼前的人有一点熟悉。

  元也摸了摸下巴,试探地问道:“你认得我?”

  朗思语只想了一瞬,记不起来,便不再想了,不过听对方这么说,她心中有了主意,于是掩饰住心中杀意,恍然道:“啊,原来是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元也一时摸不准朗思语是不是真的认出自己,更加无法判断她和李观镜的交情如何,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利用李观镜的身份,便顺势道,“我来找你帮忙,作为回报,我也会帮你做一件事。”

  “是么?”朗思语站起身,踱到门边,道,“是什么事呢?”

  “我需要你帮我……”元也话未说完,忽觉身后传来一道劲风,好在方才见识了朗思语对嬷嬷的恩威并施,他知道眼前的少女并不简单,因此心中早有防备,迅速翻身躲过,等他再落地时,三枚飞镖出现在他的指缝之中。

  朗思语瞪大眼睛,心道小命休矣,不料元也只是将飞镖扔到榻上,并未上前来报复。

  元也扬了扬眉,道:“朗小娘子明艳动人,没想到下手却如此狠辣,不愧是将门之女。”

  “多谢夸奖,你可不要心动呢。”朗思语说罢,发现不对劲,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元也笑道:“很奇怪么?你方才不是还说认识我?”

  朗思语抿唇不语。

  元也又道:“至于心动……小娘子放心,我这人还是有些挑剔的,不会喜欢心思在别人身上的人——在和尚身上也不行。”

  朗思语呼吸一窒,听出对方话中的威胁,她思索一瞬,转而咬住嘴唇,泫然欲泣道:“屋子里布置暗器,是我阿耶的意思,毕竟我一介弱女子,孤身住在这山野之中,有些防身手段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元也笑眯眯地坐到榻边,赞同地点了点头,道:“确实无可厚非。”

  “不过方才见大侠身手如此好,想来真要动手,哪还有小女子说话的机会?是我小人之心了。”朗思语说罢,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元也,道,“小女子奉茶赔罪,还望大侠见谅。”

  “是我冒昧,怎敢要你赔罪?”元也顿了片刻,才接过来,手臂半遮,将整杯茶一饮而尽,又将杯底亮给朗思语,道,“所谓不打不相识,这杯茶就算是为我们结识而庆贺了。”

  朗思语掩口一笑,道:“大侠当真豪爽,喝茶怎么与别人喝酒似的。”

  元也亦笑:“不亮杯底,你怎么确认我全部喝了呢?”

  朗思语笑意凝住,眉头挑起:“大侠是何意?我似乎听不懂呢。”

  “‘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霍叔智对鸩毒的评价可谓是精辟。”元也展开左臂,只见袖上湿了一片,原来他方才并未喝入茶水。

  “你早就猜到了。”朗思语咬牙道,“那你还装作喝下,做什么?猫捉耗子么?”

  “我能猜到这里有机关,但是却猜不到你用毒手法竟如此高超,更加想不到你这里会有如此珍惜的鸩毒。”元也淡然一笑,道,“不过即便毫无准备,无论你下什么毒,我都能辨别得出来——实不相瞒,本人姓元,姑苏元氏听说过罢?”

  热毒虽不是外来的毒药,但也是身怀毒性,所以在朗思语很小的时候,元清曾经派过元家人为她诊治,虽然不曾治好,但前来灵应寺就是元清的主意,所以朗思语自然知道,这么一说,事情也变得合理起来,朗思语便不再在意元也发现茶中有毒的事,而是问道:“元夫人派你来的?我父亲知道么?”

  看来元清的事还没传到这深山中来,而朗思语毕竟年少,又久居深山,虽然大多数时候表现得心有城府,可从她这么容易便说出元清与朗家的联系来看,她的心思并没有多深沉。

  元也心里有了判断,面上却不显,道:“我的本领出自元家,但是与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关联,我来只为自己的事——现如今下毒也不成了,你还有什么招式么?”

  “有什么好得意的。”朗思语面上恢复了骄矜之色,道,“你不过仗着比我年长几岁,若有机会学这些,我不会输给你。”

  元也不在乎这些口头上的便宜,便道:“你说的对,不过我本来也没想赢你,一开始就说了,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朗思语见元也确实诚心诚意,暂且放下了戒心,重新落座,没好气道:“我都出不了山门,有什么能帮你的?”

  经过方才的较量,元也不敢轻易说实话,此时刚好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想来是那位嬷嬷回来了,元也便道:“你先想想需要我帮什么,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届时公平交换,你看如何?”

  朗思语登时来了兴趣:“你这人还有几分意思——那便如你所说,今夜小女子秉烛以待。”

  元也一阵无言,起身准备翻窗,却听朗思语又道:“走正门出去罢,若是吓到那妇人,我先给你记上一功。”

  “你不是为了吓她,而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让她不再关注那位禅师罢。”元也戳破朗思语的意图,然后走向门口,道,“不过我们是盟友嘛,我会帮你的。”

  朗思语一怔,回头看去,果然见元也大喇喇地从正门出去了。

  元也刚出院门,便见嬷嬷迎面走来,她见到元也,如同见鬼了一般,眼睛瞪得像铜铃,元也肆意一笑,与她擦肩而过,往正殿行去。

  嬷嬷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往院中去,待她进屋时,朗思语正看着窗外,悠然自得地喝茶,嬷嬷纠结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道:“小娘子,郡王府的公子怎么来了呀?”

  朗思语本来想看嬷嬷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不料却听到这样的话,不由奇道:“什么公子?”

  “方才……方才出去的那位。”嬷嬷小心道,“小娘子不记得了么?他是余杭郡王府的大公子。”

  “竟是他?我说怎么如此眼熟呢!”朗思语追忆片刻,想到嬷嬷还在身边,便将此事搁置一边,道,“此事不用你管,药吩咐下去了?”

  嬷嬷回道:“是,明日便开始煎新药送来。”

  朗思语淡淡道:“我知道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你歇着去罢。”

  嬷嬷躬身退出,在院子站了片刻,见朗思语不再找自己,便又转身出门,往客院侍卫居所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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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僧远,南朝宋、齐间僧人,与韦驮菩萨相关传说见《缁门崇行录》。

  《广异记》是一部唐代前期的中国志怪传奇小说集,其中有与韦驮菩萨相关的记载。

  以上都见“韦驮菩萨”百科词条。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这个故事第一次听是在《人龙传说》里(又是一个童年白月光剧了),现在查的话,也查不到具体的来历,不过韦驮菩萨和昙花的百科里都有这个故事,本文会做一点小的加工,基本还是按原故事来讲。

  ②未入肠胃,已绝咽喉——《后汉书·霍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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