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墨早已消失在岁月的流逝中,石刻的文字亦被风雨侵蚀,不再那么清晰可见。谢翊之半跪在墓碑前,颤抖地伸出手,抚上这个陌生的名字,可是无论如何努力,他都想象不出泉下之人曾经是何种模样。
谢霁离世时,堪堪十九岁而已,他尚来不及“一日看尽长安花”,便陨落在了最美好的韶华里,成了生者心中永远抹之不去的伤痕。
元也等了片刻,眼见日头渐高,不得不提醒道:“翊之。”
谢翊之垂下头,顿了片刻,起身后退两步,尔后端端正正地向着墓碑磕了三个头,道:“父亲,儿今日须得扰你清静,为你和母亲重新筑坟立碑,还望父亲见谅。”
“他知道你来,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元也递出铲子,又佯作不经意般补充道,“崔姨母最放不下你,只要知道你能过得好,她能与谢伯父重逢,想必心中该十分欣喜。”
谢翊之接过铁铲,没有说话,只闷声挖土,沉默是这段时间的常态,元也心中轻叹一声,跟着开挖。饶是两人齐心协力,也还是花了将近一上午的功夫才将坑给挖了出来,元也从坑里跳了出来,揉了揉腰,忽听谢翊之道:“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元也顿住,看向谢翊之,后者说完这句话,便丢开铲子,去挪棺材。元也上前协助,又费了些功夫,才将坟堆起来,好在他们已经托人将采蘩的棺材带回了武康老家,否则今日便是忙到天黑也忙不完了。
太阳快落山时,两座新的墓碑并列而立,生死相隔二十余载,谢霁与崔清禾终于能够以夫妻的名义相守在山林之中。
谢翊之将贡品摆出,与元也一道最后拜了三拜,才转身离去。在下山的路上,元也内心在纠结,谢翊之也在沉思,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眼见着谢翊之越走越快,元也终于在曲水边将他拉住,道:“翊之,你方才的话不对。”
谢翊之面色冷淡地看着前方,不为所动。
“若是二十年前,我会觉得你说的在理,但是现在,我不能苟同。”元也走到谢翊之面前,认真道:“先前我说起婴孩时期的事,你不是一直觉得很奇怪么?现在我告诉你我记得这一切的原因——因为我有前世的记忆,我的前世……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解释,总之我的前世似乎与这里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更像是未来,不过这些不重要——前世的我并不健康,很小就得了不治之症,终日不是在病房,便是在家中,所以我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一直到病死,我都没能走出去。”因为没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元也早已将这些往事埋藏在心底,从来到这里起,他一直告诉自己,这才是真的人生,以前的一切都是梦,但现在为了谢翊之,他不得不开始正视过往,“翊之,前世临终前,我猜测过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会有地狱么?会有鬼魂么?还是如你所说,会归于虚无?而现在我站在这里,就是答案——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荒诞,但我可以发誓没有一字是谎言,现在我将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谢翊之惊愕地看着元也,有一瞬间,他确实被打动了,但是很快他便想起自己的打算,于是冷漠地抽回胳膊,侧身负手,淡淡道:“即便你所说都为真,那又如何?千万人中,都未必有一个你,众人皆是如我一般的凡夫俗子罢了。”
元也为之一噎,想了想,道:“其实那天带你离开王家并不是一帆风顺,我与追兵交过手,他们不是等闲之辈,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会死在会稽城,但是你在我身边,只要想到这一点,就有一口气撑着我坚持下去,也是在那时,我忽然明白了溪娘,当年她就是靠着这股意志,带着我从钱塘江心游回了岸边——翊之,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很不好过,但是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爱比恨更有力量。”
“爱比恨更有力量……”谢翊之蓦然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向元也,一步一步走近,“师兄,往日你总爱装白丁,我竟不知你说起来大道理竟如此动听。”
元也有些无奈,正要解释自己是真心实意,谢翊之忽然欺身上前,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不等他反应,冰冷的唇便压了上来,元也呼吸一窒,只觉一股奇怪的感觉直冲颅顶,让他整个人都陷入僵直之中,下一瞬,谢翊之忽然狠狠咬住了他的唇,元也只觉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痛觉让他找回了理智,他猛地推开谢翊之,连续后退了好几步,才算稳住心神,他呆呆地摸向下唇,果然摸到了血,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登时怒道:“你疯了么?!这是在做什么?你在羞辱我?”
“怎么会呢?这是爱啊,我心悦于你,对你图谋不轨,已经很多年了,你都没发现么?”谢翊之摔倒在地,笑着笑着,眸色渐渐变冷,最后一丝笑意也没了,只剩下满脸的厌恶,“失望么?觉得我恶心么?”
元也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谢翊之气死,恨不得甩袖离开,但是眼前的人如同困兽一般,若当真放任不管,他可能真的会毁了自己!凭借元也对谢翊之的了解,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离开后谢翊之会做什么:他会去杀了王爻申,然后失去对生的渴望,在无人的角落独自死去。
元也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
“跟我去一个地方!”元也一把拉起谢翊之,也不管他跟不跟得上,怒气冲冲地往山外走去,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后,来到了一座院子前。
崔宅。
谢翊之抬头看着牌匾,不禁愣住:“这是……”
元也放开他,道:“这是你爹送给你娘的礼物。”
“……他们俩要舍掉家族名姓,到兰渚山下隐居……”谢翊之忽然想起采蘩的话,他缓缓走到院门前,看见上面是一把老旧的锁,锁上有锈蚀的痕迹,想来很久无人来过这里了。元也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钥匙,将院门打开,入目是一块庭院,正对着一座堂屋,两侧各有三间屋子,这间宅子年久失修,布满了蛛网和灰尘,但依旧能够看出这里本来应当颇为雅致秀丽。
“若是……”谢翊之站在院外,呆呆地看着里间,说完这两个字,便再也无法继续了——若是谢霁活着,他是不是应该在这里长大呢?有双亲为伴,也许还有弟弟妹妹,闲暇时候,谢霁或许还会带上他去参与文人雅士的“流觞曲水”。
但现实却只有满院荒草。
谢翊之垂下眼眸,不愿去看,只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王爻申知道这里,当年就是他派人将你和崔娘接回会稽了,但是你看,现在这里却没有追兵。”
谢翊之立即明白过来:“换家主了。”
“不错。”元也从怀中取出药瓶,抛给了谢翊之,道,“当日给你换衣服时,这个瓶子从你衣襟里掉了出来,你那时既然带着解药去见王爻申,想来是确认他已经中了毒,不过还是想着给他一个机会。在你昏迷时,我回会稽做了两件事,一为迎回崔姨母和采蘩,第二件事么……我去见了王爻申,他已然毒发,如同死尸一般躺在**,可意识却是清醒的。我将你有解药的事说与他听,你不知他有多后悔,但他什么都说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眼睛都要瞪裂开了。”
谢翊之握紧药瓶,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药瓶连着里面的解药一同碎裂,沾染着鲜血,落在地上。
元也伸脚将它们统统踩进土里,然后看向谢翊之,道:“你比我更清楚,王家那几个兄弟都恨他,他如今已经得了报应,这样活着比死更难受,所以你不必为这种人渣赔上自己。”
谢翊之压抑多日,到现在才破了心防,他怔忪许久,忽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元也松了口气,心道哭出来总比憋着强,他坐到门槛上,安静地陪着谢翊之。
等到太阳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失在了天际,谢翊之终于哭累了,他靠在门边,疲惫地看着前方,哑声道:“阿也,谢谢你。”
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元也欣慰地笑起来,嘴上却不饶他:“不闹脾气了?”
谢翊之抿住唇,面露愧色。
元也便放过他,道:“既不闹了,我们就开始说正事罢——你准备回武康谢家么?”
谢翊之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不回了。”
元也赞同道:“不回也行,不然少不了一堆麻烦事。那你后面有其他打算么?”
“没有。”
“那就跟我走罢,我们去五台山。”元也说罢,忽然虎着脸,道,“不过你以后可不许像方才那样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谢翊之目光沉静,“我说的都是真的。”
元也:“……哈?”
谢翊之忽然笑起来:“骗你的。”
元也“哼”了一声,回敬道:“变成一只蟹果然就不一样了嘛,晓得欺负师兄了。”
此话说出,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第一次同去学堂的经历,顿感光阴如梭,八年时光倏忽而过,周遭的事情一直在变,好在无论何时,两人都守护在彼此身边,这才免于尝尽“物是人非”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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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
中卷结束,下卷开始合线啦。
我出息了,文里终于有吻戏了(不是
# 下卷天下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