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书房,李观镜又被拎去了正屋,少不得又是被郡王妃盘问几句。李观镜一边感叹柴昕动作快,一边按照与谢韫书的约定,给他俩说了几句好话。郡王妃虽与太妃不和,但对谢韫书的印象却不错,因此在听完李观镜的劝说后,心中同意了七八分,只待通知武康那边的谢氏当家同意,这门亲事差不多便能定下来了。
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李观镜心中难免惴惴,带着满腹心事回了院子。
夜幕降临后,李照影如约而至。这一天里,李观镜经历了太多事,此时有些疲倦,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李照影,而李照影同样面带忧色,坐下之后,他倒比李观镜更加踌躇起来。
入画端茶水进屋,李观镜回过神,道:“你们都去歇息罢,我这边不用伺候。”
李照影抬起头,目送入画离开后,向李观镜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实在是对不住。”
“自家兄弟,这么见外做什么?”李观镜笑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今日过来定然是有要事,但说无妨。”
李照影似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哥听说我议亲的事了么?”
李观镜点了点头,道:“有听到一点风声,不过不知道阿娘答应没有。”
“在今天之前,母亲一直是反对的,但是今日不知为何,父亲忽然将我叫过去,应了这门亲事。哥知道是为何么?”
先前郡王妃不同意,是因为她在对抗太妃,但是事情到了郡王这里,意义就不一样了:眼下朗家暴露了立场,郡王显然打算装作不知,让他们在这条道上继续走下去,结局或是成功,或是灭亡,郡王似乎并不关心。郡王一开始救下李照影是为血脉亲情,如今放弃他亦是因为血脉亲情——隐太子一脉屡次对李观镜下手,而元也至今生死未卜,郡王的忍耐到了尽头。
李观镜今日从郡王口中知道了他的想法,此时面对李照影,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李照影从出生起便身不由己,他一直被诸多因素裹挟着前进,如今连自己的亲事也做不了主,甚至指望着郡王妃能够助他,如今郡王妃也妥协了,他还能指望谁呢?李观镜对李照影有同情,可是在这场成年人的斗争中,他同样被世俗礼法压制,决定不了什么,唯有尽力帮他一点罢了。
“哥?”
李观镜垂下眼眸,道:“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如这样,我带你去见一见思源,他一贯疼自己的妹妹,若是你真的不想娶,他想必也不愿断送朗思语的幸福。”
李照影原先见李观镜沉默,以为他不愿助自己,此刻听到他的建议,眼睛一亮,道:“好!哥准备安排在何时?我一定去!”
李观镜计划明日去找李璟,便道:“暂定在后日下午,你先去酒楼定个位置,我们下值就去。”
李照影得了准信,离开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他快速赶到谢韫书的住处,只是院内已经熄了灯,门前值守的侍女道:“小娘子已经睡下了,二郎明日再来罢。”
李照影一腔喜悦无处分享,心底有些失望,不过他更加不愿打扰谢韫书歇息,便站在门外,道:“那我明日再来看她。”
谢韫书靠在床头,默默听着屋外的动静,等李照影离开后,她才重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轻声自语道:“到此为止罢,别心软,别回头……”
清冷的一夜很快便过去,次日一大早,李观镜让陈珂去齐王府下了拜帖,中午早早下值过去,果然见李璟已经等在家中。李观镜知道李璟肯定不会给他好脸色,不过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进门便带着谄媚的笑,道:“阿璟,我来了!”
李璟靠在窗边,听见李观镜的声音,下意识便想迎出去,但这几天憋的气还在胸口,他强行按捺住那股冲动,只闲闲地抬起眼皮,冷淡地看了李观镜一眼,尔后便垂下眼眸,继续看自己的书。
李观镜笑得有些僵硬,站到了李璟面前。
过了片刻,李璟淡淡道:“坐罢,杵在那里做什么?”
李观镜坐下去,笑道:“你在气头上,怕你不高兴嘛!”
李璟冷笑一声,道:“那你可想错了,我没什么好生气的。”
李观镜轻叹道:“别说你生气了,我阿耶昨晚还将我训了一顿了。”
李璟问道:“你怎么惹他生气了?”
“他说我不着家,一点都没成年人的样子。”
“说得不错。” 李璟点头。
李观镜见李璟不自觉弯起了嘴角,心思松了口气,开始说正事:“但我确实是干正事去了。”
“哦?”李璟这一声疑问,道出了与郡王如出一辙的敷衍。
李观镜将说给郡王的内容重复了一遍,另外再将李未央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加了进去,李璟果然渐渐正色起来,他放下书,认真听完后,问道:“你从哪里听来李福的事?莫非是杜浮筠那晚告诉你的?”
为了避免暴露杜浮筠,李观镜在很多时候都故意说得含糊,没想到这样还能被李璟察觉出来,他奇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李璟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李观镜推李璟的胳膊,急道:“诶!我跟你说这么多,你就别卖关子了!”
李璟微微一笑,道:“他跟你说了这么多消息,难道没有告诉你,二十年前,他曾亲眼目睹了李福的案子?如今长安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杜浮筠恰好是其中之一。”
李观镜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问道:“什……什么意思?”
李璟理了理衣摆,好整以暇地答道:“意思就是,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李观镜整个人都傻了。
李璟敛去笑意,皱眉道:“你这么震惊做什么?当年杜氏夫妇来长安探亲,自然是带着幼子的。”
李观镜想到杜浮筠说起此事的态度,那般平和,好似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可他明明是离那场惨案最近的人,年仅五岁的他目睹着亲生父母死去,甚至连全尸都没能留下!杜浮筠与李观镜不同,儿时的他体内并没有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可是他最终挺了过来,隐忍三年,提出了用月湖引凶手出现的计策。多年后的今日,杜浮筠终于发现了团凤的下落,但他依旧能够理智地分析消息,相信李观镜,甚至于主动为李观镜答疑解惑。一个遭受了如此大创伤的人,到底是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才能坚持本心,长成如今的模样?
杜浮筠最难得的地方不在于过人的学识和出众的相貌,而是他即便经历过最可怕的风雨,仍然能够怀着善意对待世间大多数人。
“你……”李璟惊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李观镜别过头,擦了擦眼睛,哑声道:“杜学士太可怜了……”
李璟一阵无言,道:“好了好了,世上可怜的人这么多,你难道都要哭一哭?”
李观镜吸了吸鼻子,道:“我没哭!”
“就这点出息!”李璟看李观镜这个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但若论起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他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李观镜擦干眼睛,缓了片刻,见李璟不再说话,开口道:“对了,那天你说要送礼物给我,是何物?”
李璟不满道:“你都爽约了,还好意思找我要礼物?”
李观镜勉强笑道:“你用心准备一场,不给归不给,我总该知道是什么。”
“我可没那么多心可用。”李璟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十分满意,便起身去了外间。过了片刻,他取回来一只木盒,放到了李观镜的面前,道,“打开看看。”
李观镜顺从地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放置了一根白玉簪,李观镜嘴角一抽,心道自己又不是女子,做什么要送首饰。
李璟看不见李观镜的神情,问道:“喜欢么?”
“喜欢。”李观镜仰头笑道,“刚好加冠后用。”
“嗯,喜欢就好。”李璟重新坐下,悠然地看着李观镜将玉簪收好,问道,“最近还有别的事么?李照影还好罢?”
“照影没什么问题。”李观镜想了想,将太妃要与朗家结亲的事道出,又提到云落的事,最后叹道,“没想到思源还有这番心思,原来我还以为朗家能为你所用,现在看来恐怕不行。唉,你以后不但要防着太子和秦王,还要多加小心隐太子残存的势力。”
李璟沉吟道:“无论哪一方势力来争权,最终都会推出一位名正言顺的君主,可是隐太子已死,他们要推谁出来?”
李观镜猜测道:“可能是赵王?”
李璟否定道:“推赵王未免太蠢,圣人一直盯着他呢,他能有什么作为?最多不过炮制出李福这样的无头案罢了。”
李观镜不解道:“除了赵王还有谁?秦王和吴王同为秦丽妃所生,秦王的心思,大家都清清楚楚,吴王定然帮自己的亲兄长,剩下的皇子中,除了你和太子,就只剩一位楚王,他年纪太小,常年在宫里不出来,定然也不是他们中意的人选。”
“是啊,这其中恐怕还有一些被遗漏的信息。”李璟沉思片刻,想不出症结所在,索性道,“罢了,我很快便要出征,就先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等我回长安后,局势或许就明朗了。倒是你,云落走后,你身边一直没个影卫,此去江南,未必一路顺遂,你当真不要我给你安排?”
“哎呀,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我会带郗风他们一道的。”李观镜顿了顿,见李璟已经提到了云落,便顺势将昨天下午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朗思源心思竟这般多,这么多年都没被我发现,确实是有几分本事。”李璟说罢,冷笑一声,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朗思源怎么也没想到你家那位太妃又蠢又作,朗家一朝便被她给捅了出来,说句数年经营尽付流水也不为过。”
李观镜赞同地点了点头,道:“他们行事如履薄冰,越是隐蔽才越好,现下恐怕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朗家。”
“郡王这一招顺水推舟使得妙,杀人于无形。”李璟感叹片刻,又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安排云落?”
“我打算带她去江南。”李观镜道,“钱塘山高路远,又是我阿耶封地,云落去那里会安全许多。”
李璟摇头,道:“不妥,怀孕的人怎能长途跋涉?而且她毕竟是朗思源的人,谁知她是不是真心向你投诚?不如你交给我罢,我来安排。”
李观镜忙道:“这怎么行,你都要娶亲了,万一被人诬你婚前纳妾,圣人必然要怪罪于你。”
李璟听见“娶亲”二字,脸色立刻一沉,只是他不想李观镜担心,强忍着没发作,起身走到书架边,抽出一本书,按下书架上暗藏的凸起,尔后将书放回原位,等他走回座边时,外面传来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主人有何吩咐?”
“进来。”
李观镜好奇地看着一位黑衣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先向李璟行礼,又转向李观镜,道:“阎姬见过李世子。”
“不必多礼。”李观镜说罢,将目光投向李璟。
李璟沉声道:“阿镜,阎姬如今是云韶府的主人,你将云落交给她,她会安置好的。等你从江南回来,如果我还在外面,你有事也尽可去找她。”
阎姬冲李观镜温柔地笑了笑,道:“李世子请放心。”
李观镜略做思考,心知李璟的话在理,便点了点头道:“好,如此便有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