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一辆马车在侍卫密不透风的保护下靠近骊山,马车的车门上挂着“谢”字牌,侍卫的冰刃上却刻着余杭郡王府的徽章,一行人在官道尽头遇见了骊山下的守兵,因是李世子亲自护送,他们查看了令牌之后,便不再盘问,。车马一路行去甚是通畅,很快便来到了山道前。
骊山下有温泉,除去汤泉宫外,周遭还有不少皇亲贵胄建了别院,因而这里在冬日最为热闹。此时山道早已将被清扫干净,积雪堆积在道旁,在午后艳阳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白光。
在道路尽头,陈珂扬声道:“停——”
车马缓缓停下,陈珂遣人去安排轿夫,自己则来到马车外,敲了敲车窗,道:“小娘子,前路不能行马,该换轿了。”
“有劳陈官人。”里间传来一声温柔的声音,尔后车门被打开,两名侍女先钻了出来,紧接着便是裹得如同粽子一般的谢韫书。两名侍女下车后便守在轿凳边,她们正要伸手扶谢韫书,不想身后忽然出现一人将她俩拨开,他自己占据了轿凳旁的位置,朝谢韫书伸出了手。
周遭陷入诡异的沉寂之中。
陈珂轻咳一声,道:“这个……公子是小娘子表哥,其实一直视小娘子为亲妹妹,让公子来罢。”
谢韫书的脸庞也被遮得严严实实,不过投过来的目光中难掩嗔怪。
始作俑者一脸严肃,索性将谢韫书打横抱起,原本苍白的脸色忽然有了血色,他将人抱到轿上,行走看上去并不轻松,不过总算没有摔倒。
陈珂挠了挠头,见剩下的人向自己投来目光,连忙正色指挥起来,除去留守驿站的侍卫,其余人护着轿子走上小道,蜿蜒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忽然柳暗花明,现出如森般林立的楼宇宫殿,他们站在地势稍高的地方,看下方的房屋如同星罗棋布。
“谢小娘子是第一回来罢?你看中间最高最大的宫殿,那就是汤泉宫。”陈珂说罢,指着与汤泉宫隔着大约四五户人家的院落,道,“那里是我们府上的别院。”
谢韫书端坐在轿子上,点了点头。
陈珂看向轿旁的人,笑道:“奴僭越了,公子先走。”
元也找到了位置,登时底气十足,率先走在前面,带领着大家往别院去。
郡王府在骊山的别院并不大,最大的屋是中间那间石室,温泉汤池便被囊括其中,其余房间尽皆围石室而建,大大小小统共十来间,虽则有一部分侍卫留在驿站,但剩下的人住进去,还是占了一大半的房间。
外间正在搬行李,间或有陈珂与别院管事打招呼,听上去十分热闹,不过声音传进石室,却显得有些遥远。元也在石室内转了一圈,不由感叹当个闲散纨绔其实也不错,不过成立一个家族甚是困难,败家的前提是前面有数代人的努力,这样一想,元也也就不能心安理得去享受挥霍,何况代入李观镜的处境想一想,其实自己活得是要幸福那么一点。
“公子要泡么?”陈珂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外,探着脑袋问道。
元也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利落地跳下石台,道:“先让谢小娘子来罢,毕竟是陪她养病。”
陈珂诚恳道:“其实你们可以一起。”
元也险险一滑,正义凛然地斥责道:“胡、胡说!”
陈珂看元也脸色通红,转而落荒而逃,有些莫名地挠了挠头,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只能带着一脑门疑问来到谢韫书屋外。
一位高挑清瘦的侍女站在门口,听陈珂道出邀请后,没有去问谢韫书,直接婉拒道:“小娘子正在休息,等日落天寒,再去不迟。”
骊山距离长安不远,不过道路不算好走,他们行了一上午才到达这里,谢韫书要休息也不奇怪,陈珂便不再多问,直到日薄西山,才再次前来相问。
谢韫书还是没有立刻接受陈珂的提议,一直在房间待到晚饭后,才姗姗起身,进了石室。
侍女在里间服侍了片刻,便齐齐走了出来,见元也抱着手臂站在门口,解释道:“小娘子示意我们出来。”
元也扬唇一笑,挥了挥手,道:“都退远些。”
陈珂扒在墙边,以口型问道:“围上?”
元也点头,等人都散开了,他抬步直接进了石室。室内热气氲氤,烛光朦胧,石台边跪坐着的人看起来颇有种雾里看花的意味,尤其是对方还蒙着脸的情况下。而就在汤池另一边的暗影里,一个黑衣人缓缓走出,他怔怔地看着石台边的女子,久久不能回神。
“你果然来了,不得不说,这机关也忒粗糙了些。”元也下午来看了一圈,便发现了布帘后面的暗道,如今人如意料之中来了,他顿觉索然无味,忍不住嘲讽了起来。
“敢孤身前来,你不是世子。”来人说罢,也不再掩饰,直接扯下了面巾,道,“不过我们见过。”
元也右手轻抖,一柄软剑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左手并指抚过剑身,到了剑尖时,刚好指向尹望泉,声音带了一丝冷意:“兰渚山上叫你跑了,这回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尹望泉定定看着元也,问出心中疑问:“你是谁?”
“你主子难道没告诉你——”元也顿了一瞬,蓦然飞身向前,“我是你爹!”
尹望泉一脸愠怒,不过他自知武功不如对面的人,当机立断跳下石台,借四周隔挡的布帘躲避。
元也一路跟过去,布帘在他的剑锋之下化作片片飞花,就在他即将追到尹望泉的时候,一群黑衣人忽然从暗道里涌出,元也“啧”地一声,连忙回身守到高台上。黑衣人在台下,守住了八方,尹望泉这才稍稍歇了口气,他瞥了同伴一眼,心中微微发凉,不过此时不是深究对方来迟的时候,他仰面向元也道:“我们今日只带她离开,并不愿伤你性命!”
谢韫书微微侧头,眉目在烛光中明灭不定,看不出是喜是怒。
元也见尹望泉又想看谢韫书,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嗤笑道:“想饶我性命,且下辈子试试罢!”
尹望泉皱起眉头,下一瞬,只见元也抬剑横扫,数支烛芯飞起,落在遍铺台下碎布上,火势腾然而起,显然布帘上已经提前做了手脚。
黑衣人纷纷退散,刚到墙角,尹望泉猛然想起一事,连忙跳到了一边,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火烧到了墙边,并没有发生意料之中的爆燃,
元也在众人仓皇之际,丢出数枚毒镖,其余人都中镖倒下,尹望泉却阴差阳错地躲了过去,元也心中恼火,朗声道:“躲什么?不过是借李畋的名义收来硝石,当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么?”
尹望泉敲开一块砖,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那些硝石爆竹不知何时已经被清理了。
元也满意一笑,蓦然感觉到了猫捉老鼠的乐趣:“说到底还是爆竹而已。”
“是么?”尹望泉垂着头,忽然低喝道:“起!”
闷雷声从地底传来,整个汤池中的水被炸起,宛若瀑布倒流,硝烟随着水雾弥漫在整个石室,遮蔽了当局者视线。元也离得近,被气浪掀飞出去,他双臂交叉遮挡,利落后翻离开了石台。
高台上还有另一个人,如果有的选,尹望泉绝不愿引爆池底的硝石爆竹,在水冲起的那一刻,他扑上了高台,以自身挡在那人面前,只是在抓起此人手腕的那一刻,他蓦然惊住。
“谢韫书”抬眸,面纱之上是剑眉星目,他冷冷看着尹望泉,毫不迟疑地拍出一掌,尔后借力倒飞出去,安然落在了门口。
烛火尽皆熄灭,石室陷入一片黑暗。
尹望泉与泉水一起落在了汤池里,方才腹背受力,让他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他刚挣扎着站起,只觉项上一凉,是刀剑的寒意。
“做了走狗,就别想当痴情种了。”元也嘲笑道。
门口出现了光亮,一高一低两道人影提着灯笼走进,照清了已经褪去伪装的谢翊之,自然也照亮了来人的脸——是方欢和侍女装扮的谢韫书。
尹望泉看着他们,目光几近疯狂,元也在他动之前,一剑刺穿他的肩膀,尔后伸手将他从汤池里捞起,丢在了石台下,道:“这是你欠李观镜的。”
尹望泉痛得蜷缩,肩头不断涌起鲜血,他重伤在身,已然无法再起身,只是看着缓缓走近的谢韫书,他还是不甘地问道:“为何要帮他背叛我们?!”
谢韫书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弃:“就凭你,也配来问我话?”
方欢站在谢韫书旁边,他垂眸看着尹望泉,见他艰难地挣扎着,过了片刻,向元也伸出手,道:“剑。”
谢韫书抬手按住他,柔声道:“方神医,莫要用这双救人的手去杀人。”
谢翊之附和道:“将他带去长安罢,镜天说最好生擒,他要亲自动手。”
“李观镜是朝廷中人,不可随意杀人,而我是江湖儿女,理当快意恩仇。”元也短促地笑了一声,翻转手腕,挽出一道剑花,利落割断尹望泉的喉咙,在众人皆惊诧看向他的时候,元也却陷入沉默之中,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道:“别忘了,方笙她……也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