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珂在安排人善后,元也懒散地挂在谢翊之身上,贴着耳朵不知在说些什么,谢韫书看了一圈四周,最终目光落到方欢的脸上——他报了方笙被杀之仇,可是却没有一丝欣慰之色,反而看上去有些茫然。
“是因为没有亲自动手么?”
方欢看向谢韫书,见到她眼中的关切,微微一怔,转而摇了摇头,道:“杀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谢你拦住我。”说罢,顿了片刻,方欢不自主望向元也,轻声道,“只是……凶手死了,小妹却回不来。救一个人很难,取走一条命却只需一瞬,可谁也不是天生的刽子手,元少侠替我、替李世子承担了这份重压,我不知该如何谢他。”
谢韫书顺着看过去,想到往事,不由柔声道:“阿笙曾经与我提起过他,只是那时她并不知晓所遇并非一人。儿时相伴,少时同游,或许到了最后,阿笙也不知自己真正钟情之人是谁,而元也和大表哥也都无法与这份情谊撇清干系。杀人确实不容易,但或许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弥补元也对阿笙的歉疚罢。”
“那你呢?”方欢认真问道,“你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为何这次选择帮我们?”
这次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方欢以为自己提出了冒犯的问题,正要道歉时,谢韫书开口了:“我关心着的人,不止是表哥一人而已。”
那厢元也问出了与方欢一样的问题,谢翊之略做思考,便明白了过来,道:“及杨玄感反,帝诛之罪及九族。”
元也没完全听懂,但其中“反”和“罪及九族”他还是明白的,因此也就想通了谢韫书的动机——李照影若真的反了,谢家作为太妃母族,即便不至于族诛,但也一定会被牵连,谢韫书不能为了李照影而放弃整个家族,因此她才会选择帮助李观镜掐灭李照影的图谋。
这何尝不是从另一个角度救李照影呢?哪怕元也这样不敏感的人也知道,李照影继续往前,唯有死路一条而已。
“只是好好一座汤池染了血迹,你说李观镜知道后,会不会被气吐血?”元也喃喃道。
尹望泉身死的消息在第二日清早被传进了郡王府,而年豆儿的供词也在这时送到了李观镜手上。
侍墨观察着李观镜的神色,没看出什么端倪来,正暗自纳罕,忽听李观镜问道:“想说什么?”
“啊!我在想入画回老家探亲的事。”侍墨如实答道,“怪突然的,先前也没听她提起。”
李观镜收起信,抬眼看过来,问道:“怎么?你也想探亲?”
“我家里人都在长安呀,平日里很多见,而且现在入画不在,我可不能回去。”
李观镜沉吟片刻,道:“从我回来后,你们没得半日清闲,正好上元前不必上值,人手倒也没那么紧缺,趁此机会,不如你回家住几日。”
侍墨欣然一笑:“多谢公子好意,那就容我再想想罢!”
“嗯,你自己决定。”李观镜叮嘱完,开始说起正事,“昨晚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侍墨有些迟疑,“不过……要拿到院子里么?正月里,总归有些不吉利。”
李观镜看了看水漏,道:“系到我的马上,半个时辰后我要出城。”
“啊?”侍墨不由道,“公子自己去么?”
“我会安排。”
侍墨不放心,待要细问,李观镜已经起身往外行去。
年豆儿被关押在曾经关过年欢的柴房,李观镜到的时候,她脸色苍白,失神地抱着腿坐在草堆上,似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李观镜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他下意识要去问齐骞,不过紧接着便想起这间院子曾经发生的事,尹望泉的背叛刚刚落下帷幕,不可重蹈覆辙,如今既然将任务交给齐骞,便该相信他。想到此处,李观镜直接向年豆儿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年豆儿怔怔抬头,喃喃道:“一定不是这样……你们骗我……”
李观镜了然,想来是年豆儿终于明白了年欢的死因,淡淡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有二。”
“年轻人资历少,被哄骗也属正常,等你见得多了,自然就懂得分辨了。”
齐骞看向李观镜,神色有些奇异。
年豆儿嘴角抽了抽:“我比公子大两岁。”
李观镜没有接话,他并指夹起供词,道:“这里面的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你。”
年豆儿自然知道不会无条件饶恕她,便问道:“公子想让奴做什么?”
“今日取回墨香琴,以日落为限。”李观镜知道除了这两个被蒙骗的侍女,李照影一定还有其他方法可以与外界传消息,不过天黑之前,李观镜自信可以让人看住整个府邸。
年豆儿想不通其中关节,不由问道:“你不怕我去告密么?”
李照影迟早会得知骊山别院的骗局,所以李观镜并不在乎年豆儿是否忠诚,但话说出口,他却道:“你相信我不曾折磨年欢,我也相信你会将功折罪。”
年豆儿呆住。
“会骑马么?”李观镜温声问道。
年豆儿赧然垂首,摇了摇头。
“换身男装。”李观镜转向齐骞,“你找人骑马带她。”
郡王府的暗卫中女性很少,不过齐骞还是安排出来一个,半个时辰后,四人策马从启夏门而出,年豆儿往西南方向的高阳原去,李观镜则带着齐骞往东南方的少陵原去。
余杭郡王府出自太原,但自迁居长安,故去的族人便如其他世家一般,都安葬在少陵原。长安城距少陵原不过二十里路,李观镜策马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后,便来到了自家祭台前。他跳下马时向四周看了看,不期然竟见到两只马耳朵时不时从一个矮坡后露出,似乎是在吃草。
齐骞顺着看过去,问道:“公子,要去看看么?”
“不必,应当也是祭祀。”李观镜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有几分好奇,毕竟今日并非寻常祭祖的日子,而且少陵原上埋葬的都是世家大族先人,独自一人来祭祀很是少见,像他这样需要避开众人的,至少还带了一个侍卫。
齐骞解下包袱,将祭品一一摆在台上,尔后燃起火盆,看向李观镜。
李观镜收回思绪,温声道:“你去亭子里歇着罢。”
齐骞明白李观镜是想单独祭祀,便带着两匹马离开,往半里外的亭子行去。
李观镜目送齐骞远去,收回目光时,火盆已经熄灭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名符,上书二字,用火折子点燃后,落入火盆中,尔后抓取纸钱引燃,待到火势越来越大,烤得脸都有些发烫,他才缓声开口道:“家中嬷嬷说,用府里的祭台为你设祭,与生人被邀作贵宾是一样的,所以方笙,你应该会来的罢?”
青烟直冲而上,一阵清风拂过,烟云便往东方飘去,宛若归去故人家乡。
“对不起,今日才有脸面来见你。”李观镜不信鬼神,但此时却无比希望这个世上真的有鬼魂,如果逝去的人还能够听到生者的声音,死亡似乎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灰烬渐渐将火盆填满,纸钱燃尽,李观镜的絮絮叨叨也到了尾声,漫无目的说了好半天,他才发现一直都在说自己的经历。对于这个奋不顾身挡在身前的小娘子,李观镜其实了解得非常少,只觉她来去匆匆,一直在忙忙碌碌寻找着——在元也身上寻找他的影子,又在他的身上寻找元也存在的痕迹。
“左不过要等到我们三人再聚的时候,才能叫你分辨真切了。”李观镜怅然一叹,站起身来。他抬手正要吹口哨,目之所及,那匹吃草的马儿越过山坡进入视野,让李观镜不由一顿。
黑身白尾,是杜浮筠的马。
李观镜迟疑一瞬,便放下了手,快步往矮坡那边行去。马儿比齐骞所在的长亭还要远一些,李观镜行到跟前时,已然是气喘吁吁,马儿认得他,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垂头去寻找枯草。
李观镜站定,稍稍平复了气息,尔后重新抬步向前,矮坡后的景象便如卷轴画一般缓缓铺陈在他的眼前,先是一座祭台,然后是墓碑群,最后,李观镜看见了靠在其中一座墓碑上假寐的人。
杜浮筠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手中握着一只湿手帕,脸颊尚有残留的泪珠。
他似是恸哭了一场,累到昏睡过去。
这在李观镜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他心中惊异,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来到了杜浮筠面前。李观镜虽然在走路,但是目光一直落在杜浮筠的脸上,直到清晰地看到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他蓦然心有所感,抬眸看去,墓碑上的字映入眼帘——
皇考杜府君,皇妣独孤孺人,是杜浮筠的父母。
李观镜心生敬意,只是手上没有祭拜的物品,只能跪到墓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等他直起身时,这才发现杜浮筠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眼中有很明显的疑惑。
李观镜便指了指马,道:“我来祭祀方笙,看见了它。”
杜浮筠嘴唇微动,过了片刻,哑声道:“真巧。”
李观镜到他面前伸出手,道:“起来罢,地上凉。”
杜浮筠借力站起,看手帕已经结了冻,便用衣袖抹了抹眼睛,轻轻舒了一口气后,道:“既然遇见,能陪我走走么?”
“当然。”
令人并肩往矮坡上走,四周无树,风显得格外大些,杜浮筠不动声色地靠后两步,为李观镜遮挡寒风。
李观镜拢着斗篷,不解风情地问道:“为何不干脆去背风处?”
杜浮筠推着李观镜到坡顶,道:“这里视野好。”
视野好意味着看得远,也意味着不会有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李观镜回头看着杜浮筠的眼睛,顿了片刻,终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处湿润,感觉到睫毛在指尖微微颤动,原本的关怀忽然掺杂了几分旖旎的念头,李观镜只觉指尖微微一麻,他连忙收回手,轻咳着别过脸去,强自镇静地问道:“发生何事了?”
杜浮筠没有回答。
李观镜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复,有些好奇地转头看身边的人,正对上杜浮筠怔忪的目光,一时有些心慌,又问了一句:“遇到麻烦事了么?”
杜浮筠眸光聚拢,他点了点头,道:“是,大麻烦。”
“别担心,我会帮你的。”李观镜安抚地笑道,“什么麻烦?”
“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杜浮筠认真地看着李观镜,仿佛要看进他的内心,“你托束凌云帮你去江南找什么?”
李观镜笑意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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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皇考、皇妣中“皇”是指对先代的敬称,据说是在元朝之后墓碑上这个字才改成了“显”
②及杨玄感反,帝诛之罪及九族——《隋书。刑法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