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这是五公主第三次来平川。
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还小, 平川军空有威名,实际一穷二白,好在贺兰康手下有一种不畏生死的骁勇之士, 虽然边塞生活清苦他们却很能给自己找乐子。
五公主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位副将带着她去猎牦牛,然后把最嫩的脖颈肉割下来用雪煮来吃。说实话不太好吃, 可是五公主却吃得很大口, 一边吃一边心疼舅舅和将士们。
那时候她就默默地对自己说,将来有了能力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第二次来时,楚溪客刚到平川城,城中一穷二白, 就连他们这样的人家想要吃顿白米饭都觉得奢侈。
所以,即便五公主很想留下来, 很想待在这些真正的亲人身边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为了平川, 为了她在乎的这些人,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长安。
这一回, 是第三次了。
将士们不再沧桑清瘦,百姓们不再神情麻木, 孩子们不再畏缩惶恐,五公主惊奇又感慨。
平川城已然成为了她曾经期盼过的样子。不, 确切说比她想象得还要好, 好上一万倍。
巍峨的宫墙,鳞次栉比的坊巷,一个个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物件,还有那些生动鲜活的人们, 五公主近乎贪婪地看着, 一圈又一圈地在街上游逛。
今日, 她要一口气看个够,将来遇到艰难困苦,这些就是她支撑下去的动力。
第二日,天蒙蒙亮。
五公主整理好心情,换上凤冠霞帔,微笑着推开房门。
原以为会看到一幅伤感的画面,她甚至想好了劝慰的话,万万没想到——
“快快快,刚出锅,趁热吃!”楚溪客抱着碗冲进来,一边倒手一边捏耳朵。
“还有饴糖,蘸着饴糖更好吃。”阿肆紧随其后,手里捧着另一只碗。
钟离东曦也大步迈进来,一手接过楚溪客手里的碗,一手揉了揉他烫红的指尖,顺便对五公主说:“鹿崽一大早起来煮的,吃两根垫垫肚子。”
说完,就把那碗放在了五公主面前。
五公主一阵愣住,如果不是确定碗里是平平无奇的麻山药,她险些要怀疑楚溪客给她煮的是什么“逃婚灵丹”。
“快吃吧,今日还要折腾很久,免得撑不住。”就连姜纾都来劝她了。
贺兰康则是用筷子扎着一根麻山药,仔细蘸了甜丝丝的饴糖,喂到姜纾嘴边。
五公主隐隐觉得不对劲,这根本不像送她和亲的场景啊!
她正要开口询问,四公主突然进来了。
四公主担心楚溪客使坏,自打到了平川就滴水未进,一直吃的是从长安带来的点心,此刻看到五公主面前香甜软糯的麻山药,眼睛都直了。
“五妹妹在吃什么,匀我两口可好?”
四公主的想法很直白,楚溪客给五公主吃的东西总不会下毒吧?
“不给。”五公主出其不意地拒绝了。
四公主一噎,借着开玩笑的语气讥讽道:“不过是根麻山药,五妹妹就舍不得了吗?这是担心吐蕃赞普不给你饭吃么?”
五公主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一边蘸着饴糖吃着麻山药,一边和楚溪客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然后两个人同时开口,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傻叉。
楚溪客噗嗤一笑。
五公主憋闷的心情也为之一送,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
曹岩一进门,看到的就是五公主凤冠霞帔、巧笑倩兮的模样,不由一呆。
昨日五公主夸他穿戎服好看,今日他便特意换上了最隆重的一套。
这个时代贵胄人家成亲讲究“红男绿女”,五公主的婚服便是正绿色,曹岩暗搓搓在银甲中穿了身大红。
小心思昭然若揭。
时辰一到,吐蕃使者过来接引五公主,却被曹岩挡住。他甚至抢了钟离东曦的差事,亲自把五公主送上翟车。
楚溪客笑嘻嘻地撞了撞钟离东曦的肩,小声讲八卦:“其实完全不用担心吧,曹岩不同意才怪。”
钟离东曦的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四公主彻底打翻醋坛子,一时间理智全无,甚至不顾女官的阻拦踏上送亲的车驾,要亲眼看着五公主出嫁才放心。
楚溪客看着她近乎扭曲的背影,露出一个坏兮兮的笑。
五公主这次被和亲,德妃母女“功不可没”。
实际上,早在一年前吐蕃就求娶过公主,那时候并没有定下五公主,吐蕃赞普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娶一位宗室女。
是因为德妃和四公主一年来不遗余力地在各国使节面前吹捧五公主,还设计让吐蕃赞普拿到一幅五公主的画像,吐蕃赞普才执意要娶五公主,甚至不惜和大昭开战。
今上能同意是为了借此机会打压平川,德妃母女则是真心希望五公主能嫁到吐蕃。
所以,楚溪客坑起四公主丝毫没有手软。
***
五公主和四公主前后脚到了吐谷浑使馆。
从平川到吐蕃,从吐谷浑借道,是最短,也是最安全的路程。这也是为什么,吐谷浑历来是中原和吐蕃极力拉拢的对象,拉不过来就打服。
吐谷浑就是个墙头草,大昭强盛就亲近大昭,吐蕃强盛就倒向吐蕃,和它一比,忠诚而专一的坎巨提就显得无比可爱了。
所以,把闹事地点选在吐谷浑,楚溪客也是一点愧疚都没有。
这边,羽曦犊+。四公主亲眼看到五公主进了房间,转头对女官吩咐:“盯着她,千万不能让平川来的那些人搞什么幺蛾子。”
女官有些为难:“公主莫不是忘了,临行前陛下特意交代,若平川王有所行动,必要时就让我们的人助其一臂之力。”
“是吗?”四公主看着亲自值守在五公主门外的曹岩,面色阴冷,“别忘了,母妃和我更想看着五妹妹顺利出嫁呢,你是听我的,还是父皇?”
女官面上一慌,很是识时务地说:“妾是公主的女官,自是一切以公主为先。”
“最好是这样。”四公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女官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四公主为了自己的私情连今上交代的大事都不顾了,这样的心性,拿什么和五公主争?
四公主气冲冲地回了房间,叫嚣着女使换上一套最昂贵、最亮眼的衣服。
她就不信了,曹岩眼里一点儿都没有她!
只是,四公主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女使出来伺候,她正要大发雷霆,突然一个敏捷的身影嗖地一下从房梁上跳下来,还冲着她笑了一下。
四公主却吓得瞳孔一缩,正要尖叫,就被对方一个手刀砍晕了。
阿肆接住软倒的四公主,颇为嫌弃地戳了戳她尖刻的脸,小声嘟囔:“虽然小五脾气臭嘴巴坏还总是霸占阿兄,但至少比你好上一百倍,哼~”
当天夜里,“五公主”因水土不服没有出门,饭菜直接送到了房间。
与此同时,两匹快马悄悄从使馆的角门离开,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平川。
深沉的夜色中,今上安排的人发现平川似乎没有动手的迹象,因此凑在一起商讨着要不要假扮成平川军劫走五公主,把破坏两国和亲的锅推到平川头上。
只是,他们还没商量出结果就发现茶水被人下了药,然而却晚了,紧接着就一个接一个晕倒了茶桌上。
第二天,“五公主”身体还是有些虚弱,却深明大义地表示可以继续赶路。
她是被女官搀扶着走上马车的。
两个时辰后,和亲的队伍出了吐谷浑使馆,行驶在空旷的官道上。
突然,五公主的车驾中响起一声尖叫,一个凤冠霞帔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跳下了车。
送亲的官员们不明所以地看过去,纷纷大惊失色——
车里的哪里是五公主?
分明是四公主!
四公主扑到曹岩马上,哭道:“表哥救我!五妹妹自己不想和亲,竟使出如此奸计,这是要害死我呀!”
曹岩比任何人都清楚德妃母女设计五公主的经过,此刻听四公主说出这样的话,冷声道:“四公主觉得去吐蕃和亲就是害死你,那换成五殿下不也是一个死吗?”
四公主一哽,目光闪烁:“可、可父皇选中了五妹妹,五妹妹也是答应的,如今换成我,吐蕃那边也不会同意啊!”
曹岩淡声道:“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大昭的公主而已,四公主和五公主又有什么区别?”
送亲的官员们正头疼,听到这话顿时恍然大悟:“正是这个道理。为今之计是要瞒住吐蕃使臣,千万不能让对方知道我大昭出了这样的荒唐事……尽量寻回五公主吧!”
四公主怔怔道:“若寻不回呢?”
送亲使面上闪过一丝愧色,继而朝着四公主深深一揖:“那便要辛苦四殿下了。他日回转长安,臣定会向陛下言明公主的深明大义。”
官员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既然五公主可以为了大昭和吐蕃的和平牺牲自己,四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万万没想到,四公主当即炸了,甚至不管不顾地朝着吐蕃的迎亲队伍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错了,搞错了!我不是五公主,五公主逃婚了!”
她是故意的,故意惊动吐蕃使臣,故意破坏这个偷梁换柱的计划!
哪怕大昭与吐蕃自此生出嫌隙,甚至边境再次开战她都不在乎,反正她死也不要嫁去大昭!
曹岩完全可以阻止她,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静静地看着四公主癫狂的模样,看着吐蕃使臣疑惑地对比着画卷,然后疑惑便转为了愤怒。
“我们需要一个解释,我国求娶的明明是身份尊贵的五公主!”吐蕃使臣叫嚣道。
按理说,大昭这边理亏,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把姿态放低些,别管装傻还是充楞,先稳住对方,再承诺找回五公主,继续两国的“友谊”。
送亲的官员们也是这样打算的。
不料,曹岩突然强硬地说:“贵使也说了,五公主身份尊贵,怎会出降区区一个蛮夷小国?让你们的赞普不要痴心妄想了!”
——最后一句,多少带了些私心在里面。
被如此公然侮辱,吐蕃时辰当即大怒,大昭的官员们还没反应过来,两方人马就二话不说打了起来。
楚溪客早有准备,因此送亲队伍里早就换上了平川特种兵,特种兵和曹岩带的禁卫军两相配合,很快就把吐蕃军的气焰压了下去。
没想到,吐谷浑在背后插了一刀。
曹岩带的人顾忌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们,多多少少受了些伤,就连曹岩自己,为了护住四公主,手臂也挨了一箭。
好在,关键时刻钟离东曦带兵赶来,截断吐蕃和吐谷浑的夹击,成功把送亲队伍救回了平川城。
楚溪客和五公主远远地看到他们,匆匆走下城楼。
楚溪客直奔钟离东曦。
五公主犹豫了一下,最终走向了曹岩。
四公主惊魂未定,哭着大骂五公主:“你早有预谋对不对?你仗着有平川撑腰,便设此毒计害我,就不怕父皇震怒,不怕遭天谴吗?”
“遭天谴?”五公主讥讽一笑,“我倒盼着有天谴呢,看看老天爷会劈死哪个始作俑者。”
四公主面色一白,转而抱住曹岩的手臂,哭哭啼啼装柔弱:“表哥,事情的来龙去脉你都看到了,父皇明明选中了五妹妹,五妹妹却如此胆大妄为,改日回了长安,表哥要同我——”
曹岩抽出手臂,冷淡地打断她:“既然公主唤我一声‘表哥’,我就斗胆站在表哥的立场提醒公主一句。”
“表哥尽管说,我听着。”四公主一副殷切娇羞的模样。
曹岩毫不客气地开口:“公主当真以为陛下不选你和亲是因为疼爱你、不想利用你吗?以公主的蠢笨和自私,对陛下而言连利用价值都没有。”
“噗——”
这是默默围观的楚溪客。
四公主青白着脸色望向曹岩,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溪客用帕子裹住手指,戳了戳她:“那个,我帮你翻译一下哈!曹校尉的意思是,连你自己的亲生父亲都看不上你,你觉得但凡是脑子清醒的世家子,放心娶你做当家主母吗?”
四公主的脸色更难看了。
“是你,对不对?”四公主一脸怨毒地瞪向楚溪客,“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嗯呢!”楚溪客大方承认。
四公主:“……”
后面一串理直气壮的分析突然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楚溪客倒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管这个聪明绝顶的计策叫‘偷梁换柱’,‘梁’就是小五啦,你呢勉勉强强算是个‘柱’吧,是不是很惊喜?
“说起来,我还担心你不愿跟来平川呢,毕竟从长安把你绑架过来再和小五交换的话中间耽搁的时间太长,也容易露馅,于是就买通了你宫里一个小女官,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在你跟前挑拨两句,没想到你还真就跟过来了。
“不仅跟到了平川,还跟去了吐谷浑。谢谢你啊,四公主,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对平川感情这么深,一点儿都不想连累平川呢!”
楚溪客笑得像只光彩夺目的小孔雀。
四公主的面容渐渐扭曲:“楚、溪、客,我要杀了你!!!”
楚溪客拉着钟离东曦的手,嘚嘚瑟瑟地跑走了。
四公主生生气晕过去。
曹岩看着楚溪客的背影,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楚溪客找他合作的时候,强调要把人“一个不少”地带回来,其中就包括四公主。
也就是说,楚溪客完全有能力把这个“偷梁换柱”的计划坐实,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冒着计划失败的风险让四公主提前醒了过来。
即使是如此白热化的政治博弈,楚溪客也没有想过牺牲一个女子,哪怕这个女子站在他的对立面。
相比之下,今上,德妃,四公主,二皇子,彻彻底底地被比了下去。
这一刻,曹岩内心的天平彻彻底底倾斜到了楚溪客这边,和五公主的“美人计”无关,而是因为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事。
游走的神思被手臂上的闷痛唤回,曹岩低头一看,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臂正被五公主按在腿上。
五公主干脆利落地撕开他的衣服,亲手帮他处理箭伤。
曹岩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或许,还是“美人计”更多些吧!
楚溪客又跑回来了:“不对啊,曹校尉,不是说一个都不能少吗,我家阿肆呢?”
不等曹岩回答,众人便感觉到大地突然间震颤起来,滚滚浓烟由远而近,似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楚溪客大惊:“吐蕃军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尘烟中冲出一人一马,马上的阿肆灰头土脸,语气却兴奋异常:“阿嫂——我把吐蕃的牦牛赶过来了,晚上吃芋头炖牛腩啊!”
楚溪客:!!!
那也得先让牛停下来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