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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洄天 淮上 6670 2024-10-20 03:01

  

  沈酌的语言表达能力并不是一点点退化的,而是在短时间内断崖式的骤降。

  沈如斟仔细问了研究员,发现征兆期可能从他刚满三岁就开始了,但因为小沈酌天生胆怯害羞,对外人本来就不多话,因而很难被发现异状。那个时候他其实还能比较流畅地说出句子,只是中间要断一两次,从整句到单词的骤降期应该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天;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这期间研究员曾经起过一次疑心,但经过测试后发现小沈酌思维发育完全正常,脑部扫描也很正常,那种颠来倒去的语序更像是幼儿学语期常见的大舌头。

  沈如斟却很清楚,这不可能是小孩结巴,于是又亲自做了一次扫描。

  结果竟然也没发现问题。

  这个孩子的大脑发育确实正常,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更看不出被外力影响过的任何迹象。

  唯一不对之处,是他的思维度高得可怕,扫描结果达到了成年人的整整26倍之多。

  这么离谱的思维度代表非常罕见的大脑开发度,同时意味着极其丰富的内心世界,也有可能是引发幼儿语言障碍的原因之一。但这种情况毕竟太罕见了,沈如斟无法从生物医学角度上发现问题,只能找来幼儿心理学方面的专家,经过一系列测试之后,最终发现她的猜测竟然是对的。

  这个孩子不是语言功能退化,而是——他卡壳了。

  从三岁大脑初步发育成熟之后,小沈酌的思维量骤增太快,就像一个无限容积的水袋,突然被一把不知从哪来的高压水枪开始往里猛灌。而矛盾之处在于,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就像个非常小的袋口,不仅没有随之扩张,反而因为水袋压强骤增而愈见缩小,因此顺理成章导致了一个结果:堵住了。

  他的内心世界越丰富,表达就越困难,也越缺乏表达的勇气和动力。

  如果是个活泼大胆的孩子,那绝不至于演变到如此地步,但小沈酌情况不同。他天生软弱、胆怯、容易受惊,专家说甚至不能太激进地鼓励他,只能顺其自然地等待他,等他有朝一日生出表达的动力,然后再慢慢进行诱导。

  ——那把高压水枪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天赋的馈赠吗?

  没有人知道。

  研究员百思不得其解,不论如何都找不出小沈酌思维度发育畸高的原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窝在那里,看书或者发呆,偶尔会突然笑起来,像从无人可知的内心世界中获得了天大的乐趣,抬头望着半空,眼睛都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当时很多不明内情的人都以为小沈酌是个弱智儿,私下聊起不免惋惜,觉得浪费了一家子那么好的遗传基因。

  但卡梅伦知道没那么严重,自己的弟弟不到弱智的程度。

  他用客观且中立的眼光来评价,只是在学术方面太蠢而已。

  卡梅伦小时候没去过学校,是沈如斟手下那些研究员一对一教的,所以在幼儿教育这方面他只有自己作为唯一的样本,顺理成章也是以自己作为标准来要求弟弟的。学校那种可怕的地方当然不能让弟弟去,研究院里绝大多数人也实在蠢得可以;无奈之下卡梅伦只能一肩挑大梁,利用难得的空闲时间来审视弟弟的学习进度。

  结果不审视还好,一审视差点把卡梅伦气死。

  那么大的孩子,反复给他讲好几遍平面几何都无法理解,连基本的物理常识都无法入门,你跟他说事物的存亡只是物质具体形态在一定条件下的转化罢了,他转头就对着路上被踩死的蚂蚁扑簌簌掉眼泪。卡梅伦自己六岁大时已经接触圆的性质求证了,小沈酌连求个阴影面积都要发呆,一副脑筋转不过来的样子望着哥哥,卡梅伦差点被自己巨大的心理阴影吞噬。

  柔弱胆怯,多愁善感,简直是家族遗传大翻车,照这样下去他弟弟长大后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没用的作家甚至是艺术家,连那颠三倒四的语序都会被外人夸赞成一种行为艺术——一想起自家族谱上可能要出现艺术家这么耻辱的字眼,卡梅伦都要爆血管了。

  卡梅伦在暴跳如雷和自我疗愈中反复横跳了大概两年,期间一度绝望到回去翻他弟的基因编纂记录,想知道是不是当初编纂时哪里出了问题,把他弟从一个正常人编成了一条金鱼。

  直到某天,小沈酌蹲在花园里数蚂蚁,阳光下剔透面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天使,卡梅伦远远看着他,一瞬间突然达成了绝望而平静的超脱。

  他尝试用自己平生最宽容、最慈爱、最无欲无求的目光打量这个弟弟,终于找出了一个不可否认的突出优点,漂亮。

  虽然是个小蠢货,但起码是个漂亮的小蠢货,至少不是这满世界几十亿污染眼球的真蠢货。

  卡梅伦得到了唯一的安慰,从此总算与自己和解了。

  ·

  时光如书页哗啦啦往后翻,日升月落,光阴如梭。

  小沈酌的语言表达能力似乎有一点缓慢恢复的迹象,偶尔能多蹦出几个单词和短句,但他还是不喜欢开口。

  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自己玩,自己看书,自己蹲在花园秋千下默默地观察蚂蚁。每隔十天半个月他会被卡梅伦拎去办公室检查功课进度,被冷嘲热讽一番,没关系反正听不懂;然后被他哥强压心梗指点一番,再懵懵懂懂地回安全层。

  回忆如此一页页往后翻。

  与此同时,HRG实验室里的那个“容器”也一天天地发育成熟了。

  人造躯体被浸泡在001号培养箱里,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对同龄人天生的好奇,每次沈酌被领去HRG实验室的时候,都会趴在透明玻璃壁上,好奇地观察那个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孩子”。

  “想跟这个小弟弟玩吗?”容器培育项目的主任是个中年人,半蹲在培养箱边,笑眯眯摸着沈酌的头,“不行哦,小弟弟还没睡够呢。”

  “……”

  沈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人造容器没有生气的脸,少顷歪头问:“睡、睡不……着……?”

  按沈酌当时混乱一塌糊涂的语序,他想说的其实不是“睡不着”,而是:“为什么他睡着了,醒不来?”

  “要发育满三岁才有可能醒,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呢。”项目主任耐心地回答。

  小沈酌点点头示意明白了,半晌才指指容器,又指指项目主任:“孩……你、你的……孩子……”

  它是你的孩子。

  项目主任一愣,随即失声笑了起来。

  “……是啊,是我的孩子。”

  他眼底带着感慨、复杂又混杂着骄傲的神采,注视着透明培养箱中紧闭双眼的人造孩童,低声道:“我亲眼看着合成的,我亲自一手培育出的……当然是我最完美的孩子了。”

  “——乔主任。”卡梅伦站在走廊尽头,“帮研究组看看数据。”

  “哎!”那位项目主任回过神来,站起身快步迎上前。

  走廊另一端,沈酌仍然趴在那里,两只雪白小手紧紧贴着玻璃壁。

  原本要转身回实验室的卡梅伦站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弟弟。

  小沈酌经常是个沉浸在内心世界中的孩子,但当他盯着那具人造容器时,瞳孔中倒映着溶液里那张惨青的小脸,连一眨都不眨,像把身后整个现实世界都忘记了,专注得简直瘆人。

  卡梅伦突然了产生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

  自己的弟弟仿佛并不只是趴在那里盯着培养箱,而是在专注地倾听着什么,在与那个没有灵魂的容器进行某种抽象的、隐秘的,成年人无法窥见的诡异沟通。

  ……不可能。

  一丝荒谬寒意不知从何而来,顺着脊椎猝然传上卡梅伦的脑髓。

  一定是错觉。

  “沈酌!”

  小沈酌依依不舍地扭头望向兄长。

  卡梅伦严厉地伸出手:“过来,别在这里打扰别人,回安全层去!”

  “……”小沈酌耷拉下头,温顺地走上前,被卡梅伦一把拽过胳膊踉跄了几步。

  兄弟俩的身影越去越远,身后培养箱的玻璃壁上,悬浮着一道扭曲黑影,静静注视着小沈酌年幼的背影消失,脑电波辐射顺着空气向外一圈圈扩散,如同千万道蛊惑的私语。

  然而这偌大的实验室中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人能听见恶魔的低喃。

  ·

  人造容器的大脑发育比想象得还要顺利,在培养箱中发育到三岁时,它的大脑神经突触甚至超过了2000万亿个。

  这意味着,很快它就将拥有接纳001号地外精神体的能力了。

  在这段时间内,沈如斟带领的第一代HRG实验室出了很多成果,包括针对遗传性糖尿病、多种精神疾病以及癌症的基因免疫等等。她在抑制肿瘤基因方面的研究堪称功勋卓著,后来发展成了针对多种癌症的基因治疗,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如果沈如斟关于全人类平等进化的梦想真能实现,那么有朝一日,人类将永远不再受到很多遗传疾病的折磨,癌症这个词将在她手上彻底变为历史。

  所有人都翘首盼望着001号地外精神体附身于容器的那一天尽早到来。

  但卡梅伦却发现,那段时间沈如斟突然一反常态,渐渐开始拖延项目进度。

  她越来越经常地站在培养箱边,对着那个从诞生起就丝毫没有改变过姿势的幼儿,注视着那张青灰色僵冷的人造面容。

  她的眸底闪烁着一丝隐秘的犹豫和迟疑。

  那天清晨当卡梅伦结束彻夜工作,准备起身离开实验室时,却看见自己的母亲站在培养箱边,眼神仿佛在盯着容器,却又好像透过了这具苍白的人造躯体,凝视着虚空中不可见之物,淡薄晨霭将她侧影勾勒出了一道冰冷的轮廓。

  “母亲?”卡梅伦站住脚步,内心生出一丝不对,片刻后走上前:“你怎么了?”

  “……我在想一件事,”沈如斟慢慢地道。

  卡梅伦皱起眉,听见她问:“……人类真的生而平等吗?”

  “正因为人类先天不平等,才需要我们从后天追求平等的进化,HRG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啊。”卡梅伦满心疑窦,“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太累了,母亲?”

  沈如斟摇了摇头,终于收回望向人造容器的视线,定定地转向长子:

  “我们真的可以相信那个地外精神体吗?”

  卡梅伦这才明白母亲的疑惑从何而来。

  关于人类是否可以相信001号地外精神体的问题,其实在研究院内部已经争论过很多次了,利弊被反复衡量,定论也早已做出。HRG项目取得这么多惊人的成果之后,其实现在上头已经没人对此有争议了,没想到沈如斟竟然还在思考这件事。

  “目前为止001地外精神体带来的文明资料都是对人类非常有利的,已经证实了它巨大的实用性。”

  卡梅伦又想了想,谨慎地道:“但如果将来有需要的话,我们也可以把地外辐射仪开到极限值,在很短的时间内烧死它,这并不是问题。或者也可以让乔主任启动自毁程序,把这具人造躯体彻底溶解成细胞液,只是动一下手的事而已。”

  沈如斟没吭声,仿佛在出神。

  “所以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母亲?”卡梅伦终于忍不住问。

  沈如斟深深吸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

  “我有时候会想……地外文明带给地球的当真是礼物吗,高维文明是否意味着高维个体就一定达到了人类渴望的平等?”

  “为什么先天不平等这件事会存在于自然中?”女科学家的声音如同梦呓,几乎轻不可闻:“我们强行追求的后天平等,会不会从自然层面来说,反而变成了另一种混乱和不公平?”

  沈如斟仿佛陷入了某种光怪陆离的荒诞思绪里,卡梅伦望着她,从未见过自己钢铁般理性的母亲变成这样,一时间竟有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你觉得现在还不到时机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暂缓HRG的项目进程,把001地外精神体附着于‘容器’的时机往后延……”几番欲言又止后,卡梅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茫然地建议:“这个项目只有我们的实验室具备条件,华盛顿那个秘密基地根本没有一点进展,所以就算我们再往后拖一两年,也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

  沈如斟摇摇头。

  “做不到。”她低声说,“项目太大了。上面的人也在看着。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卡梅伦明白他母亲的意思。

  HRG是沈如斟领导的,但不是沈如斟的个人财产,绝对轮不到她想叫停就叫停——何况还是这种没有任何理由、完全别出心裁式的叫停。

  “我试试吧,也许可以暂缓一点时间。”沈如斟别过头去,晦暗天光中她面颊泛出白玉般刚硬的质地:“如果001精神体真有危险性的话,我会对这个培养箱启动自毁程序的。”

  她声音不高,但卡梅伦知道她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沈如斟是个有着绝对意志的女人,她坚定、果决、从不瞻前顾后,从不在意世俗道德的评价与利禄功名的得失。

  “你下周去华盛顿那个基地……”

  沈如斟刚要叮嘱什么,突然话音顿住了,只见走廊远端的落地窗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呆呆地站在那,仰头望着他们。

  是沈酌。

  这孩子是怎么一个人跑进实验室的?

  沈如斟上前将小儿子一把抱了起来,见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小睡衣,捏捏手发现果然有点儿凉,鼻头还一吸一吸地,看着有点像要感冒了的样子。

  “你又自己跑出来了?”沈如斟捏着他的鼻头问。

  HRG实验室与安全层是有地下通道相连的,通道尽头只有一道安全闸门,可以输入密码开启。最近不知道是工作人员疏忽忘记关闸门,还是沈酌自己偷偷窥见了密码,竟然连续跑出来两次,所幸上次他刚钻出地下通道的门,就被沈如斟当场抓获,像拎小猫崽一样拎了回去。

  沈如斟抱着小儿子要回办公室去拿衣服,但卡梅伦已经脱了外套,三两下包裹住弟弟,随便掖了掖他的小脖子。

  “昨天在花园里玩蚂蚁,下雨淋到了。”卡梅伦言简意赅道,“还被蚂蚁咬了。”

  沈如斟摊开他的小手掌心一看,果然有几个红点,但有被工作人员上过药的痕迹。

  “救救……糖,糖。”沈酌在母亲怀里比划,又望向哥哥,鹦鹉学舌地重复:“气味受体……肾小球……球簇……”

  ——蚂蚁触角内的气味敏感神经细胞机能居自然界前列,且气味受体的神经末梢与肾小球簇接触。

  这是昨天花园里卡梅伦训斥他的话。

  把这么多信息排出正确语序简直是地狱级难度,卡梅伦在听弟弟第三遍磕巴“气味敏感神经细胞机能”时终于受不了了,刚要不耐烦地逐字重复教他,沈如斟却一摇头,示意长子不用。

  “慢慢来,不用急。”她拍拍小儿子的背,“人活在这世上,不一定非要用语言才能说话,不想说也没关系。”

  沈酌立马不说了,软软地趴在母亲怀里啃手指头,有一点小开心。

  卡梅伦示意母亲让自己来抱弟弟:“您已经在实验室待一天一夜了,早点去休息吧,我送他回去。”

  但沈如斟还没放手,小沈酌立刻勾住母亲的脖子,默默眼圈一红。

  “……”

  也许是因为那随时将要掉落的泪水,沈如斟看着数日不见的小儿子,罕见地犹豫了片刻。

  “算了,我送他回安全层。”她叹了口气,低头对小儿子加重语气:“最近不准往实验室乱跑,明白了?”

  小沈酌点点头,温驯地俯在母亲肩上,沈如斟抱着他,顺着清晨的长廊走向前厅。

  彼时天际刚露出鱼肚白,青灰天光越过落地窗,拉长了母子俩斜斜的背影。小沈酌窝在母亲怀里,从肩头向后张望着兄长,直到刷卡出了前厅大门时,才抬起小手挥了挥,说:

  “哥哥再见!”

  卡梅伦怔了下。

  那四个字非常清楚,非常流畅,完全是正确的语序,像一口气练习过很多遍。

  小沈酌清澈的眼睛一直望着他,随着脚步渐渐远去,慢慢消失在了薄纱般飘渺的晨霭中。

  这一幕场景后来在卡梅伦的回忆中出现了很多次,所有细节历历在目,包括彻夜工作后母亲凌乱的头发,弟弟侧脸上枕头压出来的红痕,连那带着奶气的尾音都清晰在耳。

  因为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听见小沈酌说话。

  数天后,卡梅伦飞往华盛顿,去联合国下属的那座研究基地收集信息和数据交换。

  他原计划待八周,但所有事项交接顺利,便提前数天飞回了HRG实验室。

  惨案就在他回到实验室的那一天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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