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这样,他又为什么会被西赫所杀,只留下大脑继续着那个实验?这似乎说不通。”
沈昼低着头,又点燃了一支烟,青蓝色的烟气弥漫,在明亮的日光之下,犹如一阵诡谲而妖异的迷障。他道:“也许是中间发生了什么差错,但至少从前述的结论出发是基本合理的。”
西泽尔“嗯”了一声:“朵莉丝因为见到了失踪的杰奎琳而被杀——?也许不止,她可能听见了更关键的东西;李纾赶到实验室时,朵莉丝已经死亡,那么对他进行精神力攻击的会是谁?这需要极其高超的精神力感知和干扰水平,就我现在所认识的人里,恐怕只有楚辞和未受伤前的靳总能做到。”
沈昼微诧异:“你也不行吗?你不是很擅长精神分析。”
“不行,”西泽尔摇头,“我应该没办法控制得这么精准,分析和毁灭是两回事。”
“这么看来小林还真是个天才……”沈昼嘀咕道,“冯那种半吊子精神力操纵都能教出他这种学生,真是稀奇了。”
“确实。”西泽尔表示认同。
“不过,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才不到十岁,那时候他就已经能很娴熟用精神力干扰了,应该之前林也有教过他吧?”
“不是老林,是我教的。”西泽尔笑道,“不过我也只来得及教了最基础的。”
“走吧,要不先回去中心城,夜潭也没什么好饭馆子,”沈昼建议道,“我们都忙活了这么久了,去歇歇——你怎么不走?”
西泽尔停在原地,他的眉皱着,忽然道:“不对。”
“啊?”沈昼疑惑,“又有什么不对。”
“白兰教授叮嘱林离开,劝告他杰奎琳‘疯了’的那些话……可如果白兰教授没有被杰奎琳杀死,并且当时的他和杰奎琳同谋,他根本就不会这么说。那他还会在什么时候,劝林离开?”
“呃……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有什么问题吗?”
西泽尔盯着沈昼,目光冷沉:“我们在锡林分别的时候,林告诉我,如果有什么疑惑,可以去问我的姑姑。这说明他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杰奎琳失踪、也不知道她‘疯了’!”
“那么白兰教授,还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劝他逃离?”
沈昼在他的眼瞳被巨大的不可置信所淹没,浓郁的情绪就像是跌宕的海洋,极其强烈的、震动的、汹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不可能吧……” 沈昼喃喃,“要么当时的白兰教授已经疯了,神智错乱,分不清过去和现实在胡说八道;要么,他在锡林覆灭之后……见过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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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你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记得给昆德拉草放营养液!”
“放了吧。”楚辞仰着头回忆,“肯定放了,垃圾桶里还有瓶子。”
“你确定你放了?”囡囡指着巨大枞树之下,一丛看上去蔫了吧唧的紫色草,“要是放了它肯定变回绿色了,现在还是紫的!”
“诶?”楚辞有些心虚道,“昆德拉草不是旁边那个吗。”
囡囡:“……”
“我就知道!”她气鼓鼓地瞪了楚辞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认错了,那是桑紫叶,移植过来给奶奶做桑紫面包的。”
楚辞只好道:“想开点,给它放了营养液你不就可以提前吃到桑紫面包了。”
囡囡:“诶,好像也是哦。”
说着开始低头琢磨起今天什么时候可以采集桑紫叶,然后带回去给方教授做面包,全然忘记了楚辞给曼德拉没有放营养液的事情。
她研究了一会,认为经受过营养液浇灌的桑紫叶今天晚上就可以进行采摘,然后火速拿回去给奶奶腌制,明天中午就可以吃到她心心念念的桑紫面包。甚至担心自己预判错误,撑着楚辞不注意的时候,她又会这株可怜的植物加了两滴营养液。
“那我走了。”囡囡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你记得换药,我晚上再来摘桑紫叶。”
“要不我晚上摘了你明天再来拿?”楚辞道,“晚上森林里路不好走。”
“没关系,”囡囡浑不在意地摆手,“我都在这生活了十几年了,对森林每一片叶子都熟悉的很,难道还会跌进坑里?”
“好吧。”
“你也不要提前摘,”囡囡叮嘱道,“等我过来了我们一起摘,要不然我怕它长不好。”
“知道了。”楚辞拖长了声音,“我不会提前摘的,放心吧。”
囡囡煞有介事地点头,转身离开温室。
外面似乎还是在下雨。
受到季节天气的影响,温室里的湿度比起前几天有所降低,楚辞照旧在温室里转了一会——以一种观光旅游的心态。温室很大,按照他的行径速度,恐怕也要是三个小时才绕边缘一圈,因此他这几天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在温室的各个角落里乱窜,树上的鸟、水里的鱼、草丛里的虫等等这些原住民经年没有见过陌生人,被他吓了个够呛。还有囡囡养在南山丘上一只小白兔,自从楚辞来了之后就躲在兔子洞里没出来过,囡囡每次都抱着摸小白兔的美好心情乘兴而去,失望而归,为此没少埋怨楚辞。
楚辞走了一会,正好路过小山丘,他在从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块早上吃剩下裹在锡纸里的饼干,拆开放在兔子洞口,等了许久仍然不见动静,他走过去,低声威胁:“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家挖了,然后把你做成麻辣兔头——”
一想又觉得自己伤还还好,不能吃辣的,遂改口:“做成红烧兔头。”
但是这只小白兔大概没有他想的那么聪明,能听懂人言,狠话放出去好一会也不见被威胁者露头,楚辞只好也和囡囡一样,失望而走。
他去了东边的小溪,去捉弄藏在石头缝里的鳖,鳖本来正在睡觉,被他打扰得不胜其烦,但是又迫于物种限制不能像小兔子一样藏在洞里,动作也不太敏捷无法及时躲开,只能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任由楚辞□□。
楚辞玩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了,又爬到树上去找他来前几天刚孵出来的小黄鸟。雏鸟羽绒细幼,呆头呆脑地挤在巢里,像一碗毛茸茸的汤圆。小毛团们有的醒着,有的睡着,楚辞伸出一根手指,将睡姿不太雅观的小鸟拨正,醒着的小鸟张开红色的喙,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手指。
在鸟妈妈回来之前,楚辞赶紧离开了鸟巢,免得被鸟妈妈发现了非得追着叨他。再没走几步就到了温室的边缘,那里有一个不大的湖泊,而湖泊之外,就是温室的墙壁。
雨流在弧形的晶体墙壁之外冲刷出一层模糊的幕布,而森林的绿意隐秘其中,巨大的树枝延伸出去,上面挂着深而厚重青苔,青苔浸透了雨水,沉沉坠下,透明雨滴从树木的卷须上流落,在地面积聚起清澈的一泊,再倒映出寂静森林,犹如一面翠绿的镜子。
外面雨流如注,温室的穹顶却模拟出明亮的日光倾斜下来,树隙之间的光被解析,色散成七彩的光晕。楚辞走到了湖边,蹲下去看自己的倒影。
脸上伤口的红色血痂正在一块一块脱落,在他看来这就是已经好了,但是囡囡坚持让他每天都上药,于是半边脸还蒙在纱布里,也怪不得兔子小鸟都把他当个怪物,的确挺渗人的。
温室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起初时候他还时刻保持警惕,晚上也不敢睡觉,只有在白天囡囡来工作的时候才会借机眯一会。可是几天过去,这里果真如囡囡说的,没有什么人过来,昨天楚辞还去了一趟森林,一直跋涉了大半天也未见过半点人烟。
某一时刻他觉得难以置信。
不知道是为阔大恢弘的自然所震撼,还是为自己逃脱追捕,短暂喘息而庆幸。
总之,他暂时放松下来,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失去警惕。
在温室的各个出口检查了一番,他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因为常年在山林中生活,囡囡拥有很多露营设备,她非常慷慨地借给楚辞一套,楚辞就把自己的帐篷搭在了一座小山坡下,靠近控制室,也靠近出口。
帐篷不大,但是生活必须品基本都有,小桌板上还摆着他早上没喝完的咖啡,将剩下的半杯都灌了下去,楚辞拿了工具,准备去补救一下昨天被他搞错了的昆德拉草。下午他又去了兔子洞,发现早上放在那里的饼干已经被啃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点渣渣,于是他又放了一块,蹲在旁边躲起来,耐心等待。
果然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一只小白兔探头探脑地从洞穴里钻出来,慢慢挪到饼干跟前,凑过去嗅了嗅,然后开始啃。还没啃几下,忽然觉得头顶似乎有一片阴影遮蔽了过来,接着自己就被抓住耳朵提了起来。
小白兔茫然地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饼干,过了数秒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开始挣扎,但是无济于事。提着它的那只手很快换了个动作,将它抱在了怀里,捋了捋它白绒绒的脊背。
“我又不会真的吃了你,”楚辞低头对小白兔道,“就算要吃也得等你长大一点吧,你看看你,瘦得没有二两肉,这样的小白兔谁会喜欢呢?”
小白兔心想有本事你放开我,是谁在这天天守饼待兔,有没有点自知之明。
楚辞抱着小白兔躺在小山丘的草地上,将小白兔放在他的胸膛上,小白兔大概是被他吓到了,蜷缩在他胸口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偶尔转动一下,表明自己是只活物,而非某人的玩具。
楚辞摸了一会小白兔就大发善心将它放走了,而他却躺在山坡上没有动。
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不能在这里继续躲藏下去。温室能遮风避雨,还有小动物可以玩,但他不是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他得走出去,外面的狂风大雨、惊涛霜电还在等着他。
况且在这里留的时间越久就越容易被发现,连累囡囡和方教授的几率也就越大,他得在西赫女士发现之前离开。
晚上,囡囡来采桑紫叶时带了菠萝派给楚辞,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生长成熟的桑紫叶摘下来,一边道:“你后天还去森林里吗?我准备后天中午去冷杉林看看有没有三号兔子菌长出来,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楚辞道,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啊?”囡囡愣了一秒钟,缓缓直起身,“明天走,你去哪啊?你的伤都还没有好——”
“已经不影响行动了,没关系。”
囡囡放下手里的桑紫叶,回过头来:“可是万一你出去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啊?”
“在这里才更容易被发现。”楚辞道,“而且都这么好几天了,万一他们找过来呢。”
“对啊,这么多天了他们都没有找过来,说明这里肯定比外面安全。”
楚辞在心里叹了一声,道:“可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哦……”囡囡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她闷闷地低头去继续采叶子,又忙活了一会,才抬起头,“那你明天什么时候走啊?”
“早上吧,天一亮我就走。”
“能不能中午再走?”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桑紫面包!”囡囡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我让我奶奶早上起床就开始做,做好了就给你送过来,不会耽误太久的,最晚中午十二点,肯定做好了。”
楚辞笑着道:“你就别折腾方教授了,我们以后又不是不会见面了,下次我来你家做客。”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囡囡撇着嘴,“不就几个小时,又不会耽误什么。”
“对了,你是不是得乘星舰走?”
“不然呢,”楚辞好笑道,“难道我还真能是自己飞到亚伯兰的?”
“那正好呀,”囡囡道,“我明天早上要去空港,帮你去看看港口情况。回来后把面包送给你,你还可以带在路上吃。”
楚辞狐疑道:“你去空港干什么?”
“去送植物标本到柯曼特大学,你不会不知道温室是柯曼特大学的研究机构之一吧。”
楚辞:“我还真不知道。”
“你就听我的安排吧,不会有错的。”囡囡眨了眨眼,“我奶奶做的桑紫面包特别好吃,错过了下次再想吃到可就不容易了。”
楚辞无奈只好答应。
囡囡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摘桑紫叶。摘完后她将叶子小心翼翼地收在了密封袋里,脚尖在原地磨蹭了好几下,忽然道:“我还要去看看小兔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你都要走了,还没见过它呢。”
“我见过了。”楚辞漫不经心道。
“诶?”囡囡大为震惊,“你什么时候见到的,自从你来温室之后它就吓得不敢出来。”
“就今天早上,我用饼干引它出来的。”
“什么!”囡囡忿忿然道,“我上次拿了它最喜欢的青菜它都不肯出来,竟然被你用破饼干它就屈服了。”
楚辞心想什么破饼干,他可是试了好几天十几种吃的才发现小兔子会吃这个味道的饼干的。
“那你现在和我过去,我倒要看看它吃你的饼干还是我的萝卜!”
囡囡不由分说地拉着楚辞去了南山坡,但是他们在兔子洞口等了快一个小时也不见小白兔的影子,囡囡气急败坏地趴在洞口大喊:“小林都要走了你还不出来送他!你都吃了人家的饼干,你有没有良心呐!”
楚辞:“……”
他哭笑不得地将囡囡从地上拉起来,道:“它肯定在想,这家伙终于要走了。”
囡囡耷拉下肩膀叹了一口气:“看来我们是见不到它了。”
她看了楚辞一眼,沮丧地道:“以后也见不到了吧,你不要骗我,我知道的……你是不是要离开联邦到雾海去,那里比较安全。”
“可是,”她抬起手揉了一下眼睛,“可是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们才认识没几天……”
“一定会再见面的。”楚辞歪过头是去看她的脸,“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一定会再见的。”
“那你可要活着啊,”囡囡吸了吸鼻子,眼睛里似乎有泪花闪烁,“不要被他们追到,一定要逃走,逃走安全的地方去。”
也许他的运气也不算差,楚辞想。至少从他离开敏斯特法庭的那一刻起,他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帮助过他的人,都希望他能活下去。
哪怕是为了不辜负他们的祝愿和希望,他也要认真地逃走,认真地活下去。
囡囡背着一袋子桑紫叶走了,温室里又只剩下楚辞一个活人。他听见不远处的虫鸣,露水在他的脚下惊破,湖中鱼儿闲适地游来游去,木叶飒飒,零落成片。
他回到帐篷里拿出自己的背包,囡囡给他准备了很多压缩能量块和小零食,以免她不能及时送饭的时候楚辞饿着,楚辞将这些吃的、药品、工具和之前剩下的武器都装了进去,然后将帐篷拆了,折叠铺好,放在原地。
他刚才骗了囡囡。他并不是明天早上走,而是准备今晚就走。
等她明天来的时候估计又要大骂自己是个骗子,但既然已经告诉过她,也就不算不辞而别,不管未来的路怎么样,总得往前走。
楚辞去控制室打开了温室的门,然后离开。
……
森林里下着大雨。
巨大高耸的树干在夜晚显得僵直而虚幻,仿佛古老的雕像高悬。而树冠连绵被夜幕连绵成遮天蔽日的伞,仿佛除了雨流和雾气其他什么都进不来,包括声音。这里只有漆黑的、嘈杂的、永恒的、单调的雨声。
楚辞在这几天的白天从未停下过探索森林,因此他熟门熟路就走到了森林的边缘,冰冷的雨水顺着雨衣兜帽流淌下来,沾湿了他的脸颊和视线。一直爬到半山腰,他才短暂地停歇了一会,而从这里望下去,能隐约看见囡囡家房子的轮廓。
夜半阴雨,本来也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只是想往那个方向隔空望一眼,就当是给方教授告别,却不想在潮湿厚重的夜幕上,捕捉到一点萤火般的微光。
房子里似乎还亮着灯。
楚辞抬起手看了一眼时间,此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囡囡是二十一时离开温室的,从温室走回家大概需要半个小时,今夜有雨,路滑难行,那么囡囡可能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回去,回去之后她要腌制桑紫叶,要整理明天一早送去空港的植物标本,这个时候还没睡觉也说得过去。
可是朝着山林方向的,只有方教授的房间。方教授就寝时间很早,如果是往常,她早就已经熄灯熟睡。
楚辞往前走了几步,复又退回来,转身往山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