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目光, 何似飞当即坐得更端正了些。
时值隆冬,他依然没有穿棉袄,而是仅着两件双层外衫——毕竟来年八月考乡试, 随后便是又一年二月在京城举办的会试。
京城属北地,冬日比木沧县要冷上许多,到时他更得在小小的号房里熬九日八夜,与其临时抱佛脚, 不如早做准备。
就在何似飞指尖捏住教谕所下发答卷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背后多了一束似有些熟悉的目光, 那目光中好像还带着浅淡的心疼。
他下意识要回头去看,可此刻已下发答卷,再回头就算违纪,何似飞只能镇定的坐着, 不再有丝毫其他举措。
岁考的题目对现在的何似飞而言可以称得上‘简单’。
帖经和墨义他已经可以提笔就写答案,几乎不用在脑子里将答案先过一遍——四书五经对他来说简直比倒背如流还要熟悉, 完全不会出丝毫差错。
至于后面的一道策问和诗赋题, 何似飞也只是在心里起了草, 落笔便是文章。
几乎只用了一个时辰, 何似飞便举手准备交卷。
百姓们离得远,有些看不清何似飞的相貌,不晓得他是谁,与周围人窃窃私语道:“瞧瞧, 又是一个要去茅厕的。”
岁考并不如科考要求的那么过分,不会让大家就地解手, 也不会给答卷上烙个‘屎戳子’, 但凡有内急,便可举手给教谕示意。
“这少年看着挺俊俏。”
“还少年呢, 没听咱家狗蛋说么,都是考中了秀才才能进县学的,咱们得叫人家秀才老爷。”
“知道了知道了,诶,怎么收了那人的卷子?不是说这得考到傍晚么?这会儿距离午间还一两个时辰呢。”
“嘘,不晓得,看看再说。”
“啊——那少年出来了,那是交卷了吗?”有人低声叫到。
“不、不可能吧,这才多久,咱们还没站热呢。”
他们都没发现,一个裹着厚实棉袄的老头子一边摇头失笑,一边悄悄离开了人堆。
另一边,一个穿着青雀头黛色棉袄的少年也缓缓后退,不过他并没有急着离开县学,而是寻着何似飞离开的方向跑去。
这少年才离开人群,没跑几步,就被守在操场口的教谕拦住:“你,哪个舍的?刚交卷的吗?”
居然是把他当成了学生。
乔影正想着如何回答,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甲一舍何似飞,刚交卷,先生,他是我朋友,来县学探望。”
乔影连忙偏头,目光定在许久未见的似飞贤弟脸上。
何似飞却只是对他微微颔首后,便移开目光,笑着问:“先生,我带他进去可以么?”
教谕见他笑,自己心情也好,道:“似飞啊,除了先前登记过的书童外,外人不得入县学,这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现在大家都在考试,你们悄悄进去罢。”
何似飞道谢:“多谢先生。”
说完,便拉着乔影的手腕,同他往里走。
寒冬腊月,少年仅着单衣,勾勒出清瘦却不显单薄的线条,乔影本以为他会很冷,兀自心疼着,不料少年人掌心却很热,透过衣衫,一直烫到了自己骨子里。
乔影张了张口,小声叫他:“似飞。”
他遮了红痣,穿着一身黛色夹棉长袍,一点也看不出哥儿的模样。但这一声唤出口,何似飞怎么都不能把他同‘同窗好友’画上等号。
至少同窗好友,可不会这么……这么……柔软的叫他。
乔影感觉似飞攥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两人步伐都加快了些,穿过一片明显是学堂的房子后,总算到了门楣集中的舍区。
不等乔影再开口,何似飞已经打开一扇门,带他入内。
乔影意识到这是哪里后,热血倏然上涌,他觉得自己脖颈和耳朵全都红了,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儿看,只能按照何似飞说得坐在房内那把唯一的椅子上。
屋内禁止生炉子,何似飞平素为了锻炼抗寒能力,也没准备汤婆子什么的,此刻,倒是显得有些凉意。
他问:“冷吗?”
乔影下意识摇头。
却听何似飞说:“你这衣袖中没有棉絮,手腕处是冷的。”
乔影愣了愣,他确实畏冷,倒跟那什么‘哥儿体质偏寒’扯不上干系。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可能只有三岁左右,曾经被穿着单衣拎出被窝、拎到霜雪覆盖的院中,冻了一会儿。
当时乔影年纪太小了,按理说他不该记事的,但那回可能太过害怕,导致他一直记着。
他记着自己被人拎着腿,头朝下时看到的脚踏,记得那在小时候的他看来高高的门槛,记得那些皑皑的白雪和院中红梅不甚粗壮却又盘遒凸起的枝干。
他吓得嚎啕大哭,吱哇乱叫,他不断的挣扎,那人险些抓不住他。
乔影不记得那人问了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只是在长大后才渐渐发现,他们同大伯家里,好像就是那段时间分家的。
那会儿,距离他爷爷过世,还有三年。按理说‘父母在,不分家’,可他们身为京中权贵,就这么轻易的分了。大伯继承了爷爷‘忠勇侯’的爵位,阿爹则晋升为兵部侍郎,上面坐镇的尚书是爷爷的老朋友,对阿爹十分照拂。
乔影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冷血。
他在查到这些,推断出家人对自己的利用之时,居然没有一点愤怒、痛恨。好像那些人对自己是可有可无的。因此,不管他们做什么,他都不会有一丁点难受。
不过,他这个一到冬天,或者天气突然转凉时,身体会不由自主打冷颤的毛病是留下来了。
但他懒得将此事说给旁人听,反正也无人真心在意他。
与其说出来给人听笑话,还不如自己憋着。
没想到,这才短短一会儿,似飞就察觉到了。
何似飞将半开透气的窗户关上,但南方的冷是湿冷,每一口吸入的空气好像都能凉到人五脏六腑,他关窗的效用对于保暖来说微乎其微,反倒是骤然暗下的光线让屋内氛围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何似飞忍住了再次将窗户打开的手,走过去,背倚着门,说:“怎么这时过来了?”
他没像以前一样笑着叫‘知何兄’,也没有唤他乔影,可偏偏就是这么不带名姓的称呼,让乔影心中顿生一种两人特别熟悉,熟悉到自己好像已经拥有了他的错觉。
他低声答道:“年后就要动身前往京城,到时……再见你不便。”
何似飞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道:“何时走?”
乔影道:“今晚。”
何似飞愣了愣,又问:“何时到?”
乔影回答:“今晨。”
顿了顿,他似乎觉得自己这么来回赶路十来日,只为了见对方一面的行为太傻,道:“本来可以多留几日,但大行山那段路不好走,堵了许久,我又得赶在年前回去,所以今晚才得出发。”
见何似飞没说话,乔影自己找寻着话头,道:“其实今早还算幸运,原想去你信中落款的小院里找,结果刚到木沧县这边,就看到不少百姓拎着馒头往县学走,我拦住一个人问了下,方才得知县学今日岁考。你此前写过自己要进县学,我正好就跟他们一道来了。”
何似飞道:“哦。”
以往都是别人绞尽脑汁来跟自己讲话,乔影从没遇过这种说话无人捧场的局面,但他并没有局促,也毫无尴尬,更是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叫着他:“似飞。”
这一声终于把何似飞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的三魂七魄全叫了回来,他才发现自己给乔影连茶水都没准备。他伸手在桌上的茶壶边摸了摸,早凉了。
于是道:“稍等,我收拾完东西,一道回家去。”
乔影弯了弯眉眼,笑着说:“好。”
今儿个岁考,之后除了会将成绩张贴在院墙外,县学便会关门至年后。
在此期间不许学生随意进出,大伙儿自然得把东西该带的都带回去。
何似飞平素放在县学宿舍的东西不算少,一个书篮肯定不够,他准备了书箱来装。
一些经常翻阅的书籍,誊抄的笔记,换洗的衣服,还有锉刀木块和一床七弦琴。
至于被褥,何似飞打算等来年开学时再带去涣衣坊拆洗。
乔影先前没胆子仔细打量这间小小的卧房,此刻见似飞翻出一床琴,呼吸都顿了顿,他盯着那七弦琴看了许久,忽然抬了抬眼皮,看向那已经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少年。
四个月前的对话犹在耳边:“琴箫合奏,未尝不是一场乐趣。”
所以,似飞是为他学的古琴么?
室内的寂静寒冷都挡不住那颗正急速升温的心。
乔影有些懊恼,道:“我此回来得匆忙,忘带洞箫。”
何似飞收拾的动作顿了顿,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好意思道:“我才学了几月古琴,弹得着实一般。”
之所以想把琴带回去,就是觉得这玩意跟木雕一样,不练就手生,过年这么长时间,偶尔还是碰碰琴弦吧。
乔影起身,见这么大一床琴不好装进书箱,道:“我来抱琴。”
何似飞似乎不想让他动手,可乔影在他扶着琴的指端敲了敲,何似飞下意识手一松,琴便落入乔影手中。
见何似飞看过来,他目光中狡黠还未散,笑着道:“一点习武的小把戏。”
何似飞无奈的斜乜他一眼,低头继续收拾。
此前点破乔影身份之时,两人再没了单独相处的机会。有乔博臣在旁边,乔影想对他多说两句道别的话都不成。
直至如今,乔影还记得似飞面对自己时那克制守礼的样子。
这么一来虽然很正人君子,但仿佛在两人之间隔开一堵墙——直到他们真正成亲前,一定都得维持这么疏远的距离。
但此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似飞’和‘知何兄’相处的情境中,那点点因为性别带来的隔阂正在不断消散。
乔影不禁有些窃喜,似飞贤弟对自己的态度终究是不一样的。
两人走出房舍小门,这会儿大家都在操场内参加岁考,县学院子里没什么人,何似飞便带着乔影从正门出去。行了约莫一刻钟,便到了他租住的小院。
院子不大,甚至因为冬日的缘故,看起来有些古旧。但一想到这是似飞的院子,似飞的家,乔影就满眼都是好奇和欣喜。
他抱着古琴,把包括厨房在内的每一个空间都逛一圈,才将古琴放在卧房隔壁那间房的琴**,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道:“这间屋子不小诶,还有个小榻,似飞平时在这儿只练琴吗?”